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李金輝?:?「身體」體現:一種觸覺現象學的反思
梅洛-龐蒂的知覺現象學注重對身體和知覺整體進行現象學分析。強調知覺總是以一定"身體圖式"結構為基礎的身體"體現"的知覺。知覺是身體的知覺,身體是知覺的源泉和發生"場域"。沒有脫離身體的純粹知覺。脫離身體的知覺主要表現為意識哲學的、認識論的知覺,它主要以認識論的視覺為模型。梅洛-龐蒂所說的身體體現的知覺是存在論的知覺,它主要表現為存在論身體的"觸覺"。以往的知覺理論局限於認識論的知覺,身體作為認識論的對象而存在,忽視了對存在論的身體和存在論的觸覺的研究。存在論的觸覺被認識論的知覺理論"遮蔽"了。梅洛-龐蒂的知覺現象學揭示了知覺理論研究中被視覺遮蔽的觸覺現象和"身體"的維度。
知覺理論研究的"身體"維度:從認識論的視覺到存在論的觸覺
一般而言,對知覺理論的探討都局限於認識論將視覺處於核心地位,即使偶爾涉及觸覺也是在認識論模型下探討。視覺作為認識論的知覺和感覺滿足了意識哲學的普遍性要求,使感覺擺脫了"此時、此地"的特殊性限制,滿足了人們對普遍知識的渴望。因而,視覺就佔據了知覺分析的中心,對存在論的觸覺本身的分析就有意無意受到了遮蔽。
在西方哲學史上,對視覺的強調從柏拉圖開始。柏拉圖在感官理論的學說中賦予了視覺以重要地位,認為視覺能夠幫助理智。而對觸覺等感覺則不屑一顧。我們認為柏拉圖對感官理論的研究開了"視覺中心主義"的先河。這種狀況被黑格爾所接受,他將視覺等感覺作為"認識性感覺",將觸覺等感覺作為"非認識性感覺"。並主張以作為"認識性感覺"的視覺和聽覺來排除觸覺等"非認識性感覺"(在我們看來就是存在論的感覺)。黑格爾對觸覺的排斥體現在對藝術作品的分析中。黑格爾認為藝術作品的顯現要以感覺作為定性標準。而各種感覺並不都能作為藝術作品的定性和分類標準。黑格爾認為觸覺、嗅覺和味覺都應該排除在外,只有視覺和聽覺才能作為藝術作品顯現的定性和分類標準。"藝術的感性事物只涉及視聽兩個認識性感覺,至於嗅覺、味覺和觸覺則完全與藝術欣賞無關。"①在此基礎上,黑格爾將藝術作品分為建築、雕刻、繪畫、音樂和詩五大門類,其中建築、雕刻和繪畫顯然是以視覺為中心的,音樂是以聽覺為中心的,詩是超越視覺和聽覺的,它是"絕對真實的精神的藝術,把精神作為精神來表現的藝術"②。在這幾種藝術門類中,黑格爾顯然賦予了詩以最重要的地位。"就詩的表現方式來說,詩顯得是整體藝術(或藝術總匯),所以在詩的領域裡,其他各門藝術的表現方式也用得上,只有在較少的程度上繪畫和音樂里才有類似的情況。"③
黑格爾對藝術作品的分類符合他對意識和心靈的一貫強調,他對視覺和聽覺的強調也僅限於它們更接近於意識和心靈,從而表現為"認識性的感覺"。這種"認識性的感覺"更適合藝術作品的顯現。至於觸覺則不具有這種特點,"因為通過觸覺,一個人作為一個感性的個體只是觸及另一個感性的個體以及它的重量,硬度,軟度和物質的抵抗力;而一件藝術作品卻不只是一種感性的東西,而是精神在感性事物里的顯現。"④總之,黑格爾對觸覺的忽視是與他的藝術觀有關的,他認為藝術作品不僅僅是感性的東西,而是精神和心靈通過感性的顯現。"藝術作品所處的地位是介乎直接的感性事物與觀念性的思想之間的。"⑤觸覺等感覺作為純粹感性的東西並不適合藝術作品中"精神"的表達。它們"只涉及單純的物質和它的可直接用感官接觸的性質",而"在藝術里,感性的東西是經過心靈化了,而心靈的東西也借感性化而顯現出來了"。⑥我們認為,黑格爾對藝術中心靈的方面和感性的方面統一的強調是有合理性的,但他似乎還是過分強調了精神和心靈的方面,使感性存在屈從於理性認識。他按照理性的認識論標準對感覺進行排序和分類,從而區分出"認識性的感覺"和"非認識性的感覺"。這種劃分是武斷的,它無疑將對身體觸覺的存在論研究排除在外。
