【李景林】教化觀念與儒學的未來發展

一、本世紀初以來中國文化意識的反思在上世紀的大部分時間裡,中國人的文化意識都沉浸在文化激進主義或反傳統的狀況中。余英時先生在一篇題為《現代儒學的困境》(1988年)的文章里,對現代儒學的境況做出這樣一種判斷:儒學在現代已經魂不附體,失去其寄身之所而成了一個「遊魂」。美國學者列文森在《儒教中國及其現代命運》一書中,也提出他的「博物館說」,認為儒學已經進入歷史,僅僅是一種博物館裡的陳列品了;正因為它已成為陳列品,才能保存下來。這兩個說法,當時在中國學術界激起了強烈的反響,大多數學者都對儒學的現代命運持一種悲觀的態度。但是,本世紀初以來,中國人的文化意識發生了幾乎是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我們可以通過以下兩個例子來了解這一點。第一個例子,北大的張頤武教授提出一個說法:對傳播中國文化來講,一萬個孔子比不上一個章子怡。此話一出,立即引發了激烈的網路爭論,而絕大多數人對之持批評態度。當然,張教授的說法有其自身的語境,我們不去評說。但這反映一個問題,就是大家對孔子作為中國文化代表這樣一個形象或人格標誌,開始表示認同。任何一個文化都有代表其文化價值的標誌。但是,一百年來,我們中國人卻把兩千多年自身文化的這一人格標誌打倒並踩在腳下。這一爭論表明,中國人已開始回歸對孔子這一文化人格標誌的認同。另一個例子是「于丹熱」。這並非一個孤立的現象。近幾年,包括儒學在內的古典文化學術研究領域,出現了一批學術明星。不同類型的明星,代表不同時代的精神取向。每個時代,都有它自己的明星。比如,抗戰時期的明星就是抗日民族英雄。文革時期的明星,是像王洪文一類的造反派。在我們這個人欲橫流、物質享受至上的時代,湧現出一大批研究中國傳統歷史文化的學術明星,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現象。它說明,經過一百年的思考,我們中國人的文化意識正在發生一個根本性的轉變,我們的歷史記憶、文化記憶已經開始覺醒。面對這種情況,我們需要對過去有關儒學在現代命運的定位,比如「遊魂」說、「博物館」說這樣的結論作一種新的反省。應該說,余英時和列文森的說法,描述了當時中國文化的客觀現實,但是,其對此現實所以產生之因緣的分析卻未見正確。為什麼把儒學比作「遊魂」?余英時先生在他的文章里有這樣的分析:傳統儒學的特色在於其全面安排人間秩序,只有通過制度化才能落實儒學。傳統社會在相當長的時期都存在政教合一、政教不分的狀況,這樣,儒學的存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當時的政治制度。制度因此成為儒學在現實中的載體。儒學不是宗教。傳統政治制度的解體,使儒學失去了它的寄身之所而成為一種無體的「遊魂」。西方宗教的狀況便與此不同。西方中世紀也有過宗教干預現實、政教不分的情況。近代以來,政教逐漸分離,宗教回歸社會,成為一種社會的、人的精神生活的事務。政教分離以後,宗教保有教會的系統作為自身運行的體制,所以仍能夠在社會生活中繼續發揮它的作用。但我們從近年來儒學研究狀況的發展變化,可以對儒學的現實意義有新的認識。近年來,民間儒學有興起的趨勢,比如各地書院、精舍、講堂、義塾、會講、讀經等民間學術組織和活動逐漸興起,大學裡的一些儒學研究也逐漸具有了民間的性質。這樣民間性質的儒學,與社會生活息息相關。可見,儒學精神並沒有完全在社會生活中失去影響力!為什麼中國人的文化意識在短期內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化,儒學活動一呼百應,在民間會這麼快興起?我的理解是,儒學的根源在民間,核心在教化,它的載體不僅是制度。教化的實行,使儒學在中國人的社會生活中有非常深厚的基礎。從歷史上講,文化生命的存在在於其生生不息的創造。這個創造,我概括為兩條線:第一條線是「文脈」,每個時代,人們都在不斷進行學術、理論的創造。例如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儒學,都在創造性地延續著自身的傳統,按現代新儒家的說法,叫做「返本開新」。