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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家庭叛逃者(17.3.28)

1

按照約定,孝林和阿升惴惴不安地赴了約,她們原以為孝林的父母會顧及到血脈親情,也許能坐下來好好談談,可沒想到,家人卻打了一張拳腳相加的「感情牌」。

那天街頭碰面的狀況十分混亂。

三個壯漢衝上來,氣勢洶洶地要將孝林帶走,孝林當然不依。兩個人勢單力薄,徒勞地反抗。一個被摁在地上不得動彈,另一個被兩個成年男人痛毆。還是路人看到,才報了警。

「真是不要臉透了。」後來,阿升這樣評價。

一行五人進了警察局,三個大男人殷勤地向警察遞煙,兩個孩子掛了彩,愣愣地站在一旁。阿升傷重一點:眼鏡被打碎了,鞋被踢飛了,腳上全是血,走路一跛一跛的;孝林傷勢輕點,畢竟還是自家人。

背後原委太過曲折,孩子們表達的意願根本沒人聽,警察只當家務事來處理。他們斷定孝林,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一定是被人騙了,才稀里糊塗吃了葯,離開了家。可能警察也不想多管這檔閑事,該放的放,該回家的回家。

警察對孝林說:「你要聽你父母的。」

而那三個壯漢分別是孝林的父親、孝林的叔叔和一位孝林都不知該如何稱呼的親戚。

當時,大人們已經擬好了下一招,他們暗示孝林「已經聯繫好了精神病院」,並恐嚇她:「你要麼就跟我們回家,不要再吃藥,要麼我們就叫精神病院的人來抓你走,我們現在打電話,車子一會兒就會來。」

孝林徑直被遣送回家,確切地說,是先被押送到姨奶奶家——他們家族在城裡的聚點。父親家族的主要成員悉數就位,「批判大會」當晚召開。離婚後又嫁為人婦的孝林母親也到場了,她是當夜會議上表現力最強的那一個。

「別人沒有砸我的東西,就是我媽,她砸我的手機、砸我的眼鏡,別人在旁邊看著。」

母親的凶態激怒了孝林,氣急之下,她上手去抓母親的頭髮。旁邊不動手的親友們開始幫腔,「你怎麼打你媽!她是你媽————啊!」孝林模仿的這句話的口吻,將「媽」這個字拖得很長,彷彿又認真自我譴責了一番。

「我當時就覺得(自己)特別智障。」

和親戚們爭執了半天,孝林最後奪回了屬於自己的東西,其中有一部手機。

那天晚上,叔叔偷偷跟孝林說,「孝林啊,其實我也是被逼無奈,希望你不要怪我,因為我也要面子,你讓我們在親戚面前都抬不起頭,我也沒有辦法,我也是被逼的。唉,你阿姨整天都在哭,就希望我趕快去把你找回來,讓你不要再吃這個葯。所以你不要再走了,你就好好留著。你要是擔心你爸爸來欺負你的話,你就先住到我們那邊去。」

孝林嘴上答應下來,可當晚和父親回了家。

2

第二天,父親外出,鎖了門,僅留奶奶看守。奶奶對發生了什麼似乎並不知情,孝林向奶奶要了鑰匙,又通過電腦上網,在網路上找到了一個「朋友」的電話號碼。

「你可不可以出來,載我一程啊?」她手頭僅有一部手機,裡面一個電話號碼也沒有存。

「朋友」來了,在門外。他似乎有點疑惑,猜孝林肯定又闖了什麼禍,孝林否認了。這個「朋友」是個不務正業的小混混,他說:「我最近欠了好多錢,你要不借我點錢吧。」

電瓶車在前往汽車站的路上開得飛快,孝林坐在后座上。「開快點,開快點,」她一聲一聲地催促。

母親也曾開車載著她在這小鎮的路上飛馳。

父母分開之後,孝林跟父親住。小時候,有一次她拉肚子,拉到脫水。她跟父親說了一整天,說要去看病,父親不帶她去,讓她吃松花粉,讓她多喝水,結果還是沒有用。母親從大老遠開車過來,將她接到大老遠的醫院。父親所在小鎮的醫院是大醫院,但母親不願意去,特地去了她居住小鎮醫院。

