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訪談
文學要避免線性思維——張煒訪談(上)
來源:河北作家 2011年3期
編者按: 2011年8月15日,為了拓寬作家視野、提升作家修養,激活文學創造力,河北作協副主席王力平、文學院院長司敬雪率河北文學院作家一行赴龍口訪問著名作家張煒。評論家封秋昌、楊紅莉參加了這次活動。兩地作家、評論家進行了一場頗有深度的對話。
王力平:我們有一個想法,就是採用一種小批量、多批次的方法,在全國範圍內,訪問著名作家的系列活動,讓我們的青年作家和大家、名家有一個近距離的接觸,有一個相對深入的交流和溝通。我們的想法是,通過和著名作家的交流,拓展河北青年作家的眼界。
司敬雪:第一站來見張煒老師,一個是張煒老師的作品看了很多,從思想方面、文學方面有很多值得我們河北作家學習的地方。再就是,特別想來山東,山東是中國文化的根脈、根源、發源地。先秦時期是中國文化傳統形成的時候,孔夫子創立的學說,對中國文化、中國精神的形成和發展是非常重要的。我們到這裡來,也要感受一下山東文化。
張煒:主席和院長講得太客氣。實際上只要是到山東來的,無論是南方的,北方的,都給我們很好的評價,無論說到傳統文化、還是當代創作。但是我們自己知道,山東作家的盲點也很多,有自己的局限性。當一種文化蒼老的時候,表現在一個民族和一個區域的時候,都會有這種問題:就是怎樣衝破原來文化的一些禁錮,但是又始終能夠在自己賴以生存的這塊文化土壤上深深地紮根,這是一對矛盾。離開了這個土地,一無所知;完全被它埋起來,埋得不露頭、眼,有時候也會有問題,所以說山東作家有時候有這一個尷尬的局面。你們會發現,從山東走出去的作家,余華、莫言等,都表現出和山東本土的作家很多的不一樣,這就說明和其它文化板塊的交流的重要性。從這個意義上講,你們準備到各地,跟那些有成就的作家對撞、交流,我覺得這真是一個好辦法。有時候跟一個人接觸起來,不一定跟他交流很多,他的氣息和氣場,能給作家很多感悟,會打開很多東西。
王力平:您剛才講到的文化的影響確實如此,我們在河北也有體會。河北是老區,有深厚的解放區文藝傳統,包括您剛才講到的像建國初期革命戰爭題材的那一批長篇作品,構成河北優秀的文學傳統。但是我們也有一個很強烈的感受,就是在很多年之後,當我們面對那段歷史的時候,我們再一次敘述那段歷史的時候,我們發現角度、視角的變化並不大。就是我們寫了若干年,現在還不斷有一些抗戰題材的長篇作品出版,但一直缺少真正意義上的突破。
張煒:山東作家,剛才講的局限性,在本土的作家中表現得明顯。他們走出去以後,耳濡目染,就會改變一些。余華就表現的比較明顯些,他年輕的時候在山東住,他的父母都是山東人,對他的影響很大。莫言主要成長的地方也都是在山東,莫言就是在龍口長大。很多山東作家都在外面,有的是山東籍,那就更多了。他們對我們今天談的話題就會有些啟發,出去和不出去是不一樣的,長期出去和短期出去也不一樣。我隨便談一些山東作家的情況,陳占敏可以補充一下,因為他是最典型的山東作家,把山東作家的長處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寫了很多的長篇,理論文章寫得很不錯,是山東省重量級作家之一。
