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的詩歌藝術特色與人生境界的探索
06-05
摘要:陶詩的內容大都表現隱逸的思想和生活。平淡與醇美的統一,情、景、理的統一是陶詩的藝術特色。田園詩所歌詠的是個人悠閑的生活,沒有充分揭示農村的矛盾,這是其不足之處,但以田園的美好對比官場的醜惡,是有積極意義的。詠懷詩、詠史詩表現出理想不能實現的苦悶,以及不與統治者同流合污的高尚品格,也曲折地暴露了社會政治的黑暗。陶淵明對後代的影響主要是積極的。但也包含了不少明哲保身、安分守己、人生如夢、及時行樂的消極思想。關鍵詞:陶淵明平淡醇美藝術特色人生境界一、陶淵明的生活背景與詩歌的藝術特色(一)生活背景:陶淵明(公元356--427)又名陶潛、字元亭,是東晉末年的田園大詩人。據史書記載,東至縣東流鎮東晉時期屬潯陽柴桑(今屬九江彭澤縣),陶淵明在彭澤做縣令,經常到東流種菊。留下千古佳話,後人敬羨先生,建祠以祀。出身於世代官宦的家庭,又是元勛之後的陶淵明,本來也曾期望在仕途中有所進取,在政治,有所作為。但同時,東晉士族文人普遍企羨隱逸,追求精神自由的風氣,在他身上也留下了深刻的影響。他是抱著兩種彼此矛盾的願望走上人生道路的。開始時前一種願望佔據了主導地位。但那時一個動亂的年代:宗室內部的鬥爭,軍閥對政權的野心,不斷引起血腥的殺戮乃至激烈的火拚。這種社會動亂不僅給人民帶來災難,同時在社會上層也造成嚴重的不安感。這使陶淵明的政治雄心不得不有所消減。另外,在這種權力爭奪之中,一切卑污血腥的陰謀,無不打著崇高道義的幌子,這讓秉性真淳的陶淵明也難以忍受。最終「愛丘山」的夙願就壓倒了「逸四海」的猛志。他開始身在仕途,心在田園了。所以說,他的歸隱,實際是自己的思想與當時現實無法調和的結果。(二)詩歌的藝術特色:陶淵明在詩歌、散文、辭賦諸多方面都有很高的成就,但對後代影響最大的是詩歌。在詩歌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田園詩。這種田園詩的藝術魅力,與其說在於它是田園生活的真實寫照,不如說在於其中寄託了陶淵明的人生理想。田園被其用詩的構造手段高度純化、美化了,變成了痛苦世界中的一座精神避難所。1.平淡與醇美的統一:前人常用平淡概括陶詩的風格,這是不錯的。我們在陶詩里很難找到奇特的形象,誇張的手法和華麗的辭藻,甚至連形容詞都很少用。一切如實說來,平平淡淡。然而,如果僅僅是平淡,不會產生強烈的藝術魅力。陶詩的好處是在平淡的外表下,含蓄著熾熱的思想感情和濃郁的生活氣息。這正和陶淵明的為人一樣。因此讀來韻味雋永,越讀越覺的它美。試看《勸農》詩中的一節:熙熙令音,猗猗原陸。卉木繁榮,和風清穆。紛紛士女,趨時競逐。桑婦宵興,農夫野宿。這裡呈現出一幅和平的農作圖,實際是把中國農村封閉式的、自給自足的特點加以美化的結果。《歸園田居》組詩的第一首久享盛名,也有類似的特點: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這詩大約作於從彭澤令解職歸田的次年,抒發回到田園生活的愉悅心情。中間寫景的一節,「方宅」以下四句,以簡淡的筆墨,勾畫出自己居所的樸素美好;「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視線轉向遠處,使整個畫面顯出悠邈、虛淡、靜穆、平和的韻味。作者正是以此作為污濁喧囂的官場——所謂「樊籠」——的對立面,表現自己的社會理想和人生觀念。結末「復得返自然」的「自然」,既是指自然的環境,也指自然的生活。作為自然的生活的一部分,陶淵明的田園詩還寫到了農業勞動;在他歸隱時期,自己也曾參加耕作。他的體力勞動在其經濟生活中究竟有多大的意義?大約是很有限,甚至,也許是可有可無。這種農業勞作的實際意義,在於它體現了陶淵明的一種信念。