「目的是什麼你知道嗎?我媽她好久沒見我了,她希望我在她那邊過夜,然後她就把我開到她那邊的醫院。但當時情形特別緊急,我已經脫水了,快要昏倒了,快要休克了。」

車開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達醫院,在掛水的時候,孝林身體發麻,意識一點點流失,面前的世界已是模糊一片。清醒之後,她大鬧著,「我不要在你這邊過夜,你為什麼把我帶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每日服用的兩種藥物

孝林坐在電瓶車后座,用手機上網買了張去水城的票。到了汽車站後,將事先約定好的兩百塊錢給了「朋友」,然後她在男廁所躲了起來,將門拴緊,一直等到快檢票。

長途汽車載著她,載向更加未知的未來。目的地是水城,那裡有許多許多跟她們一樣的朋友們,而已在那邊等待孝林的阿升,此時焦急得快失控了……

孝林記得小時候,自己非常討厭坐長途汽車。整個小學期間,父母都在鬧離婚。08年分居,父親不死心想要挽回,三天兩頭帶著她坐長途汽車往母親那邊跑。

「長途其實很悶的,很無聊,不像高鐵什麼的,你坐4個小時也很舒服。會暈車、想吐。」

父親拉著她去找母親鬧,還在她面前打起來,她像是個被拿來使用的籌碼。父親找了家賓館,住下來,第二天又像哈巴狗一樣跟在母親後面念:「你快點回去繼續過日子。」

「不要,不要,」孝林回憶起母親的回答。離婚鬧了好多年,真正收到法院的離婚傳單,孝林已經讀初中了。

父親一直認為孝林成績差是因為她母親,母親沒有盡到照顧她的責任就跑掉。孝林覺得不是,「是因為我媽老是打我導致的。」

孝林母親是個非常好強的人,離開他們之後,經濟條件反而逐漸好了起來。孝林認為,母親堅持離婚的原因在於,孝林是個「智障」,是個「傻逼」,「這孩子太傻了,沒有前途的。」

「我媽說我爸在外面找女人,我至今都沒有看見那個女人,我媽倒確實是在外面找了個男人。」

母親後來當了廠長,和帶著一個男孩的叔叔組成了新的家庭。他們有一所很大的房子。

3

孝林從父親家逃出來的時候,身上沒有身份證。

去年年末,她們電話聯繫了孝林家人。她們撒了謊,說要回去過年,但苦於沒有身份證,無法坐火車(其實,即便沒有身份證也可以在火車站辦理臨時身份證)。家人果然將身份證寄出,在阿升的安排下,身份證被快遞到多個中間地址,最終才送到她們手上。可孝林最後並沒有回家過年。

通過幾次網路聯繫後,阿升同意接受這次採訪。

我們前期通過一款非常小眾的app聯繫,出於安全考慮,這是阿升唯一接受的聯繫方式。在此之前她問過我用什麼系統的手機。

阿升曾匿名在網路上寫過一篇文章,分析國內的一款著名新聞資訊類APP,這款軟體在後台有很多不必要的小動作,收集用戶的信息。

阿升只用虛擬號碼,打車一個號碼,點外賣一個號碼,辦銀行卡一個號碼;她有好幾個手機,其中一款是國產山寨安卓機,優點是可以更改手機串號;她刷安卓CM系統,控制APP的使用許可權;她將開機密碼修改成4乘4的矩陣,圖案異常複雜。她的使用習慣是,安卓手機裝Google Play上下載的國外APP,國產軟體全部裝在蘋果手機上,關閉一切能關的許可權和後台應用刷新。

孝林逃跑的時候,身上唯一的那款手機是阿升給的,據說,用的是電腦的處理器,處理速度很快,缺點是耗電量極大。孝林機靈,在車站臨時買了充電寶才避免了路上失聯。

為了安全,阿升搭建了一個很複雜的VPN,四層結構,購買國外的伺服器,讓人無法追蹤到她的真實IP地址。在不同的在線賬戶中,也會用不同的名字,密碼是隨機生成的字元數字的組合。

她負責安排她和孝林的一切,謹小慎微、不留一絲縫隙,帶著一股執拗。

阿升是一名程序員。採訪前,她先給我科普了一通信息安全知識,教我蘋果手機的隱藏功能——如何查看周圍的基站信息。有時候,她也會單純地炫耀一下自己的知識。這時的她才像個典型的技術宅,冒點兒孩子氣。

