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荷爾德林、尼采和海德格爾的新神話

荷爾德林、尼采和海德格爾的新神話 ——紀念海德格爾誕辰120周年 因為如同柏拉圖的著作在千年之後仍向我們勁吹不息一樣,海德格爾的思想掀起的風暴也並非起因於某個世紀,它來自遠古,臻於完成,此一完成如同所有完成一樣,又歸於遠古。 ——漢娜·阿倫特 一、 2009年,當我們在新的千年這第十個年頭,回望整個風雲變幻的20世紀時,不禁會發出無限的感慨,那是一個我們所知道的,有史以來,人類社會發生最巨大變化的一個世紀,偉大的歷史事件和參與其中的歷史人物,層不不窮,在那些改變了世紀面貌的人物之中,能讓我們永遠懷念的不在少數。從立言的方面來看,馬丁·海德格爾是絕對不應該被忽視和忘記的,或許我們將其稱為20世紀最偉大的哲學是有爭議的,那麼我們是否可以用另一種說法,來表達他在古今哲學家中的特殊地位。 海德格爾曾經將他最喜歡和推崇的詩人荷爾德林稱為詩人中的詩人,那麼我們是否可以將海德格爾稱為哲學家中的哲學家。與他的西方哲學前輩,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康德、黑格爾、尼采和他的老師胡塞爾比起來,他是不足以戴上哲學之王的桂冠的,就如同與荷馬、但丁、歌德、拜倫相比,荷爾德林是不足以享譽「詩人之王」的稱號的。但海德格爾何以將「詩人之詩人」的桂冠奉獻給這位同鄉的詩人,僅僅是出於自己的偏愛嗎?海德格爾當然有他獨特的理由,在《荷爾德林和詩的本質》一文中,海德格爾指出:「我們之所以選擇了荷爾德林,並不是因為他的作品作為林林總總的詩歌作品中的一種,體現了詩的普遍本質,而僅只是荷爾德林的詩蘊含著詩意的規定性而特別的詩化了詩的本質。在我們看來,荷爾德林在一種別具一格的意義上乃是詩人的詩人。」這段話更加明確的表達了海德格爾的意思:「荷爾德林詩意地表達了詩的本質——但並非在永恆有效的概念意義上來表達的。這一詩之本質屬於某一特定的時代,但並不是一味地相應於這個已經存在的時代。相反,由於荷爾德林重新創建了詩之本質,他因此才規定了一個新時代。這是諸神逃遁和上帝到來的時代。這是一個貧困的時代,因為它處於一個雙重的匱乏和不之中:在逃遁的諸神之不再和到來的上帝之尚未之中。」 海德格爾所說的這個時代,其開端是何時呢?「對於荷爾德林的歷史經驗來說,隨著基督的出現和殉道,神的日子就日薄西山了。夜晚到來。自從赫拉克勒斯、狄奧尼索斯和耶酥基督這個『三位一體』棄世而去,世界時代的夜晚便趨向黑夜。世界黑夜瀰漫著它的黑暗。上帝之離去,『上帝之缺席』,決定了世界時代。」從這段話的表述來說,神的缺席是世界黑夜的原因,而基督的殉道,則是世界黑夜到來的標誌,我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當世界歷史中最後一位神離開後,人類歷史就進入了沒有神性只光照耀的黑夜時代了呢? 我們常常用黑暗的中世紀來指稱歐洲的中古時代,在我們的印象里,那是一個充滿魔法和巫術、森林和城堡、騎士和妖魔的幽暗時代。這當然是騎士小說和民間故事傳達給我們的想像世界的印象,實際上那是以教皇為首的天主教廷和皇帝、國王、諸侯為主的封建國家共同統治的漫長的千年宗法制社會。在這一千五百年時間裡,以及十四世紀文藝復興以後到現在的近七百年時間裡,西方的歷史,都是上帝和諸神缺席的歷史。 如果說在文藝復興之後,人文主義思潮興起,經過宗教改革,法國啟蒙運動,哥白尼的日心說,達爾文的進化論,和尼採的意志哲學。西方人的宗教信仰在理性和科學以及後來的馬克思主義,存在主義等思潮的多重夾擊之下,日漸動搖,完全可以稱這為上帝缺席的時代,那麼在基督教信仰最興盛的中世紀,也是上帝缺席的時代嗎?