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根據蔣勛講座整理)
紅學是一個大海,紅學考證也使作品產生了一個矛盾。但小說就是小說,讀起來很好看,與我們的人生之間有一種對話,不一定非要把小說作為研究工作。《四書》、《五經》等書都承載著一定的文化使命,但對紅樓夢來說,文以載道的文人讀到一本好書後,也往往喜歡賦予個人的東西在裡面,紅樓夢成了一個公式,任何的一個個案套用進去都適用。很多人都在自圓其說。
每個不同的年齡看,都會有不同的感覺。
紅樓夢是一本寫青少年的書,關於紅樓夢人物的年齡問題。王熙鳳17歲,黛玉12歲,寶玉13歲,薛寶釵13.5歲,史湘雲12歲,惜春8、9歲,這些小孩子就住在大觀園中。如果你家裡有十二三歲的小孩子,他們就是紅樓夢中的人物。大觀園就是一個青春王國。但是這些人所受教育和文化教養上的成熟,後人就一直把他們的年齡加高了,人們都覺得賈母可能七八十歲了,可賈母實際只有五六十歲,讀紅樓夢首先要把它還原到青少年的描述。但在傳統的封建社會中,小孩子是沒有青春的。什麼叫青春,青春其實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她有一種浪漫,他對人世間的情感剛剛有一種萌芽時的一種幻想世界,這就是青少年時期讀的。如果讀《三國演義》你怎麼懂。每一本小說都有他的偶像性。紅樓夢的青春之歌對於剛剛進入青春的少年有一種認識青春夢幻世界的東西,我們的文化不鼓勵這些,比如西廂記就是禁書,比如有一回,寶玉和黛玉就偷看西廂記,可不知道為什麼禁書家裡都有,其實是大人在讀。可那些私奔等是道統文化禮這都是年輕人不應該知道的,年輕人不應該知道,可年輕人都在做,今天也一樣,小孩子在網路上看到什麼東西,父母永遠都不知道。所以紅樓夢中的私密青春王國是非常迷人的。紅樓夢應該是在年青人的世界裡重新活過來的一個文化。
紅樓夢中有夾雜了一些古典詩詞,如果第一次讀,可以忽略掉這些不易懂得東西,很多的詩詞都是暗喻。紅樓夢的文體很特別就是在開頭已把每個人的結局都告訴你了。在第五回,賈寶玉在太虛幻境中看到了眾人的判詞,這就是結局。可紅樓夢也許告訴你,人生不是一個結局,人的一生不到最後是看不到結局的。也許人的結局就是每一分每一秒點點滴滴加起來的一個不可知的狀態,最後還是不知道自己一生到底是怎麼回事。回看一生的荒唐荒謬以及錯綜複雜的喜怒哀樂愛恨糾纏,其實是一個講不清的東西,紅樓夢讓我們知道結局本來就是假的,是我們自己虛設的一個結局,什麼叫做命好命壞,大概很難決定。
紅樓夢呈現的是各種人生的現象,讓我們看到各種不同的人生狀態,這裡有作者的一種包容和超越。很多人轉述一件事時,其中就不是在客觀述說,而是往往夾雜了自己的一種偏見,喜歡誰不喜歡誰,贊成誰不贊成誰,這叫主觀。文學中有一種觀點叫全知觀點,就是我們超越起來,不成為小說中的任何一個角色,所以我們沒有個別的愛恨,我們是在一個更高的超越環境中,就像鏡子一樣,鏡子本身沒有愛恨,你走過鏡子,是一個客觀狀態,可人很難做到像鏡子。這種全知觀點其實很難把握,古今中外的小說中大概能到做像鏡子的小說可能就是紅樓夢,就是作者可以使每個人都可以讓他以自己的方式展現自己,讀者完全看不到作者有什麼樣的看法,黛玉的哭泣,寶釵的周到,王熙鳳的精明,作者都是在呈現,但沒有說喜歡與否,贊同與否,讓讀者自己去評判。可能讀者隨著不同的年齡喜歡其中的人物可能不同。
曹雪芹十四歲時,曹家被抄,曹雪芹的富貴也就只是十四歲之前而已。後回到老家北京的香山,非常落魄,極度窮困,舉家食粥。
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的區別,例如,前八十回中根本沒有林黛玉容貌、服飾的具體描寫,作者是把林黛玉作為一個仙人描寫的,黛玉的美像月光,似船過水無痕,黛玉的存在是一個心靈的存在,而非物質的存在。可是後四十回中有了黛玉具體的容貌服飾的描寫,這是非常大的不同,續作者的層析顯然低於曹雪芹。但後四十回中黛玉焚稿斷痴情與寶釵成婚的對比描寫也是好的。
