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今天能讀到唐詩,你知有多幸運嗎?

「世上好看的臉蛋太多,有趣的靈魂太少」。有趣的靈魂,寫有趣的文字。他的文字,從來不為了取悅而撩撥,而是讓你讀著讀著,情不自禁地,甚至毫無預料地,捧腹大笑。他的文章常常是剛一看完,再次打開便沒了蹤影,這便是六神磊磊。讀金庸武俠的六神磊磊「翻牆」讀唐詩,卻依舊不改嬉笑諧趣的本色,舉重若輕,四兩撥千斤。全唐詩四萬八千九百餘首,被他用活色生香的人物和故事,娓娓道來,從初唐到晚唐,重要的人物,他用輕盈的筆觸,栩栩如生地還原在我們面前。

王曉磊(六神磊磊)著/新經典文化/2017年7月版

他對人性洞若觀火。這世上的兒女情長、世態炎涼、升遷貶謫、草莽英豪、離愁別恨,細微之處見人性。他緊貼大唐的歷史,加以豐富的細節,別出心裁地打破了時間和空間上的限制,把詩人們當成一個個鮮活的人來講述。讓讀者們在刀光劍影品讀愛恨情仇,在忍俊不禁中重溫最溫暖最風雅的唐詩記憶。而事實上,這種享受又是多麼幸運和不易。唐詩的流傳並不是一條坦途,當今所能閱讀到的唐詩不過是作者所寫詩歌數量的九牛一毛,更多的詩篇在歲月的風雨中飄零散落不知歸處。

六神磊磊

今天能讀到唐詩,你知有多幸運嗎?

文 | 六神磊磊

距離今天大約四百年前,大明朝天啟年間,魏忠賢公公正權勢熏天的時候。

在浙江海鹽縣,有一位老人默默脫下了官袍,整齊疊好。這是一件綉著精緻白鷳鳥的青袍,代表著他是五品官員。

外面有人喊:胡書記,你怎麼還不出來?我們等著接你去德州上任呢。

「上任?」老先生淡淡一笑,自言自語:再見了,官場!對於你,我早已厭倦。我要回到家鄉,用剩餘的歲月,去完成一件更重要的事。

「編一部最全的唐詩集,不要再有遺漏,不要再有散佚,讓後世子孫都能讀到它!」

讓我們記住這位老先生的名字—胡震亨。

現在人可能很難理解,不就是編本唐詩的集子,很難嗎,用得著這麼發狠嗎?事實是,在那個年代,真的好難。那時可沒有這麼多出版社、印刷廠、圖書館,沒有那麼多搜索引擎。你要查找一首詩,就要翻無數的書,說不定還要跋涉千山萬水去抄,也不一定能抄到。

如果老胡偷懶,不編這本唐詩集,會怎麼樣?答案是:後果很嚴重。

那時候,唐詩正以今天物種滅絕般的速度在失傳。據胡震亨估算,到他所處的年代,唐詩已經至少失傳了一半。

你也許以為:詩怎麼會失傳呢?只要詩人夠棒,寫得夠好,就會口口相傳留下來。

呵呵,你以為是你們家菜譜呢?

先問一個好像不太嚴謹的問題:在所有唐詩里,最牛的是哪一首?可能有不少人會回答:《春江花月夜》,所謂「孤篇壓全唐」嘛。那麼它的作者是誰?不少讀者也能答上:張若虛。

這位張先生寫出了這麼牛的作品,一定是個大名人了?沒錯,他當時就被人尊稱為「吳中四士」之一。要是拿武俠小說打比方,張先生的江湖地位就算不如明教四大護教法王,也差不多夠「五散人」的級別了。

然而,這麼了不起的一位先生,到今天留下來了多少詩呢?一百首?八十首?答案令人震驚—只有兩首。

由於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宋代人在編一本樂府詩集時,收錄了張若虛的這首詩,讓它得以流傳下來。不然,我們壓根不會知道這首詩。

此外,唐代的五言絕句里哪一首最牛?有很多人會脫口而出:《登鸛雀樓》,就是每個人小時候都背過的「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一般認為,它的作者是王之渙。

這個王猛人有多少詩留了下來?答案觸目驚心,只有六首。

一千多年裡,也不知道有多少「白日依山盡」「海上明月共潮生」湮滅失傳?

