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英雄何苦為難超級英雄 | 科學人 | 果殼網 科技有意思

無論有沒有超能力,超級英雄們之所以是超級英雄而受人愛戴,大多是因為他們把自己的力量用在了有益的事業之中——換句話說,大多數超級英雄都是好人。按理來說,好人和好人在一起的時候應該其樂融融大和諧,甜甜蜜蜜投身到為人民服務的偉大事業中去。然而近期熒幕頗不太平:漫威宇宙內戰一觸即發,DC的超人與蝙蝠俠也不甘寂寞地開戰。大家都是好人,為何彼此看不順眼?

對這個問題,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解釋。一位先哲曾經說過,哲學家們總是試圖解釋世界。不看這句話原有的諷刺意義,它還暗示了兩點:(1)尋求解釋是人類的偏好之一;(2)哲學家們作為人類的一個分支,通常對差不多的那些解釋不大滿意。實際上,對於「好人何苦為難好人」這類問題,哲學家們自古以來就在討論,而且至今(不出意料地)仍然在許多方面懸而未決。

而最明顯的一個問題就是:「好」到底意味著什麼。

英雄的黑暗側面:何為善行?

古代哲學家們心目中的超級英雄未必是好人。他們那個時候的英雄,雖然具有卓越的力量,但在道德上與今日形象相去甚遠:盜竊、下毒、欺騙是他們常用的手段,海格力斯的十二樁豐功偉績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大力神身後跳著腳罵。阿伽門農和阿喀琉斯合夥去打仗,已經兵臨城下了,卻為分配掠奪的財產吵得一塌糊塗。後世思想家對此的評價是,簡直是兩個寵壞了的任性頑童,他們是英雄不是因為他們從事善舉,而是因為他們擁有超出常人的強大力量,並且心安理得地享受和踐行這種力量,包括爭搶榮譽和凌駕於普通人之上。

就算是救公主,海格力斯也沒問公主怎麼想呀……圖片來源:tumblr

這種個性對於哲學家並不陌生,在《理想國》里,和蘇格拉底展開辯論的詭辯學者色拉緒馬霍斯就認為,正義就是強者的利益。但隨後的對話顯示,色拉緒馬霍斯的這個觀點只是輕率地把「強者的利益」這個概念不加甄別地視為不得不服從的規約,他並沒有認真考慮過「正義」,或者古典學者們思考的「善」的概念。強者濫用自己的強力以獲得他人服從,但服從並不能使強力就變成正義。在《蘇格拉底見游敘弗倫》這部短篇里,蘇格拉底進一步和青年游敘弗倫討論正義是什麼的問題:游敘弗倫的父親發現一個奴隸犯罪,於是把他捆起來丟在外面,結果那個奴隸死了。游敘弗倫認為奴隸之死是其父造成的,因此前往控告其父謀殺。蘇格拉底詢問他,為何他認為這是正義的?

蘇格拉底提出的問題,在今日超級英雄們身上仍然可見其迴響。現代超級英雄們和他們的古代先輩一樣,踐行自己的能力,立下驚人偉業。然而,和先輩不同的是,他們為自己立約要遵循公共利益(否則的話,我們就會稱他們為反英雄或者超級惡棍)。這就意味著,他們的行動也將面臨關於正義的種種疑問——基本上可以歸納為兩個問題:

(1)他們是否在借正義之名濫用力量?

(2)他們如何證明自己的行動是出於正義的?

在許多單純的情境下,這兩個問題不難回答。當超人飛去拯救一個身陷危險的人類,這顯然不是濫用他的飛行技術,也顯然沒有理由認為這種行動是非正義的。但哲學家會問一些令人尷尬的問題:如果超人跑去發電,他可以生產出大量清潔無污染的能源,大大緩解現在的環境問題所帶來的社會壓力。那麼他為什麼選擇飛來飛去拯救身陷危險的人類,而不是發電呢?他由何判斷前者更符合正義?就算同樣是救人也會遇到類似的困境:如果他無法同時拯救所有人,那麼他又如何判斷,誰更不應該得到他的幫助呢?一個飛來飛去拯救地球的超能力外星人還有更深遠的影響:一個擁有超常力量的雪膚黑髮美籍外星人,穿著特別精悍的制服,到處拯救人類,是否會引起社會對於「完美」的單一想像,進而把現有的社會缺憾為「不正常」的?這固然挽救了許多無辜者,但或許也會讓人們把責任推卸給他,掩蓋了社會在某方面的缺陷和它的自我修復機會?

