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思想綜合分析 葉福翔

周易思想綜合分析兼論《周易》成書年代及作者葉福翔   提要:本文以思想分析為主要方法,結合史料考證,在參考前人研究成果基礎上對《周易》思想、作者及成書年代作了綜合考察,提出《易經》是西周卜筮官員們彙集的卜筮記錄,經殷商草創、西周漸成、孔子編定;《易傳》是對《易經》的義理髮揮:《象》是純粹儒家之作,《彖》是儒道融合奠基作,《繫辭》和《說卦》是儒、道和陰陽思想綜合作。《易傳》各篇作者為:曾子作《大象》,子思作《小象》,子弘作《彖》,田何作《繫辭》,丁寬作《說卦》,楊何作《文言》,田王孫作《序卦》和《雜卦》。  《周易》思想的性質判定問題,是易學研究的根本問題之一,在60年代初的易學討論中,馮友蘭先生的「《易傳》的哲學思想」①和「《易經》的哲學思想」②兩文對該問題作過總體探討, 80年代初張岱年先生「論易大傳的著作年代與哲學思想」③和余敦康先生「從《易經》到《易傳》」④等文又作了總體研究,在朱謙之、金景芳、張立文、朱伯昆等的易學專著中也可看到對該問題的獨到見解。同時, 《周易》成書年代及相應作者問題,也是易學史上爭辯已久但仍無公認定論的重大問題,相傳「伏羲制卦、文王繫辭、孔子作傳」,而後衍成「易林三千」,但自宋代歐陽修《易童子問》揭證「繫辭」、「文言」諸篇非孔子所作以來,歷代考證不斷,近現代康有為、梁啟超、顧頡剛、余永梁、郭沫若、聞一多、李鏡池、高亨等從史料、訓詁等角度深刻研究過該問題,70年代香港蒙傳銘的「周易成書年代考」⑤和80年代台灣王開府的「周易經傳著作問題初探」⑥等也頗有創見。 顯然:任何思想必定與特定的作者相聯繫,特定作者又必然與一定的時代相對應,因此,《周易》思想,作者及其成書年代問題是相互關聯的同一系列問題,本文試圖以思想分析為基本方法, 結合史料考證, 即通過將《周易》思想與諸經、諸子思想相比較,兼取《尚書》,《左傳》、《國語》、《史記》、《漢書》中的史料和考古發現為證,在前人時賢研究成果基礎上對《周易》思想及其作者和成書年代再作一次綜合論證。一. 《易經》思想及其作者1. 《易經》非周公所作、也非出自孔子  通觀《易經》(卦象及卦爻辭),不能否認其為卜筮之象和占斷之辭,其占斷的範圍涉及當時社會生活各個側面,表現出一些樸素的思想,包括何種情形為「吉」,何種為「凶」,何時「有利」,何時「不利」,等等,其中貫串全經有一種對「君子」、「大人」 和「小人」無 向性的總體思想值得注意,如:   「利見大人。」(《乾》等)   「君子吉,小人否。」(《遁》)   「小人用壯,君子用罔。」(《大壯》)   「小人無咎,君子吝。」「君子無咎。」(《觀》)   「小人吉,大人否亨。」(《否》)   「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師》)< 這決不是站在帝王立場能說出的話,象周公站在君主立場強調「重小民」、「敬德保民」的思想就與此不同,試看《尚書》中記載的周公思想:  「嗚呼!小子封,恫 乃身,敬哉!天畏 忱;民情大可見,小人難保。往盡乃心,無康好逸豫,乃其 民。」(《尚書·康誥》)  「嗚呼!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於庶民,不敢侮鰥寡。……徽柔懿恭,懷保萬民,惠鮮鰥寡。……用咸和萬民。……則皇自敬德……」(《尚書·無逸》)顯然與《易經》總體思想有異,綜合《尚書》中記載的周公言行和周公本人從未提過《易》且繼承了殷人龜卜傳統「乃卜三龜,一習吉。」(《尚書·金滕》)可以認定周公本人未作《易經》。同樣,《易經》中「開國承家」類思想也不會出自底層平民。這樣,《易經》就只能是既非君主、又非平民的中層人士所作,孔子和後來通稱的士階層就是這類中層人士的代表。  但《論語》中記載的孔子思想卻有抬舉君子、貶抑小人的 向: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論語·里仁》)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論語·述而》)  「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論語·子路》)  「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聖人之言。」