《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開頭就是:「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具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自耕自食,是理想的社會生活方式和個人生活方式。儘管詩人實際做不到這一點,但他嘗試了,這就是很了不起的。同時又說:「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這裡寫到了體力勞動的艱苦和由此帶來的心理上的寧靜乃至安樂。同類詩中意境最美的,當數《歸園田居》之三: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結尾兩句再一次說明,陶淵明之寫田園生活,寫體力勞動,實際都是在詠歌自己的理想,顯示出理想獲得實現的愉快。以上主要分析了陶淵明的田園詩所反映的社會理想,以及他對個人在社會中的生活方式的思考。此外,陶淵明的田園詩,還牽涉東漢末以來文學所集中關注的問題:人生的意義和價值何在?生命怎樣才能獲得解脫?在這方面,我們首先看到,陶淵明對生命短促的事實,表現得比同時代任何人都焦灼不安。他的詩現存不過一百多首,竟有幾十處提及「老」和「死」。但在哲學上,他卻有一種豁達的解釋,這在組詩《形、影、神》中表達得最明白。詩人借用辭賦的對話體,讓「形」提出飲酒自樂、忘懷一切的人生態度(這近於《古詩十九首》),又讓「影」強調應追求事功,建立身後之名(這近於建安文學)。這兩者其實都是陶淵明所難以捨棄的,但作為最終的哲學歸結,他在第三首《神釋》中把前二者都否定了,認為每日醉酒傷害生命,立善求名也只是外在的追求,毫無意義,應該是:「縱浪大化中,不喜也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即歸化於自然,不必有意識追求生命以外的東西,這就是不求解脫的解脫。「自然」哲學的這一種內涵,在田園詩中以美好的形象表現出來,如陶詩中最著名的《飲酒》之五就是: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開頭四句,說只要心境曠遠,就不會受到世俗的干擾。下面說採菊東籬,不經意中目遇南山(即廬山),在暮嵐紫靄、歸鳥返飛之中,感受到造物的奧秘,參透了人生的真諦。儘管詩中明說「欲辯已忘言」,但如果聯繫陶淵明的其他作品來考察,他在本詩中通過一系列意象所隱約暗示的人生真理還是可以探索的。南山的永恆、山氣的美好、飛鳥的自由,不正是體現了自然的偉大、圓滿與充實,尤其是自在自足無外求的本質嗎?那麼,人的短促的一生,除了歸依自然、順應自然,在自然的永恆、美好、自由中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意義外,還有什麼可追求的呢?所以說,這首詩仍然是陶淵明的人生理想的寄託,只是偏重有所不同。當然,詩中的這種人生觀說到底只是一種詩意的、哲理的嚮往。因為人從根本上不可能擺脫在一定的對象中實現自我的追求,也不可能擺脫現實利害的矛盾。但作為對人生的一種哲學思考,它是有價值的;作為詩歌的理蘊,它更帶來獨特的效果。歸結起來,陶淵明的社會觀和人生觀都以「自然」為核心。他嚮往的社會是和平安寧、自耕自食、無競逐無虛偽、沒有相互壓迫和殘害的社會;他追求的人生是淳樸真誠、淡泊高遠、任運委化、無身外之求的人生;他所喜愛的生活環境,也是恬靜而充滿自然意趣的鄉村。由於這些追求,使他的大多數田園詩呈現出平淡醇美、曠潔悠遠的外貌,此即前人所言「靜穆」。但在這背後,卻充滿了對現實社會的憎惡與不安,對人生短促深感無所寄託的焦慮。換言之,「靜穆」是在「自然」哲學支配下構造出的美學境界,而激起這種追求的內驅力恰恰是高度的焦灼不安。陶詩中最集中的就是寫田園生活的作品。其代表作除了前面提及的以外,還有《移居》、《和郭主簿》、《詠貧士》、《雜詩》、《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等。