當然,在《舊約》的時代,從亞當、夏娃到挪亞的創世紀和大洪水時代,亞伯拉罕的遷徙,摩西率眾出埃及,大衛建國,巴比倫之囚前後的先知時代,上帝一直在先知的面前顯現,而在《舊約》的基督殉道和復活升天之後,神就再也沒有在任何聖徒之前顯現了。在基督教的教義中,神的再次來臨是未來的事情。至於那一天在何時到來,沒有人知道。聖徒和具有信仰的人,可以得到聖靈的啟示,但神在日子到來之前,並不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世界黑夜時代僅僅是西方處於神的缺席的深淵狀態之中嗎?在公元元年前後的幾百年里,在東西方產生了三大世界性宗教,除了我們剛才說過的基督教,還有產生於中國的儒教和印度的佛教。前者是一種具有濃厚人文色彩的倫理道德宗教,後者是一種於個人覺悟為目標的無神論宗教,同樣都是神缺席的宗教。 二、 哲學的出現,恰恰就產生於這個上帝缺席的時代,何為哲學?海德格爾指出:「哲學即形而上學。」哲學起源於神之缺席,只有在一個沒有神的世界時代里,即沒有神性之光照耀的世界黑夜時代里,人們才需要哲學,也即形而上學。「形而上學著眼於存在中的存在者之共屬一體,來思考存在者整體——世界,人類和上帝。形而上學以論證性的表象思維方式來思考存在者之為存在者。」自笛卡兒以來的近代理性哲學,不過是形而上學發展的必然階段而已。 在形而上學哲學的發展中,尼采佔有重要的位置,他實現了對柏拉圖主義的顛倒,形而上學在他的哲學中完成了。形而上學哲學的本質是虛無主義,因何虛無?因為形而上學總是不知疲倦的去尋找一個終極的實在者,這種尋找的根源何在?有缺失,才會尋找,正是因為神的缺席,哲學家才要為世界和人的存在尋找一個根據。在柏拉圖那裡,這個根據就是理念,從此主客二分的本質主義出現了。原始的整一世界,成為兩個,一個是本質的、永恆的,完滿的理念世界,另一個是摹本的、暫時的、不完善的現實世界。現實中的生活世界,就這樣被貶低了。 基督教神學接受了柏拉圖主義的形而上學觀念,理念成為了彼岸的天國,至善成為了上帝。基督教神學家意圖用哲學理性來證明上帝之神聖和完滿,他們的出發點是想讓人們更加的相信上帝的存在,但是這種形而上學的理性證明行為,恰恰是對基督教的啟示真理的背離,正因為有懷疑,才有追問和證明。這都是違背信仰本身的。 形而上學神學家們走上了一條歧途,致使在文藝復興之後,神學遭到了哥白尼、達爾文學說的重大打擊,耶路撒冷的啟示真理是絕對的,而雅典的理性真理是相對的,一旦絕對要以相對來證明,那麼其結果必然是相對解構了絕對。在上帝缺席的時代,經院哲學家們想以哲學來證明上帝之在的意圖不僅沒有達到目的,反而在科學理性佔據人的思維時代,節節敗退,信仰的失落成為無可質疑的事實。 當人以「我思故我在」作為理性哲學的第一原則,神向人敞開的啟示空間就完全的被遮蔽了。在信仰的時代,人還知道去追尋神的蹤跡,遵循神留下的教導,在宗教聖典和自身的體驗中接近神的真理。而在無信仰的時代,人們的思想中再也沒有神的位置了,科學理性成為了作為主體的人衡量一切的尺度。關於神的古老言說,徹底的成為了神話傳說。科學理性的白晝時代,同時也是世界黑夜最黑暗的時代,當單一的近前理性燈光,在黑夜遮蔽了遙遠的月光和星光之時,人的視域將是最狹隘的。更可悲和危險的是,人類正走在由這束細微而刺目的工具理性之光所照明的越來越狹隘的,不知通向何方的幽暗小徑上。 三、 在世界黑夜的時代里,並非所有人都擁擠在現代城市的大街小巷之中,在城市之外的田野綠地,高山流水、大漠草原遊盪著一群無家可歸者,他們是當年被柏拉圖趕出城邦——現代城市的前身——的詩人們的後裔,他們是被放逐者。多少年來居無定所,浪跡天涯,在世界黑夜的詩意貧困時代里,只有他們才會在黑夜的天穹中仰望星光,在他們世代相傳的史詩和民間傳說中,諸神就居住在星光燦爛的天穹之中。在遙遠的過去年代,神曾與人共同生活在大地之上,神與人共舞。世界上真的曾經有一位和人在一起飲酒舞蹈的神嗎?有,那位會跳舞的神,就是酒神狄奧尼索斯,酒神在天父的閃電中誕生,是位死而復生的神。 