(《論語·季氏》)  樊遲請學稼,……請學為圃,……子曰:「小人哉,樊須也!……」(《論語·子路》)這些思想及其語言風格也都不同於《易經》,故《易經》也不會出自孔子。2. 商代無《易》  卦爻辭是否會成於周公之前呢?由於《尚書·商書》中找不到《易》的記錄,箕子傳授武王「洪範九疇」(見《尚書·洪範》)時也隻字未提《易》(如商代有《易》,則作為紂王親戚的箕子必知《易》。箕子能將包括五行說在內的「洪範大法」傳給武王,有《易》的話也無必要保留。),加上甲骨文中無「卦」、「筮」、「蓍」、「或」、「國」等字,故可以判定通行本《易經》不是出自商代。考 慮到周人文化應低於殷人文化的歷史推定⑦,「文王拘而演《周易》」就不足信了。  然而殷商卜筮之風很盛,考古發現的甲骨卜辭和數字卦顯示著殷商文明與《易經》有或多或少聯繫── 從現今已有發現看:商代的數字卦多為六位一組⑧,與《易經》卦象六爻同構,故易卦源於筮數之說是合理的⑨; 同時,因龜殼裂紋確似卦象, 故卦象出自龜卜之說⑩也是合理的(關於這一點, 如果經濟條件和養龜繁殖允許, 甚至可以用正交試驗設計法進行實驗驗證)。卜象和筮數應是產生卦象的兩大實踐源泉。  卜辭與卦、爻辭之間存在一些類似, 如:    卜辭                  卦、爻辭   利;不利                利;無不利;無攸利   吉;大吉;弘吉             吉;大吉;貞吉   若;弗若                若;如;不如   貞我旅吉。               旅貞吉。  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 密雲不雨,自我西郊。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  由此推知:儘管商代無《易經》,但盛行於殷商的以龜卜成象、筮數成卦的卜筮實踐確實奠定了卦象的基礎,卜辭已經開始為卦爻辭作資料積累,是卦爻辭的初始形態。  漢代鄭玄之後,歷代都有人引《周禮·春官宗伯·大卜》證明有夏易《連山》、商易《歸藏》,這實在是誤會,請看《周禮·春官宗伯》原文:「大卜,掌三兆之法:一曰王兆,二曰瓦兆,三曰原兆,其經兆之體皆百有二十,其頌皆千有二百;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其經卦皆八,其別皆六十有四;掌三夢之法:一曰致夢,二曰 夢,三曰咸陟,其經運十,其別九十。」明明是說連山、歸藏、周易為三種方法,怎麼就會因後來有《周易》之書名而推出有三種《易經》呢?既使有三種《易經》,也都是周代共存的三種《易》,決不是夏、商之《易》。── 更有孔安國《尚書序》稱「伏羲、神農、黃帝之書,謂之《三墳》,言大道也。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言常道也。」中國文字至商代甲骨文、金文才較為成熟,夏代陶符似還不足以記《典》,何來《三墳》《五典》?純屬託古崇古之為。  至此,說明周代以前也不存在《易經》。3. 周代卜筮史官作《易》  從《周禮·春官宗伯》中可知:西周設有大卜、龜人、占人、筮人等卜筮官職,其官種之繁、人數之多在歷史上可以說是空前絕後的,這些卜筮官員的工作任務應該就是將卜筮結果及應驗情況記錄下來,其最後成果自然應該就是《易經》,現存《易經》卦爻辭中有些占斷顯然不是一次卜筮記錄而成,例如: 「坤: 元亨, 利牝馬之貞; 君子有攸往, 先迷後得主, 利; 西南得朋, 東北喪朋; 安貞吉。」  「萃:亨,王假有廟;利見大人;亨,利貞;用大牲吉;利有攸往。」  「小過:亨,利貞;可小事,不可大事;飛鳥遺之音,不宜上,宜下;大吉。 」  「睽·初九:悔亡;喪馬,勿逐自復;見惡人,無咎。」  「 ·初六:繫於金怩,貞吉;有攸往,見凶;  孚嘀躅。」  「巽·九五:貞吉;悔亡;無不利;無初有終;先庚三日,後庚三日,吉。」 「遁·九三:系遁有疾,厲;畜臣妾,吉。」  如《易經》系一人所作,顯然無必要在同一斷語中重複多個「亨」、「吉」之類的詞,故看來《易經》非一人一時所作。顧頡剛先生曾從卦爻辭中的故事推斷《易經》著作年代當在西周初葉11,這僅是從歷史可能性考慮,如再結合知識積累的邏輯考慮,由卜筮記錄積累成《易經》規模需要相當長時間,故《易經》的形成年代極可能綿延於西周三百多年間,作者應是多位卜筮史官。4. 