《守望者》中的曼哈頓博士大概是個例外:他利用自己控制粒子的能力從事物理學研究,還為人類提供能源。圖片來源:zombiesruineverything.com

這個問題在蝙蝠俠出沒的哥譚市表現得更為嚴重。從蝙蝠俠於20世紀30年代出場打擊犯罪至今,世界大戰都打過一次半了,哥譚市還是一團糟。是,劇情設定哥譚腐敗無可救藥,但從政治學生的視角來看,即使在虛構漫畫里這也是不正常的。哥譚市的好警察們是不是認為,只要掌握了雲層投影技術,就不需要解決他們行政和司法系統的無能和腐敗了呢?(在許多蝙蝠俠電影的結局裡,蝙蝠投影燈是作為「正義歸來」的符號出現的。說真的,把正義寄托在一個半夜戴著頭套出去打人的義警身上,我覺得哥譚人民的正義感也是完蛋了。)

善行的崎嶇之路:何為正義?

古希臘人對英雄的定義比較粗暴。為凡人所不能為、不敢為,坦蕩恣肆,便是英雄氣概了。但這樣的英雄又驕傲又任性,也難怪他們互相之間總是打來打去的。古希臘傳說故事裡的英雄不是完美的,他們有自己欲求和衝動,並且不能控制行為後果,只是凡人當中比較超級的那一撥;而凡人們本來也喜歡打來打去。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古典政治學家們想了個轍:假如我們可以規定什麼是絕對正確的、唯一的最高價值,其他所有的價值都是從這個唯一價值里衍生的,那麼人們就可以明辨是非,減少公共領域的紛爭了。

這就是「何為正義」: 古典政治學的基準之一。

這個思路很有道理,但是正如蘇格拉底問游敘弗倫的:「你認為控告你父謀殺是正義的,但是親子相隱就不是正義的了嗎?執行法律是正義的,保護家人就不是正義了嗎?」

說到底,「正義」是個很難達到的概念。這麼說並不是為了強調達到它所需的努力之艱辛或者暗示超級英雄們的成就驚人,它就是客觀上很難達到——無論是在實踐中,還是在哲學理論里;無論踐行者是平凡的不完美的我們,還是卓越的超級英雄。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我們人類至今也沒辦法斬釘截鐵地確認:在命運的洪流里,到底什麼才是毫無疑義的「好」。

正義的定義也隨著歷史而不斷地改變。古希臘時期的哲學家被蘇格拉底問得落荒而逃,關於正義,他們留給我們的是一大堆(至今尚未解決的)問題。,在漫長的中世紀里,人們認為正義完全取決於神,悖神就是邪惡可誅。然而神又不會每件事都跑出來說「這個我同意那個我反對」,還不是靠信徒們自己腦補。腦補的結果比如迫害女巫之類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把正義寄托在不能明確表達喜惡的神身上,不靠譜。

功能主義倫理:無法避免濫用

近代以來,社群和國家代替神意,開始成為正義的落腳點。一度成為主流的功能主義(也譯作功利主義)倫理觀念認為,人們在自己的能力許可範圍內,實現共同利益最大化是正義的。功能主義非常實用:它讓人們明白,個體的微小獲利有可能意味著整體在當下和未來的巨大損失——想一想工業污染問題,或者清除廣場上的口香糖的額外支出就明白了。出於對人類理性的信任,功能主義指望人們意識到公共事務與自身利益的密切關係,並且寄望於人類的聯合所帶來的前所未有的發展前景。在這種觀念的主導下的英雄,顯然會把注意力放在集體和人民的福祉之上(而不是像古希臘人那樣單純地炫耀力量)。

這種觀點所遭受的批評之一是,它傾向於把一些無價的,或者倫理上意義重大而難以歸類的價值,和那些可以計算、可以累加的貨物放在了同一個天平上。這就必將遭遇第一問題:「他們是否在借正義之名濫用力量?」如果一個人真的認為,比起最大化的共同利益來說,較少的那一邊是可以(甚至應該)犧牲的,這在20世紀的歷史中最終會演變成極端的邪惡——比如,主動甚至殘忍地消滅弱勢者和少數派。這種邪惡的可怕之處不僅僅在於被害者的無辜,更在於它把普通人變成了精神變態的殺手。執行這些命令的人,有些可能是一般意義上的好人:忠誠的軍人、溫柔的親人、慈愛的市民。他們在執行殘酷謀殺的時候,要麼堅信自己是在執行正義的命令,要麼是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與道德感完全相悖。

