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雨

鄉村的雨

by 其實

天陰沉了一上午，父親站在堂屋，看著雲層越積越厚。世界如一個巨大的瓶子，瓶口已經被棉團般的烏雲塞住。我看見父親手指間的香煙越來越短，像被一張隱形的嘴啃著，煙頭就要燙到手指，我便喊：「爸，煙要燙到你的手了。」

父親很淡定地又吸了兩口，吸得煙頭流血了一樣紅，把煙頭丟在地上。我看煙頭還在冒煙，就踩了幾腳。父親沉重的眼光依然望著天空，追著他的眼光爬上去，我的眼光頂到了軟綿綿的雲層。

「爸，你在看什麼？」我很好奇這樣的天空有什麼好看的。

「看雨。」父親說。

「雨？」

「雨正在路上。」

「我看可以出發了。」母親在裡屋縫補著一件衣服，裡屋的白熾燈打開著，燈絲病懨懨地紅著，發出的光很微弱。她又說，天變得這麼黑，很快就會下雨。

「再等等。」父親說，「肥撒早了，會揮發掉。就得在下雨前撒。」

院子里，三輪車上的兩袋化肥，不動聲色地蓄勢待發。拴在蘋果樹和海棠樹之間的晾衣繩，隱晦得如同一道陰謀。晾衣繩上的衣服早被母親收走。

沉悶得寂靜，寂靜得沉悶。黑毛驢把頭從屋檐下伸出來，嗚昂嗚昂地叫了兩聲。毛驢的叫聲在院子里滾動，在烏壓壓的天空下倍感壓抑。雞都識趣地回到雞舍，還有的站在草棚屋檐下，姿態竟和父親相似。

上午，很多黃色蜻蜓像一架架直升機從東邊神氣地漫過來。雞伸著脖子，使勁往上躥跳，也毫無所獲。我拿掃把拍打，拍到不少蜻蜓，都餵了雞。

天空中打了一道閃電，形狀像一隻蜥蜴。昏暗的院子瞬間被照亮。蘋果樹上的青果子眼睛一般閃了閃。緊跟著是骨碌的雷聲，好像由一匹馬牽拉著，在天空中粗糙地前行。

父親已經換好一雙破舊的膠鞋。「我出發了。」父親向著裡屋說。

母親走出來，說：「你去哪塊地撒肥？」

「去十二方的黃豆地。」

「我跟你一起去吧，撒肥快些。」

「你還是別去得瑟了，一身病，再一淋雨，加重了可沒錢治。」

「爸，那我跟你去。」我說。

「你老實在家呆著。」

「拿把傘吧！」母親說。

「拿傘還怎麼幹活！」

父親剛走沒多久，天空中開始掉落雨點，稀疏的大如銅錢的雨點。我聽到啪嗒啪嗒的聲音，那是雨點打在樹葉上。大雨來臨之前，陰沉了那麼久，一切都做好了迎接雨的準備。

「舒，你爸要挨淋了。」母親說。

雨大起來，電閃雷鳴，狂風驟雨。

我看著外面的世界忽明忽暗。

父親回來時，我沒認出是他。他的頭髮苗子似的貼服在頭皮上，全身的衣服也都貼在身上。一進屋渾身各處往下滴著水。父親把衣服脫下來，擰水。「這下可好了，肥料及時撒進田裡，全被雨水喂進莊稼嘴裡去了。這場大雨下得好呀！」

母親拿來兩條幹毛巾，擦拭父親的後背。「是好，看把你澆得都沒人樣了。」

「莊稼長得好，我才有人樣。嘿嘿。」

父親呲牙咧嘴地笑，牙齒在暗淡的光線里白得非常明顯。

「三輪車呢？」母親往院子里望望問。

「停在村口了。那個坡太滑太陡，試了幾次推不上來。」

「被人偷走怎麼辦？」

「放心吧，輪子上全是泥，沒人偷得了。」

雨停了，天放晴。我和父親去推停在村口的三輪車。車輪上全是泥巴，真不知道父親怎麼從田裡推到這裡的。先用木棍把車輪和擋泥瓦上的泥巴清理掉，父親在前面拉著，我在後面推著，費力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三輪車趕回家。

三輪車停在海棠樹下，翠綠的葉片上跳動著陽光。樹上的雨滴掉落在車鬥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黑翅白腹的燕子掠過地皮，銜起新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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