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的對仗技法

傳統意義修辭學之對仗,系用對偶之法,即用相同之字數、偕相似(反)之意,構成對應之詞句。古典詩詞之創作構思,主體以「天人合一」的觀物態度體察世界,天地間萬物同存,正反相對,偶合成雙,文辭生髮,溯源於心,亦不例外。《文心雕龍·麗辭》:「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湏,自然成對。」漢語單音詞較多,即使是複音詞,其中之詞素亦有相當之獨立性,最適宜構成相對之詞句,而對偶之法,獨具勻稱、平衡、諧和、圓滿之特色,兼具對比、映襯之效用。對仗作為漢文學特有之修辭方法,於詩學一脈,佔有特殊之地位,非濃墨不足道之。

對仗之法,濫觴於古歌謠、發展於《詩經》、《楚辭》階段,蘊藉於古體詩,完善定格於近體詩。早在先秦詩歌中即出現對偶句,如《詩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小雅.採薇》),《楚辭》「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九歌.湘君》)。晉魏以後對偶影響擴張,以前駢散交錯之文體,逐次發展為通篇駢四儷六之駢體文。以此發端,詩歌中對偶從不工整到逐漸工整,從隨意使用到逐漸規範化。初唐以後,格律定型,對偶始成格律詩重要組成之部分。

近體詩之絕句、律詩、排律,對仗各有規則。絕句一般不要求對仗,詩家自裁;律聯為強化節奏對稱與照應,避免四聯八句語氣過於單調雷同,中間兩聯(頷聯和頸聯)原則上要求必須對仗;排律的對仗和律詩同,首聯、尾聯對仗無可,但中間不論有多少聯,要求全部對仗。楊慎【升庵詩話】云:「五言律八句不對,太白、浩然集中有之,乃是平仄穩貼古詩也。僧皎然有【訪陸鴻漸不遇】一首云:"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到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雖不及太白之雄麗,亦清致可喜。」詞之格律較之詩律,寬嚴有度,存較多機變。沈祥龍《論詞隨筆》云:「詞中對句,貴整煉工巧,流動脫化,而不類於詩賦。史梅溪之「做冷欺花,將煙困柳」,非賦句也。晏叔原之「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晏元獻之「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非詩句也。然不工詩賦,亦不能為絕妙好詞。」

詩作之美,特別是律詩工穩、典雅、精練之美學特點,極大程度通過「對仗」形式呈現,律詩離不開對仗。謝榛《四溟詩話》云:「律詩重在對偶,妙在虛實。子美多用實字,高適多用虛字,惟虛字極難,不善學者失之。實字多,則意簡而句健,虛字多,則意繁而句弱。趙子昂所謂兩聯宜實是也。」

古典詩學論及對仗種類,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劉勰《文心雕龍·麗辭》例舉對仗四型:「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正對為劣」。釋曰:「言對者,雙比空詞者也;事對者,並舉人驗者也;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長卿【上林賦】云:"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此言對之類也;宋玉【神女賦】云:"毛嬙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此事對之類也;仲宣【登樓賦】雲"鍾儀幽而楚奏,庄舄顯而越吟』此反對之類也;孟陽【七哀】云:"漢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此正對之類也。凡偶辭胸臆,言對所以為易;徵人之學,事對所以為難也。幽顯同志,反對所以為優也;並貴同心,正對所以為劣也。又以事對,各有反正,指類以求,萬條自昭然矣。張華詩稱"游雁比翼翔,歸鴻知接翮』;劉琨詩曰:【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丘】。若斯重出,即對句之駢枝也。是以言對為美,貴在精巧;事對所先,務在允當。若兩事相配,而優劣不均,是驥在左驂,駑為右服也。若夫事或孤立,莫與相偶,是夔之一足,踸踔而行也。若氣無奇類,文乏異采,碌碌麗辭,則昏睡耳目。必使理圓事密,聯璧其章,迭用奇偶,節以雜佩,乃其貴耳」。推崇工妙天然,少飾雕琢,力避斧痕。

唐人李淑【詩苑類格】就「詞語對偶」之法,引唐上官儀言曰:「詩有六對,一曰正名對,天地日月是也;二曰同類對,花葉草芽是也;三曰連珠對,蕭蕭赫赫是也;四曰雙聲對,黃槐綠柳是也;五曰疊韻對,徬徨放曠是也;六曰雙擬對,春樹秋池是也」;就「詩對技巧」云:「詩有八對,一曰名對"送酒東南去,迎琴西北來』是也;二曰異類對"風織池間樹,蟲穿草上文』是也;三曰雙聲對"秋露香佳菊,春風馥麗蘭』是也;四曰疊韻對,"放蕩千般意,遷延一介心』是也;五曰聯綿對"殘河若帶,初月如眉』是也;六曰雙擬對"議月眉欺月,論花頰勝花』是也;七曰迴文對"情新因意得,意得逐情新』是也;八曰隔句對"相思復相憶,夜夜淚沾衣;空嘆復空泣,朝朝君未歸』是也。