阿升設計了很多安全方案來防止她們被找到。

這兩天,她準備在租的房子門口安裝一個監控,控制板上的程序已經寫好了,配備有攝像頭,無線網模塊。為了防止家裡被斷電,她甚至考慮要加裝一套CDMA和電池模塊。這念頭因為孝林的強烈抗議而沒有執行。

阿升曾用過查找手機的功能定位孝林,孝林認為這侵犯了她的隱私。「然而她根本不重視手機里無數個真正在收集她隱私的國產軟體。」阿升辯解道。

她們十分小心,避免居住信息遭到一丁點泄露。上一次輕信的結果讓她們不再輕易相信任何人。

4

所有人都是大數據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可阿升不想順從地做這樣的一滴水。她試圖在汪洋大海之中將自己隱藏起來,這對於其他的水來說毫無意義,但這滴水的確和別的水不一樣。

阿升和孝林是人群之中極少數的那一撥人,她們是跨性別者,生理性別為男性,心理上卻認同自己為女性(縮寫簡稱為MTF)。她們兩人在過去的一年裡開始私自服用激素類藥物,進行激素替代治療。

激素替代治療(縮寫簡稱為HRT,圈裡採用這種療法的人彼此稱為葯娘)讓她們一點一點地改變了自己的外在性別特徵,使之符合自己的心理認知。

「他們」變成了「她們」。

我坐在阿升和孝林的對面,看起來她們就是兩個年輕的女孩,談不上美麗,看上去很普通,在人群中並不顯眼,也沒有刻意的女性化。

但是,即使在一種不精緻的生活狀態下,沒有化妝,穿著運動衣,也依然能感覺到她們自然而然散發出的女性氣質。

激素令她們的面部線條變得柔和,脂肪重新分布堆積在胳臂和臀部,皮膚變得細膩,湊近一點可以看到嘴唇上些許半透明的汗毛,胸部微微隆起,和一般女性無異,情緒穩定平和。或許在外人們的眼中,她們只是一對並不怎麼會打扮的姐妹。

孝林很小的時候就想做女孩子了,從懂事以來就是如此。

2009年左右,她讀小學,在網上搜索到了一個貼吧,是關於「變性」的。這個貼吧禁止新人發言。那時,她還小,她點進去看,想融入這個群體,想跟她們聊天,但當時的她只能在電腦屏幕後面默默看帖。

貼吧內有相同需求的人已經聚集在一起討論如何用藥。

當年,自行採用激素替代治療的圈子尚處在萌芽狀態。大家拿自己做實驗,嘗試各種各樣奇怪的藥物,靠感覺摸索劑量,記錄不良反應。到了2013年左右,孝林讀到初中,這類網路社群漸漸成熟起來,藉助更多境外的經驗和資料,大家開始吃比較「正經」的葯。但當時,她依然不敢參與進去。

阿升與孝林不同,小時候的她並不像女孩,整天玩電腦、打遊戲、編程,與一般的男孩子沒什麼不同。

2011年,阿升讀初二,才正式地確定自己有變成女孩的想法。

她從小就有一套自己的行事邏輯,很獨立,青春期的到來迫使她開始認真思考「性別」這件事。但當時,她從網路獲取的信息極少且偏頗。

她聽說,豆漿裡面有雌激素,於是大量飲用豆漿,當水喝。但沒有任何效果;後來,她買了一瓶大豆異黃酮膠囊。這次似乎有點用,但效果並不明顯。苦於男性性徵日漸顯露,她甚至做了一些很極端的事情,比如用繩子把下面紮緊。

「我巴不得那個該死的地方因為供血不足而壞掉。但實在是太疼了。」

阿升和孝林都認為,勃起的感覺令她們受不了。她們無法控制自己內心對於身體上男性性徵與男性性慾的厭惡。

「比如坐在公交車上,包包放在大腿上,車一顛一顛地,它就會自己硬起來,這種感覺好討厭。」

阿升說,「想要啪啪啪的那種感覺讓我覺得非常噁心,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我就拿著菜刀跑到廁所。」但是最終,她還是沒敢動手,因為害怕動脈大出血。

阿升對男性性慾望十分厭惡,並且有自殘的舉動。初二,阿升很天真的跟家人說出自己想要成為女孩的想法。但家人以為她在鬧著玩,並沒有當真。大概在2015年11月到12月的時候,阿升第一次想辦法弄到了真正的激素葯。