封秋昌:剛才談到的作家的局限,我覺得無論是山東作家還是河北作家,心態一定要打開。我知道張煒在寫作《你在高原》時,制訂了一個詳細的考察計劃,準備走遍山東半島所有的村莊,而且到國外走了很多地方,目的就是來看一看,比一比,防止自己看問題的局限性。我覺得這一點對我們河北作家來講非常寶貴。經濟要改革開放,不改革開放、封閉沒有出路,那麼我們作家也應該開放,應該面向世界。我們是河北作家,我們是中國作家,我們同時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在今天這樣一個大的歷史背景下,我覺得我們的作家應該逐漸具備世界眼光、世界意識。今天這個交流,也是打開我們河北作家視野的一個嘗試。
我拜讀了張煒的作品以後,有些心得和感受。大概可以用四句話、八個字來概括。第一是生命,第二是超越,第三是靈魂,第四是空間。
張煒:謝謝。給我非常大的鼓勵。
楊紅莉:《你在高原》是個大作品,甚至我覺得就《家族》這一部,也堪稱一個大作品,我看完之後思考的問題也很多,我覺得《你在高原》恐怕是最能嶄新地標註出,這個時代我們應該用怎樣的獨特視角去書寫歷史,最能讓我們看出這個時代與以往的寫法不一樣的東西來。
我也給張煒老師提個問題,就是獨白或者叫做抒情,它是單獨地成片段的、成段的,為什麼這樣去寫,是中斷敘述的,就是說獨白在敘述過程中起一個什麼作用,你是怎麼想這個問題的?
張煒:謝謝。因為這個作品歷時比較長,有可能作者埋在情緒里再走出來很長時間,再回去,可能有時候並不一定有你們那樣把握起來更理性、更清晰。
比如說,這個抒情的片段,實際上那就是一首散文詩,我個人當時是這樣一種感覺,就是中國當代文學起碼要在這樣一個十字路口徘徊,就是不能割斷中國的傳統文學,它必須立在那個土壤和根基上。那麼中國的傳統文學裡面我們知道,小說這個土壤是非常單薄的,它是一個通俗文學,《紅樓夢》以後才有了所謂的雅文學,也就是純文學。它不是一個娛樂功能第一的文學樣式,它是對接中國古代詩和散文的一種文學。但是我們畢竟寫的是小說,肯定要尋找中國古典小說的流脈。那麼你會發現一個問題,中國的古典小說主要是通俗小說和通俗氣息很濃的那些小說。當然也不完全是,比如說《老殘遊記》那一類的,還有志怪小說,又有區別,但仍然是相對通俗的,社會譴責小說還是在通俗小說的範疇里。馮夢龍編的《三言二拍》肯定要繼承,不繼承中國的小說就沒有源頭,但更多地要繼承《紅樓夢》為代表的中國傳統小說,這是一個參照,不可擺脫的一個東西。
還有就是西方的小說。西方的小說和我們的起源不一樣,更多地來自它的話劇、散文,所以一開始有書卷氣,跟我們不一樣,它更多的是用來讀的,而不是用來說的、唱的,不是話本一類的東西演化而來的。所以國外的文學也是一個重要的參照,不可以繞開。
再就是整個從十九世紀走到今天的文學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這一個巨大的參照,它一定會在當代作家的創作中留下痕迹,無論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我覺得有了這三大塊的參照,在十字路口徘徊的時候,三個巨大的石塊都在這個地方,繞不開就得面對。那麼《家族》,我個人覺得結構上肯定是吸收了西方的結構現實主義的一些東西。西方的現代主義運動,肯定要吸收,這是面對整個世界文學這一塊。