在《守望者》中,曾經的超級英雄阿德里安·維特對利益最大化的追求催生了極致的邪惡。圖片來源:blastr.com

如果人們允許一個堅信功能主義倫理觀念的超級英雄來做決定,他也許會毫不猶豫地扳動道岔,讓命運的車輪從無辜少數派身上碾過。這也將意味著人們放棄自由意志、努力的意圖和自行決策的權利,將命運交付到這一類「完美」的「超人」手中,並且完全無法判斷他什麼時候是在執行職責,什麼時候是在濫用力量。他也許只是在用他心中的那個「正義」圖景,擠掉其他人應有的權利,把正義的概念拓展到了正義不應涵蓋之處而已。

換言之,功能主義倫理難以避免濫用,難以回答第一個問題。在這個體系下,人們會做得「太多」。

也許在非關核心價值(比如那些無價的人類權利)的選擇中,功能主義倫理仍然是個很好的參考標準(比如選擇機場還是選擇鳥類保護區),但是我們仍然希望能有其他選擇,能把我們從這種一不小心就滾向「超級邪惡」方向的哲學裡解救出來。在諸多道德體系中,有一種剛好反思了這一傾向,這就是所謂的義務倫理學。

義務倫理:無法證明來源

以結果來衡量善惡的功能主義倫理把自己帶進了溝里,也許是因為行為的結果本來就不能一概而論。那我們能不能回顧過程,僅僅評價行為本身?去實體化的倫理學或曰義務倫理學,引入了有自由意志的道德主體來討論這些問題。

「有自由意志的道德主體」是個關鍵概念,它涉及到一系列漫長論證和概念界定,在這裡只能簡單粗暴地解釋:所謂道德主體,是個有能力和意願從事有道德行為的個體(可以不是人類,比如超人),同時必須具有理智(比如忍者神龜、神奇四俠里的石巨人這種超級英雄們也是道德主體,但普通的小龜龜和小石頭就不是)。

有了為他人謀福利的意願和行動能力,也有明辨是非的能力,這個主體就有能力辯稱自己的行動是正義的,因為他充分考慮自己的能力所及,並且能夠善用這種能力從事有益的活動。這可以解決上一節末尾的問題:超人和蝙蝠俠行善,會導致普通人放棄他們的責任嗎?答案是,如果普通人因為超級英雄的存在而放棄自己改善處境的責任,這是他們的不正義,不是超級英雄的鍋。超級英雄們的拯救行動本身是正義的。這種倫理觀不會賦予超級英雄以更完美的判斷能力和更極端的責任,它只是要求人們盡己所能。

但是對超級英雄來說,這並不那麼容易。因為義務倫理學關注意願,因此我們就遇到了第二問題:「他們如何證明自己的行動是出於正義的?」你這麼做是出於真誠的正義感,還是因為這麼做會顯得你更正義一些?蝙蝠俠半夜三更戴個頭套出去打人,到底是為了執行正義,還是因為父母被殺的童年陰影讓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暴力傾向,毆打壞人只是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好過一點?這也能解釋為什麼他堅決不肯處決壞人而要把他們送往名存實亡的警察系統,即使明知那些最壞的壞人總能逃出來繼續作亂。——作為一個義警,他需要證明自己的行動並非是出於私人動機。而他向之提交證明的法官究竟是哥譚市的公職人員,還是自己心中的裁決者,可能他自己也不那麼清楚。

蝙蝠俠寧可自己背負殺害哈維·鄧特的罵名,也要維護哥譚市民對司法體系的信任,以及鄧特的名義推行的《鄧特法案》:不經審判即可羈押罪犯。他的行為究竟是出於正義,還是自己的愧疚、偏執抑或是不安全感?圖片來源:screenrant.com

此外,超級英雄由於身具某種優勢,他們思考和從事自己能力所及的時候,就面臨更大的挑戰。如果有人扔石頭砸你,你不會責備石頭,因為石頭既沒有理智來了解自己被扔的後果,也沒有道德感而因此悔恨,或者有力量掙脫扔它的人來避免消極後果。所有的責任都應該歸結於那個扔石頭的人。但超級英雄們正相反:他們會深刻意識到當自己作出選擇時,無辜的人會因此受到的負面影響。比如超人就不得不思考他邪惡的敵人為了迫使他就範而傷害露易絲或者克拉克·肯特的養父母的可能性。當他選擇用超級力量對抗邪惡時,就已經把自己深愛的人們置於危險之中。儘管作為義務倫理學者,我們可以宣稱傷害親人並非超級英雄的本意,因此這不是他們的責任;但既然超級英雄們有充分理智可以預計,由於自己足夠強大難以擊敗,自己脆弱的親人就會成為板上釘釘的目標。那麼他們就必須在保護所愛和充分行善之間儘力權衡——可是要多強大的力量才能保護其他人足夠安全?有個叫伊森·亨特的人就不信這個邪,後來他的女朋友都死咗;更多的超級英雄遇到過信仰危機,往往就是意識到自己造成的無法承擔的後果。