馬赫更是主張,"除了某些特別方面之外,觸覺空間的關係很像視覺空間的關係"⑦。"在觸覺領域裡存在著完全類似於視覺領域裡的關係。"⑧這在某種程度上將觸覺研究從屬於視覺研究。值得注意的是,馬赫的視覺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是認識論的和意識哲學的,它根本不可能關注存在論身體的觸覺。
從柏拉圖開始的"視覺中心主義"受到了亞里士多德的批判。亞里士多德給予了觸覺現象相當重要的理論地位。他成為了古希臘強調觸覺感覺重要性的代表。他反覆強調觸覺相對於其他感覺的重要性、基礎性和人類觸覺的優越性。到了近代,英國的常識學派也接過了以觸覺為中心的研究傳統。
英國常識學派哲學家托馬斯·里德認識到了認識論視覺分析的局限性,主張觸覺在知覺理論中的重要性。在里德看來,觸覺暗示(指示)了事物的第一性質,觸覺是事物的自然符號(指號)。"如果我們要對此主題(觸覺--引者注)做清楚的推理,就應該給那些觸摸的感受提供名稱,我們必須使自己習慣於關注和思考它們,這樣就可以把它們與它們所指示和暗示的性質加以區分和比較。"⑨而視覺、視力在考察廣延、形狀和運動等事物第一性質的概念的時候並不起作用。"視力對於我們獲得那些概念來說並非必要,故此,在探究概念的最初起源的過程中,我們將完全不考慮視力。"⑩在此基礎上,里德進一步主張觸覺是視覺的基礎,觸覺是"原初的",視覺是"獲得性的"。"我們首先由觸覺獲得關於物體廣延、形狀、硬度、運動等屬性的概念,而後才學會怎樣將視覺數據與它們聯繫起來,轉而用視覺數據獲取信息。"(11)根據里德,"不可想像一個沒有肉身、沒有觸覺的單純的"看""(12),看和視覺首先是一種身體的、存在論的"觸覺"感知。身體行為中最直接的、最原始的知覺是身體的"觸覺"。在我們看來,里德對觸覺的強調已經接近了對知覺的存在論理解。
奧地利著名藝術史家李格爾也重視觸覺的研究。他認為古代藝術史可以分為以觸覺為主的"近距離觀看"模式、以觸覺-視覺為主的"正常觀看"模式以及以視覺為主的"遠距離觀看"模式。藝術作品的"近距離觀看"模式"要創造出有關觸覺物質性的唯一和當下的觀念,以及具有清晰邊界的個體形狀的三維性"(13)。"正常觀看"模式"更多地支持著觀者的精神(記憶)活動,但也意味總是將後者限制到最小的程度。這是容易做到的,因為觸感的體驗比任何其他人類的經驗方式更多地喚起客體的存在"(14)。"遠距離觀看"模式"拋棄了對觸覺的直接刺激,而將有關物質的記錄--客體的空間存在--留給了視覺"。但這並不意味著觸覺經驗被廢黜了,相反,"它現在是在一個更高的程度上被運用了,因為觸覺的經驗最終不可能被廢除"。(15)不僅古代藝術作品的知覺方式離不開觸覺經驗,現代藝術作品的知覺方式同樣如此,"即我們能夠知覺一種個體形狀而不考慮空間,採用的是近距離觀看的觸覺方式(因此我們尊重古典藝術)而不是遠距離觀看的視覺方式"(16)。