孔子編《易》  另一方面,由於有案可稽的最早《易經》應用史實是公元前672 年:「周史有以《周易》見陳侯者,陳侯使筮之,遇觀之否曰:是謂『觀國之光,利用賓於王』。」(《左傳·庄公二十二年》)這說明在孔子(551-479 B.C.)之前的公元前672 年《易經》就已經成書或初具規模。這從歷史的角度否定了孔子作《易》,可與前述從思想角度的否定相補充。  然而,《易經》的語言風格與《詩經》、《春秋》確有相似之處12,不比《尚書》古奧,如:    《易經》          《詩經》 或躍在淵(《乾》)   魚潛在淵,……或潛於淵(《小雅·鶴嗚》)  王用出征(《離》)   王於出征(《小雅·六月》)  受茲介福(《晉》)   報以介福(《小雅·信南山》;《小雅·甫田》)  繫於苞桑(《否》)   集於苞桑(《唐風·鴇羽》)  君子於行(《明夷》)  君子於役(《王風·君子於役》)    《易經》          《春秋》  童蒙求我(《蒙》)   齊人救邢(《閔公·元年》)  高宗伐鬼方(《既濟》) 晉侯伐衛(《文公·元年》)  震用伐鬼方(《未濟》) 楚人伐吳(《定公·二年》)  利牝馬之貞(《坤》)  考仲子之宮(《隱公·五年》)  公用亨於天子(《大有》)公會鄭伯於垂(《桓公·元年》)  這從一個側面表明《易經》與《詩經》和《春秋》的形成年代不會相差太遠,有可能是孔子統一編定。  於是,從歷史與邏輯相結合考慮,符合史實的《易經》成書經過的邏輯推斷是:  《易經》是西周時期將卜筮卦象與有應驗的卜辭結合起來的卜筮記錄,作者為西周多位卜筮官員。西周末年,社會動蕩,王權衰而諸侯興,於是一些卜筮官員攜《易》投奔諸侯。春秋時期,魯國文化發達,必有《易經》傳入,《易》在傳抄過程中難免添加減漏,這應是後來形成多種《易經》抄本的根源。孔子早年可能傾力於《詩》、《書》、《禮》、《樂》而未注意《易經》(這從《論語》中多次提及《詩》、《書》、《禮》《樂》的內容可以看出),到晚年才「晚而喜《易》」,驚呼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論語·述而》),於是「讀《易》韋編三絕」(《史記·孔子世家》)而編定《易經》(包括卦序和卦爻辭),傳與門人,奠定今日通行本《易經》之基礎──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孔子作書編冊之艱辛可以想見,竹簡之錯漏脫落當屬常事,故編《易》時可能發現個別中斷或不連貫處,於是孔子自行補入──這應是有些爻辭與前後爻辭關係不大的原因,如乾卦「九一」、「九二」、「九四」、「九五」、「九六」各爻都講「龍」,唯有「九三:君子終日乾乾」講君子等。《易經》也只有通過孔子經手並以其所創之師授徒式教育體制代代相傳,才得以發揚光大。5. 關於《易經》思想和作者的結論    至此,得出《易經》草創於殷商、漸成於西周、編定於孔子的分析結論,《易經》思想總體上是西周時期掌握知識的中層卜筮官員對世界事物的認識。這一結論可以較圓滿地解釋《易經》的思想、形式、作者以及卦爻辭中記錄的「高宗伐鬼方」、「晉侯以錫馬蕃蔗」等故事,不致於產生邏輯矛盾和歷史矛盾。二. 《易傳》思想及其作者  通觀《易傳》(《十翼》),義理廣博,構思宏大,尤以《大象》、《彖》、《繫辭》最具獨創性。《易傳》各篇思想各異,這為以中國哲學發展史為背景分析各篇思想、作者及作成順序提供了條件。  比較《易經》與《易傳》,發現《經》、《傳》聯繫的關鍵是《大象》。如果沒有《大象》將「卦象」發為「義理」、貫通「象」與「理」,則純從經文引理之《小象》、《彖》、《文言》和越經大論之《繫辭》、《說卦》皆似浮萍,故筆者非常贊同劉大鈞先生《大象》作於《彖》之前的觀點13並認為《大象》是《易傳》中最早之作。1. 《大象》  《大象》之思想是典型的儒家思想,有隻講「君子」不講「小人」的特點,如:  「君子以自強不息」(《乾》)  「君子以厚德載物」(《坤》)  「君子以容民畜眾」(《師》)  「君子以辯上下、定民志」(《履》)  「君子以儉德避難、不可榮以祿」(《否》)  「君子以振民育德」(《蠱》)  「君子以教思無窮、容保民無疆」(《臨》)  「君子以常德行,習教事」(《習坎》)  「君子以虛受人」(《咸》)  「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益》)  「君子以恐懼修身」(《震》)  「君子以思不出其位」(《艮》)  與前述孔子思想相比,這些思想除「君子以恐懼修身」外都立論更高,有「青出於藍而青於藍」之感;孔子講「君子坦蕩蕩」(《論語·述而》)和「君子不憂不懼」(《論語·顏淵》), 這與「君子以恐懼修身」的思想也是相矛盾的,故《大象》不會是孔子所作。 