唐代日僧遍照金剛(弘法大師)在其【文鏡秘府論】一書中,掇集唐人不同之對仗名目,詳加分類,歸計《二十九種對》,幾達極致。當代學者王力先生於《漢語詩詞律學》中,按照傳統詞之類別(主要是名詞細分)將對仗分為十一類,每一類中又分若干種,共計二十八種。

對仗種類紛呈,幾無定規。然不論何種分法,不外乎「詳略、繁簡」之別,標準不同,分類相異。今擇要而取,兼諧對仗技法,並述於下:

就對仗工整度而言,分為工對、鄰對、寬對三種。

1、工對

同一類門詞語相互對偶謂之工對。工對要求對仗工整嚴謹。不僅要求同類詞相對,且相對之詞範疇越小、關係越親近、字面越對稱,則對仗越工。古漢語中,涉及詞之範疇最小、關係最親近、字面最對稱主要是名詞。舊時將名詞分為天文、時令、地理、器物、宮室、衣飾、飲食、文具、文學、草木、鳥獸、魚蟲、形體、人事、人倫等門。各門中又分為若干類。同一門相對便工,同類相對更工。如天文對天文,時令對時令等。例舉李白《渡荊門送別》「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月和雲既是名詞,又是天文類詞;李商隱《無題》:「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曉和夜既是名詞,又是時令詞;另如許渾《九日登樟亭》「潮回孤島晚,雲斂眾山晴」,王維《和賈舍人早朝》「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戴復古《月夜舟中》「詩思沉浮檣影里,夢魂搖曳櫓聲中」等。有些詞既不屬同一門類,也不相鄰,但在語言中經常平列,如天地、花鳥、詩酒、金玉等,也算工對。例如:杜甫《不見》「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春望》「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李白《塞下曲六首》之一「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等等。亦有非平列詞,詩人以不類為類,促成妙對之作。如賈島《送無可上人》「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聯中「潭」與「樹」、「影」與「身」皆不同類,然成極工之聯。詩人《談藝錄》自注曰:「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流淚。」此類「使不類為類」之對仗,實以雕琢為工,鑄字鍊句取勝,非苦吟之人不為,今人不必效仿自縛。

2、鄰對

鄰近事類詞語相對叫鄰對。即上下句中的對應位置,用相鄰兩類不同事物之字詞(或詞義門類比較接近之詞)互為對仗。大約可分二十類:時令與天文;天文與地理;地理與宮室;宮室與器物;器物與衣飾;器物與文具;衣飾與飲食;文具與文學;草木花果與鳥獸魚蟲;形體與人事;人倫與代名;疑問代詞與「自」、「相」等字和副詞;方位與數目;數目與顏色;人名與地名;同義與反義;同義與連綿;反義與連綿;副詞與連詞、介詞;連詞與助詞。鄰對義詞包括:天文(日月風雨等)、時令(年節朝夕等)、地理(山風江河等)、官室(樓台門戶等)、草木(草木桃李等)、飛禽(雞鳥鳳鶴等)、走獸(狼虎象馬等)、魚蟲(蛇魚蟻蝗等)、飲食(茶酒萊餚等)、器物(盆杯壺盞等)、文具(筆墨紙硯等)……例舉如李商隱《籌筆驛》「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以「筆」對「車」」,是文具對器物;李賀《七夕》「鵲辭穿線月,花入曝衣樓」,「鵲」對「花」,是鳥獸對花木。王維《使至塞上》「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以「塞」對「天」是地理對天文;陳子昂《春夜別友人》「離堂思琴瑟,別路繞山川」,以「堂」對「路」,是宮室對地理,等等。

3、寬對

不能嚴格區分詞語類別,只按詞性相同構成對仗,如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形容詞對形容詞等,叫寬對。如元稹《早歸》「飲馬雨驚水,穿花露滴衣」,馬、雨、水與花、露、衣,系名詞對名詞,飲、驚與穿、滴,系動詞對動詞,可稱寬對。寬對之圍,最為宏闊,除正對、鄰對外,余者皆可歸入寬對。半對半不對,亦屬於寬對。如陳子昂《送魏大從軍》「匈奴猶未滅,魏絳復從戎」,「匈奴」與「魏絳」是名詞相對,「猶」與「復」是副詞相對,但「未滅」與「從戎」則非相對,即半對半不對,屬於寬對;另如李白《渡荊門送別》「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杜甫《月夜》「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等等。

工對、鄰對之於文字嚴整之修辭美,不無裨益,然因其過於拘謹,往往束縛情感之充達。寬對雖嚴謹工整遜於前者,然抒情表意較前者暢達,若對應適宜,用語巧妙,亦別具韻致風騷。今人創作,自不必刻意求工而害意,當在充分表情抒意、深化意境之前題下,以易馭難,自寬——至鄰——至工,寬嚴循序,順勢而為,此為對仗技巧之不二法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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