服用三個月之後,阿升去醫院檢查了激素水平,檢查結果表明葯是真的,她體內的雄性激素水平下降了。

在過去的一年時間裡,她們每天服用兩種葯。

「這個過程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把體內的雄性激素給幹掉,另外一部分是補充雌激素。」

「一個讓你萎掉,一個讓你胸大,」孝林補充說。

處方葯,一盒需要三四百塊錢,每片是50毫克或100毫克。賣家聲稱是土耳其進口。

「這個效果最好,但是它也非常貴,對於那種沒有自己獨立收入來源的,想買它實際上非常的困難。」

快到吃飯時間,阿升的鬧鐘響了,提醒她該吃藥了。

「因為是激素類藥物,人體的激素水平是比較穩定的,如果不按時吃的話可能容易把肝和腎弄壞掉。」頓了一會兒,阿升補充道:「我說的這些話沒有任何科學依據,只是根據他人的經驗總結出來的,非常不嚴謹。」

2017年,阿升十九歲,孝林十七歲。

5

阿升決定不向母親屈服,她認為,如果選擇回家就意味著必須放棄吃藥,但她不能沒有葯,那還不如讓她死。

「我對我媽還是比較了解的,如果我有一分狡猾,那她的狡猾就是五分。」

「如果接著讓我像個男人一樣地活下去,我會瘋掉。」

家裡有一個抽屜,平時很少有人會打開,裡面全是些亂七八糟的電線、零件、電路板之類的東西。抽屜里有阿升的秘密「金庫」——阿升將激素藥物,像寶貝一樣囤積在一起。

家人臨時去抽屜裡面找東西,然後發現了葯。一個學生怎麼會服用更年期婦女服用的藥物?

「你為什麼要做人妖?」母親與她大吵兩天,兩個固執的人誰也無法說服誰。一氣之下,母親將她趕出了家門。當時她剛滿十八歲,背包行李被扔到門外,出門前她順手拿了一些重要的東西:筆記本,充電寶,手機,身份證。

手機上調試阿升的代碼

阿升的母親是一位公司的領導,她曾經希望阿升長大能當個外交官,小時候整天跟她說:「你以後要出人頭地。」

「母親對我的教育,物質上沒得說,精神上零關心。」

小學的時候,阿升的父母離了婚,後來分別再婚。「小時候,我覺得這件事很悲傷,但是現在我覺得這件事非常的233。(233,網路用語,大笑的意思)。我覺得這些大人好愚蠢,反正離婚了,是他們丟臉也不是我丟臉。」

「我非常討厭那種傳統的婚戀觀和夫妻關係,男的上班,女的帶孩子,以及最終的目的不是過得開心,而是傳宗接代。」

在阿升心中,父親是一個荒淫無度的人。一開始,母親同事偷偷告訴母親,「看見你家老公跟陌生女人逛街。」

「可能是因為這件事情給我造成的惡劣印象,讓我比較反感性。」

「你開心,但你不能違反道德的底線。你跟這個談著呢,背後再找一個,這不是很不道德嗎?」阿升說。

九十年代,整個N城的電腦公司掰著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阿升父親計算機專業畢業,手下經營著電腦公司,業務開展得十分順利,賺得盆滿缽溢。

「摩托羅拉的大哥大,BP機,當時一萬多,我家都能買得起。」

阿升生下來,手頭的玩具就是電腦。1999年,她家的電腦內存還只有1MB,一個屁股碩大的顯像管顯示器跟主機捆綁在一起,連Windows 98都運行不了。阿升在上面玩,寫簡單的程序。而等到她上幼兒園,家裡的新電腦都能裝Windows XP了。

小時候,父親修電腦,她在一旁看,不知不覺就學會了。後來的知識都是她自己通過網路學習得來。「當時國內還能用谷歌,搜出來的東西質量很高。」阿升從小上雙語幼兒園,英語成績一直很好,維基百科還能用時,她經常跑到維基上去看各種「好玩的東西」。

「從2010年起,我開始用Linux,我覺得Windows實在令我忍無可忍了,糟糕的軟體生態,糟糕的用戶體驗。」

阿升幾乎所有的知識體系都是網路給予的,這些知識既不來自父母也不來自校園。

「後來到了初中,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每天要學那麼多沒有用的東西,然後,我就開始逃課,開始不寫作業。」