那麼中國傳統文學,比如說獨白這一塊,即便是中國的非常通俗的小說,寫到一定的部分就一定會「有詩為證」。這個「有詩為證」有時候是脫離於文本的,完全是直接抒發作者的胸襟、胸意。你會發現,有的人為了顯示自己的才華,有的人寫到了一定的語境的時候,他自己會「有詩為證」,但是有時候他會稍微地藝術一下這個文本,他很激動地抒發一番。但是大致上你會發現,它和文本結合得非常緊密。但是我如果在今天仍然來一個「有詩為證」,就跟今天的整個文學、全球文學現代化的形勢、文本的氣質形成了對立和矛盾,不夠和諧。但是我又想尋找中國傳統小說講故事的那個到時候「有詩為證」,所以我就把這個「有詩為證」改成了散文詩。所以你剛才說的那些,全都是散文詩。如果認真去對照的話,和中國傳統文本里的「有詩為證」的角度、意向、作用都是一樣的,但是我把它改成了散文詩。所以這一點,猛地一看離傳統非常遠,但實際上我是跟傳統的一種呼應,改制,改變,重新的一個組合,這是小說的一個詩的鑲嵌。但是這種鑲嵌在語境里,在意境里,在審美方面,絕對不能跟其它的追求造成不和諧,造成對立。
楊紅莉:所以我在小說里讀到的,那種詩人的情調,其實是在於這裡。同時您說的這個,古代小說裡面確實有,說話人在說話時插入「有詩為證」,您這也是抒情的自我在抒情。您這樣一說,我們就覺的可以理解和接受了。
張煒:中國的當代文學面臨很多問題,有很多坎兒,剛才力平說的,也可以叫做瓶頸。我個人看中國的比較重要的寫作,有一個問題仍然沒有解決,這是我個人在寫作中試圖去解決的、但是始終沒有解決好的一個大問題,就是我們長期以來對於「時間」的理解。
時間問題是文學創作的核心問題之一。我們自覺不自覺地習慣了線性地去理解時間,比如說時間有始有終,聖經裡面給出的是這個答案,我們的科學給出的答案也是時間是有始有終的,它是線性的。所以我們如果對線性的思維不改變、不質疑的話,那麼對於在時間框架里的全部的內容,就會圍繞著進步、進化去理解;對於社會歷史,就會簡單地運用我們已知的科學觀和進步觀去把握。不自覺地把複雜的人性、人類社會的發展,等同於達爾文的和西方科學發現的進化論。實際上,我們簡單地從這幾十年時間看,就會發現,社會的進步和進化遠不是那麼簡單。它會反覆,會循環,會不可預知地出現各種各樣的因素、像夢境一般地參與我們當代的社會生活。人性也不是一個簡單的進化的問題。魯迅講了:我原來那麼相信青年會比我們老年好,後來看到有些青年更壞,就懷疑了達爾文的進化論。我為什麼要說這個,就是對於時間的線性理解,會影響作品的結構,會影響到作品對社會生活現實主義的把握,會影響到人物的塑造,最終會影響到個人的哲學的思索、思想的含量,這些綜合起來又破壞了你的文學的含量。
所以我們整個中國的當代文學,包括我個人陷入了一個迷失。就是怎樣既保留對於以往歷史的強烈的質疑和批判性,又不使這種批判陷入一種社會進化論的、簡單的科學主義線性時間觀。如果能夠打破了這個,又保持了強烈的批判性,這個批判才是徹底的。這很難做好。你會發現一個問題,線性的時間論使我們那些強烈的批判變得廉價和偏頗。比如我們強調社會主義的時候,就猛批資本主義;我們學習西方的時候,又猛批我們的計劃經濟。這種批判就陷入一種誤區,總覺得時間是線性的,社會形態是進步的,如果這個進步錯了,稍微拐了一下彎,到另一個路上去,還是一種進步,這都是線性的理解。實際上沒有那麼簡單。如果我們隨時能夠掌握住批判線性的時間發展觀,避免進化論式的、簡單的、科學化的社會發展觀,批判才是有價值的,才具有真正的文學高度、思想高度、哲學高度和人性高度。
我的意思非常簡單,就是回到現實上面來說,我們不能迎合潮流,不能市場化。在我個人的寫作裡面,我的批判大家都認可,都覺得我是一個很能批判的一個寫作者。但是這裡面有一個陷阱,如果我的批判跌入了一個線性的、進化的時間觀,我的批判最終也還是沒有深度的,是廉價的。
長城的偉大和翠玉白菜的精美——張煒訪談(下)
來源:河北作家 2011年4期
封秋昌:你曾經談到文學作品的靈魂,作品的靈魂不是一個思想,不是一個關係,甚至不是一種思維,是一種感情,您是這樣說過吧?