仔細與《論語》中各種記載比較,發現與曾子的思想和語言風格極為相似,例如: 「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學而》)  「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學而》)  「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泰伯》)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泰伯》)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已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泰伯》)  「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顏淵》)  「君子思不出其位。」(《憲問》)  「君子以恐懼修身」與「吾日三省吾身」、「君子以振民育德」和「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等思想都極為相似,「君子以思不出其位」和「君子思不出其位。 」僅一字之差, 這決非偶然,應是曾子作《大象》之內證,這些思想也與《大學》「修齊治平」的主體精神一致,故《大象》作者極可能是曾子。2. 《小象》  《大象》既出,仿之作《小象》當在情理之中。觀析《小象》,發現「中」、「正」思想較濃,如:  「酒食貞吉」,以中正也。(《需》)  「訟,元吉」,以中正也。(《訟》)  「長子帥師」,以中行也。(《師》)  「顯比」之「吉」,位正中也。(《比》)  「幽人貞吉」,中不自亂也。(《履》)  「以祉元吉」,中以行願也。(《泰》)  「同人」之「先」,以中直也。(《同人》)  「嗚謙貞吉」,中心得也。(《謙》)  「不終日,貞吉」,以中正也。(《豫》)等等。這與《中庸》「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思想相合,故若《中庸》為子思所作,則《小象》也可能是子思所作。 嚴靈峰先生基於《小象》「與爻辭接近、似墨子《經說》之於《墨經》」而認為《小象》是《易傳》中除《彖》外最早之作14, 事實上《小象》之所以與爻辭接近,只是因為它在語句結構的前半段都是抄錄爻辭(是爻辭的不完全集)而已; 《小象》的獨創性主要體現於其語句的後半段,即上述「中」、「正」思想,此外,《小象》有聯繫「數」與「義理」的功能,而「數」由「象」衍出,無「象」就無「數」,因「象」的源泉是卦象和《大象》,故《小象》不會成於《大象》之前。  這樣,《易經》→《大象》→《小象》的形成過程正好與孔子→曾子→子思授學路向相符。  《左傳·昭公二年》載:「春,晉侯使韓宣子來聘,且告為政而來見禮也,觀書於太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十三經註疏·春秋左傳正義》將《易象》釋為「上下經之象辭」當屬誤釋──昭公二年即公元前540年,那時曾子(505-432 B.C.)尚未出生,孔子(551-479 B.C.)也才10歲出頭,儒家老祖宗還是小孩, 怎麼會有表現儒家思想精義的《象》辭呢?筆者認為此處《易象》是指配上卦象的一種《易經》抄本,否則也不會感嘆周禮盡在其中了。3. 《彖》 與《象》純屬儒家思想相比,《彖》中已有道家思想和陰陽概念,如:  「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乾》)  「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坤》)  「內陽而外陰,……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泰》)  「內陰而外陽,……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否》)  「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謙》)  「恆,……天地之道,恆久而不已也……」(《恆》)  「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艮》)  這既是《彖》晚出於《象》的內證(《老子》晚出於孔子思想),也是《彖》、《象》文化背景不同的表現:《彖》必然已受以楚文化為背景的道家的影響,而《象》則是魯文化背景下的產物。