通過對古代藝術史和現代藝術的知覺方式的研究,李格爾認為即使視覺在藝術的知覺方式中逐漸佔據了中心位置,但"視覺藝術的絕對目的依然是要喚醒對觸覺的不可人性的知覺,以作為獲得物質個體性的條件;各局部面的一貫的、觸覺的聯繫不應被中斷"(17)。在古代藝術及現代藝術的知覺方式的發展中,觸覺相比於視覺佔據了更原初的、更基礎的地位。此外,來自蘇格蘭的哲學家麥克默里也將觸覺作為首要感官功能。他認為我們可以間接經視覺由表象到達實在,但這是以我們的觸覺體知為前提的,也就是說視覺經由觸覺獲得意義。觸覺是最原始的"看"的方式(近距離地看)。(18)
綜上,知覺理論研究由認識論的視覺到存在論的觸覺的轉變,說明了身體的觸覺作為存在論的知覺受到了越來越廣泛的關注。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沒有對身體觸覺的存在論研究,就不可能理解視覺。存在論的觸覺研究先於認識論的視覺研究。觸覺即使作為視覺,也是原初的、存在論的"看"和"注視"。"在任何注視中,都有一個對象-他人作為我的知覺領域中具體的和或然的在場的顯現,而且,由於這個他人的某些態度,我決定我自己通過羞恥、焦慮等把握我的"被注視的存在"。"(19)存在主義哲學的代表薩特揭示了"看"和視覺是自我和他人的目光的相互"接觸"和遭遇,在這種目光的"接觸"和視覺的遭遇中無論是自我還是他人都具有了"注視-被注視"存在論結構。簡言之,每一種"目光"、每一種"看"都是"注視-被注視"、"看與被看"的交織。這種"目光"、這種"看"本質上都是"身體"的"接觸"行動,本質上都是一種存在論的觸覺。而沒有身體接觸的、單純的"看"是認識論的視覺,這種"看"是不能"被看"的絕對自我的目光,它是沒有與"他者"接觸的目光。這種"看"是認識論的"視覺"。
觸覺和視覺的"交織":"雙重感覺"的身體
在知覺理論中對身體和觸覺的關注以梅洛-龐蒂為代表。梅洛-龐蒂區分了視覺體驗和觸覺體驗,認為在"視覺體驗中,至少乍看起來我們自以為能構成世界,因為視覺體驗向我們呈現展現在我們面前的遠處景象,使我們產生我們直接出現在任何地方、又不在任何地方的錯覺。但是,觸覺體驗附在我們的身體的表面,我們不能把觸覺體驗展現在我們面前,觸覺體驗不可能成為對象。相應地,作為觸覺的主體,我不能自以為我能出現在任何地方,在這裡,我不可能忘記我是通過我的身體走向世界的,觸覺體驗"在"我"前面"產生,不是集中在我身上"(20)。顯然,視覺體驗,至少表面上看(實際上梅洛-龐蒂並不贊同),可以脫離身體並且能夠不受身體的限制出現在任何地方,即視覺體驗是可以"去具身化"的體驗。而觸覺體驗是"附在我們身體表面"的"具身化"的體驗,它是通過"我的身體走向世界的"。在此基礎上,梅洛-龐蒂強調"觸覺現象的統一性和同一性不是通過一種在概念中的認識綜合實現的,而是基於作為協同作用的整體的身體的統一性和同一性"(21)。梅洛-龐蒂雖然表面上區分了視覺經驗和觸覺經驗,但實際上他卻認為二者其實是不可分割的,二者都顯示了身體的意義。他認為視覺材料具有觸覺意義並通過觸覺意義表現出來,反之,觸覺材料也具有視覺意義並通過視覺意義表現出來。身體的意義背景和整體運動行為將視覺經驗和觸覺經驗看作是"相通"的,存在一種"可視"的觸覺和"可觸"的視覺。脫離"身體事件"的"純粹的"視覺和"純粹的"觸覺都是不存在的。""視覺材料"只有通過其觸覺意義才能顯現,觸覺材料只有通過其視覺意義才能顯現,每一個局部運動只有在整體運動的背景中才能顯現,每一個身體事件,儘管它是能揭示身體的"分析者",只有在意義的背景中才能顯現,在這個背景中,其最遙遠的迴響至少能被認出,感覺間等同的可能性能直接的被提供。"(22)因此,無論是視覺作為感覺分析的中心還是觸覺作為感覺分析的中心,都是不合適的。因為二者是無法完全分開的。身體才是感覺分析的中心。因為視覺和觸覺都是"身體"的感覺。在此意義上,梅洛-龐蒂的現象學更確切地被稱作身體"體現"的知覺現象學。