張 煒:作品的靈魂,我們通常就會把它簡單化為思想這一類的東西,把它作為立場這一類的東西,這固然重要。我原來也是信服這個東西的,覺得像思想啊,立場啊,這些東西都靠近作品的靈魂。比如你寫人物,人物是作品的靈魂,人物體現的是他的思想和個人的生活立場,所以歸來歸去還是思想、精神、生活立場是它的靈魂,我一度是同意這個觀點的。但後來我發現沒有那麼簡單,為什麼沒有那麼簡單呢?比如說看一些比較重要的作家,以傑克·倫敦為例,他在寫《荒野的呼喚》之前的作品,非常感人,他的情節、思想、人物塑造,到後來一點也沒有簡略,他的思想越來越開闊,接觸的人越來越多,讀的哲學書籍越來越多,從文學的功力和技巧上看,他成長了很多。到了《雪虎》的時候,就有了很明顯的對比,都是寫狗,都是寫動物,但是在他極其困難的時候,在底層的時候,掙扎的時候,也包括海明威,他們早期的作品有各種各樣的缺點,但是看了以後特別的感人。什麼感人?就是作品裡面的靈魂感人,我就發現這個靈魂啊,有時候不能簡單化為思想、生活立場和生活態度。它這裡有很神秘的東西,就是生命的那種張力,近似於生命情感也好,它插在裡面,起最基本的作用。
當然,一個人在生活當中,在底層的時候,對整個的社會生活具有強大的反抗力和不滿足感,在那個時候寫出來的東西,非常感人。那種感人,是讓你在字裡行間不能超脫的一種氣、情感,說不清的某一種東西,一把它學術化我就表達不明白了,那是作品的靈魂。當一個人慢慢的得意了,各種方面也都好了,各種生活的壓力也解除了,精神的壓力也解除了之後,技法嫻熟了,思想高超了,像好多諾貝爾獎作家得獎了以後,各方面也改善了,創作卻不行了。高爾基在當流浪漢時寫的流浪漢小說,到現在仍然是他最好的作品,到後來他寫的作品仍然不錯,但是那些作品就沒有那個勁兒了,類似的例子舉不勝數。所以,作家永遠要保持自己底層生活的狀態,永遠保持這種批判性、批判力、覺醒力和警惕力,保持底層的敏感性,這個非常重要。實際上一個作家被腐蝕是非常容易的。一個人有時候非常頑強,你怎麼打擊他也沒有改變,給他個小官就什麼都解決了,給他一點錢就解決了。這樣不行。要防止被現實利益所腐蝕。
張 楚:昨天我和封老師聊天,感覺作為一個作家來講,面臨的這個時代是一個特別浮躁的、唯利是圖的時代。一切都是以物質利益為核心的,道德底線被突破,人一直以快樂的心態往下墜落,墜落到哪裡他自己也不知道。墜落的過程中他肯定是有快感的,但是又感覺好像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想問張老師,您作為一個作家,這個時代肯定對您有影響,因為人都是社會中的人,社會中的各種好的信息、不好的信息無孔不入,您怎麼在這個浮躁的、以利為義的時代里保持自己內心的那種寧靜,那種開闊以及靈魂的純潔性?
