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老師開示:「勝義有」與「畢竟空」
(釋迦牟尼佛涅槃後)後來派系分得很多,好比說有一派叫「一切有部」,他們也是跟佛學的,了解到一切皆是有,不是空的。換句話說,空就是有。以後一切有部的發展,形成了彌勒菩薩這一派講的法相唯識。
其實一切有是講畢竟空,真正的空。像般若講空,其實是一切有,空也是有,所以很難講佛法本體究竟是空還是有。講到修持就是一切有,比如講到五蘊解脫,色的邊際是空,與空相對的邊際就是色,是有。在空、有之間也是有,叫中有。究竟是空還是有?這是最高哲學的問題。「一切有部」發展到密宗,密宗的基本理論是法相唯識,講一切有,那是法相之有,不是法性。法性是空的,起作用以後就一切都是有了。
彌勒菩薩的法相唯識這個系統,是根據《解深密經》《華嚴經》《勝鬘夫人經》這些來的,學的人要有很高的邏輯修養才行。我們中國人天性不大喜歡這種分析來分析去的東西,什麼東西都喜歡大概,差不多就可以了。講到這裡,我想起一個笑話。滿清滅亡後,那些王族還是喜歡擺擺架子,叫傭人去買醬油和醋,但是只給一塊錢。傭人很為難:「老爺,一塊錢能買什麼啊?」,「想辦法給我去買!」沒有辦法,傭人只好去店裡,把那一塊錢往櫃檯上一放:
「買醋了!」派頭還是很大。雖然民國已經把清朝推翻了,老闆還是給了一點面子,把一塊收了,給他裝一點醋。「哎,錯了!我要的是醬油!」老闆只好把醋倒出來,給他換成醬油,所以他一塊錢醬油買了,醋也買了。中國人醬油、醋是不分的,反正醬油、醋差不多,都是黑黑的。中國人作學問也是這樣,不喜歡分析來分析去的學問,所以學習唯識法相就很難了。
佛學有個名詞叫「性宗」,講般若的,性宗講空,畢竟空,一空空到底,甚至最後成佛也是空,由空才能成佛。講到一切有的話,就講到了法相唯識,講勝義有,一切皆是有,就連空也是有。
這裡為什麼叫「勝義有」而不照普通那樣就叫「有」呢?因為一講有,人們就容易把它和現實世俗上的觀念混淆了,以為我有錢,有太太,有兒子的有與那個有是一樣的,那就錯了。
所謂勝義有是指最高最高那個本體的空。所謂空,是顯教最高的理論,你的確可以證到空,可以成佛,的確有那麼個東西你可以證到,那個空就是有,是「勝義」。勝義就是最高的道理,這個道理是有的,不是空的。般若講空是破除世俗一切執著的那個有,所以是不得已才給他講空。等你真正證到空性成佛了,是有個東西成佛,那個東西不是物質的,不像物質一樣的有,沒有辦法用語言表達,所以叫勝義有。佛法的道理就是講「畢竟空」「勝義有」。
自從佛涅槃後,畢竟空與勝義有的爭論持續了兩千多年,現在還在爭。主張勝義有研究唯識法相的人,根本不相信即生可以成佛,他們認為要三大阿僧祗劫才能成佛。性宗的人講理論,當然可以這一生就成佛,可以馬上明心見性,立地成佛。
像我年輕的時候,聽到要三大阿僧祗劫,要數不清那麼多輩子才能成就,我就說這麼沒有希望,我不幹了,不學了。後來學禪宗,屬於性宗這一方面,講直指人心,立地成佛,這可以干。有人問我:「依教理,不是要三大阿僧祗劫才行嗎?怎麼這一生就會成就?」我就說:「佛修了三大阿僧祗劫,最後那一天在菩提樹下成佛,對不對?」
那人說:「是啊!那是佛最後生,三大阿僧祗劫修完了,到最後生。」我說:「那好,你怎麼曉得我不是最後生呢?」他們只好說:「你這個人,真是沒有辦法!」
我告訴他們:「我看你們才是真沒有辦法!」這是講到勝義有、畢竟空順便講到的。
《現代學佛者修證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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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是指形而上的道體,相是形而下的形相。要如何見到形而上的道體呢?透過般若來悟到自性。
實相般若,此是般若的體,也就是形而上的道,明心見性就是指認識這個實相般若。透過了般若,悟到了自性。那麼,實相般若是怎麼樣呢?「空」。因此,後世把般若宗稱為性宗,性宗以畢竟空為宗旨。相是現象,透過現象來認識菩提叫作法相宗。法相講的是「有」,有法可依,有法可循。法相的有也叫勝義有,什麼叫勝義有呢?這不是我們普通一般人所說的有,那是凡夫的妄有,不真實的。性宗講的是畢竟空,相宗講的是勝義有。那麼,到底是空還是有呢?空也好,有也好,還都是方便,如果拿圓覺境界講,都是方便。禪宗的最高境界,所謂「離四句、絕百非。」哪四句呢?空,有,非空非有,即空即有;凡著了一邊都不是。這些都是說法的方便,言語文字表達的方便,非究竟,不可以執著。