對於知覺的身體"體現"以及知覺的整體性(視覺和觸覺的交織),梅洛-龐蒂通過"身體圖式"的概念來說明。"靠著身體圖式的概念,身體的統一性不僅能以一種新的方式來描述,而且感官的同一性和物體的統一性也能通過身體圖式的概念來得到描述。"(23)"身體圖式"在所有的知覺活動中都存在,而"梅洛-龐蒂很自然地在說明這種身體圖式時,對觸覺給予了優先性。"(24)這當然不是說其他感覺不重要,而是說觸覺在這裡與身體的關聯似乎更接近、更直接。按照梅洛-龐蒂的說法,身體是通過身體的"雙重感覺"這個事實被認識到的。所謂"雙重感覺"是指身體具有"能在"觸摸"和"被觸摸"功能之間轉換的一種模稜兩可的結構"(25)。更確切地說,"身體行使認識功能時對外部世界感到意外,它試圖在主動觸摸時被觸摸,它開始進行一種"反省",這足以使身體和物體區分開來,對此,我能說物體"觸摸"我的身體,但只是在身體是惰性的時候,因此,物體不可能在身體的探索性功能中使身體感到意外"(26)。梅洛-龐蒂雖然通過身體的"觸覺結構"揭示了身體的"觸摸-被觸摸"的雙重感覺,並由此發現了被觸摸的身體--惰性的身體。不過,他似乎更強調積極的、"觸摸"的身體,這個身體是不能"被觸摸的"。"由於我的身體看到和觸摸世界,所以它本身不能被看到,不能被觸摸。"(27)不僅如此,"被觸摸的身體"僅僅是在"觸摸的"身體在"觸摸"時遭遇到物體的"反抗"和外部世界的"意外"時才被"意識"到的"惰性的身體"。我們認為,梅洛-龐蒂的身體是"反省的身體",是"觸摸-被觸摸"、主動和被動相"交織"的身體,是"雙重感覺"的身體。
梅洛-龐蒂的"雙重感覺"的身體決定了"任何觸覺向一種"客觀"屬性敞開的同時,也包含一種身體成分,例如,對一個物體的觸覺定位是參照身體圖式的基本點完成的"(28)。身體作為主動的"觸摸的身體"獲得的是"能認識的觸覺","能認識的觸覺"通過身體的探索運動以及身體運動展開的時間使觸覺現象(觸覺世界)顯現。觸覺現象"利用我們的觸覺探索的時間、調整的手的運動的方式。這些調整方式規定了不能相互歸結、也不能從一種基本觸覺推斷出來的觸覺現象的顯現方式"(29)。顯然,觸覺現象的顯現與身體的運動方式和時間有關。觸覺現象或者說觸覺物體的恆常性,"它是一種為了我的身體的恆常性,一種身體的整體行為的不變者。身體通過它的全部表面和全部器官迎向觸覺體驗,隨之得到某種"觸覺"世界"(30)。相反,"被動的"身體只獲得"被動觸覺",它"只向我們提供我們自己身體的狀態,幾乎不提供和物體有關的信息"(31)。梅洛-龐蒂的"身體"是帶有"觸覺意向性"的身體,通過身體我們發現的是一個"觸覺"世界。這個世界表現為帶有"觸覺意向性的"身體的"相關項"。"觸覺"世界是身體的"延長",是"無機"的身體。身體的運動體驗,主要表現為觸覺體驗,它"不是認識的一個特例;它向我們提供進入世界和進入物體的方式,一種應該被當做原始的,或最初的"實際認識"。