另一條線是「血脈」。血脈表現為社會生活、個體精神生活的歷史連續性,表現在社會中「以身體道」的階層或群體的存在及其教化的作用。傳統就是一個活的不斷創造的過程。有了這樣一個創造的過程,儒學才能真正契合於世道人心從而引領社會生活的方向。過去儒學的斷裂,最嚴重的一點,表現在社會生活的政治意識形態化所造成的儒學「血脈」的斷裂。歷史上儒家很重視禮樂的系統和教化作用。我們可以把這個禮樂系統理解為一種「生活的樣式」。任何教化的理念本身都不僅是一種理論,而是通過儀式、儀軌、習俗等方式,把自身蘊涵的文化信息帶入人的實際活動,從而對人的精神生活產生教化的作用,影響到個體的人格塑成和生命成就。比如西方人結婚去教堂,與中國人傳統家族性的婚禮,拜天地,拜高堂等,其中的文化意義是不同的。再比如過去在農村,堂屋裡要供上天地君親師一類牌位。這種文化意義是通過具體的生活樣式、禮儀形式匯入我們的精神生命中的。但是,孝道和這些儀式「文革」以後都被當作「封建」的東西連根挖掉。中國原有的生活樣式在上個世紀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這樣傳統就失去了它的存在基礎和生命連續性。中國文化在這個層面上發生了斷裂,以至於儒學在當代被定位為無體的「遊魂」和「博物館的陳列品」。我們不否認制度作為儒學載體的意義,但儒學的載體不僅僅是制度。西方在近代政教分離後,宗教作為社會和個人精神生活的事務,有獨立的空間,能夠作為一種文化的載體,關鍵是因為它有許多信眾,可以影響到民眾生活。如果信眾少,即使有宗教的組織在,也不會成為文化的載體。所以宗教也好,學術也好,主要是通過某種形式,影響民心,影響生活。所以一種文化理念,它最終的依託在民眾生活,而不在制度本身。中國傳統的教化是政教合一的,但這政教合一的基礎也是在民間。在先秦,孔子開創私人講學傳統,其影響開始當然是在民間。後來,漢武帝採納董仲舒的建議,逐漸形成「獨尊儒術」的局面,儒學始由私學轉變為官學。此後的儒學,成為靠意識形態強力推行的東西,逐漸趨於形式化、固定化、教條化,其教化的作用由此亦被弱化了。不過,儒學在成為官方學術後並沒有失去其民間性的基礎,民間學術的繼續存在和發展,成為消解官方學術意識形態化之僵硬性的一種力量。胡瑗是宋初著名的教育家。他在民間講學,學生數千人,後來在朝做官的有幾十人,這使他的「明體達用之學」對當時的學風產生很大影響。朱子的《四書集注》元代以後成了官方的教典,統治整個學術界、思想界六百年之久。但開始時他的學術也不是官方學說,甚至一度被打成「偽學」,但他自信其學說的正確性,冒著殺頭的危險,照樣講學。當時的學者就有這種自由的精神。中國傳統學術的根基在民間,民間學術的特點就是「自由」:自由的講學,自由的討論,在價值觀上自由的選擇。一種學術和文化,只有具有了這樣自由的精神,才能真正發揮教化的作用。以前國內哲學界流行一個很不好的觀念,這就是所謂的「內化」說。「內化」的意思,就是把外面的東西「化」到個體生命裡面來。這個觀念大概來源於列寧。列寧有兩句著名的話:「先進的思想只能靠灌輸」;「實踐經過億萬次的重複,就會變成邏輯的格」。從哲學上說,人的價值觀念的挺立要靠自由的選擇,而不是外面強加進來的東西。教化的根據在人性。外在的灌輸可能使人形成一種習慣,但不合乎人性的單純外在的灌輸,會造成人格的兩面化或多面化。文革時有兩句話很流行:「把最高指示落實到行動上,融化在血液里」;「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這就是所謂的「內化」。這種方式,不可能挺立起內在的價值信念,也不可能建立起來合理的價值秩序。我們現在強調建立正確的榮辱觀,這很必要。人要知榮辱,有羞恥心。孔子講「知恥而後勇」,孟子講「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孔孟講「知恥」,卻並不教人什麼是「恥」。人都有羞惡之心,羞於做壞事,這是「四端」之一,它根源於人的本性。人反躬內求,良知發現,把這良知本心挺立起來,由它來做決斷,無須外在的權威告訴什麼是「恥」。