前八十回紅樓夢沒有結局,我們也不知道最後寫下去結局會是什麼。如果作者寫一生的繁華的話,那麼,他覺得繁華根本就是一場夢,他不在意那個結局,只是告訴你,最後所有的生命不管你的權力財富愛恨情仇,全部是一個空的東西,可是作者要告訴你,所有在空裡面,但你知道歸知道,你可能還是執著,紅樓夢的迷人就這這裡,他知道所有的都是空的,可每一刻他都執著。
有人到廟裡燒香念經,聽禪悟道覺得自己修行了,可是下山之後就到酒店吃遍豬羊牛肉,《紅樓夢》常常讓你啼笑皆非,就是你忽然發現生命中的修行跟執著、痴迷是糾結在一起的。作者要講的荒唐跟荒謬,交錯在人生啼笑皆非的感覺中。好的小說家都是如此,如果不是如此,就是宗教家或者哲學家了。文學家在領悟的同時,都有很大的執迷。這本書好像要破除執迷,它一直在講「警幻仙姑」,警告你,一切都是空幻的,可是無論怎麼「警幻」還是執著,這就是紅塵之樓的一場大夢吧。
《紅樓夢》真正的作者是不是曹雪芹還有爭議,但不要讓這個問題干擾我們,直接進入文本,去讀一個曾經活過,曾經在人生中經歷過這麼多事件的一個人留給我們看的人生。只要曾經有這樣一個人,跟我們一樣在人生里活過,他回頭去看自己一生的點點滴滴,當他有一天說「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時候,是他寫這本小說寫到一半,忽然感嘆說:我這一生,真是「滿紙荒唐言」,講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跟考試做官、跟所有的現實都無關的東西。「荒唐」兩個字,是他覺得回看自己的一生,沒有做過什麼正經的事情,寫下來的也都不是什麼正經的事情,不是偉大的東西。這兩句話,可以用在所有的文學裡,也可以用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如果我們把自己的日記發表,相信都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好的文學是真實的人生,不是一定有道理可講。任何人的一生,像鏡子一樣地呈現,都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吧?)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封建文化中這樣寫女性,有意壓低自己,這樣的女性觀點非常驚人).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男人不如女人)?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絝之時,飫甘饜肥之日(生在富貴人家錦衣玉食),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走向正途的人),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編成一本書告訴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女孩子住的地方)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注意女性觀點,這是寫紅樓夢的動機,自己活下來的目的是要為這些女子立傳,在三百年輕的封建文化中真是荒唐的,文天祥活下來是要寫正氣歌的,要為國家盡忠,這是主流文化。而作者是在顛覆主流文化,作者不喜歡儒家,寶玉一聽到四書五經就頭疼。賈政這個名字在暗諷儒家的虛偽性,而書中的真正懂的人生的真諦的都是那些空空道人、癩頭和尚等,都是老莊和佛教中人,作者用這個批判儒家).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來歷註明,方使閱者瞭然不惑.