我的身體有它的世界,或者不需要經過"表象"、不需要服從"象徵功能"或"具體化"功能就能包含它的世界"(32)。身體通過運動所獲得的"觸覺體驗"是一種原始的、最初的"體驗",它不需要經過"中介"而直接地擁有身體的"觸覺"世界。"觸覺"世界是身體的"直接"接觸的"原初"世界。反過來說,身體的"觸覺"也是世界"顯現"的原初"視域",世界首先表現為對身體顯現的"身體觸覺"的"意向相關項"。身體的"觸覺意向性"通過身體的運動機能表現出來,它表現為身體的生存運動的"我能",梅洛-龐蒂把身體的"運動機能理解為最初的意向性"(33)。身體作為"能運動"和"會運動"的身體是對世界和物體已經有所"理解"和"領會"的身體,身體包含著對世界和物體的"前理解"和"默會知識"。身體是通過與世界和物體"打交道"而具有"實踐感"的身體和"習慣"的身體。這種身體的運動所展開的是一個意識和世界相互作用、"心物一體"的遊戲場。在此,"意識是通過身體以物體的方式存在。當身體理解了運動,也就是當身體把運動併入它的"世界"時,運動才能被習得,運動身體就是通過身體指向物體,就是讓身體對不以表象施加在它上面的物體的作用做出反應"(34)。梅洛-龐蒂的身體概念是生存論的、存在論的概念,身體不是被動的、被"注視"、"被觸摸"認識論的、表象主義的客體,而是主動的、理解了運動的並由此獲得了一種新的"生存能力"的"習慣"的身體。這種身體獲得的是一種存在論的"觸覺"和原初的、存在論的"視覺",是"觸覺"和"視覺"的交織。
面向存在論的"身體"、走向"觸覺":一種觸覺現象學
認識論的視覺可以而且應該被轉換為存在論的觸覺(即原初的視覺)。梅洛-龐蒂認為通過身體的運動,視覺的空間和世界可以轉換成觸覺的空間和世界。梅洛-龐蒂以打字員為例說明這種視覺向觸覺的轉換。"當我坐在打字機前,一個運動空間在我的手下展開,我就在這個空間里把我讀到的東西打出來。讀到的詞語是可見空間的一種變化,而動作的執行則是手的空間的一種變化。整個問題在於了解"視覺"整體的某種外觀為什麼叫做運動反應的某種方式,某個視覺結構為什麼最終能產生其運動本質,而不需要拼讀出詞語和拼讀出運動,以便表達運動中的詞語。"(35)這裡,眼睛的視覺空間被轉換為手的運動空間和觸覺空間。"視覺材料的意義只有通過其觸覺意義才能顯現。"(36)"是我的手的動作的某種方式,包括我的手指的動作的某種方式,以及構成我的身體的某種姿勢的某種方式,把我的手的各種"觸感覺"聯繫在一起,並把它們同一隻手的視知覺和身體的其他部位的知覺聯繫在一起。"(37)總之,視覺世界通過手的動作或身體的運動方式與觸覺世界聯繫到一起,視覺的空間被轉換為身體的觸覺空間。
視覺向觸覺的轉換說明,和認識論的視覺相比,觸覺作為存在論的視覺具有更原初的地位。身體的運動最終表現為與物體和世界的"接觸"並獲得"觸覺世界","觸覺世界"和身體世界具有原初的一致性。視覺世界和觸覺世界相比是間接的、次生的和第二位的。無論如何,視覺世界要通過身體的運動獲得其"觸覺"的存在論意義並通過"觸覺"的存在論意義得以表現。視覺在本質上具有"觸覺"的存在論意義,只有通過身體的"觸覺"存在論意義我們才能理解"視覺"世界,視覺世界要通過觸覺的身體"體現"和"顯現"出來。在這種意義上,沒有觸覺的身體就沒有視覺現象。因此,視覺並不僅僅表現為一種目光的"注視",更表示一種身體的"接觸"和遭遇。視覺不僅具有"注視-被注視"的認知結構,更具有"接觸一被接觸"的行動結構。