人內在的良知顯現並挺立起來,自己一念發動處,自然知是知非,知榮知恥;凡事便能「是而是之,非而非之」,隨感而應,恰到好處。這是聽憑良知、良心的一種自由選擇和決斷,不是由外面「化」進來的東西。我們多年來道德教育最根本的失誤,就根源於這種哲學上的「內化」觀念。不是讓人反躬內求,依據自己的良知、理性自作抉擇,而是根據外在的標準去做判斷。民間學術根本的精神就是自由。通過這種自由的講學、討論、思考和價值上的自由選擇,才能真正把價值基礎挺立起來。這種思想、學術和價值才具有教化的作用。把內在的價值基礎挺立起來,人整個的存在,由內到外都會發生一種轉變或變化,這就是教化。長期以來,我們學術的民間傳承斷裂了,學術被政治化和意識形態化,社會沒有了容納民間學術的獨立的空間,真正意義的教化和文化重建,當然也就無從談起了。我不贊成儒學已成為「遊魂」這個判斷。儒學在歷史上有過對制度的依存關係,但儒學教化的根本不在制度。現在看來,傳統的斷裂和儒學的花果飄零,原因在於我們長時期的反傳統,以及社會生活、文化學術長期徹底的意識形態化。這種意識形態化,一方面造成文化「血脈」斷裂,另一方面,也造成了「文脈」的枯竭,文化缺失了它的原創力,而退化為一種單純的、並且缺乏真實性的歷史「知識」。我們並不否定意識形態的作用,意識形態非常重要。我給意識形態下的定義是:「不管是對是錯都要堅持的東西」。很多美國人都反對打伊拉克,但一旦決定下來要打,大家都支持總統,這就是意識形態。中國有中國的意識形態,我們也要堅持。但關鍵是必須把意識形態與文化、學術分開。文化、學術的建設,重在自由的選擇和文化生命的歷史連續,而不能靠強力的推行和外在的灌輸。一個民族要把它內在的價值挺立起來,真正建立起至善的超越基礎,就須把兩者區分開來。二者的關係是分則兩立,合則兩傷。一支延續了數千年的文化血脈,不可能被輕易斬斷。近年來中國人文化主體意識和認同意識的蘇醒,民間學術的興起,就表明了這一點。儒學本來沒有死,用一種合理的方式把儒學與社會生活的聯繫重建起來,儒學之「魂」乃能附其「體」;同時,中國文化亦才能有其「魂」,從而真正實現它的現代轉化。二、儒學的教化觀念現代中國大學是按照西方的學術標準來劃分學科的。上世紀初以來,我們基本上把儒學納入到哲學的框架中來研究。其實,儒學並非一種西方意義上的純粹的理論哲學,它的核心是「教化」。什麼是教化?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里講,教化是個體通過異化而使自身成為普遍化的本質存在。人不能停留在單純的自然狀態,要從中走出來。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質」是人的自然的方面,「文」則是其文化、文明的方面。文質彬彬,即自然和文明兩方面要結合得很好。質的方面偏勝,就過於樸野;文的方面偏勝,則會瑣屑空疏。一定要文質彬彬,把自然的狀態加以升華,在文明的層面復返歸於自然,才能達到人格的完成(君子)。這就是一種教化。孟子則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老子也講復歸於自然,復歸於嬰兒,但這復歸,不是「回到」自然狀態,而是把嬰兒的狀態在文明的層面加以敞開,並保持住這份嬰兒般的純真。這就是黑格爾所說的個體通過異化或社會化而普遍化自身,這樣的人才是有教養的人。這就是教化。美國當代哲學家理查·羅蒂強調了「教化」的另一重涵義。羅蒂在《哲學與自然之鏡》一書中提出兩個概念:「系統的哲學」和「教化的哲學」。他認為,西方傳統哲學從主流來講是一種「系統的哲學」。系統的哲學,其關注點是基於認知的建構活動,通過認知的、理論體系的建構,為我們的社會生活提供一種「普遍的公度性」。「教化的哲學」在西方是非主流的,它所關注的是人的內在精神生活的轉變。羅蒂所謂「教化」,強調了一種「轉變」的觀念。把黑格爾和羅蒂這兩種「教化」的觀念結合起來,我們才能較全面地理解儒學教化觀念的內涵。羅蒂強調「教化」之引發人的精神生活變化和轉變的意義;但其所謂教化的旨趣,則著重在通過繼續不斷的談話引起精神生活的變化,而非「發現客觀真理」。他所倡導的,是一種相對主義,非基礎主義和非本質主義的哲學觀念。