李白畫像

王之渙、張若虛同學的遭遇,並不是偶然的。

李白有多少詩留了下來?最慘的說法是:大概十分之一。這個偉大的天才寫了一輩子詩,總數估計有五千到一萬首,也許十之八九我們永遠見不到了。

李白去世前整理了畢生稿件,鄭重託付給了族叔李陽冰,請他為自己編集子,以便流傳後世。李陽冰沒有辜負他的期望,用心整理出了《草堂集》十卷,然後 失傳了。

再說杜甫。這個同樣偉大的詩人,四十歲之前的詩幾乎全部失傳,而他活了多少歲呢?只有五十八歲。從這個意義上說,可謂大半輩子的詩白寫了。

同時期的另一個大腕兒王維也沒有好到哪裡去,開元年間他寫了成百上千首詩,最後十成里留不到一成。

還有「初唐四傑」里坐第一把交椅的王勃,沒錯,就是寫出「落霞與孤鶩齊飛」的那個。他的集子艱難地流傳了幾百年,終於在明代徹底湮滅。直到明朝都快亡了,人們才從別的圖書里找出一些他的詩文,甚至要跑到日本去找一點抄本殘卷,攢成集子,讓我們感受王勃的風采。

這就好比《金庸全集》全部失傳了,你只能跑到六神磊磊的專欄里去找幾段金庸原文來過癮,想想都要哭。

偉大的孟浩然算是幸運的,死了沒幾年,就有人給他編詩集,但許多詩當時仍然已經散佚。還有偉大的李商隱,就是「春蠶到死絲方盡」「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那位,曾親自編了四十卷詩文集,可惜全部失傳,沒一卷留下來。他的詩是多年之後人們陸續一點點搜求到的。

那些湮滅掉的詩文,都是因為水平糟糕,大家才記不住嗎?不是的。即便是名動一時、口口相傳的詩文,也照樣會亡佚。比如唐代人記載說,李白的《大鵬賦》和《鴻猷文》特別偉大,比漢代辭賦霸主司馬相如和揚雄的水平都高。今天,《大鵬賦》幸運地流傳了下來,但《鴻猷文》呢?對不起,沒有了,永遠淹沒在了歷史中。

又比如晚唐詩人韋莊,不少讀者都知道他那首浪漫的《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但韋莊還有一首非常珍貴的長篇敘事詩,叫作《秦婦吟》,詳細描繪了唐末黃巢起義前後的歷史畫面,其中有一句,是寫農民軍進入長安後的景象的,尤其有名,叫「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可是《秦婦吟》的全文卻不幸亡佚了,宋、元、明、清四代人都沒能讀到它。萬幸的是,後來在敦煌石室發現了一首長詩的抄本,仔細一辨認,居然就是傳說中的《秦婦吟》,我們這才有機會見到它的真面目。

不光是詩歌在消失,前人編的各種詩集、詩選也在消失。何況,過去不少學者編詩集有不少偏見。有的人拚命選盛唐詩,中唐、晚唐的詩選得很少。有的人只愛選些清湯掛麵的詩,粗獷豪邁的一首都不選。

在當時,號稱最全、最完整的一本唐詩,叫作《唐詩紀》。胡震亨找到這套書,只翻開第一卷就不滿意了:「開篇就把唐高祖李淵的一首詩給記漏了,這也號稱是最全的唐詩嗎?」

他下定決心:我距離唐朝已經七百年了,再不編一本完整的唐詩出來,我們怎麼對得住那些偉大的前輩詩人?

杜甫畫像

有人不解:老胡,這麼難的事情,你一個人干,憑什麼能幹成?

老胡充滿信心:就憑我家的萬卷藏書!