(注意下面的神話,非常重要。儒家不喜歡神話,子不語怪力亂神。但作者就喜歡神話,認為神話中有很多性靈的意義在其中,所以作者從神話講起)
原來女媧氏鍊石補天之時,於大荒(諧音洪荒)山無稽(無稽就是沒法查考)崖練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後,靈性已通(就是寶玉),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寶玉心情很是鬱悶).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而儒家往往是在遏制人的真性情,比如讀書就是為了考試,寶玉每次經過賈政的房子就覺得可怕。佛家和老莊的東西,佛道的理念還保有人的真性情的的東西,作者看重這個真性情,所以讓寶玉跑進大觀園)遠遠而來,生得骨骼不凡,丰神迥異,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繁華過後就是幻滅)。」這石凡心已熾,那裡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嘆道:「此亦靜極慫級*,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後悔(人生中的某些領悟必須自己去經歷才能領悟。要領悟繁華過後就是幻滅必須自己去經歷,去歷劫,別人講的道理不能使你領悟)。」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並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要帶賈寶玉下凡,就是賈寶玉嘴裡含的玉。玉諧音欲,就是慾望。玉在紅樓夢中很有寓意).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石頭聽了,喜不能禁,乃問:「不知賜了弟子那幾件奇處,又不知攜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後自然明白的。」說著,便袖了這石,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後來,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忽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大塊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後面又有一首偈云: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詩後便是此石墜落之鄉,投胎之處,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閑情詩詞倒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有些趣味,故編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縱抄去,恐世人不愛看呢。」石頭笑答道:「我師何太痴耶!若雲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藉此套者,反倒新奇別緻,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適趣閑文者特多.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屠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且鬟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然一時稍閑,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那裡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書?所以我這一段故事,也不願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只願他們當那醉淫飽卧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換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我師意為何如?」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痴」字在美學上是說:理智邏輯無法解釋的現象,就是痴。人生沒有這個「痴」,也就無情,生命里執迷的東西,沒有辦法解釋的「愛」,就是痴)
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云:
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作者把真事隱去了,作者把自己家族所有的人都隱去了,這和今天的八卦態度不一樣的,是有一種厚道在內的,比如秦可卿被賈珍逼奸,等於是家族的醜事,但作者把秦可卿寫為病死了,作者又要透露又要隱藏,他要留給家族中的人一點點活下去的鼓勵,真正好的文學不是八卦,正好是把人生提高的一種觀察和領悟。看待一個事件是用悲憫之心,還是幸災樂禍,這就是文學與八卦的差別,文學有人性的提高。比如賈瑞有一種自己無法剋制的情慾,但作者仍然用悲憫之心來寫).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喚作英蓮,年方三歲.
一日,炎夏永晝,士隱於書房閑坐,至手倦拋書,伏几少憩,不覺朦朧睡去.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一僧一道象徵人性靈中的提醒,人做夢是因為現實之中逃避掉那個真實之後,他會面對性靈中的真實),且行且談.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賈寶玉)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不成?但不知落於何方何處?"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典故,緣分),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飢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所以黛玉要哭,這也是人生中很多不可解的現象。還就是對痴的另外一種解讀,所以的痴都是因為要還,這就是東方的哲學——輪迴,孩子還父母,妻子還丈夫,就有了超越,其實是不可解的現象).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聞.實未聞有還淚之說.想來這一段故事,比歷來風月事故更加瑣碎細膩了。」那僧道:「歷來幾個風流人物,不過傳其大概以及詩詞篇章而已,至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總未述記.再者,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並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泄一二.想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
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東西.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濁,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痴頑,備細一聞,弟子則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倫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泄者.到那時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隱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不可預泄,但適雲蠢物,不知為何,或可一見否?"那僧道:「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說著,取出遞與士隱.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後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便強從手中奪了去,與道人竟過一大石牌坊,上書四個大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幅對聯,道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紅樓夢就在真和假之間做文章,我們執迷不悟的可能就是要辨別真和假,作者在經歷了繁華與幻滅之後,覺得真和假可能沒那麼大的差別,都是老莊和佛學的提醒,什麼叫真什麼叫假。權力財富情愛在執迷不悟的時候都是真的,可過了那個時候,很可能就是假的,真和假是在講領悟,悟得時候的真和悟以後的假的關係。無為有處有還無,有和無也是相對的,莊子的說法,說明無的重要性。這副對聯是個點醒的東西,就想在廟中抽的簽。書中就有甄寶玉與賈寶玉。)
士隱意欲也跟了過去(甄士隱聽了寶玉和黛玉前世的故事後,也跟了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一看,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夢之事便忘了大半(甄士隱的人生還沒有到領悟的階段,所以他過不去。轉回現實).又見奶母正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內,斗他頑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現實中的一僧一道):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在古代命和運是兩個不同的東西,有人認為命是本命,像車子,運是那條路,如果總是開展坎坷的路上就是運不好,英蓮就是運不好。一僧一道是在點醒甄士隱,可甄士隱沒辦法懂。)"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撤身要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
慣養嬌生笑你痴,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
(紅樓夢中的詩都是預言,菱花空對雪澌澌,菱是香菱,雪是薛蟠,但事情沒有發生時,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人生沒到那個時候,你的領悟是不會來的。人生沒有經歷一些事情時,那個領悟是空的假的。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元宵節後,甄家遭難,人其實活在一個迷夢當中,這個夢沒有醒你是不知道那個夢的本質是什麼。)
士隱聽得明白(甄士隱好像聽懂,但當然聽不懂),心下猶豫,意欲問他們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三劫後,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該試一問,如今悔卻晚也.