黑格爾承認有一個普遍性的本體,他的教化觀念,著重於人的存在的普遍化。儒家的教化,旨在為人的存在尋求真實,實現和建立超越性的基礎。它要在人的實存之內在轉化的前提下實現存在的「真實」,由此達到德化天下,以至參贊天地化育的天人合一。現在,已有學者注意到儒家的教化思想,但卻往往僅從宗教的意義上來理解,因而主張把儒家建設為一種現代宗教乃至國教。我認為這有失偏頗。政教分離是現代社會的一個重要進步,人類不能再走回政教合一的老路。《孟子·盡心下》有一段話,可以說概括了儒家整個教化思想的系統:「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我們就用這六句話做綱維來討論儒家的教化觀念。「可欲之謂善」,講善的根源之所在。後面五句,實質都與這一句相關,都是講「化」的過程和結構,也就是內和外統一的問題。第一句「可欲之謂善」,講善的根源問題。善的根源、本體在哪裡?西方人講善的本原在上帝,而「凡有血氣之屬」,不能靠自己的行義而使其行為有肯定性的價值。儒學的觀念與此不同。在儒家看來,善固然出自於天,但同時亦內在於人。講「可欲之謂善」,關鍵在於如何理解「可欲」兩字。今人望文生義,認為這句是講可慾望的東西就是善。食色名利皆可慾望,但這顯然不是儒家所講的「善」。在夏商周三代的觀念中,善的本原是在上帝。《尚書》有兩句話,一句是「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人要行德以求天降下大命;一句是「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天只降福給有德的人。人行德,目的是求功利。就是說,善原白天或上帝,人則是一種功利性的存在。這是孔子以前的價值觀念。這一觀念在孔子這裡發生了一個根本性的轉向。他有幾句很重要的話:「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這幾句話,表現了孔子對人的一種全新的理解。在這裡孔子指出,行仁,是人唯一可憑自己的意志決斷和力量,而非藉助於外力所能決定的事情。借用今日哲學家的話說,這是人最本己的可能性。而「命」,或人的功利性的結果,其實現,卻受制於種種外在的條件,而不能由人來決定。由此,行仁行義,乃是人的天職。以後,孟子對這一點做了進一步的發揮,得出了「性善」的結論。孟子用「性、命」的關係來說明這個道理。《孟子·盡心下》:「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知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一般說來,人的耳目口腹之慾和仁義禮智聖諸德,都是「性」,同時亦是「命」。但為什麼君子只把仁義禮智聖稱為「性」,而不稱它為「命」;只把口腹耳目之欲的滿足稱為「命」,而不稱它為性?孟子區分「性、命」的標準,與孔子是完全一致的。《孟子·盡心上》說:「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求在外者也。」仁義禮智聖,是「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求在我者」,即主動權、選擇權、決定權在我。所以稱之為「性」,而不稱之為「命」。而耳目口腹之慾的滿足等功利性要求,是「求之有道,得之有命」。其決定權不在我,是「求無益於得」,「求在外者」。所以稱之為「命」,而不稱之為「性」。這和孔子對人的理解是一脈相承的。仁義禮智是人性的本質內涵,是人區別於其他存在物的本性。用今天哲學的話語講,仁義禮智是人最本己的可能性。康德講人有自由意志,使人能夠打破自然律的鏈條。舉例來說,你踢狗一腳,它跑了,但給它根骨頭它還會回來。但人不食嗟來之食,一個乞丐為了尊嚴寧肯餓死。《孟子·告子上》說:「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餓了必須吃,這是自然律。狗所遵從的就是自然律。人有能力打破自然律的鏈條,這就是人的自由決斷。