明心見性,性從哪裡見?無可見處。真無可見處?性從相上見,起用才可以知道他是怎麼樣一個東西。用過了自然便休,相空了自然見性。「有諸性相,無離覺性」,不管性宗所講空的道理或是相宗所講的有的道理,空也好,有也好,都不離於圓覺自性。
《圓覺經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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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佛滅以後,唯識法相之學,隨時代的推進而昌明鼎盛,佛法大小乘的經論,也可以純從唯識觀點而概括它的體系,不幸遠自印度,近及中國,乃至東方其他轉譯各國的佛學,卻因此而有「勝義有」與「畢竟空」的學術異同的爭論,歷兩千餘年不衰,這誠非釋迦當初所樂聞的。
殊不知「如來藏識」,轉成本來凈相,便更名為「真如」,由薰習種性,便名為「如來藏」,此中畢竟無我,非物非心,何嘗一定說為勝義之有呢?所以在《解深密經》中,佛便說:「阿陀那識甚深細,一切種子如瀑流。我於凡愚不開演,恐彼分別執為我。」
同一道理,佛說般若方面,一切法如夢如幻,無去無來,而性空無相,又真實不虛,他又何嘗定說為畢竟的空呢?倘肯再深一層體認修證,可謂法相唯識的說法,卻是破相破執,才是徹底說空的佛法。般若的說法,倒是老實稱性而談,指示一個如來自性,躍然欲出呢!
說到參禪直求修證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通宗不通教,於是許多在意根下立定足根,或在獨影境上依他起用,就相隨境界而轉;或著清靜、空無,或認光明、爾焰;或樂機辯縱橫;或死守古人言句。殊不知參禪,也僅是佛法求證的初學入門方法,不必故自鳴高,不肯印證教理,得少為足,便以為是。這同一般淺見誤解唯識學說者,認為「諸法無自性」、或「一切無自性」,自己未加修證體認,便說禪宗的明心見性是邪說,都同樣犯了莫大的錯誤。
須知「諸法無自性」、「一切無自性」,這個觀念,是指宇宙萬有的現象界中,一切形器群象,或心理思想分別所生的種種知見,都沒有一個固定自存,或永恆不變的獨立自性。這些一切萬象,統統是「如來藏」中的變相而已,所以說它「無自性」。《華嚴經》所謂:「一切皆從法界流,一切還歸於法界」,便是這個意思。如有人對法相唯識的著作或說法,已經有此誤解者,不妨酌加修正,以免墮在自誤誤人,錯解佛法的過失中,我當在此合掌曲躬,殷勤勸請。
《楞伽大義今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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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合大小乘的佛法,在中國形成了十個宗派,這也正如一切世間學問和事物一樣,歲月的累積,就產生門庭派系之見,所謂分河飲水,就各自認為是一己的所得,便互有紛爭了。佛法的十宗,大體歸納說來,不外乎性和相的分類;所謂性宗:就是指認證形而上的第一義諦。相宗:就是指了解形器世間萬有現象的根源。無論是性宗和相宗,事實上,都是在求得大智慧的解脫,即使是大小兩乘,歸根究底,也都是求大智慧的解脫,小乘由戒、定、慧、解脫,而得解脫知見。大乘由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而得大智慧(般若)的成就。佛法所謂「方便有多門,歸元無二路」無非是殊途而同歸的道理。性宗當然總歸向於智慧解脫,要人澈見形器世間的一切事物,形而上的第一義,都是空無自性的,所謂諸法空相,就是包括了一切相空性空和空空亦空等道理。但我們要再三提起注意的,佛說的空,就是指形器世間的現象界,一切都無自性,既不是指空是一種境界,也不是說空絕對的沒有。它所求證性空的方法原則,或是由止觀而到中道,或是由唯心而了萬法,不管如何換湯換瓶,倒來倒去,還是此藥此病而已。