6

在國內,北醫六院可以為具備一定條件的人開具「易性症」鑒定證明,憑證明才可以到正規醫院做激素替代治療(HRT)或者性別轉換手術(SRS)。

阿升對「易性症」這個落後的稱呼強烈反對,直接丟出一條維基百科,由美國精神醫學學會出版的最新版《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DSM-V)中,「性別焦慮」(GD,Gender Dysphoria)取代了被認為有負面涵義的「性別認同障礙」(GID,Gender identity disorder)。

她認為自己掌握的是先進和正確的知識,父母的認識體系太過陳舊。

隨著電商興起,很多城市的電腦城都逐漸沒落。離婚後的父親和小三重組了家庭,公司漸漸難以支撐,後來開始變賣家產。父親有錢的日子過慣了,花錢仍是大手大腳。

「他現在已經淪落為一個裝寬頻的了。50多歲了,估計腦子也動不過來了。」

父親在整件事的過程中的反應一直是「不問不理不管」。母親新找的叔叔也是裝作不知道的態度。

被趕出家門後,阿升在肯德基住了一個星期,然後聯繫到一個朋友。朋友給她介紹了一份月薪3000元的工作,辦公地點是地下倉庫,負責為公司搭建網站、維護系統,事情很雜且多。付出與獲得並不對等,但沒有辦法,她沒有文憑。

事情暴露之前,阿升原本的人生規劃是出國念書。初中畢業後,阿升的應試成績很糟,讀了N市的一所職高,計算機專業。這所職高並不重視應試教育文化課,特別之處是它有國際部。在普通班的阿升因為專科能力突出而被校長選中,校長將她轉到國際部就讀。

校長很看好她的天賦,希望她能出國深造,去英國華威或者愛丁堡,學校都看好了。

當然,她的英語成績一直很不錯,雅思7分。

7

小時候,孝林的成績就不好。當時她所在的鄉村幼兒園要學習算術和拼音。「那時候,我特別笨。」等到小學,再接觸到算術和拼音,「就像加buff(遊戲用語,增強自身能力的魔法)一樣」,孝林變得比大家厲害多了。

孝林的母親很嚴厲,成績稍差一點就動手打。這種教育方法適得其反,孝林在小學一年級後期開始產生厭學心理,天天在學校的操場上「浪」。父母覺得她有多動症,帶她四處尋醫問葯,後來還發展成燒香拜佛。吃了很多葯,最後也沒什麼變化。

在醫院的時候,醫生給她做了智商測驗,結果是148。

孝林整個的學生時代十分黑暗,一邊是討厭的學校,同學認為她不合群,也不愛學習,聯合起來排斥她;另一邊,則是不斷鬧離婚的父母。

父親以前是工廠里的技術維修工人,母親是紡織廠工人。工廠倒閉之後,父親開始走下坡路。一開始,父親去做協警,「實際上就在那些廠裡面守著,跟一個門衛一樣只是沒有門衛室可以待。」大冬天出門,在室外吹一晚冷風。「就是苦力,其實沒什麼事。」

後來,父親辭職加入了一個保健品的直銷團隊——賣松花粉。僱員們經常互相吹捧:「這個工資很高,這個能賺很多錢,直銷是一個很好的行業。」

但父親更窮了,一開始加入,一個月工資才幾百塊,到現在也才3000元。孝林記得,家裡要交網費,父親連100元也拿不出來,要向孝林開口,借她過年的壓歲錢。說是借,當然最後也沒有還。

「小學的時候,我們整個班都有點娘娘腔,反正沒有人說我娘,因為在這樣一個群體當中,我並不是特別娘。」

「他們可能是小時候很懵懂,覺得這樣很好玩,但我是真的想做女孩子。他們純粹只是覺得好玩,現在他們也還是男的。」

「性別認同,性別表達,性傾向,是完全不同的東西,這不是常識么?」孝林說。

到了初中,孝林和大家的區別變得更加明顯了,她內心要想做女孩子的願望更加堅定了。在變聲期,男孩子的聲音開始變得難聽。孝林不喜歡自己的聲音變成男孩子的聲音,她努力模仿女孩子的聲音說話,這樣模仿著,內心也變得娘娘腔起來,動作和身體也逐漸偏向女性化。看起來「很柔弱,很好欺負」。