蝙蝠俠在這一點上走得更遠。我手上有一本奇書叫《蝙蝠俠與哲學》,全方位討論了蝙蝠俠在道德上的各種值得探討之處——比如專門有一章,研究蝙蝠俠撿來羅賓當小弟一起從事帶個頭套打擊犯罪事業,在道德上是多麼令人不安:一個好人會把撿來的小孩養成打手嗎?這是在尋求正義,還是在用別人的人生加固他半夜出門打人的愛好?考慮到蝙蝠俠的童年創傷,也許他的道德感始終蒙上了復仇的陰影,而這種陰影也就隨之降臨在了他身邊的人頭上。

帶著未成年人出生入死真的好嗎?圖片來源:theawesomer.com

義務倫理學要求人們認真地反思自己的行動,我們可以想像,如果我們的超級英雄們都是純粹而專註的義務倫理學者,他們將遠遠不會像今天這樣綻放英雄的光芒——他們或許早就被罪惡感擊垮,或者無法承受反覆失去所愛之痛而變得謹小慎微,或者早已在孤獨中迷失了本心。他們可以活下去,不會濫用正義也不會變成超級惡棍,但是那樣也就無法充分利用他們的能力,無法成為英雄。

換言之,義務倫理學把行動的正義性寄予行動者的理智,但一個充分理智的道德主體將會意識到自己能力的有限性。在這個體系下,人們傾向於做得「太少」。

那麼,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解決方案呢?

正義的現實啟示:何為英雄?

和兩千年來所有的哲學家一樣,這篇文章也無法告訴你正義的具體內容。但它的目的原本也不是提供答案,而是試圖理解問題——我們正在追尋兩千年前蘇格拉底的腳步。畢竟,雖然這是在解釋超級英雄們的信念與衝突,但衝突並不僅僅存在於漫畫故事裡。在道德決策中,並沒有一個唯一正確的解決之道。無論是超級英雄還是普通人,都會遭遇現實的道德困境。和我們一般以為的正相反,與其說道德哲學家們會告訴我們何為「正當」,不如說他們實際上希望我們能意識到那些看似正當的選擇背後,有多少關於人性的無可奈何或者任性妄為。

英雄們對於自己的行事,各有自己的判斷和理解方式。古希臘那些半人半神的英雄肆意揮霍自己的力量,從不在意普通人的感受(雷神兄弟倆多少都有些偏向這個維度);在現代人眼裡,那更像是些任性的混蛋。有些擁有超常力量的人堅信自己在做正義的事業,因此毫不猶豫地犧牲他人(比如萬磁王);這些人在今日,更像是超級反派。有些英雄生於痛苦之中,他們無法想像人們應得的溫柔福祉(比如蝙蝠俠),另一些則過於完美,因此難以理解痛苦的人們要如何救贖(比如超人)。大多數超級英雄也許不會犯下嚴重的罪行,但他們所面臨的艱難抉擇也許會在將來把他們推向黑暗的命運(取決於編劇有多狠心)。和古希臘人一樣,今天我們的超級英雄也都不是盡善盡美的。儘管他們多多少少都希望自己能夠貫徹正義的信念,但行動者必將面臨抉擇,他們仍然必須時時反思自己的行動是出於正義感和理智,還是僅僅在用信念之名為自己的性格缺陷辯護。

把別人補牙的填料換成路牌這樣的選擇,老萬也並不會遲疑……圖片來源:漫畫截圖

經歷過近現代全球化的各種衝突磨合,現代人們已經開始對各種倫理信念都有所反思。如果說古代英雄們的衝突更多體現出人與自然的角力,現代超級英雄之間的衝突,事實上是我們這個時代真實衝突的映射。在這個錯綜複雜的世界上,比起古代那些任性的英雄來,今天的超級英雄們可以打來打去的理由只有更多。然而,盡己所能、面臨抉擇、反思行動,哪個現代人不會面臨這樣的處境呢?在這一點上,超級英雄們的衝突,可以教會我們的遠遠不止於勇氣與力量。說到底,一個人是否成為英雄,不取決於有怎樣的能力,而是如何使用這些能力;不在於他們堅信正義是什麼,而在於他們貫徹自己信念的時候是否能對其他的信念保持基本的同情和尊敬;不僅在他們的信念有多強烈,也在於他們對自己的行動有多清醒。當一個人能以良心為自己立法,以理智貫徹執行,並與自己的恐懼與偏執戰鬥,那麼就算不能力大無窮或者設計蝙蝠車,至少在哲學上他已經是個超級英雄了。(編輯:Ent)

題圖來源:Leg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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