張 煒:這個說法對我是一種很高的評價、鼓勵,我是遠遠做不到這個的,我是認識到了對自己要有所警惕,我覺得我做不到。剛才講了,我用了一個機械的笨辦法,就像搞宗教的人一樣。真正的有信仰的人,有時候不需要那些儀式,比如說基督教做禮拜等等。為什麼有儀式?儀式是機械的、笨拙的辦法,以保證自己儘可能地維持信仰。形式是有意義的。我說一個笑話,我家裡人看電視劇,我走過那兒,我就想不能聽這個,不能看這個,我就像挨了打的貓一樣。貓要想咬小雞的時候,家裡人就打它。挨過打後,它走到小雞的筐邊,它閉著眼睛繞過去。我就像挨打的貓那樣,儘可能眼不向電視機那兒望,自己繞著走過去,進屋把門關上。為什麼?它的人物畫著妝,有良好的形象,打著燈光,有劇情,好的對白、聲音和表演,它用一切方式向你灌輸,你不自覺地就被它影響了。你的語言方式不自覺地就和它一樣了。這很可怕。有一次,我住了兩個月醫院,大夫說你不要看書了,看看電視就可以了。我這兩個月沒看書、沒寫作,沒事就看電視劇。結果出院以後,我要寫作,根本不會寫了,一寫就是那種電視劇的味。這就是耳濡目染。你的觀點、看法,不自覺地就跟著它走了。所以我只能用一個笨辦法,把自己和電視、網路、小報、電影隔斷。再就是只要是時尚的、暢銷的,首先就質疑它,回到個人的空間裡面。我和占敏經常討論這些,這是一個笨辦法,就像一個宗教人士一定要做禮拜,用這種形式來規定自己,靠近他的信仰,不使自己滑脫。
占敏補充一下吧。他對我幫助很大,他倔強地、頑強地追求文學基本的原理、基本的東西,堅定了我的信念。他最近有一本書叫《俄羅斯文學筆記》,正在《名作欣賞》連載。
陳占敏:我接著張楚的話題談。前幾天晚上我和張煒散步的時候,他說,新建的娛樂城落成,咱們去看看建成什麼樣了。回來以後我就產生了一個想法,這個時代的確發展太快了,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出發點來給這個時代命名。比如說,我們從人性解放、放縱上,可以稱之為慾望時代;從日用品上我們可以稱之為塑料時代;還可以從經濟發展上稱它為商品時代;從信息聯絡上,可以稱之為網路時代。那天看了那個娛樂城,我就想,現在進入了娛樂時代。只要建成一個小區,就必定要建一個娛樂城。我們現在打開電視,全部都在娛樂,藝術已經變成遊戲在娛樂。在這樣一個娛樂時代里,作家充當一個什麼角色?文學充當一個什麼角色?我們是不是也淪落到變成一種流行的藝術形式,也為這個娛樂時代增添一份娛樂呢?這是我們作家應該考慮的一個重要問題。
剛才提到我的那本《俄羅斯文學筆記》。實際上我是帶著對中國當代文學的一種失望,包括對我自己的不滿,轉而去讀十九世紀的文學。面對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面對二十世紀後半期獲了諾貝爾文學獎、並且我們認為他們還有所欠缺的作家,面對他們那種堅定的政治立場,對於真理的堅定的、執著的熱愛和追求,中國當代作家缺了什麼?我認為,中國當代作家並不缺少才華,他們的作品中也並不缺少文學實驗、文學手法,這些方面我們都做得很不錯了。但是恰恰是好多得到喝彩的作品,在文學手法上令人眼花繚亂的作品,缺少了真理的核心。
我覺得,中國作家要為這個時代負責,這應該是需要予以強調的一點。我們現在並不一定強調要每一個作家,都站出來,赤膊相見去做鬥士。但是有一點,作家至少應該做一個值夜的更夫,晚上當大家都在睡覺的時候,出來敲幾聲梆子,叫一聲「小心火燭」!這一點我們應該做到。