這個自由決斷是人唯一可以不靠外在力量而自身具備的,這是人的自由意志的表現。自由意志在康德是理論上的假設,但在儒家是存在性的事實。仁義是人憑自力可求或可欲的東西,這就是孟子所說的「可欲之謂善」。這個「可欲之謂善」當然來源於天,但同時亦內在於人,為人性所本有。「可欲之謂善」講教化的前提和基礎,下面五句講的就是教化的過程。這個過程,包括內和外兩個方面。「有諸己」,指善的本體的實有諸己。人要返歸本心,發現良知。但這還不夠,還要有一種保任的工夫。這個保任的工夫,就是通過實踐的活動推動人的內在精神和肉體實存的轉變,使之達於精純。孟子論性之實現,提出「踐形」之說:「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踐形」是由內到外,包括情感、氣質在內的一系列的實存的轉化。孟子又講:「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瞭」就是清澈透明,「眊」就是不明,糊里巴塗。內在的德性,會表現在形體面貌上,眼睛作為心靈的窗口,其表現尤為清楚明白。「踐」是實現的意思。本體挺立起來,會引起和推動人的情感和肉身實存產生轉變,使之不斷地趨於精純。這也就是古人所說學問之道在於「變化氣質」。做學問不僅是知識的問題,一定要有工夫。儒家講心性論,它的本體是對應工夫來講的,這與西方哲學以實體對應屬性(或本體對現象)那種認知論的講法完全不同。通過工夫來實現、擁有和顯現本體;本體推動人的存在發生轉化,然後在這轉化了的存在上把自身呈現出來,這個過程,就是教化。人格的完成不僅是一種內在性,「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是其外顯的一面。《孟子·盡心上》說:「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禮記·中庸》說:「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都是講這個「化」最終要落實為一種移風易俗,德風德草的社會教化。比如,我們看到,汶川大地震發生以後溫總理馬上到災區,慰問災民,指揮救災,一下把整個國家的人氣都帶動起來了。這就是「唯至誠為能化」,或「充實而有光輝之為大,大而化之之謂聖」。什麼叫「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就是能夠形成良性社會氛圍的一種感化感通的作用。孔子講「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論語·顏淵》)又講「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論語·泰伯》)過去我們認為這個講法是愚民政策,其實不是。「由」是自由,老子也講:「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意思是,最好的治道,是順乎人性人情之自然,由此形成良性的社會氛圍,如春風化雨,百姓自然向善,用不著每天諄諄教導。所以儒家講「由之」。孟子說:「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孟子·離婁下》),「由仁義行」,就是「從心所欲不逾矩」。這時,已沒有外在的必須服從規矩的痕迹,完全是自由的行為,這才是「化」。儒家的這個「化」,在社會生活中有很多樣式,擇其大要,有以下幾點值得注意。第一點是經典的傳習。孔子講:「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禮記·經解》)這六藝之教,著重的都不是知識,而是身心的教養。任何一個社會、文化都有它的經典,經典要經常誦讀,而不光是研究,我們過去就有誦讀經典的傳統。近年民間出現少兒讀經的活動,有人對此產生疑慮,擔心少兒誦讀經典,老早就背誦那些「教條」,會不會把孩子教壞了。我曾用「開竅」這個詞來概括經典誦讀的作用。孩子從小誦習經典,或到教堂里唱聖詩,聽佈道,在他的生命里會有一種東西種下來,等他後來遇到現實的問題,經歷具體的事情時,就可能會突然明白,啊,原來人生的道理是這樣!