2.情、景、理的統一:陶淵明並不是只有這種以平淡醇美為主要特徵的作品,他也寫過一些直接涉及現實政治,或直接表現出內心的強烈情緒的詩篇。如《述酒》詩,雖然辭義隱晦,不易讀懂,但其內容關係到晉、宋更代的一些政治大事,當無疑問。又如《贈羊長史》,對劉裕於義熙十三年北伐破長安之役,顯得十分高興。「聖賢留余跡,事事在中都。豈忘游心目,關河不可逾。九域甫已一,逝將理舟輿。」體現了鮮明的民族感情。此外,《詠荊軻》和《讀山海經》中的幾篇,對歷史上和神話傳說中一些雖然失敗而始終不屈的英雄形象,表示同情、仰慕和讚美,具有慷慨悲壯的風格。《詠荊軻》結末說:「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歿,千載有餘情!」分明流露出詩人心中的激昂之情。又如《讀山海經》中的一篇: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徒設在昔心,良晨詎可待!精衛微禽,而有填海之志,刑天斷首,猶反抗不止,都表現出不為命運屈服的偉大精神。最後二句,既是說精衛、刑天,也是說自己:雖有昔日的壯志雄心,卻沒有償願的時機!這些詩的事實背景已無法加以確鑿的證明,但至少可以說明,陶淵明在隱居中仍然渴望強烈的、有所作為的人生。魯迅先生指出,陶詩不但有「靜穆」、「悠然」的一面,也有「金剛怒目」的一面,主要是指這些作品而言。不過,應當看到兩者也並不是截然對立的。從詩歌淵源關係來說,陶淵明有繼承阮籍的一面。這主要表現在其詩多抒發內心深處的情感,表現對人生的探索,使用哲學觀照的方式,並多用組詩的形式。另一方面,陶詩也顯然受到玄言詩的重大影響。這不僅表現在他的詩中有許多玄學的語彙,其平淡的語言風格也同玄言詩一致,而且,更重要的是表現在對人與自然之關係的理解上。在阮籍詩中,大量地以自然的永恆與人生的短暫相對照,人在自然面前感受到強大的壓迫;而在東晉的玄言詩中,則轉變為人對自然的體悟和追求;到陶淵明,又更明確地提出歸化自然的觀念,人與自然統一和諧的意識成為構成陶詩獨特意境的決定性因素。當然,陶詩重視通過藝術形象而不是抽象語言來表現哲理,這同玄言詩的枯燥無味是根本不同的。陶淵明在詩歌發展史上的重大貢獻,是他開創了新的審美領域和新的藝術境界。雖然一般的玄言詩人都注意到從審察自然來體會哲理,並由此產生了山水詩的萌芽,但沒有人把目光投向平凡無奇的鄉村。只是在陶淵明筆下,農村生活、田園風光才第一次被當作重要的審美對象,由此為後人開闢了一片情味獨特的天地。他把農業勞動視為自然的生活方式,歌頌在勞動生活中包含著美的意趣,這同樣是深刻的發現。對陶詩的藝術特點,前人早有定評,謂之樸素、自然、真淳。但這並不是民歌或受民歌影響的風格,而是詩人有意識的美學追求。從根本上說,這也是由陶淵明的「自然」哲學決定的。在他看來,人為的繁複的禮儀破壞了社會的自然性,矯飾的行為破壞了人性的自然性,那麼,詩歌在外現形式上的過度追求,也必然破壞感情的自然性。所以,他絕少使用濃艷的色彩,誇張的語調,深奧的語彙、生僻的典故。他的詩中也常用對仗句式,但多數是比較古樸而不那麼精巧的,以至在感覺上並不明顯。他的詩歌充滿感情,但真正表現得很強烈、顯得激蕩起伏的時候很少,而是和冷靜的哲理思維結合在一起,呈現為清明淡遠的意境。這一種美學境界是前所未有而且很不容易達到的。進一步說,陶詩語言的樸素,又並不是隨口而道,毫無加工,而是高度精鍊,洗凈了一切蕪雜粘滯的成分,才呈現出明凈的單純。他對自然的美,無疑有十分敏銳的感受,因而能夠用準確而樸素的語言將其再造為詩的形象。像「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寫鄉村的恬靜,「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寫雪的輕虛,「有風自南,翼彼新苗」寫風的蹤跡,都是有名的例子。