相宗呢?那又叫做法相宗,和唯識宗,它是由詳細的分析形器世間的現象界,和身心的情狀,然後才能解脫現象界的束縛,而證得真如法界。因為它有精詳嚴整的分析,卻為一般喜歡多欲求知的學者們所接受,而且也更適合於現代人的好學深思的路線。法相宗的總則,是以五法、三自性、八識、二無我為綱要。五法,便是: 一、名--一切名辭的內涵。 二、相--現象的一切。 三、分別--名相都由心理意識所分別得來的。 四、正智--離心意識而證得的智慧。 五、如如--是真如法界的描述,有如如不動,便是如此就是如此的意味。三自性,便是: 一、依他起--一切意識分別的境界,都是依外境所引起的。 二、遍計所執--有了意識分別,吸收了外界影像,就堅固執著而不放捨。 三、圓成實--離了依他起和遍計所執,就可以認識了本自如如的圓成實性了。八識,便是眼、耳、鼻、舌、身的前五識,和第六意識、第七末那識(我執,包括無始以來與生命俱來的我執))、第八阿賴耶識(含藏心物內外時空等等一切種子,稱心為八識之王)。
普通把第六意識的作用當作了心,不過佛所說的心,便是指能生萬有的代名辭,它是包括心和物的,所以法相宗特別分清心識的關係,而說一切唯識。依意識思惟作用來說,識便是思想分別的認識之識,依前五識和第七第八的七種識來說,它又代表了生命和生理的活動,和物理世界活動的精神。
現在普通心理學上的心理作用,在法相宗來說,只是講到第六意識的作用;第六意識,又包括有獨影意識(也叫做獨頭意識),現代心理學所講的潛意識(下意識)),便是第六意識的獨影作用,還沒有瞭解到第八阿賴耶識的境界。因為阿賴耶識,就不單只是講心理現狀,它是包括心物世間的一切的。二無我,便是人無我和法無我。人無我,也便是人空,是指身心活動的不實在。法無我,是指法空,是指思惟法則和主觀成見等等的虛妄不實。換言之:人無我,就是洞破現象界的原則。法無我,就是洞破事理法界的原則。人們之所以不能解脫而親證真如法界,便是因為有身心的煩惱所障,如貪戀我知我見的所知為障,所以知識愈多,就煩惱更深了。總之:法相宗是指現象界的一切,是唯識所生,識生一切萬象,性自本來如如,這便是法相宗的基本要義。
《南懷瑾老師講述:研究佛學的基本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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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經三藏十二部,各種各樣的說法,有時候說空,有時候說有,有時候說非空非有,有時候又說即空即有,究竟那一樣對呢?那一樣都對都不對,要你自己不生法相。
講一個法相,包括了各種現象,譬如唯識宗,除了把心的部分分成八個識來講外,再把心理活動的現象,綱領原則性加以歸納,成為一百個法。如果詳細分析起來,當然不止一百個;可是後世一般人研究唯識,就鑽進去爬不出來了。這些人鑽到什麼境界裡頭了呢?鑽到「有」,鑽到一切法「勝義有」的法相里去了。就像龍樹菩薩講般若拿空來比方,與法相唯識宗的教育方法不同,可是一般人研究般若,又落到「空」的法相里去了。所以說,任何法相都不能住,都不是。
佛最後告訴我們,所謂法相,「即非法相」,那只是講話的方便,機會的方便,教育上的方便,目的是使你懂得。如果這樣不懂,他換另一個方法,總是想辦法使我們懂得。可是後世的人,把他的教育方法記錄下來以後,死死抓住他說過的那個空,或拚命抓個有,永遠搞不清楚。事實上佛交代得很清楚,一切不落法相。不落法相以後,大家反而都說金剛經是說空的,前面我們已經說過,金剛經沒有任何重點是教我們觀空,金剛經都是遮法,擋住你不正確的說法,至於正確的是個什麼東西,要你自己去找。
佛固然並不說斷滅相的空,但是,他也不說世間相的有,有是幻有,空是真空。真空不是沒有,因其真空,所以能起幻有世界,是偶然暫時存在的世界。一切有是暫時的,並不是沒有,但不是畢竟,而是「畢竟空,勝義有」,並沒有說畢竟有,勝義空。