恰好《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載:「商瞿,魯人,字子木,少孔子二十九歲。孔子傳《易》於瞿,瞿傳楚人 臂子弘,……」,將此與郭沫若主張子弘(子弓)作《易》的論述相參15, 正好說明子弘有作《彖》的可能,結合當時的文化背景和後來荀子將子弓與孔子相提並論考慮,《彖》的作者當為子弘(子弓)。高亨先生在《周易大傳今注·卷首(三)周易大傳通說》中也說:「彖傳多有韻語……其韻字多超越先秦時期北方詩歌如《易經》卦爻辭及《詩經》之潘籬,而與南方詩歌如《楚辭》中之屈宋賦及老莊書中之韻語之界畔相合。……則彖傳可能是 臂子弓所作。」所見相同。  當然,子弘(子弓)既能作《彖》,則不能排除商瞿作《象》的可能性,然而對此已無據可考。4. 《繫辭》  《繫辭》是《易傳》諸篇中篇幅最長、義理最廣博之作,其思想已融儒、道和陰陽觀念於一體,如: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易》與天地准,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一陰一陽之謂道。……生生之謂易。……是故《易》有大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是故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錯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  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剛柔相推,變在其中矣;繫辭焉而命之,動在其中矣。……陽卦多陰,陰卦多陽。……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懼以終始,其要無咎,此之謂《易》之道也。……」  陰陽觀念早在公元前780 年「西周三川皆震」時就被提出:「伯陽甫曰:『……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蒸,於是有地震……。』」(《國語·周語上》);《老子》曰「萬物負陰而抱陽」(《四十二章》),首開哲學應用;《繫辭》更進行了創造性擴充,但沒有象鄒衍那樣與五行說相結合,故《繫辭》的陰陽思想不等於以鄒衍為代表的陰陽家的思想。同時值得指出的是:《繫辭》中不含法家思想,與墨家思想的聯繫也很微弱,僅有「尚賢」可通。  《繫辭》行文鏗鏘有力、用語凝鍊如詩,與《老子》有異曲同工之似,故陳鼓應先生力主《繫辭》屬道家之作是有一定道理的16,但《繫辭》中儒、道、陰陽思想共存,又決非純粹道家所能作。  據蒙傳銘的考據資料:先秦典籍中無引《繫辭》的記錄,而漢初典籍《新語》中卻有一條,儘管孤證不足以定論,但仍以推斷《繫辭》的創作年代當在戰國末年或秦漢之際為宜。張岱年先生認為《莊子·天下》中所載惠施的「天與地卑」是《繫辭》中「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的反命題、《莊子·大宗師》中「夫道……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是《繫辭》中「易有太極」的反命題,進而從正命題應早於反命題的觀點出發認為《繫辭》應作於《莊子》之前,可惜邏輯上的正反命題是相對而言的,為什麼就不能認為《繫辭》中的命題是《莊子》中正命題的反命題呢?而且,上述觀點在孤立應用時也可能把《禮記. 樂記》中的「天尊地卑,君臣定矣」推斷為形成於《莊子》之前,造成謬誤;宋玉《小言賦》中語句也與《繫辭》差異太大,不能說是引述《繫辭》,所以,張先生關於「《繫辭》作於老子之後、惠子、莊子之前」的論斷似嫌證據不足。  