經典就起到這樣一種「開竅」的作用。我們這一代人就不行,從小沒有經受傳統的熏陶。我現在研究儒家,是到了大學以後才開始讀書,自己體悟一點東西,但根基不行,缺乏傳統的教養和文化的氛圍,這就不行。老一輩的人就不是這樣,我的老師金景芳先生,很多經典都能成誦。他講他的老師,當代大儒馬一浮先生,通讀《四庫全書》,詩詞、書法等方面都自成一家,甚至能診病開藥方,不僅如此,還通七門外國語,更是很了不起。他們是從小就讀、背誦這些經典。從《三松堂自序》里我們知道,馮友蘭先生有家學,父親是前清進士,當過知縣,爺爺是詩人,出過詩集。馮先生說自己小時就會背四書五經,但是當時並不懂,等到了北大哲學系讀書時,才開始去理解。這就像牛吃草一樣,先吃進去,然後慢慢反芻。按陳寅恪先生的說法,他們是被中華傳統的文化所化之人,從裡到外都已經熟透了。就像我們吃烤雞,速成的就不好吃,因為它皮焦里生。老一輩學人是從文化傳統裡面熏陶出來的,里外都透了,這才香啊!第二點就是禮樂教化。禮是社會生活的樣式,攜帶著豐富的文化信息。同時,它作為一種生活的樣式,與民眾生活具有一種內在的關聯性,能夠對人的教養和良性社會道德氛圍的養成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這就是「民可使由之」的道理。孔子很注重禮樂文化的重建及其歷史連續性。他所生活的春秋末年,是一個禮壞樂崩的時代。孔子曾到夏、商之後的封國杞國和宋國去考察禮制。考察的內容包括「文」和「獻」兩方面。文就是現在講的文獻或經典,獻者,賢也,指那些前朝的遺老,作為那個文化載體的賢人。文化不僅是一種抽象理論性的東西,而是通過一定的生活樣式滲透在人的行為里,體現在一定的以身體道的群體中,它才具有活的生命意義,具有教化的作用。需要強調的是,儒家的禮樂教化和一般的宗教儀軌的作用不同。宗教的儀軌一方面具有某種排他性,同時它在信眾群體上亦有局限性。但是儒家所據以行其教化的禮樂系統,是社會本來就有,並且普泛地滲透於整個社會的東西。《儀禮》中講到八種禮:冠、婚、喪、祭、鄉、射、朝、聘。古人說「經禮三百,曲禮三千」。可以說,在孔子之前,這個禮的系統,已普泛地貫穿於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儒學因任這些本有的社會生活樣式,既強調禮制的歷史連續性,又主張因應社會的發展,對這些禮儀加以適當變通和重建,以切合特定時代的要求。儒家也並不否定巫史之事等民間信仰對民眾生活的作用,它用「神道設教」的方法來升華和調適民眾生活。孔子「百占而七十當」,可見他也精通卜筮之事,但他說,我與「巫史同途而殊歸」,他所追求的是「德義」而不是巫蠱小道。民間信仰多有功利的性質,也有遷善改過的影響,但須引導和升華。要引導民間信仰、民眾生活,就要有一套與之相契合的教化的理念,這樣才能提升點化它,使之不至於陷入巫蠱小道。如果完全把民間的生活樣式和信仰都打成封建迷信,打擊它,它反倒會轉入地下,變成一種黑暗和惰性的力量。儒家的「神道設教」,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教化方式。第三個方面就是重視家庭教育,女性婦德。儒家文化就特彆強調孝道。比如《孝經》第一章開宗明義:「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孟子講:「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大戴札記·禮三本》云:「禮有三本:天地者,性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焉生,無先祖焉出,無君師焉治。三者偏亡,無安之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宗事先祖而寵君師,是禮之三本也。」孝是人最自然真摯的情感。當然不是局限在孝,而要推廣開來,所以孟子講「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孟子·盡心上》)孝能夠推擴到天下,有一種普遍的價值。