所謂「萬卷藏書」,一點兒也沒有吹牛。他家有一個巨大的藏書樓,叫作「好古樓」,包羅萬象,「收藏圖書萬餘卷」。除了藏書,老胡本人的學問也很淵博。十八歲中秀才,二十九歲中舉人。他還涉獵廣泛,連兵書都啃,連當時的抗倭名將「劉大刀」劉鋌都是他的朋友。

1625年,老胡挽起袖子,幹了起來。

「我不但要收錄最全的盛唐詩,也要收錄最全的中唐詩、晚唐詩、五代詩!

「我不但要收錄詩歌,還要整理出每一個詩人的小傳、評語,讓他們名垂千古。

「我不但要收錄完整的詩,還要收入斷篇零句,甚至詞曲、歌謠、諺語、酒令,什麼都不遺漏。」

我讀金庸先生的《射鵰英雄傳》時,每當讀到大高手黃裳寫《九陰真經》這一段,就往往想起胡震亨老先生編全唐詩的情景來。

秋去春來,無數個晝夜過去了。終於有一天,胡震亨放下了筆,完成了這部著作。此時已經是1635年,他已整整工作了十年。

這部巨著,被取名為《唐音統簽》。這部超級大書有一千零三十三卷,按天干之數分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等十簽,不但收錄了當時最完整的唐代和五代詩,以及詞曲、歌謠、諺語、酒令、占辭等等,還有極其珍貴的文學評論、傳記史料,堪稱中國古代私人編書的超級王中王。

更誇張的是,老胡還不過癮,又用了七年時間,吭哧吭哧吭哧寫出了研究李白杜甫的《李詩通》《杜詩通》兩部大書。

這時,已經七十四歲的老人方才露出微笑:我終於完成了一生的夢想。這才叫不辜負我的時代。

這樣一個人,《明史》中卻沒有他的傳,各類書籍史料中也沒見過他的一篇生平傳記傳世。但那又怎麼樣呢?歷史無視他,卻不敢無視他的巨著,《明史·藝文志》里收錄了他不少書。

錢謙益畫像

那麼,全唐詩的編纂偉業算是完成了?還早呢。

第二位牛人登場了,他的名字叫作錢謙益。一聽到這個名字,估計立刻有人開罵:「呸!大漢奸!千刀萬剮他!」

沒錯,你可以叫他大漢奸。他本來是東林黨的領袖,明朝的禮部尚書,卻帶著老婆投降了清朝,做了大官。不過,「大漢奸」就一定都只做大壞事嗎?歷史要真這麼簡單就好了。

錢謙益是研究唐詩的大咖。如果當時要成立一個唐詩學院,他老人家鐵定要當院長、副院長的。直到今天,你要是想研究杜甫,都沒法不讀他的注。

老錢也下決心要編一本全唐詩,轟轟烈烈地搞了很多年,大約已編到了數百卷的規模,怎奈天不假年,掛了,沒能完成。

他的遺稿遭際很慘。要知道,當時是什麼年代?那可是金庸《碧血劍》故事發生的年代,戰火紛飛,生靈塗炭。他的書稿也七零八落,今天丟一卷,明天丟一卷,逐漸亡佚過半,眼看就要丟光了。

幸虧另一個牛人出現了,他的名字叫季振宜—我寫文章從不會隨便提生僻的名字,一旦出現了人名,就說明他確實很重要。

這個人,十七歲中舉人,十八歲中進士,不要問我為什麼,天才的世界我也不懂。季振宜發現了老錢的殘稿,大感興趣,他接過前輩的火炬,開始了全唐詩的編纂工作。

季振宜來編唐詩,條件得天獨厚。之前我們介紹過的胡震亨、錢謙益兩位,他們都是當時著名的藏書家。但季振宜同學的藏書比他倆人還猛。猛到什麼程度呢?當時江南幾個最大藏書樓,包括毛晉的「汲古閣」、錢謙益的「絳雲樓」、錢曾的「述古堂」、趙氏的「脈望館」等,其中許多珍貴的藏品都歸他繼承了,可謂天下精華集於一身,江湖人送外號「藏書天下第一」「善本目錄之王」。