我們說尼采是形而上學哲學的完成者,在尼采那裡,哲學實現了一次重要的轉變,這種轉變僅僅是顛倒了的柏拉圖主義嗎?還有更重要的東西嗎?尼采重新宣告了神的回歸,酒神的復活。整個形而上學的時代,哲學和理性成為人通往真理的唯一道路的時代,也同時是虛無主義不斷變換著面貌發展的時代。虛無主義的真正含義,乃是存在和神的缺席。「由於上帝之缺席,世界便失去了它賴以建立的基礎……喪失了基礎的世界時代懸於深淵中。」也就是說,世界黑夜的時代,就是虛無主義逐漸加深的時代,虛無主義從柏拉圖開始,就一直貫穿於西方的形而上學哲學傳統之中。這種傳統同主宰了西方哲學和文化以及人們的思維範式兩千年之久。並在近代逐漸演化成科學理性,隨著現代性文明的全球性擴張,形成了覆蓋全世界的工具理性思維。世界在主體的對象化之中成為了圖象,人由近代的主體淪為被技術力量異化的客體,主體與客體的分離,思維與存在的分離,能指與所指的分離,讓人類的生活世界日益被超真實的擬象符號所覆蓋,本真的存在完全被遮蔽,這是虛無主義的最後表現形式。 人類依靠科學理性所構造出來的一切價值開始在無根基的深淵上漂浮,抽象的形而上學符號,不斷的取代生活世界的真實價值,甚至反過來拆毀理性自身的權威和有效性。世界黑夜時代,虛無主義將一切價值的意義貶值,所有的差異和多樣性都被抹平。形而上學的主客二分,將原本同一的存在之完整和真實性產生裂隙,進而形成巨大的虛無主義深淵。上帝缺席的世界,就這樣懸於無根基的深淵之上。人類如果要想獲得拯救,就必須要尋回被形而上學所遺忘的存在,使世界重新獲得根基。「假定還有一種轉變為這個貧困時代敞開著,那麼這種轉變也只有當世界從深淵而來發生轉向之際才能到來。在世界黑夜的時代里,人們必須經歷並且承受世界之深淵。但為此就必需有入於深淵的人們。」 三、 只有入於深淵,深入的去認識和體驗時代之貧困,才能找到克服虛無主義的道路,形而上學必然會導致虛無主義,因為在形而上學的思考方式之中,作為人生此在的活生生的生活世界被虛無化了,精神和肉體的二分,導致了物質性的、身體的,此在的大地被否定了;理念的、精神性的,彼岸的天國成為了生存的意義和目的。 從柏拉圖到中世紀,這種形而上學的觀念一直主宰著生活的意義,肉體的享樂是罪惡的,因此塵世的生活本身是不值得追求的。柏拉圖主義早已在基督教產生之前,就把塵世定義為虛幻的摹本了。苦行主義和禁欲主義是一個硬幣的兩面,抵禦塵世的一切誘惑,在肉體的痛苦之中感受靈魂的快樂,是苦行主義的存在方式。形而上學將完整的存在和世界一分為二,不僅如此,被分裂的二元還處於非此即彼的對立之中,必須一方被肯定,另一方被否定。在中世紀,靈魂和彼岸是被肯定的。文藝復興之後,肉體和現實是被肯定的。形而上學總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柏拉圖開創了古代形而上學哲學的傳統,笛卡兒在近代繼承了形而上學哲學的傳統,兩者都是德里達所稱的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變種,其最後形式是辯證法在黑格爾哲學中的形成。黑格爾是形而上學的集大成者,在他的哲學裡,絕對精神自行運作,最後在他自己的哲學活動中達到頂峰。柏拉圖主義的形而上學在叔本華的哲學中崩潰,「世界是我的表象」,從柏拉圖到黑格爾,形而上學一直在用人類的理性來表象世界。叔本華對現代哲學的最大貢獻是他提出了意志——非理性。孔德、費爾巴哈和馬克思在19世紀的後半葉,依舊沿著形而上學的道路前行,實證主義、唯物主義和科學社會主義,總算把柏拉圖的理念世界和現實世界的關係扭轉了過來。人不再仰望無垠的天空,而是腳踏實地的追求現實物質世界的幸福,把彼岸的天國,搬到塵世的未來,但這依舊是一種形而上學的夢想。因為對人生意義的許諾,不能在當代實現。 形而上學真正的完結者是尼采,他宣布了形而上學的本質——虛無主義。因為形而上學總是把最高的價值指向不在場的他者,那麼,我們的此在人生,將永遠是欠缺的。