從《繫辭》兼容並包儒、道、陰陽思想來看,作者當系一大思想家。戰國末期的大思想家首推荀子,此人三為稷下學宮祭灑,總結先秦各家學術而自成一家,繼往開來,以致清代學者汪中感嘆:「二千年之學,荀學也。」然而,《繫辭》的思想與荀子「天人相分」、「制天命而用之」的思想很難契合,《繫辭》要「兼三才而兩之」,荀子卻要「明於天人之分」,加上《荀子》中吸收有《繫辭》中所沒有的法家思想,故荀子不可能作《繫辭》。鄒衍的風格屬「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也與《繫辭》不同。同理,《管子》、《呂氏春秋》等「兼儒墨、合名法」之作也都與《繫辭》思想不符。──看來《荀子》、《管子》、《呂氏春秋》等傳世名作的作者都不可能作《繫辭》。  據《史記·儒林列傳》載:「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傳易。六世至齊人田何,字子庄。而漢興,田何傳東武人王同子仲。子仲傳淄川人楊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要言《易》者本於楊何之家。」又據《漢書·儒林列傳》載:「自魯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魯橋庇子庸,子庸授江東軒臂子弓,子弓授周丑子家,子家授東武孫虞子乘,子乘授齊田何子裝。及秦,禁學。《易》為筮卜之書,獨不禁,故傳受者不絕也。漢興,田何以齊田徒杜陵,號杜田生,授東武王同子中、洛陽周王孫、丁寬、齊服生,皆著易傳數篇。同授淄川楊何,字叔元,元光中征為大中大夫,……要言《易》者本之田何。」  由此看來,身歷戰國、秦、漢三代的田何當是一位關鍵人物,此人生於匯粹天下英才的稷下學宮所在地齊國,應深知當時學術思想,也必有真才實學,方能在漢興之後傳《易》於眾。正如張岱年先生所說:「漢代以後流行的《易大傳》當是田何或田何的先師們所編定的」17,後人以為《漢書》中所述「皆著易傳數篇」已佚,實際上中國授學傳統是弟子珍惜師作,當不致於散失,故田何所作「易傳數篇」極可能就是《繫辭》,無論從年代上看還是史料引證看都如此。馮友蘭先生言不能斷定《十翼》是否田何等人所作,李鏡池60年代推斷《繫辭》、《文言》是田何到田王孫的口傳易傳18,張岱年先生說今本《繫辭》和《彖》,《象》等篇當是田何傳下來的,均未肯定是否田何所作。如果《繫辭》作于田何之前,則在先秦諸子著作中應有所反映;由於先秦諸子均未引《繫辭》而漢初《新語》卻有。故從邏輯與歷史相統一考慮,可以推斷《繫辭》應是田何所作。  此外,筆者認為《繫辭》中的「子曰」應看作是田何的多位先師之語,不一定全是孔子所說。5. 《說卦》 《說卦》思想與《繫辭》極為相近,也是儒、道、陰陽思想並舉:  「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曰陽;立地之道,曰柔曰剛;立人之道,曰仁曰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分陰分陽,迭用柔剛,故《易》六位而成章。」  這些思想與《繫辭》同源──《繫辭》已提出了「二儀→四象→八卦」的衍生模式和「兼三才而兩之,故六」的三才六爻配合論,奠定象數爻位說基義,《說卦》進一步用「陰陽、柔剛、仁義」與「天地人」三「道」相配,加強了《繫辭》中的象數理論。《說卦》形成時間與《繫辭》相隔不會太遠,若前述田何作《繫辭》成立,則丁寬作《說卦》的可能性最大。  同上《漢書·儒林列傳》往下有:「丁寬字子襄,梁人也。初梁項生從田何受《易》,時寬為項生從者,讀《易》精敏,材過項生,遂事何。學成,何謝寬。寬東歸,何謂門人曰:《易》以東矣。……作《易說》三萬言,訓故舉大誼而已,今《小章句》是也。寬授同郡碭田王孫,王孫授施仇、孟喜、梁丘賀,由是易有施、孟、梁丘之學。……京房受《易》梁人焦延壽,延壽雲嘗從孟喜問《易》。……」現《說卦》內容正好符合「訓故舉大誼」,應該就是《小章句》。從田何因丁寬東歸而說「《易》已東矣」,也證明丁寬必有創見。當然,《序卦》也可說是「訓故舉大誼」而已,如此則丁寬可能作《序卦》,《說卦》反而應是田何之作,《繫辭》則應歸於田何之師子乘,但這樣很難說明為何《繫辭》未在戰國時期留下思想痕迹和影響。故仍以上述推斷為宜。6. 《文言》  《文言》之思想,以屬儒家傳統的「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幹事。」