這位季同學還超級有錢,所謂「國朝巨富」,家裡豪宅無數、童僕如雲都不必說了,光是崑劇戲班就養了三個。正是因為季家人如此豪富,才可以不惜代價地藏書。據說他家裡有的書一本就價值六百金。

他家的藏品又牛到什麼程度呢?別的不細說,僅舉兩件他老爹的藏品,你隨便感受下:

一件叫作神龍本《蘭亭序》,是王羲之《蘭亭序》傳世最精美的摹本,沒有之一。眾所周知,《蘭亭序》的原本沒有了,神龍本《蘭亭序》是最珍貴的。

另一件叫作《富春山居圖》,沒錯,就是現在大陸收了一半、台灣收了另一半,林志玲女士在電影里玩命搶的那個絕世大寶貝。

有錢、有書、有鬥志,季振宜開始挑燈夜戰,全力以赴編全唐詩集。又十年過去了(這些牛人編書,動不動就是以十年計算),他終於編出了一部宏偉的唐詩集,共七百一十七卷,每年他僅是詩人的小傳就要寫兩百篇。

彷彿上天的安排般,在書稿編成的第二年,季振宜就病倒了,很快撒手人寰。

現在,胡震亨、錢謙益、季振宜,三位牛人已經給我們留下了兩部龐大的書稿,只差最後一項工作—把它們合併起來,修補完善,成為理想中的《全唐詩》。

《全唐詩》

第四個牛人於是出場了。

他是大家的老熟人,金庸《鹿鼎記》的主角之一—小玄子,又稱康熙皇帝。他酷愛唐詩,對過去那些唐詩集總覺得不夠滿意:

「唐人搞的唐詩集子,不夠好,toosimple。」

「宋人搞的唐詩集子,錯漏很多,naive。」

發完牢騷,他撂出狠話:朕,愛新覺羅·玄燁,要把我收藏的所有唐詩集拿出來,搞出一本《全唐詩》,讓子孫萬世都可以讀到!這本書,一定要牛,要猛,要全!

究竟選誰去修書印書呢?他選定了一個人—江寧織造曹寅,也就是曹雪芹的爺爺。康熙無比鄭重地給了曹寅兩部書稿:

「這是季振宜的《唐詩》,這是胡震亨的《唐音統簽》,朕都已經集齊了。你拿著它們,去召喚神龍吧!」

公元1705年,在胡震亨編全唐詩整整八十年後,曹寅督率十位飽學的翰林官,在揚州開局修書,大張旗鼓,編纂《全唐詩》。

這是集全功於一役的最後一戰,可謂勢如破竹、水到渠成。僅僅一年後,曹寅等人就完成了工作,把《全唐詩》放在了康熙的面前。

康熙很激動,很興奮。這可是中國所有大一統王朝里唯一的一部斷代詩歌總集啊!他潤筆磨墨,親自給這部書寫下了驕傲的序言:

「得詩四萬八千九百餘首,凡二千二百餘人,厘為九百卷。」「唐三百年詩人之菁華,咸採擷薈萃於一編之內,亦可雲大備矣!」

他可能想起了李白的話:「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現在,朕可以輝映千春了。

今天,每讀到一首唐詩,我都覺得很慶幸。

我的主業是讀金庸。對比一下那些同樣偉大的武功秘籍吧,從凌波微步到六脈神劍,從九陰真經到北冥神功,都無一例外湮滅了。降龍十八掌到元末就只剩十五掌,最後統統失傳。它們的擁有者都是強橫的武士,卻沒能保住這些經典。

相比之下,守護著我們的唐詩的,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書生。他們呵護著脆弱的紙張和卷冊,他們的藏書樓建了燒、燒了建,編的書印了毀、毀了印,仍然讓五萬首唐詩穿越兵燹水火,度過重重浩劫,一直傳到了今天。

因為他們,我們今天才能看到唐朝的偉大詩人們朝辭白帝、夜泊牛渚、暮投石壕、夢遊天姥;看詩人們記錄下千里鶯啼、萬里雲羅、百尺危樓、一行白鷺;看他們漫卷詩書、永憶江湖、哭呼昭王、笑問客來。

這是何等的享受,又是何等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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