《金剛經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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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般若部的《金剛經》上,佛也說過:「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然而般若真講空嗎?性空緣起,即是妙有,妙有即是法相,並不只講空。雖然自性本空,但有此三際,即是法相,並未否定法相。不要說般若只講畢竟空,唯識只講勝義有。實際上,般若正是「勝義有」,而唯識恰是「畢竟空」,要把這個道理搞通。
《達摩四行觀與三際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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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常講,學佛是科學路線。所謂科學,是先有理論,懂得了這個理論,再進入實驗室去實驗、求證,不可以馬虎。不可以上來一盤腿或是一讀經就說我已經在修持了。
我們學佛的人,在佛法的修證上,首先要了解兩個基本的理論。一個是般若,另一個是唯識。假使我們不了解天親菩薩與護法菩薩所說的唯識系統,那又如何能以龍樹菩薩的空觀化除凡夫的粗細病執。假如不了解「唯識有」,即一切法皆有的現象世界,光是念《金剛經》、《大般若經》,光講空沒有用,空不了。
空宗是龍樹法門,就是般若宗。般若宗是以空觀的法門遣盪一切,把一切都丟掉,因此禪宗講放下就是。大家也會講放下就好了,其實哪裡放得下。今天很冷,放下來就不冷了,不打噴嚏也不流鼻水。但是放不下的啦!這個肉體的障礙就是放不下!為什麼大家明知一切皆空,先不講學佛的道理,就世間法方面,兒子、孫子許多閑事放下就好了,勸人家的時候和大師一樣講得很好,但是自己卻一點都放不下。這就是無法遣盪。換句話說,理上知道是空,為什麼空不了呢?因為對你來說,現在的一切,身體也好,房子也好,通通是實有。這個「有」從哪裡來呢?你要是不從唯識學把它分析清楚,光是能把《金剛經》、《大般若經》倒背如流,還是無法徹底將根塵等一切清除。因為不懂唯識,往往在境界上將一些狀況認為那是空。
般若講畢竟空,唯識講勝義有,兩個完全對立。在本體上面,萬法皆空,一起用則樣樣都有。空有之間搞不通它們的差異,也就「無可圓融」,無法融會貫通它們。
比如,我們打坐時都不要妄想,但是妄想不請自來是什麼道理呢?就因為有結惑生死,有一個關鍵的「結」在那裡解不開。好像每個人的個性不同,那個個性就是稟賦的業力所形成的,也就是結使,那個結就使你一直這個樣子下來。我們如果研究自己有時候都會討厭自己某部分的個性,討厭它就把它給改了,這就是解脫之門,為什麼呢?因為那牢牢的結使被解開就脫困而自由自在了。
普通我們說,打起坐來什麼都不管,只要一句阿彌陀佛或是參一個話頭就是了,其實一個萬金油是治不了那麼多的奇病怪症的,並不是法門不對,而是眾生的根器不同。為什麼會有各種不同的心性呢?「諸行名義」,一切的心理行為,範圍不同、作用不同,所以名稱不同。這方面當依天親菩薩所著的唯識來仔細研究,這有助於達到畢竟空,因此先要把百法明門給搞清楚。
如果分析每一個心理的狀況、心理的煩惱,假使專走這種分析的路線,不成為學者,就成為瘋子。非經過分析無法透徹地了解各種心性的道理,但是若太執著分析則心性就無法解脫開來。有利就有弊,因此般若的空與唯識的有非同時學習不可,這是佛法的談空說有。修行觀心的法門排遣心中的妄念,使妄念不起與道相應,這就離不了般若空的法門,但是光是走空的路線,一路空到底,最後會變得糊塗,變成台語所說的「空空」,那就昏頭昏腦了。如果想走空的路線而不變成糊塗,就要自己去分析心相。這幾十年來我接觸很多有學問的人,有學問的人來學佛修道幾年來不能成功,因為他所知障的執著太重;但是我也最喜歡有學問的人,要不然講了半天什麼都沒有聽懂,看起來好像有道,但那是假道。因此,這是很難的,要有學問、有智慧,還要有空的道,這上哪裡去找呢?真正一個學道的人,上面告訴你唯識法相宗的分析是學問路線,學問真正到了極點,精思可以入神,也可以入道,就怕你未真精思。然而像六祖一樣一字不識,萬緣放下、萬念皆空也可以成道,就怕你未真空。
整理自《宗鏡錄略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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