王力平:一段時間以來,我總在想、在不同的場合也總在說同一件事。當文學,甚至可以說當文化演變成一種大眾消費品的時候,作家應該做什麼?文學應該做什麼?我覺得,我們今天的討論,讓此前的許多想法都得到了回應。
今天,在萬松浦書院里參觀的時候,張煒告訴我說,在這個佔地一百多畝的園子裡面,只有一個人的塑像,就是魯迅。他說他想以此表達他對魯迅的作品、魯迅的思想和為人的高度讚賞。我覺得這是對的,我非常贊成張煒的這個想法和做法。
剛才陳占敏的一番話,我覺得非常好。到山東來拜訪張煒,至少我個人是懷著這樣一種期待,想聽到「小心火燭」這句話。我覺得,青年作家在成長的過程中,需要特別警惕的一件事,就是不自覺地跟隨著娛樂的時代,參與到娛樂的狂歡中。文學不能淪落為一種品質單一的大眾文化消費品,像剛才張楚說的,墜落,並且享受著墜落的快感。如果沿用一種進化論的思維,說青年作家是文學的未來。我覺得,今天的青年作家,一定要給自己敲響這個梆子,不斷地告訴自己:「小心火燭!」恐怕只有這樣,才有文學的未來。
司敬雪:來之前我看萬松浦書院網站,看到幾幅書院風景片,非常自然,非常美好。當時我就想書院應該是在自然、樸實、美好的環境里。我跟王主席說,就在海邊,一大片原始森林,還有河流,周圍什麼建築都沒有,就是一個院子,非常人性,非常美。來了以後發現不是,書院已經被包圍了。聽說是,有了書院,開發商就來了,蓋了這麼多樓。這些利益化、慾望化的東西真是阻擋不住的,滾滾而來。剛才聽張老師說,他又在山上找了個地方,蓋幾間小屋,那裡挺安靜。不知道那個地方以後會不會又被包圍起來。真可怕。
王力平:這些房地產商在賣房子的時候會說:我們這個小區毗鄰萬松浦書院。
張 煒:你說的對,所有的賣房子的都把書院這個綠洲印在地圖,用一個黑點標出來,說我們這個小區是圍著書院建的。這裡原來是一個古老的河道,一片很茂密的松林,一棟房子都沒有。我們一棵樹都不砍,所以書院選址在松林的邊緣,在河邊上,這裡一片荒草。原來河道很寬,後來房地產開發以後,河道縮小了。
司敬雪:可能人性當中有這種需求,這種享樂的、娛樂的東西。力量很強大,也很固執。但我覺得,人也還有另一種東西,能夠控制慾望。這個東西可能睡著了,但它一直在那。作家應該像陳占敏說的,做一個值夜的更夫,盡我們的一份責任,警醒人們別玩過勁了。讓睡著的那部分,在危險的時候,在該醒的時候,及時醒過來。要保證世界的安全,要保證世界不被毀滅,更進一步,能讓我們有一個更健康、美好的生活。
張 煒: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龍口市還比較淳樸,人還很少。現在不一樣了,它是山東省第一縣市,是全國百強比較靠前的,現在要搞人工島,要搞40多萬平方公里,很大。是福是禍都不知道。現在一講就是發展,就是經濟增長,這種思維很可怕。人類只要活著就要不停地增長,什麼時候才可以不增長?沒有。總是增長怎麼得了?這種增長是破壞幸福的。無論怎麼增長,有一部分人越來越痛苦,這是個矛盾。現在增長了,下一代怎麼辦?陷入這種無限制增長的思維模式里,破壞自然環境,預支下一代的幸福,肯定是站不住腳的。從某種程度上說,我覺得作家,不能說反對增長,起碼要質疑增長,增長是人類的目的和未來嗎?無限制的增長造成對人和自然的一種掠奪,這種增長就是倒退,但是很多人不敢正視這個問題。經濟發展與經濟破產是同樣的一個問題,也不敢正視。前進就是倒退,增長就是衰落,富裕就是破產,從來沒有把這些問題等同起來。但是作家就是要頑固地去算這個賬,就是陳占敏剛才說的「小心火燭」。作家面臨這些肯定特別痛苦,這個痛苦要是很真誠、質樸,就會感人。
康志剛:您寫了那麼多短篇小說,您最喜歡哪一篇?