以各種虛無飄渺的最高價值作為人生的目標,無論是在彼岸,還是未來,都將會把我們活生生的此在生存被否定,那麼,我們的人生,就只能是一種毫無意義的枯燥過程。叔本華在尼采之前穿過了千年形而上學的迷霧,他看到了人生存的真相。無休止的慾望追求,滿足與不滿都會導致痛苦,人生是痛苦的,其結局是徹底的虛無,叔半華的哲學只能是一種悲觀的哲學,因為形而上學對人的生存意義提供的慰藉,被徹底的戳穿之後,只會在人類的精神領域產生巨大的虛無,因此他的哲學必然會得出悲觀的結論。 尼采繼承了叔本華的意志學說,但他並不滿足於叔本華所得出的結論,上帝缺席的虛無狀態,恰恰給予了人以自由發揮其創造力的空間。尼採的哲學的確是近代主體哲學的頂峰,尼采一方面指出了形而上學的虛無本質,一方面在此基礎上重新建立形而上學,海德格爾說尼采是最後一個形而上學家是有道理的。但尼採的形而上學與以往是有巨大區別的,這不僅僅是顛倒了柏拉圖主義這麼簡單,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同樣做到了這一點,他的獨特之處在於,從人的個體生存出發,用強力意志主動去充盈在形而上學大廈倒塌後的虛無。 形而上學給予人的是一個預先設定好了的終結目標,人們走在這條道路上是沒有選擇的,因此是消極被動的,不自由的。尼采不再提供一個永恆的遙遠的目標去供人們長途跋涉,而是在當下的瞬間去感受生存本身所能給予人的價值和意義。人可以在虛無之中去創造他的自身,人應該積極主動的去體驗、感受、創造。肯定自己、肯定生命、肯定此在人生的當下。尼采不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無神論者,他自稱是哲學家酒神狄奧尼索斯的弟子,前蘇格拉底的古希臘哲學和文化,令尼采著迷,如果說笛卡兒以來的理性哲學繼承的是柏拉圖的傳統,那麼尼采繼承的卻是柏拉圖哲學產生周期的古希臘的悲劇精神,古希臘原始的酒神和日神精神,曾經在詩歌和戲劇中完美的融合在一起,阿里斯托芬的喜劇讓古希臘的悲劇衰落,柏拉圖則讓古希臘的真正哲學走向終結。 四、 尼採的哲學,主要提出了三個重要的概念:強力意志、永恆輪迴和超人。對於前兩個概念不難理解,對於超人,後來的哲學家們卻眾說紛紜,尼採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似乎是專門宣揚他的超人學說的,但查拉圖斯特拉口中的超人,卻一直都是隱喻性的。「人是動物和超人之間的繩索。」這句話只能在強力意志的語境下才能被理解,超人與其說是人的一種類型,不如說人的一種境界更確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結尾,超人還沒有出現,但尼采預言說超人的到來的腳步近了。 尼采是最後一個形而上學哲學家,也是19世紀最後一位哲學家,在他之後,人類的哲學和文化都產生了巨大的轉折,形而上學成為20世紀哲學家的眾的之矢的,啟蒙現代性所確立的諸價值,自由、平等、民主,以及科學和理性,遭到了普遍的懷疑和攻擊。自文藝復興以來的近代文化終結於何時,現代文化又開始於何時?要找出一個準確的時間點恐怕是不容易的。雖然19世紀後半葉,尼采、弗洛伊得和馬克思的學說開始興起,並逐漸發生影響,而以波德萊爾為代表的現代主義者也開始了文學創作活動,但我更傾向把他們視為現代文化的先驅。現代文化的真正開端,應該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也就是現代主義文學藝術真正興起的20世紀20年代,因為正是這場幾乎波及到當時處於現代化進程的所有國家的思想文化運動,才能作為一個新時代開端的真正有意義的標誌。 尼采是位承前啟後的大哲學家,20世紀的偉大思想家們,幾乎沒有誰不受他和馬克思的影響,但在西方哲學歷史上,只有柏拉圖和他具有同樣重要的位置,一個開啟了形而上學的時代,另一個完結了形而上學的時代。