為核心,同時也涉及「天地變化」、「陰疑於陽必戰」等屬道和陰陽的思想。《左傳·襄公九年》中也有:「元,體之長也;亨,嘉之會也;利,義之和也;貞,事之干也。體仁足以長人,嘉德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幹事。」與《文言》幾乎完全一樣。是《文言》抄襲《左傳》還是《左傳》引用《文言》?對此認識不同可導致不同假說:若《左傳》引《文言》,則《文言》早出。由於《文言》主要是儒家思想,孟子又從不提《易》,故可能與《小象》一樣同出於子思之手。合乎邏輯的推測是:子思作乾、坤兩卦《文言》後看見了子弘所作之《彖》,自認為不及,故止筆。 若《文言》抄《左傳》,則《文言》晚出。由於董仲舒《春秋繁露·基義篇》引「易曰:履霜堅冰,蓋言遜也」與《文言》似,董氏之前經典中除《左傳》外也未見有《文言》者,加上《漢書·藝文志》又著錄有易傳「《楊氏二篇》」,故《文言》作者極可能是公元前136年為《易》博士的楊何19,同時,考慮到《文言》中兼有儒、道、陰陽思想,故《文言》晚出可能性較大。  注意到漢文帝初年(約175 B.C.)所抄《帛書周易》20之《易傳》部分中只有部分《繫辭》和《說卦》,可以推測首次將《象》、《彖》、《繫辭》、《說卦》、《文言》與《易經》集編在一起成為《周易》的人也極可能是《易》立於官學後的首任易博士楊何,故史遷才會說:「要言《易》者本於楊何之家」。7. 《序卦》  《序卦》在劉安(179-122 B.C) 門人撰《淮南子》和《九家易》時已有──《淮南子·繆稱訓》中「《易》曰:剝之不可遂盡也,故受之以復」,蒙傳銘認為是引《序卦》稍異之文; 李鼎祚《周易集解》中也收集有《九家易》注《序卦》之文。但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中說「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獨未提及《序卦》和《雜卦》,故《序卦》成稿當在劉安─司馬遷時代。《序卦》通篇除「有天地,然後萬物生焉。盈天地之間唯萬物,故受之以屯。」和「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錯。」表現出獨特思想外,余皆卦序闡述,當出自象數派作者,最大可能是田王孫。8. 《雜卦》  《雜卦》是唯一未見先秦諸經、諸子和漢初典籍徵引的《易傳》篇章,但揚雄(53 B.C. -18 A.D.)作《太玄》時已有《太玄錯》與之相應,故《雜卦》必作於揚雄之前。從《雜卦》思想內容看,是「錯綜卦象」奠基之作,當屬象數派傳人所為。考慮到京房(77-37 B.C.)象數易學21水平已高於《雜卦》思想水平且《京氏易傳》已存、焦延壽也有《易林》傳世(儘管可疑),故《雜卦》應成於京、焦之前。由於《雜卦》中沒有孟喜提出的「卦氣說」,孟喜的四正卦、十二辟卦似也高於《雜卦》思想水平,故《雜卦》作者也可能是田王孫。康有為《新學偽經考》猜測《序卦》、《雜卦》是劉歆偽竄,這在時間上說不過去,連劉歆之父劉向(77 - 6 B.C.)也不可能。9. 關於《易傳》思想和作者的結論  至此,得出《易傳》成書序為《象》、《彖》、《繫辭》、《說卦》、《文言》、《序卦》、《雜卦》且曾子作《大象》、子思作《小象》、子弘作《彖》、田何作《繫辭》、丁寬作《說卦》、楊何作《文言》、田王孫作《序卦》和 《雜卦》的傾向性分析結論。《易傳》總體看來兼有儒、道、陰陽思想,成書時間從戰國初起直至漢初。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易經》和《易傳》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質──《易經》是西周卜筮記錄而成的占測事典,《易傳》則是以《經》為基礎的義理論著彙編。《易經》卦爻辭是周代各種社會活動的記錄,應有單一確定的原義;卦象則因人為取義不同而釋義千差萬別,是意義伸縮性最大的符號。《易傳》中,《大象》具有連接《易經》卦象和《易傳》義理的功能,與《小象》一道體現著儒家思想和魯文化;《彖》是儒、道首次融合的結晶,象徵著楚文化與魯文化的相互交流與滲透; 《繫辭》和《說卦》都是儒、道和陰陽思想綜合創造的成果,特別是《繫辭》體現了《易傳》哲學的思維水平和主要思想(《易傳》哲學的提法欠精確, 由於《易傳》各篇思想和作者各異,筆者認為宜稱《繫辭》哲學、《彖》哲學、《大象》精神等更妥切);《文言》、 《序卦》和《雜卦》則是從不同側面對《易傳》和《易經》的補充。 《周易》思想具有複合性,純粹說是卜筮之書或哲學專著都是不全面的,這部發端於殷周、總成於西漢、歷多代士人學子編定並不斷添注的奇書,思想之龐雜不足為怪,具有周秦時代知識全書性質。正因為《周易》兼容並包,所以它才既是儒家的「六經之首」,又是道家的「三玄之一」,進而有「易道廣大」之說。