張 煒:短篇小說難寫啊。我寫了130多個短篇小說,我個人稍微滿意一點的也就是十來個。當然長的寫好了更難。有人說短篇小說難寫,長篇小說好寫,高爾基就說了:你的意思是造一把手槍比造一門大炮還難?比喻永遠是蹩腳的,但是道出了一部分真理。就我個人的體味,當一個寫作者,他的精氣神,稍微渙散一點,不能凝成一個點的時候,不能聚焦的時候,他寫不了短篇小說。寫短篇小說不能犯錯誤,千把字,萬把字,犯了錯誤沒有機會改正。長篇小說犯了錯誤,有機會讓你改正錯誤。如果是語言差,還有內容的充實來補救一下,短篇小說的語言差就全都完了。長篇小說是一個更綜合的文體,當然它需要更豐富的思想的、文學的、生活的、經驗的、耐力的儲備和能量。但是,短篇小說有不得了的高度和難度。我最佩服一個作家成名了,還時不時地能在一個刊物上發表一個精美的短篇小說。那麼這個作家一般來說狀態良好。我個人這幾年短篇小說寫得少,固然與我大的創作計劃有關,但是也是一個值得我警覺的信號。所以,我就希望我的朋友,一直保持短篇小說的那種敏感、衝動,保持創造力,這樣這個作家就會很棒。千萬不要覺得大就是好。不存在這個問題,大有大的難度,小有小的難度,《紅樓夢》里的話說得很對。我們有時候思維就過於簡單,有的說大好,有的說小好。它是兩種東西。比如我們到台北的故宮博物院,去看翠玉白菜,很精美。小有小的美,它絕啊。但是它再美,再絕,能代替長城嗎?同樣,長城無論多麼偉大,也沒有翠玉白菜的精美。一個人如果有這兩種能力,是不得了的。有時候我們談問題,官方也好,民間也好,搞理論的也好,對漢語的運用沒法求全責備。我們愛說的一句話,創造精品,要有精品意識。大家都覺得對啊,寫得粗糙,大,不好啊,精品好啊。但是不能說長城是精品啊。能說是精品嗎?不能。翠玉白菜才能用「精品」二字去概括,精品包含著玲瓏、精緻、小巧這些意義。長城是偉大、崇高、博大等,所以有時候只用精品來講問題,不能滿足對文學創作的要求和表述的準確。
蔡 楠:許多人把你定位為現實主義作家或者批判現實主義作家,但從《你在高原》看,我更願意說你是現代現實主義作家。你在這部巨著里,你寫家族、寫生活,寫你內心的高原,幾乎囊括了自十九世紀以來所有的文學試驗,現代的,後現代的寫作手法廣泛使用。荒誕、變形、魔幻、隱喻、反諷、意識流、互文性、陌生化……使作品有了巨大的創造性和神奇性,但卻又是立足現實土壤上的。請問張煒老師,你是怎樣把現代結構和現代筆法與廣泛的現實社會、現實生活有機結合在一起的呢?
張 煒: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在中國,在寫作實踐當中,常常是當作一種色彩和包裝去使用的。認為產品再好,色彩、包裝很土舊,就賣不動。這肯定是有問題的。好多作品,追求現代的色彩、結構手法、語言的感覺,一味模仿國外作品,最後都會反過來傷害它,深深地傷害它。你還不如老老實實地吸收現實主義的營養,用你拿手的方式寫下去。但是,這種作家肯定不是最優秀的。優秀的作家一定是接觸現實、有批判性的,深刻的和敏感的,這跟對藝術技法的敏感和勇氣,是密不可分的。它倆一旦剝離了,就不是一個有勇氣的、好的作家了。要把這二者結合起來,把內在的、源於生命的真實的感觸,和對事物的現代表達融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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