很多MTF跨性者都有類似的經歷,在網路上有一套專門的教學方法,教授大家如何練習「偽聲」。

這時,班級上的「中立勢力」開始嘲笑她是「娘炮」,「邪惡勢力」直接上手欺凌她。他們有一次拿繩子捆住她的手,拽著她在操場上到處跑。一天,孝林生氣到極點,她說,「我要拿一把菜刀衝到學校,把你們都殺光。」

老師怕事情鬧大,開始介入,將壞學生批評教育一番,「然後他們就不幹了。」欺凌才算是得到了平息。

這時候,學校一位校長新上任。新校長很認真,一上任就重新分班,將所有的「壞學生」都集中到一個班,由他代課。孝林也被分到這個班,剛剛停歇的欺凌,換了一波人反而比從前更加嚴重了。因為九年義務教育,壞學生再壞也不能開除。

當時,她的成績特別糟,老師天天讓她去辦公室補作業。因為小學寫字少,成績不過關。對別人來說很簡單的事情對她來說都很困難。每天白天趕到學校,然後繼續拚命補作業。

「那時候,晚上不敢睡覺,因為我眼睛一閉一睜就要開始忍受煎熬,我怕睡覺,一直到現在。」

直到上了職高,孝林也沒有過得開心一點。她認為自己是女孩子,與女孩子一起玩,遭到男生的妒忌。後來女孩為了避嫌也漸漸跟她來往少了。

入學前,她希望轉到計算機專業,家人請校長吃了一餐飯,最後,校長將她轉到計算機平面設計專業。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專業,她的期許落了空。

上課的時候,電腦壞了,孝林舉手,自告奮勇要幫忙。老師拒絕了,說還是請專業的計算機老師來處理吧。

職高上了半年,孝林退了學,她跟家裡人說想要去學編程。

8

阿升被孝林稱作是「掀開被子的那個人」。

退學後,孝林輾轉遇到了阿升,從阿升那裡,孝林拿到了人生的第一顆葯。這時,孝林與家裡還有聯繫,她好久都沒有回家,有一次回家,她問阿升要不要一起回去。回家的幾天,她們還算玩得開心。

夜裡打算離開家之前,孝林母親過來找她,衝過去奪她的書包。母親說:「讓我看看裡面有什麼東西。」

孝林感覺母親奪走書包的動作非常用力,不正常,不像是單純地想看書包里有什麼。她沒有讓母親奪到書包。然後,母親攤牌,讓孝林回家跟她好好談談。

母親問:「你是不是吃藥?」

「反正被出櫃了唄,然後我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了。」

那天白天,孝林腸胃不好,去醫院看病。醫生看完病然後給孝林母親打了電話,說,「你這個孩子很不正常啊……」母親和一個親戚趕緊去網上搜索了一些信息,對她們來說,「吃藥變性」過於聳人聽聞,家裡立馬炸開了鍋。

家人串通一氣,告訴了一堆親戚,一堆親戚圍著孝林坐著。孝林並不憎恨父母的責罵,她恨的是,為什麼一直要到最後才來找她談話。

談完話,孝林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這時,按照孝林的話說,知道事情敗露的阿升「被害妄想症爆炸了,非常爆炸」。阿升說,「我們必須要跑,我們必須要跑,必須要跑,你父母肯定會搞死我的。」

孝林說:「被她逼迫著,我們就跑了。然後我的父母就很急。」

著急中的父母慌不擇路,甚至報了警。親戚們迫於面子壓力全體出動,即便是那種不去請就不一起吃年夜飯的親戚。

阿升被孝林稱作是「掀開被子的那個人」。

阿升的舅媽是親戚中唯一支持她的人,舅媽嘗試緩和她與母親之間的關係,幫她找地方住——舅媽支持她,但舅舅不支持,因此阿升無法住在她家。

後來阿升才知道,舅媽因為站在「理解阿升」的立場上,遭受了來自家族的很大壓力,連過年吃飯都不帶她,就因為她支持阿升。

「小時候,我媽就喜歡打我,反正,我從能打得過他們的時候,就會開始反抗。」

被趕出家門之後,阿升一直在微信上與舅媽保持著聯繫。去年年前,在舅媽的撮合下,阿升母親來到水城看望阿升和孝林。阿升與母親約在水城著名的購物商場,沒有讓母親知道自己居住的地址。