儒家主張,通過敬天法祖的路徑建立起人我、人物、天人一體之超越的基礎。過去儒家道德教化,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家庭教育。所以要特別重視婦德。婦女肩負著培養下一代的重任,相夫教子,對社會教化具有基礎性的意義。三、儒學的未來發展儒學未來發展的問題,也是一個文化發展的問題。文化的發展常常受到功利因素的制約,這與文化的存在方式有關。文化普遍滲透在社會人生方方面面,它是一個功能性的東西,而非獨立存在的剛性的實體。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對文化做出劃分,比如可以從地域性角度,說有東方文化、西方文化、歐洲文化、美洲文化;從民族來區分,說有中國文化、印度文化、希臘文化、埃及文化;可以從行業上分,說有大學文化、企業文化、商業文化等等。所以文化是滲透在各方面,無處不在。按照杜維明先生的說法,文化是一種「添加價值」,其本身沒有獨立的領域,但卻滲透在人類各個實存的領域,構成為一種「軟性的力量」。這樣,人們在看文化時,往往是見物不見人,只看到實際的功效,從功效上評價文化的好壞。比如,西方社會近三百多年來發展得很好,於是大家就找原因說,是不是清教在起作用?1980年代,「亞洲四小龍」崛起,大家又說是「儒教文化圈」在起作用。中國近代以來積貧積弱,瀕臨危亡,所以大家就認為是儒家文化罪該萬死。其實,文化與現實、與經濟之間,沒有直接的因果關係。按這種因果性追問的方式來判斷一種文化的價值,是一個理論的誤區,但它已經形成為一種文化思考的定勢。一種文化的命運從長時段角度來看,存在著某種必然性,也可以說有一種「天命」在。黑格爾講,世界的精神總要由某個特定的民族來承擔。也就是說,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內占居主導地位的文化價值,總是由某種地方性和民族性價值的普遍化而來。既然如此,它也就必然地帶有自己的個性特徵和特定指向,因此亦不免帶有某種偏向。當這種特殊的偏向被推致極端的時候,就必然要求文化價值的根本轉向。現在世界的精神方向是由美國來承擔和帶領的,這個方向已經顯出了一些弊端。最根本的弊端就是其文化觀念上的極端消費性,它帶給我們一種窮奢極欲、消費至上的生活理念。現在我們評判社會發展,只有一個標準,那就是經濟指標。而經濟要發展,就要刺激消費,刺激消費也就是要刺激、開發人的慾望。人的生命由我們這個五尺之軀來承載,慾望的開發,需求的開發有它的極限。我們現在不但在寅吃卯糧,預支周圍的資源,而且在透支我們的生命。人類已經乘上了一個極端消費性的「死亡列車」。這死亡列車不會自動停止,這個時候,就需要一種文化價值的轉向,需要有另外一個文化去調節這個世界的價值方向。我覺得,這個文化價值觀念的調節,中國儒家「中和」觀念最好。但是現在還不行。從我們前述文化發展的功利性因素制約這個道理來看,這個價值的轉向不可能自然發生。漢代人講政治,提出一個「逆取而順守之」的途徑,就是靠武力打下天下,然後靠仁義來治理。我們可以借用這個說法,但對文化的發展而言,這個命題要反過來講,就是要「順取而逆守之」。就是先順著現有的方向走,經濟要先發展,發展到一定程度,大家會按照前述因果追問的定勢,感到儒家很了不起,有好的東西,逐漸發生價值觀念逆轉。這就叫「順取而逆守之」。從長時段的眼光來看中國的近現代史,我以為其中似乎有一種必然性或「天命」在。首先,從孫中山到毛澤東,中國由封建帝國轉變到現代國家的過程,並未出現這一過程通常所伴隨的民族分裂。孫中山推翻帝制,建立共和國,蔣介石維持了二十多年,然後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告:「中國人民站起來了」!有人說沒有站起來,但我認為毛澤東統一國家的歷史功績不容小視。在那個時代,只有毛澤東這樣一位不世出的鐵腕人物才能將中國統一起來。蔣介石那個時代也沒有真正達到統一。中國由封建帝制轉變為現代國家的過程,能夠保持了統一,很不簡單。