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薩欽哲仁波切:佛法是不二之法
佛法是不二之法
今晚想與各位討論的是如何整體認識佛教的問題,並希望從宗門(禪宗),不二法門的高度去認識佛法與宗教的關係,佛法與現代生活的關係,與精神文明(道德)的關係。佛經有一個廣為人知的「瞎子摸象」的故事,這個故事說的就是認識要整體性,同時又告訴我們對佛教也要有整體的認識。不然要犯「瞎子摸象」的錯誤。釋迦牟尼說法四十九年,後來集結為三藏十二部。內容有權法實法,權實截然不同。他老人家亦可以說是一位偉大的教育家,他創立了一套對機說法的教育方法,就是對不同根基的人說不同的法,猶如孔子的因材施教。對中下根器的人說權法,佛法比喻為化城,方便。對上根利智的人說實法,這個實法就是不二之法。唯獨這不二之法代表了釋迦牟尼的根本思想,因為不二之法直指宇宙人生的真相,直接解訣千古生死之謎。釋迦菩提樹下「夜睹明星成大覺,」大徹大悟的就是這不二之法,故體悟不二之法就是體悟宇宙人生的真相。這個真相就是古往今來很多宗教家,哲學家,思想家所追求的真理,雖然他們各有見地,闡述了種種勝妙的境界,但不能不無遺憾地說:從宇宙人生真相的層面來說,都只得其一隅而未能觀其全貌,佛典喻為「瞎子摸象。」
佛祖告示我們:宗門不二之法和教下權法截然不同,權法教下要斷煩惱,不二之法針峰相對說「若欲解除煩惱,此是無明痴漢」(志公《大乘讃》);權法教下說三大阿僧祈劫修持成佛道,不二之法說「修行恐落斷常坑」(永嘉《證道歌》),「佛是大殺人賊」(德山語)。
佛滅度後,隨著時間的推移,佛教南傳入東南亞,稱聲聞(小)乘佛教。北傳入中國等地,稱為大乘佛教。大乘與小乘歷史上也有相互對立,小乘說「大乘非佛說」,大乘說「小乘是焦牙敗種」。中國佛教一千多年來,宗派林立,有西藏密宗,漢地有禪宗、律宗、密宗、凈土宗、三論宗、慈恩宗、天台宗、賢首宗、成實宗、俱舍宗十大宗派,各宗派因所列的宗義與指歸而引起的對立,孰是孰非?翻譯過來的經典浩如煙海,清末明初的《頻伽藏》多達8000多卷,就經論內容,有時說有為,有時說無為;有時說空,有時說非空;有時說不了義(權法),有時說了義(實法),使人如墮迷宮。有的學者如歐陽竟無說「佛法非宗教非哲學」。佛陀究竟是人還是神?不可思議的神跡又是怎麼一回事?我們怎樣正確看待這些問題?是否能透過歷史的重重霧靄,還佛法真面目?這是本講想與各位討論的問題。
當我們走進煙霧繚繞的佛殿,見眾多的善男信女在佛像前頂禮膜拜,或祈禱消災得福,或祛病延壽,或早生貴子,或生意興隆,或諸事順利……。有的說是佛菩薩顯靈,因而久病得愈,故更為虔誠。這是佛力加被使其久病得愈嗎?這是佛法嗎?人們不禁要問:不是伊斯蘭教,基督教同樣有莊嚴的教堂,同樣有許多的信徒在宗教主前頂禮膜拜,虔誠祈禱,同樣有信徒說不可思議的神跡使他們久病霍愈嗎?