「我的確是個很stubborn的人,很固執,」阿升覺得孝林對她的有些評價還是比較客觀的。她認為自己性格中很大一部分來自母親。

「這件事鬧得那麼大,大家心裡都知道。我媽她肯定不喜歡。所以這點我可能遺傳我媽,我媽就是那種喜歡把事情搞大的人。」

據阿升說,母親做出了一定的讓步,在微信上道歉之類的。母親說,等她們現在租的房子到期了,就出一些錢幫她們租個更好的。現在,她們「母女」之間的關係逐漸緩和,阿升仍在觀察。

9

水城的冬天很冷,商場里有一棵裝點俗氣的聖誕樹。阿升的母親為她和孝林買了新衣服,阿迪和耐克的運動衫,款式男女不分。阿升說:「我媽她一直覺得這牌子的衣服好,小時候就給我買。」母親還細心地帶給她們一份禮物——英國進口的面膜。

來水城之後,通過朋友介紹,阿升找到了現在這份工作,工作日很忙,天天加班到深夜,但掙得也多。見到母親後,阿升把自己的支付寶記錄給母親看,母親看到兩倍於自己的工資,似乎很驚訝。

阿升認為,母親現在部分接受自己的原因是因為自己混得還不錯,甚至比那些親戚、鄰里街坊、別人家裡考上了重點大學的孩子還好。

阿升想證明自己現在過得很好,她炫耀性的說,體重又重了。「孝林跟著我吃好、喝好、玩好,沒有受到虧待。」

她想以後和孝林一起出國做手術,所以拚命努力工作掙錢。國內手術需要很多證明材料,需要家人在背後支持。她想以後移居國外,尋找更加寬鬆的社會環境。她有很多事情要規劃,要教孝林編程、要教孝林學英語……

孝林常常以阿升妹妹的身份出入阿升公司,一起參加公司的團建,照片出現在照片牆上。孝林偶爾會頭疼,飯後身體不適。她去很多醫院看過病,每個醫生開的藥方都不同,但都沒什麼用。她告訴醫生自己在吃藥的事情,但她覺得很多醫生也不是很懂。

孝林才16歲,無法工作,也沒有能力養活自己。阿升認為她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學習。孝林的英語水平只夠剛剛認識26個字母。她的未來還面臨著很多挑戰。

後記:

寫稿的時候,孝林推薦了一篇網文,一部動畫電影給我。

網文的內容是「藍鯨遊戲」,年輕而絕望的少年只有在網路死亡遊戲中才能得到一點點他人的肯定;動畫電影是《你的名字》,也是阿升和孝林近半年看過的唯一一部電影,電影中的主角跨越性別交換了身體。孝林揉著自己的胸,發現自己有了胸部,「這種異樣驚奇的感覺和電影中表現出來的一模一樣」。

其中有一個情節:交換身體後,主角的奶奶一直能夠分辨孫女身體里的靈魂是不是自己的孫女,父親仔細看才能發現孩子的身體里不是孩子而是別人——只有從小養育,日夜相處的家人才知道孩子的靈魂應該是怎樣的。

「如果是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他的內心是一個女孩還是男孩,一開始難道父母從未發覺么?如果父母強行要將孩子的心理扭轉讓心理順從身體,那麼就等同將身體內的靈魂替換掉。都說父母之愛是無私的無條件的,到底是僅僅只愛一具流淌著自己血液的身體?還是愛一個親自看著長大成人的靈魂?」

孝林是B站上的一個小小的UP主,也活躍在其他新興社交網站上。圈子裡有很多跟她類似的朋友,大家彼此鼓氣。有夥伴說:「對於葯娘來講,致命的不是『激素副作用』,而是『沒有內分泌醫生指導濫用激素』以及更可怕的『因家人、社會壓力所導致的抑鬱症甚至自殘自殺』。」

有人在網上提問:「各位同性戀者、易性癖者,難道你們從來就沒有怪過父母把你生來如此嗎?」

孝林回答:「能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幸運吧,起碼能去努力,能努力去實現自己的夢想。」

(文中針對MTF跨性別者的第三人稱代詞全部使用「她」。受訪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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