孫中山、毛澤東都功不可沒。但是到了文革時期,強力的手段被推到極端,中國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這時,又有鄧小平出來。他的年齡比毛澤東小十一歲,壽命又比毛澤東長十年,有整整二十一年的時間來開闢一番新天地,使中國在經濟和國力上強大起來。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鄧小平一生也經歷了很多磨難。如果當時沒有鄧小平,我想恐怕這一點很難實現。所以鄧小平出來,開出一個新方向,這也有它的某種必然性,或者叫做「天命」。鄧小平的改革開放,了不起!從這幾步來看,中國文化的復興,國家的統一是前提,經濟的復興是基礎,現在中國人主體文化意識蘇醒,中國文化的發展在逐漸端正自己的方向。這之中,我覺得有一個必然性或「天命」在。我說「順取而逆守之」,還要有另一個方面,就是儒學的主體性重建。最重要的有以下幾點:第一方面,是理論形態的重建。歷史上每個時代儒學的發展,都要有理論系統的重建。現在我們這一套研究方式恐怕還要有所改變。我們現在的研究方式,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太注重知識,把儒學看作一種歷史的、存在於古代的知識,於是考證之風大行。每個時代儒學的發展當然要有考據,有知識性的東西;但是每個時代,所注重的首先是思想理論上的重建。比如董仲舒的學術,要回答漢武帝提出的,像三代受命、災異之變、性命之情的形上根據這些天人之際的問題,注重的是思想理論上的重建。現在我們比較注重清人講的一套漢學,把漢學理解成只是考據、名物訓詁之類的「餖飣之學」。當然,清代把學術完全變成考據之學有歷史的原因。從學術分工上講,要有人搞考據,儒學學者也不能完全脫離考據。但是,作為一個時代的學術,不應該把重點放在這個方面。現在,做學術論文,好像只有考證的才是學問,這就有偏頗,一定要有思想理論的創造意識。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有一批學者,在思想理論上很有創造力。後來,長時期只有領袖人物才能創造理論,研究哲學的只能叫哲學工作者。可以有法學家、經濟學家,但是不敢提哲學家。這是不行的。但是思想理論的創造要與社會生活相關聯,所以第二個方面,就是要重建儒學和社會生活的聯繫。我以為,當前研究方式的另一個問題,就是儒學的研究與社會生活脫離了聯繫,過去儒學長時間以來變成學院里少數人慘淡經營的事情,與社會生活沒有關聯。這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教化的觀念,就和這一點有關。第三個方面,是要培養「以身體道」的群體。任何一個民族都要有這樣一個群體,其職責就是使一民族的教化之道有一個實存性或現實化的顯現。如國王、貴族、神職人員、民族英雄等,都是一個民族的精神的肉身性表現。中國過去體道的責任在士大夫階層。黑格爾在政治上主張君主立憲,認為國王是理念的實體化、肉身化表現。他甚至曾把拿破崙看做是「騎在馬上的世界精神」。騎在馬上的是一個實存的肉體,但所顯現的則是精神。現在的中國社會,就缺乏這樣一個體道的群體。這個道,這個民族的精神,沒有一種活生生的實存的體現,這就是文化「血脈」的斷裂。現在很多學者都意識到這個問題,提出很多設想。比如,杜維明教授提出,要培養一大批公眾知識分子。張祥龍教授主張建立傳統文化的生態保護區。我曾經設想把孔德成請回孔府,讓「衍聖公」繼續「衍」下去,當然他不能參政,只作為一種文化的符號存在。「以身體道」這個階層未來是什麼狀況,我們不可預期,但是一定要有這樣一個意識,把它培養起來。這樣,我們把儒學當代形態的重建,即理論上、社會生活上的,也就是「文脈」和「血脈」這兩個層面融匯起來,我想中國未來文化的發展、儒學的發展,將會有一個光明的前途。(原載《人文雜誌》2009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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