跨越了二千多年時間的西方形而上學,在20世紀的影響仍然是巨大的,我們可以說,除了在最前沿的文學、哲學和藝術領域,其他方面的文化和知識,仍然處於形而上學思維的主宰之下。20世紀哲學家們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跟隨尼採的足跡,從事對形而上學的批判和解構,從現象學到存在主義、從分析哲學到偽證主義,從解構主義到後殖民主義,哲學家們一直不竭餘力的與形而上學的幽靈作艱苦的鬥爭,但形而上學畢竟在西方有二千多年的傳統,其思維範式已經滲透到西方文化最根本的載體——語言之中。可以說,自柏拉圖以後的西方哲學,幾乎都是用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形而上學語言來書寫的,儘管德里達對自柏拉圖到同時代的西方哲學家的哲學書寫,進行了解構,但語言是文化的血液,整個幾千年的西方文化,已經深深的打上了形而上學思維的烙印,如果想徹底的消除形而上學的影響,勢必要與過去的文化傳統決裂,將以往西方文化所創造的價值統統的解構,而這將會導致另一種比形而上學更加嚴重的另一種虛無主義。自從20世紀60年代後現代思潮興起之後,解構和顛覆傳統文化之風立刻在各國文化界風行,短短几十年時間中,大眾流行文化以勢不可擋的姿態,迅速的將我們帶入了一個擬象和模擬的超真實符號時代。 五、 形而上學哲學的終結,與其自身的書寫方式相關。叔本華的後期哲學,與康德和黑格爾比較起來,更具有散文的味道,正是在叔本華的筆下,哲學的書寫開始脫離了理性和邏輯的概念語言,因此哲學才開始進入到了大眾的視野,而不是在學術研究的活動中流通。形而上學哲學因為其研究的對象是抽象的,形式是思辯的,與我們的生活世界是相距甚遠。因此它只能存在於學者的研究之中,與大眾的絕緣的。蒙田和梭羅的哲理散文,永遠會比笛卡兒和康德的哲學讀者多。形而上學哲學是通過大學裡的知識精英來影響一個時代文化的,這是一種只能自上而下撒播的思想。形而上學哲學所解決的問題是天上的,而不是人間的,絕對精神的運動,對於每一個在現實中生活著的人,是遙不可及的,猶如夜空中的一顆遙遠的星,雖然明亮,但卻不如離我們更近的月亮親切。 叔本華在晚年收穫到了他應得的榮譽,他的榮譽來自各個階層的自由讀者,而不是學院,黑格爾在學院中永遠比叔本華更受歡迎,直至今天也是如此。尼采深受叔本華的影響,他在哲學的書寫方式上,完全採取了修辭的方式,言簡意賅的格言警句,徹底的顛覆了形而上學的邏輯體系語言。他既是一個哲學家,也是一位詩人,儘管他是以哲學聞名於世的,但他自己更喜歡別人把他當作一個藝術家。尼採的哲學,公然宣稱:「我們正因為有藝術,才不致毀滅於真理。」尼採的第一部哲學著作《悲劇的誕生》,更像一部美學著作。實際上這本書對20世紀的美學產生的影響也是難以估量的。尼採的哲學不僅在書寫上,也在命題上轉換了哲學的方向,強力意志、永恆輪迴、超人,與自柏拉圖以來的形而上學所討論的東西完全不同,尼采對本體論的興趣來源於對人生存本身的思考。形而上學將其研究指向世界和終極實體,而尼采卻將他的思考指向人和生存的此在。叔本華、克爾凱郭爾和尼採的哲學之中,人的生存本身成為哲學的中心事件。自柏拉圖以來的形而上學,關心理念、上帝、物自體、絕對精神,惟獨沒有將目光落在人及其此在生存上面,形而上學將目光盯住抽象枯燥的概念和邏輯,卻偏偏遺忘了活生生的人本身。 笛卡兒從「我思故我在」中欣喜的發現了近代哲學的第一原則,但他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在「我思」之前,首先有一個活生生的人存在,一塊石頭是不會「我思」的。叔本華、克爾凱郭爾,尼采都是存在主義哲學的先驅,正是因為他們的哲學才把人的生存作為哲學的命題,或許哲學最初也是關心人的生存問題的,但那是在柏拉圖以前,而不是形而上學主宰哲學的時代。