試舉一例:一位久病百醫無效的的基督教女信徒,她堅信朝聖城耶路撒冷,主耶穌定會使她的病不治而愈,她懷著極度虔誠的心態,不辭萬里,千辛萬苦長途跋涉,當她望見日思夜想的聖城時,感動得跪倒在地哭泣起來,又戰戰兢兢的進了聖城,幾乎是爬進了教堂,更激動地匍伏在主耶穌的十字架前,當她用顫抖的手,摸觸祭台一剎那間,她的病霍爾而愈。
這是主耶穌的神力嗎?並不是。
實際上,這是一種自我心理治療,因為她深信主耶穌會使她的病好,當她從家出發,一直到用顫抖的手觸摸祭台的這一段時間,是一種心力集中訓練過程(只是她不自覺而已),而到了觸摸祭台這一剎那間,是心力高度集中的頂點,確實會產生不可思議的效應,病癒只是千百種效應的一種而已,這是現代心理學家、醫學家早已說明的問題。這種效應不管是什麼宗教都是相同的,各宗教首先強調「信」,信則靈。佛教說「信為道源功德母」,「信願行」;基督教說信上帝,信主耶穌,伊斯蘭教說信真主阿拉,故宗教徒易產生效應,從這層意義上說,越迷信越有效應。各宗教的殿堂造得巍峨莊嚴,使人感到崇高偉大,加之殿堂之布置,宗教活動的儀式、音樂等都使人強烈的感染到一種宗教氣氛,使人不知不覺感到自卑、醜陋和宗教主的偉大和聖潔。這一切都加深了對宗教主的信仰。毋庸置疑在這種聖潔的氣氛中是能起到一種凈化心靈的作用,且對那些在人生旅途上彷徨、迷茫、無所適從的人是良好的安撫劑。
自然,倘對一根木頭或一塊石頭虔誠禮拜祈禱,深信它是萬靈的神,同樣會起到某種效應,效應也是隨著人的信心、心力集中程度不同而不同,(催眠術暗示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佛教高僧永明大師在《萬善同歸集》也早說過:「卧冰魚躍,寒林抽筍,非神力也,乃心力也」。《佛遺教經》云:「制心一處,無事不辦」。
但這與佛法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
佛經記佛對五百商人說因果,說布施福德,舍一可得萬,說人生無常,「萬般將不去,唯有業隨身」。要「諸惡不作,眾善奉行」。要為來世培福,守五戒、行十善可升天道,商人根性的人必然盤算,死亡是不可避免的,財富,妻子是帶不走的,可帶走的是善惡業,多種福田,現世得安樂,來世可不失人身,甚至可升天道,故信受皈依,佛陀堂弟難陀前期正是這種「為欲修善」的典型。
這是否是佛法?這不是佛法,這是佛陀針對商人根性的人所設的方便教化。梁武帝集一國的權力,造寺度僧,甚至幾度捨身出家,以為功德無量,達摩針峰相對地說,無功德,乃是人天有漏小果。永嘉《證道歌》說:「猶如仰箭射虛空,勢力盡,箭還墮,招得來生不如意」。佛法是究竟不二之法,有漏福德都是不究竟法,故說不是佛法,從現實意義來說,佛勸人布施,使人不執於財富,為社會窮人辦些好事。「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守五戒,行十善,使人改過從善,有益於世道人心,對穩定社會、起了法律所不能起的作用。
佛陀四十九年說大小乘,二乘修道階梯為四諦十二因緣,所證者羅漢果,辟支佛。大乘以三學五道,六度萬行,為修道階梯,所證者十地等妙二覺。
這是不是佛法?這同樣是權法,不是佛法。
三乘亦是法華會上有名的羊鹿牛三車之喻(三車即三乘,喻聲聞,緣覺,菩薩乘)。佛視眾生猶如赤子,眾生貪著五欲(財、色、名、食、睡),不知三界猶如火宅,故佛陀權設羊鹿牛三車,方便誘化眾生,離苦得樂,出三界,羊鹿牛三車比五欲更好,故眾生願棄五欲而登三車,此所謂以貪出貪,亦不過是針對我執貪心所設的方便法門嗎?故六祖說「羊鹿牛權設」(《壇經·機緣品》)。
為什麼說以上說的都是方便權法,不是佛法?
佛菩薩保佑,是為我,商人根性為欲,修善布施為我,乃至羊鹿牛三車也是為我。法華會上佛陀開權顯實,「十方佛土中,無二亦無三」,明確揚棄了大小三乘。《法華經》又說「小智樂小法,不自信作佛,是故以方便,分別說三乘」。《楞伽經》又說:「三乘皆以方便,無有實性」,「無有佛涅盤,亦無涅盤佛」。《華嚴經》云:「而實如來無有出世,亦無涅盤」。《華嚴經》又云:「實無菩提,也無涅盤,而眾生妄謂諸佛有菩提涅盤」。《大集經》云:「凡愚之人有如是分別戲論行,此是生死,此是涅盤」,黃蘗《傳心法要》云:「言化城者,三乘十地等妙二覺,皆是權立接引之教,並為化城」。《大般若經》卷八十六佛說:「修四諦、三十七道品、三解脫、十地、乃至斷煩惱成佛道皆是戲論」。佛說「諸法無我」以破我執,而以上一切為了我,恰恰加強了我,有我就有能所,有能所就是二法,不是究竟之法。三乘說禪定解脫,誰禪定?誰解脫?無不是「我」禪定,「我」解脫,故六祖答印宗「唯論見性,不論禪定解脫」,「為是二法,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之法」。《金剛經》也說:「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徹底否定了教乘權法。不二之法廣見於大乘經典,如《大般若經》云:「善現白佛曰:世尊!如我解佛所說義,色無縛無解,受想行識性無滅,故無縛無解」。《諸法無行經》云:「貪慾之實性,即是佛法性;佛法之實性,即是貪慾性」!「貪慾與菩提是一而非二」。《大寶積經》云:「諸佛法與凡夫法無有勝負差別之相」,「一切法如,與佛真如無二無別,非一非異」。
佛法核心思想是無我、空、無常三法印,三法印即一法所印,通達無我即通達無常、空。佛陀「夜睹明星成大覺」,就是徹悟宇宙萬物及人生,無不是緣起性空,由緣起明無我、空、無常,如《中論》所說的:「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即「不二法門。」
然則佛說「諸法無我,」何以要說三乘十地眾多方便法門?