視覺表現為身體的"觸覺",沒有身體和"觸覺"的視覺是純粹的、空洞的"認識論"的、表象主義的視覺。這種視覺以"心物二分"為前提,將視覺理解為"意識之眼"和"心眼",這種理解將視覺局限於"眼與心"的理解模式中,根本沒有與世界和物體的身體"接觸"。作為身體"觸覺"的視覺是存在論和生存論上的,這種視覺最終體現為一種身體的運動"習慣",體現為通過身體與世界和物體的"接觸",體現為"身體本身的綜合"。作為"觸覺"的視覺通過身體的運動"習慣"超越了"心和物"的二元對立,視覺表現為身體的運動的"身眼"和世界之肉的"肉眼"。這種對視覺的理解創造了一種"眼與肉(身)"的新模式。"真正的"看"是"肉體"的活動。"(38)視覺在存在論上本質是一種"肉體"接觸和"身體"運動獲得的"觸覺"。存在論視覺的"可見景觀完全和"觸覺性質"一樣屬於觸"(39)。
在以上的分析中,我們強調了身體接觸的"觸覺"存在論經驗對認識論視覺的優先地位,並由此將梅洛-龐蒂的知覺現象學理解為身體"體現"的存在論的觸覺現象學。這種理解與梅洛-龐蒂本人的想法並不完全一致,梅洛-龐蒂並沒有賦予觸覺優先地位,也沒有賦予視覺優先地位,而是強調"在可觸的中有可見的重複和交叉,在可見的中則有可觸的重複和交叉,這兩種圖式是完整的,相互不混淆。這兩部分是總體的部分但又不是可疊合的"(40)。這裡的"總體"就是身體,觸覺作為身體"體現"的觸覺,視覺作為身體"體現"的視覺,都是身體的組成部分並相互滲透,沒有完全分離的觸覺和視覺。
不同於梅洛-龐蒂,我們認為相比於無身體的(抽身化)認識論視覺,觸覺與身體的關聯更直接、更緊密,知覺現象學更應該將身體的觸覺放在基礎地位,表現為一種身體"體現"的、"具身化"的觸覺現象學。這種看法在美國著名現象學家唐·伊德那裡得到了充分的發揮。伊德吸收了梅洛-龐蒂在《知覺現象學中》關於身體和知覺關係的思想,又採納了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的"上手"概念,創造性地提出了"身體體現"的概念。(41)(英文對應詞是"embodiment",有人翻譯成"具身化")伊德認為知覺是"身體體現"的,知覺是"具身化"的知覺,脫離"身體"的知覺是"抽象的"、物理的知覺。伊德主張知覺是"具體的"、"上身的"、生存論的知覺。這種知覺是與身體的"運動習慣"緊密相關的,身體在這裡表現為一個"有靈性的"身體,身體"具有"自己的知覺。知覺的身體是一個"整體",它不能被區分為獨立的、分離的、抽象的"感覺",它是一種各種感覺相互"交織"的"通覺"。我們認為"身體"作為"具身化"的、能知覺的身體,是在與世界的不斷"接觸"中獲得"靈性"和知覺的,這種接觸首先表現為"直接接觸"的"觸覺"接觸。正是在接觸行為的"接觸-被接觸"的過程中,身體才獲得了最初的"知覺",世界才得以"具身化"為身體的"知覺",身體才"擁有"世界的原初"觸覺經驗"。在此基礎上,才有"視覺"、"聽覺"、"味覺"和"嗅覺"等經驗。因此,知覺現象學首先應該關注原初的身體"觸覺",分析"觸覺"在知覺中的原初和奠基地位。在某種意義上,"觸覺"在知覺現象學中應該具有"第一知覺"的地位,因此,知覺現象學應該首先表現為"觸覺現象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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