尼採的哲學中雖然有世界觀——永恆輪迴,本體論——強力意志,但他的哲學核心卻是一個問題:人應該怎樣生存。尼采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概念「超人」。或許我們不應該稱其為概念,它是指向人的生存的。尼采不會為人們再像形而上學那樣設置一個永恆的終極目標,超人只能存在於生成和創造之中,在抽象的哲學思辯中是永遠找不到超人「是什麼」的答案的,而當你跟隨酒神狄奧尼索斯的歌隊,心醉神迷的起舞時,或許超人的閃電會在你心中一閃而過。 尼采之後的20世紀,出現了諸如現象學、存在主義、後現代主義等哲學流派,這些哲學都是沿著反理性和形而上學的道路前行的,我們可以說,這是一股泛存在主義哲學潮流,人在世界中的生存問題,成為這股哲學思潮的核心。這些哲學擯棄了形而上學的抽象思維,開始為具體的人類生存問題尋找出路,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讓哲學家們在巨大的危機感中,不得不把人類的生存本身作為其思考的中心。因為以往的任何時代,人類都沒有像這個時代一樣的對自身的前途充滿憂心和絕望,哲學家不得不擔當起為人類的未來尋找出路的任務,儘管他們力不從心,但只能不得已而為之。 六、 尼采和馬克思在19世紀末就開始擔當起了這樣的人類導師角色,尼採的哲學更像是先知的啟示錄,儘管他不想讓人們把他看成先知。但他的《查拉圖斯他拉如是說》本身,卻包含了明顯的啟示意圖。因此有人把他稱為酒神彌賽亞主義者,像尼采這樣的酒神彌賽亞主義者不只他一個,在他之前的18世紀有詩人荷爾德林,在他之後的20世紀有海德格爾。這三個人同時也可以被稱「詩人思想家」。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是偶然的,尼采哲學中的酒神精神,是否受到荷爾德林等德國浪漫派詩人的影響很難說,但他們對酒神和古希臘悲劇精神的推崇,卻是相同的。而他們都對海德格爾產生了重要影響,尤其是對他後期關於對世界黑夜和技術時代的思考。 荷爾德林、尼采和海德格爾思想之間的親緣性,不僅僅在於他們之間有一種相互影響和傳承的關係,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思想都出自一個源頭,柏拉圖以前的古希臘文化。那是一個比我們現在所知道的從泰勒斯到亞里士多德的哲學更久遠更豐富的文化——在荷馬史詩,宗教儀式和古典悲劇,以及雅典和斯巴達人的生存方式之中。古希臘哲學出現的本身,就意味著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相互融合照耀的古典文化開始走向衰落,在赫拉克利特的哲學中,古老的真理火種還在燃燒,巴門尼德還能說出:「思想與存在是同一的。」這樣的話來。柏拉圖的哲學中至少還保留著對話的鮮活性,亞里士多德的「實體」、邏輯和形而上學,徹底的導致了古希臘文化靈性的喪失,永恆燃燒的活火,變成了抽象的邏輯概念。 哲學,或者說形而上學的出現,實質上是真理不再能被人經驗到之後,出於對失落的真理的追尋的一種產物。在諸神顯現的時代,人們依靠信仰接近真理,在諸神隱退的世界,人們依靠懷疑來追求真理。在沒有神的世界黑夜時代,有誰還能記掛著神的曾在和未來的將到呢?在中世紀的人們心中還有信仰,在文藝復興的人們心中還有虔誠,在古典時代的人們心中還有敬畏,思想啟蒙和法國大革命之後,近代的理性原則,科學觀念和政治制度,徹底的在西方文化中取得了統治地位。現代人突然發現,自由美好的理性王國沒有如期而至,但曾經有過的信仰、溫情和家園,都已經被現代工業技術和金錢利益觀連根拔起。感傷主義開始在歐洲大地上蔓延,浪漫主義詩人如涕血的夜鶯,歌唱往昔中世紀的美好田園生活,這正是荷爾德林出現的時代。