這士隱正痴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假話,用假的語言講人事),表字時飛,別號雨村者走了出來.這賈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之甚,兄來得正妙,請入小齋一談,彼此皆可消此永晝。」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與雨村攜手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士隱慌的忙起身謝罪道:「恕誑駕之罪,略坐,弟即來陪。」雨村忙起身亦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裡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裡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從賈雨村的角度來看還是很動人的).雨村不覺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擷了花,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賈雨村相貌非凡,看了這麼仔細,表示這個丫頭也有意與賈雨村了。雨村與嬌杏的偶然緣分).這丫鬟忙轉身迴避,心下乃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只是沒甚機會(也不能隨意唐突地要幫助人).我家並無這樣貧窘親友,想定是此人無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來,不免又回頭兩次.雨村見他回了頭,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便狂喜不盡(甄士隱不久之後就看破紅塵了,而這裡賈雨村剛好是要向上爬的時候,真假都在講起落的關係),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賈雨村落難時覺得碰到知己了).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乃又另具一席於書房,卻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顧他兩次,自為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佔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意思是賈雨村懷才不遇,也有遇到嬌杏後的感覺)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曰:
玉在匣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暗示賈雨村懷才不遇,在等待高飛。奩(音令),指女子的化妝盒)
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淺也!"雨村忙笑道:「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誕至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雨村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厚愛,何敢拂此盛情。」說著,便同士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斟漫飲,次漸談至興濃,不覺飛觥限起來.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弦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乾.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云: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講賈雨村時運來了,暗示賈雨村要考試中舉出人頭地了)
士隱聽了,大叫:「妙哉!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於雲霓之上矣.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雨村因干過,嘆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點出重點),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並未談及,愚故未敢唐突(文人對人的周到,如果唐突的給人錢,對方如果高傲會覺得是侮辱。幫助別人也很小心).今既及此,愚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不是勢利的人).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戰,方不負兄之所學也.其盤費餘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士隱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寫兩封薦書與雨村帶至神都,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足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去了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有點無情). 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
真是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霄佳節矣(轉折過渡).士隱命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禍起)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甄家的命運發生了轉變,第一個災難)?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幾人去尋找,回來皆雲連音響皆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思想,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看看的一月,士隱先就得了一病,當時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構疾,日日請醫療治.