西晉詩歌追求華美、注重修辭的傾向,一方面提高了詩歌語言的表現技巧,但有時過於用力於此,而忽視了詩意的完整,造成繁冗、割裂的毛病。陶詩以深沉的思想感情和哲理為底蘊,絕不炫耀外在的美飾,所以大多通篇簡潔,少作鋪排,鍾嶸《詩品》稱為「殆無長語」。詩的意境,也總是比較完整,從總體上感染讀者,而不以一字一句,某個片斷吸引人。做到了情、景、理的統一。二、陶淵明的人生境界與對後世的影響陶淵明從小就是博學能文的材料,對知識的追求,一向是認真的。少年時期,是「猛志逸四海」,對國家社會胸懷大志。生於華夷混戰的時代,深受離亂的刺激和痛苦,他從小就立下「澄清中原」的大志。但身處亂世,有志不得伸,陶淵明只做過幾個小官,且時間皆不長。最為人所知的是擔任彭澤令。在這期間,有一督郵到當地視察,屬下請陶淵明戴冠束帶前往城外迎接,陶淵明很不樂意,尤其那督郵是把自己的妹妹嫁給郡守做小妾而得了這官職,行為令人不齒,陶淵明視之為小人。督郵至,縣吏應束帶見之,陶淵明慨嘆:「無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小人。」後來,靈魂不賣的陶淵明掛冠解印而歸回田園,寫了《歸去來辭》一文以見其志。「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飢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於是悵然慷慨,深□平生之志,猶望一稔,當斂裳宵逝。」陶淵明為官的結果,獲得的是苦痛與煩惱,因他「質性自然」,人事的束縛當然不適合他。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對率性真淳的陶淵明真是痛苦無比。在「飢凍」和「違己」的矛盾下,他做了不容易的抉擇。辭去官職,意味著妻兒將和他一起挨餓受凍,意味著沒錢買他最愛的酒;但是繼續留任,便是違背自己的真性情,出賣自己的靈魂。為了「錢」而如此,在陶淵明看來,真是大大不值得。與其在渾濁的溪流中隨之浮沈,心中時時嗚咽悲鳴,不如跳出這渾水,給自己的靈魂自由。他因為透徹了解自己,才能毅然決然捨棄安適的生活及世俗的虛名。對陶淵明而言,「違己」甚於「飢凍」。於是,陶淵明選擇隱居務農,回到山林的懷抱,唯有歸回田園,才能活得像自己。然而,辭官歸隱後,生活並不順利。不諳農事的陶淵明種田常是「草盛豆苗稀」,這使得他不得不「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但辛苦的生活並沒有改變陶淵明的初衷,他說:「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當時掛冠拂袖而去,固然是快人快事,但現實的生活才足以考驗一個人的勇氣與心志。陶淵明深深了解精神的自由遠勝於物質環境的安適,因此,無論生活多麼艱苦,他都會堅持下去,只求「願無違」。雖然陶淵明最後仍死在他所厭惡的時代中,以他小小的力量,是不足以扭轉時代的巨流,但至少,他對得起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靈魂,死在山林的懷抱中,擁抱所愛的自然,這樣,也是死而無憾了。我很佩服陶淵明的勇氣。若非真正了解自己,若非熱切地想尋求生命的價值與自由,我們很難在「飢凍」和「違己」間做一抉擇。陶淵明對後代的影響主要是積極的。他蔑視富貴,不與統治者同流合污的高尚品德,給後代有進步理想的作家作出了榜樣。他們在反抗權貴和腐朽政治的鬥爭中從陶詩中汲取了力量。另一方面,陶淵明樂天知命、安分守己的思想和逃避現實鬥爭的態度,也給後代詩人以消極的思想。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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