儘管受到席勒的賞識,但他的詩歌卻沒有在當時得到人們的重視。因為他的詩歌太古老,或者說過於超前了。 「荷爾德林是貧困時代詩人的先行者。因此之故,這個世界時代的任何詩人都超不過荷爾德林。但先行者並沒有消失於未來;不如說,他出於未來而到達,而且,唯有在他的詞語之到達中,未來才現身在場。……那種看法——即認為,唯當有朝一日『全世界』都聽到他的詩歌時,荷爾德林的時代才會到來——恐怕是錯誤的。在這種畸形的看法中,荷爾德林的時代是永遠不會到來的。因為,正是世界時代自身的貧困給世界時代提供了力量,憑這種力量,它——不知其所為地——阻礙荷爾德林的詩成為合乎時代的詩。先行者是不可超越的,同樣地,他也不會消逝。因為他的詩作始終保持為一個曾在的東西(einGe-wesenes)到達的本質因素把自身聚集起來,返回到命運之中。」海德格爾的這段話,怎麼聽來都不像在論說一位詩人,而是在談論一位先知。一個瘋了的詩人,怎麼會成為一位先知呢?這不是十分荒謬的事情嗎? 從卡珊德拉和拉奧孔的古老年代起,有哪位先知所說的預言,不是被當作瘋言瘋語而被一些無知的人加以嘲弄呢?所有先知的祖先是普羅米修斯,他曾警告他的弟弟,不要接受天神的禮物,但他的弟弟是後覺,也就是在事情發生之後才發覺事情之本相的人,潘多拉的盒子被打開時,他才知道普羅米修斯的話是什麼意思。我們今天完全可以把這當成神話傳說,但卻沒有深思其中所包含的真理。就像當年將特洛伊人面對卡珊德拉的警告一樣,因為現代人只相信經驗理性和科學真理。 七、 經過上個世紀的考古發現,希臘神話中的克里特迷宮和特洛伊城,都是真實存在的,神話傳說並非憑空虛構,柏拉圖當年因為詩人「說謊」而把他們趕出理想國是不公正的,因為詩人不止沒有說謊,反而「傳」說了「神」的話。詩人將古老的事件和真理一代代的用語言,最初是口頭,後來是文字,傳誦下來,又帶來了關於未來的啟示。詩人在今天,是詩歌,一種文學作品,或者更加確切的說,是一種文化產品的製造者,這種產品可以給我們帶來審美的感受。這樣的詩人現在多如牛毛,在歷史上也不缺乏。這種詩人是近代的產物,就如同我們今天所說的文學藝術工作者一樣,都是近代理性文明的產物。 海德格爾稱荷爾德林為「詩人的詩人」,「並不是因為他的作品作為林林總總的詩歌作品中的一種。體現了詩的普遍本質,而僅只是因為荷爾德林的詩蘊含著詩意的規定性而特別地詩化了詩的本質。」這句話可以總結為這樣一句更簡單的話,荷爾德林的詩,是原初的詩。那麼何為「原初的詩」和「本真的詞語」,如果我們用概念去解釋這兩個詞語的意思,那麼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理解。只有親自去閱讀和體味,才是通往理解的唯一道路。 在世界黑夜時代里,必需有入於深淵中的人們,因為「世界時代之轉變的發生,並非由於什麼時候有某種新上帝殺將出來,或者,有一個老上帝重新自埋伏處衝出來,」也就是說:「唯當時代已經藉助於人在正確的方式發生了轉變,諸神才可能『返回』。」世界黑夜時代向黎明的轉變,需要人們克服形而上學所帶來的虛無主義。但是,虛無主義的實質是什麼?「從存在的命運來思考,『虛無主義』的虛無意味著:根本沒有存在。……它被遺忘了。」存在不是神,但存在被遺忘的歷史,也就是形而上學和虛無主義所主宰的歷史,恰恰也就是上帝缺席的世界黑夜時代。 面對著存在被遺忘和上帝之缺席的世界黑夜時代,詩人荷爾德林不僅道出了詩的本質,而且還提出了詩人的神聖使命:「他們就像酒神的神聖祭司,在神聖的黑夜裡遷徙,浪跡四方。」這句話應該如何理解?海德格爾解釋道:「詩人莊嚴地吟唱著酒神,追蹤著遠逝的諸神的蹤跡,盤亘在諸神的蹤跡那裡,從而為其終有一死的同類追尋那通達轉向的道路。」這種轉向,即是對二千多年來,由最初的柏拉圖主義,逐漸在理性形而上學的演化中,形成的由邏各斯中心主義所主宰的現代工具理性文明的克服。 八、 在柏拉圖之前,思維與存在,能指與所指,主體與客體,詞語和事物,藝術與哲學,都是同一的。