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炸供品),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數(命運),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漸漸的熄去,也不知燒了幾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已燒成一片瓦礫場了(甄士隱擁有的東西霎那之間就沒有了,幻滅).只有他夫婦並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得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只得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士隱只得將田莊都折變了,便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喚封肅(可能是指風俗,很勢利的的規矩),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農,家中都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地的銀子未曾用完,拿出來托他隨分就價薄置些須房地,為後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哄半賺(岳父騙女婿的錢,人世寒涼),些須與他些薄田朽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覺窮了下去.封肅每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且人前人後又怨他們不善過活,只一味好吃懶作等語.士隱知投人不著,心中未免悔恨(現實的打擊到了內心的打擊),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已有積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
可巧這日拄了拐杖(注意拐杖)掙挫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癲落脫,麻屣鶉衣(可能是甄士隱領悟的時候了),口內念著幾句言詞,道是: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好了歌》在講,你想要做神仙,希望生命活得很快樂幸福,可是你忘不了功名,整天為事業勞碌,為求官奔忙,忘不掉的事情就是使你不幸福的事情。)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追逐名利、權力的古今將相,現在都到哪裡去了?不過是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你想幸福快樂,可是你又覺得要多賺一點,再多賺一點)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每天都覺得錢還不夠,每次都告訴自己,這次做完就可以放手了,可是到時候還是不夠。等到夠多了,已經離死亡不遠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活著的時候每天恩恩愛愛,死了之後很快又嫁別人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這是第一回最重要的好了歌。其中講了功名、權力、財富、情愛、子孫。《好了歌》把人世間的東西,權力也好,財富也好,愛情或親情也好,都當成「好」跟「了」來做點醒。甄士隱疼女兒,一生大概也斂了很多錢財,變成富有的人,也做過官,有過功名,所有一切,這些「好」,到最後怎麼「了」。人生中最後的領悟是怎麼去跨過「好」這一關,變成了「了」。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麼?只聽見些好了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非常精準的白話文,了就是了結、結束,用了談好).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宿慧的(「宿慧」,佛教裡面講的是經過好幾世的修行以後累積出來的領悟能力,跟現實當中會考試的智商是不一樣的。他是另外的一種能力,因為生命幾次歷劫之後,會有一種宿命的智慧,讓你不執著。士隱大概修行了好幾世吧,這一世他要碰到女兒被拐,家裡失火,碰到一般人認為的悲劇,是為了要他領悟「了」這個字,「了」就是「放下」。),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解注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好像是曹雪芹家被抄後的景象).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卧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王熙鳳就是)!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巧姐就是)!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賈雨村就是),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李斯就是,福禍相依):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他鄉與故鄉是講歸宿,是講人在追逐一個虛擬的目標).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背著(搶過了道人的東西,放下了人世間的一切),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此時才領悟現實的虛幻。好了歌告訴人們,現實當中也讓你看到一切的東西就是過眼雲煙,最後都終結在「好了」這件事情上,所有放不下的東西,可能有一天都要放下,人生有繁華與幻滅的交錯,可是也要平淡的看待。
作者的寫法非常特別,既有現實的寫法,也有非現實的寫法。本回有神話故事,但甄士隱夢一醒,看到的就是現實世界。接下來,他又看到跛足道人,又進入神話世界。整部小說中,夢的世界、現實的世界一直在交錯。到第二回,這種交錯還在繼續,始終沒有中斷過。後來寶玉出家,是賈政在遠處看到的,寶玉在雪地里給賈政磕了三個頭,是父親遠遠看到的,沒有走近也沒有講話,讀者會覺得情緣已了,不管夫妻的緣分、父子的緣分,還是朋友的緣分,緣分有長、有短,有深、有淺。甄士隱跟女兒只有三年的緣分,就了了,這女兒是來度化他的嗎?這個小說中,作者用現實和神話的方法在做一種提醒,我不覺得《紅樓夢》是一個讓你領悟空幻的小說,即使一秒鐘的緣分,如果珍惜,它就是很深的緣分,作者可能在講這個。作者寫他這一生當中接觸過的所有女性與朋友,他要把這個緣分一一記錄下來,他不覺得短長深淺有什麼重要,因為他們都是一起下「凡」歷「劫」的。多看一眼也是情緣).當下烘動街坊,眾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封氏聞得此信,哭個死去活來,只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那討音信?無奈何,少不得依靠著他父母度日.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伏侍,主僕三人,日夜作些針線發賣,幫著父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日日抱怨,也無可奈何了.
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聽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丫鬟於是隱在門內看時(女下人不能隨意出門見人),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的過去,俄而大轎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過去.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裡見過的.於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府太爺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事.(這是模仿話本小說的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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