①見馮友蘭:「《易傳》的哲學思想」,原載於《哲學研究》1960年7、8期; 見於黃壽祺、張善文編《周易研究論文集(第三輯)》(以下簡稱《論文集(三)》),70-86頁 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0②見馮友蘭:「《易經》的哲學思想」,原載於《文匯報》1961.3.7.; 見於《論文集(三)》,87-92 頁③見張岱年:「論易大傳的著作年代與哲學思想」,原載於《中國哲學(第一輯)》 ,北京三聯,1981;見於黃壽祺、張善文編《周易研究論文集(第一輯)》《以下簡稱《論文集(一)》,411-432頁,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87④見余敦康: 「從《易經》到《易傳》」,原載於《中國哲學》(第七輯),北京三聯,1982; 見於 《論文集(三)》,107-133頁⑤見蒙傳銘:「周易成書年代考」,原載於香港《中文大學學報》1975年3卷1期;《論文集(一)》,366-407頁⑥見王開府:「周易經傳著作問題初探」,原載於台灣《易經研究論集》,黎明文 化事業公司,1981; 見於《論文集(一)》,455-466頁⑦見余永梁:「易經卦爻辭的時代及其作者」,原載於《歷史語文研究所集刊》, 1928 年1卷1期; 見於 《論文集(一)》,157-178頁⑧參見張亞初、劉雨:「從商周八卦數字元號談筮法的幾個問題」,原載於《考古》1981年2期; 見於《論文集(一)》,573-593頁⑨參見張政浪:「試釋周初青銅器銘文中的易卦」,原載於《考古學報》1980年4期;見於《論文集(一)》,549-572頁⑩參見屈萬里:「易卦源於龜卜考」,原載於台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集刊(27)》,1957; 見於《論文集(一)》,43-63頁11 參見顧頡剛:「《周易》卦爻辭中的故事」,原載於《燕京學報》1929年6期, 修改後收入《古史辨》第三冊, 見於《十家論易》,92-129頁, 嶽麓書社, 199312 參見陸侃如:「論卦爻辭的年代」,原載於《清華周刊》1932年37卷9期; 見於《論文集(一)》,249-254頁13 參見劉大鈞:「易大傳著作年代再考」,原載於《東嶽論叢》1981年6期; 見於《論文集(一)》,474-479頁14 參見嚴靈峰:「易經小象成立的時代及其內容」,原載於台灣《哲學年刊》第四輯(1967.6.),見於《論文集(一)》,348-365頁15 參見郭沫若:「周易之製作時代」,原載於《青銅時代》,文治出版社,1945; 見於《論文集(一)》,272-293頁16 參見陳鼓應: 「《易傳·繫辭》所受老子思想的影響──兼論《易傳》非儒家典籍乃道家系統之作」,見於劉大鈞主編《大易集成》,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 136-146頁17 同③18 參見李鏡池:《周易探源》,中華書局,1978, 292-324頁, 325-369頁19 參見「易學年表」,見於呂紹綱主編《周易辭典》附錄一,吉林大學出版社, 199220 參見於豪亮:「帛書周易」,原載於《文物》1984年3期; 見於《論文集(一)》,613-628頁21 參見朱伯昆:《易學哲學史(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20-145頁* 凡未出注的思想人物,參見《中國大百科全書·哲學卷》相應詞條。copyright 1995 原載《周易研究》 No.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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