這種始源的整一,在柏拉圖的哲學中開始分裂,最明顯的體現是詩歌與哲學的分離,在哲學產生以前,原初的詩里先在的包含著思想和真理,正是在柏拉圖的哲學中,詩歌受到了兩項譴責。「首先,詩製造了影象(images),而非對事物原本的理解,換句話說,假象偽裝成了真實。其次,詩有道德或政治上的缺陷,因為它慫恿滿足慾望,尤其是愛欲(Eros)。」(《詩與哲學之爭》,[美],羅森著)在這兩項指責中,後一項是以對現實中城邦的影響來說的,而前一項,則涉及到我們所說的哲學上的真偽問題,也就是真理和真實的問題。按照柏拉圖的說法,就是詩歌不是對絕對理念所進行的正確模仿,是摹本的摹本,和真理隔了兩層。也就是說,哲學的意見陳述,與事實相符合,而詩歌卻做不到這一點,因此詩歌所言說的是假象而不是真實。詩人在用詩歌說謊,而謊言會對城邦產生不好的影響。 柏拉圖指責,是基於他的形而上學真理觀,即所謂正確的真理,就是陳述或意見與事實相符。事實則來源於對世界上唯一真實的理念原型的模仿,理念是一切事實的基礎,也是本質。正是柏拉圖的抽象「理念」導致了形而上學哲學的基礎主義和本質主義,一切二元的對立項,都由此產生出來,這就是德里達所說的邏各斯中心主義。正是柏拉圖在現實生活之外,提出一個抽象的,無法自圓其說的「理念」,才導致了形而上學哲學對一切真理髮生的源頭——存在的遺忘和遮蔽。 「形而上學是存在本身歷史的一個年代。」這就是存在本身被遮蔽的世界黑夜時代。因此,「形而上學就是虛無主義。」為了克服虛無主義,海德格爾提出了形而上學終結之際,思想的任務問題,哲學曾經將思想和追問真理的權利據為己有,當哲學終結之時,正是思想再度自由之時,那麼,思想將以何種方式存在?既然思想不再去追逐抽象的理念、實體、物自體、絕對精神,那麼它應該追問什麼呢?當然是被形而上學一直遺忘的存在。 這種追問早就已經開始了,對海德格爾來,說荷爾德林的詩歌,就是對存在的追問。正是在荷爾德林,以及緊隨其後入於深淵的貧困時代的詩人的詩歌中,存在之真理才被完好的保留著。因此海德格爾的哲學,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對貧困時代詩人之詩歌進行了解釋。對於他來說,這是一種思與詩的對話,同時也是一種自由的創造,更是走向存在之真理髮生的道路。 對於貧困時代的詩人來說,他們既是傾聽者,也是言說者,他們在世界黑夜入於深淵之中,去尋找遠逝諸神的蹤跡,「做詩乃是對諸神的原始命名,然而惟當諸神本身為我們帶來語言之際,詩意的詞語才具有它的命名力量,……詩人之道說是對這種暗示的截獲,以便把這些暗示進一步暗示給詩人的民眾。」貧困時代的詩人如同古代神廟裡的祭司和先知,作為諸神和人之間的中介,將神的暗示帶給人類。正是詩人被趕出理想國之後,諸神的暗示才在形而上學主宰的時代里音信全無,神的語言和暗示,才成為了「傳說」中的「神話」。詩人的道說才成為了謊言和瘋言瘋語。詩歌才淪落為一種文化產品,或者更高雅的說法,作為一種個人抒情的藝術,以及人類精神的表達。原初的語言已經被遺忘殆盡,本源的詩歌也已經失落久矣,世界黑夜的時代久矣,人們已經不再能傾聽諸神的暗示,人被拋出他的存在家園亦久矣,漂泊無根的異鄉人,還能找到回歸精神家園的道路嗎? 九、 荷爾德林、尼采和海德格爾三位詩人思想家,給我們帶來的是諸神怎樣的暗示?他們如先知一樣向我們說話,究竟要告訴我們什麼呢?那在將來,或者正在到來的神,會以何種方式來救助我們走出世界黑夜的貧困時代?讓我們不要再妄自揣度,還是到他們留給我們的文字之中,去尋找通向新時代曙光的暗示吧。
推薦閱讀:

「九尾」一樣的河神:民間神話與漫畫
破解中國男人和西方女人身上的性神話
如果不是她,成龍今天還是娛樂圈的完美神話(多圖)
俄耳甫斯的三個解釋
神話與現實

TAG:神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