因為眾根有利鈍,佛陀不得已,權立化城,黃葉止啼,此所謂「先以欲鉤牽,後令入佛智」。「入佛智」才是佛陀四十九年說法的終極目的,此即《法華經》所說的,佛為一大事因緣出現於世,欲令眾生開示悟入佛之知見,倘如直示「佛之知見」,中下根性的人未免疑謗;正如佛在法華會上說的「疑惑不信受,破法墮惡道」。《大寶積經》也說:「恐生驚怖,隱覆如是甚深之義,但以雜句綺飾文辭而為演說」。《文殊師利所說不思議佛境界經》也說:「為將獲初學心,故隱甚深法不為說」。《法華經》云:「初說三乘,引導眾生,然後為說甚深法,令其聞者不驚怖」。故不得已,方便提攜。又如《大般若經》記跋陀羅說佛是大惑亂,因為佛「不見少法是生死往來而說往來,如我意者唯有如來是大惑亂」,佛回答說「善男子,善哉!善哉!如汝所說,諸法如來於無我中乃至無有生死往來隨世俗廣說,眾生等亦無有少法,名為涅盤」。《阿差末菩薩經》云:「五濁之世甚難開化,當分三乘,開化誘進,然後能入無上大道」。因此佛弟子如果離開了「悟入佛知見」這一大事因緣,把方便當作目的,那就如俗言「出喪忘記棺材」了。不遺憾的是:從歷史至今,眾多的佛弟子,恰恰忘記了這一大事因緣。然則什麼是「佛知見」?就是體悟緣起性空;體悟「諸法無我」(直下無我);體悟「一切法如幻」,體悟「一切法皆是佛法」,體悟「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心佛眾生三無差別」。這就是六祖說的「佛法是不二之法」。亦即是《大般若經》說的「若能了知諸法無二,即能了知一切佛法」。《大寶積經》也說:「便知諸法但有名字,是佛智」。故《華嚴經》說「無盡古今,總不移毫念,須當如是信解、修行,名佛知見,入佛知見」。
有人問現在美國盛行「禪宗熱」、「寒山熱」,一些嬉皮士以為反正「是法平等,無有高下」,「一切法皆是佛法」,並從寒山詩中找到所謂理論依據,高唱所謂「虛無飄渺的禪,無處不在的禪」放縱恣欲,無所不為,不亦是佛法嗎?不是「淫慾即是道」嗎?
「佛法是不二之法」,難道佛法是誨盜誨淫嗎?佛法令眾生「入佛知見」,使人徹悟宇宙的真相,我與宇宙不二,然而覺悟的人是如何狀態呢?佛是裟婆世界第一位覺悟的人,佛是如何行履的?繼後衣缽代代相傳的祖師是如何行履的?哪一個有嬉皮士的形態?嬉皮士只學得寒山的外相,而不體悟寒山的內涵,此乃東施效顰者也,斥之為豁達空,惡取空可也,此所謂下士聞空而放恣,嬉皮士之流「盍歸乎來」!
青原惟信禪師說了有名的「三見」偈: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這才是真見性者,真見性者,智與悲必定同時升起,亦即是悲智雙運的大菩薩(菩薩請勿誤解為寺里泥塑木刻的像,而是現實生活中發心度眾生的人,決不是放縱恣欲的酒色狂徒。)「見山還是山」,故古德所說的「且向那邊會了,卻來這裡行履」,「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
《華嚴經》云:「知一切法無我,故教化眾生無疲厭」。徹「一切法如幻」,「於無作道未嘗廢離」。《維摩詰經》云:「幻士為幻人說法」。此所謂上士知空而勤行。「見山還是山」,既我輩緣起此幻人,那麼世人還是行人道,六祖所以說:「佛法不離世間法。」「恩則孝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出家人行出家道,士農工商學士農工商道,各行其道,各行其本份,請問嬉皮士之流行什麼本份?
那麼覺者與迷者行本份,是同是異?
覺者知緣起無我,一切如幻,知我身但緣起假和,以此幻身在人道行其本份,且以四攝行菩薩道,喚醒尚在迷道中的眾生,此所謂晨鐘暮鼓以醒世人,而迷者不知根身器界乃是緣起性空,以假為實,處處膠著,終生役役,如黑夜中虛生浪死漢。
然則覺者是否要持戒?
佛法最徹底解決了宇宙人生的真相,雖然持犯不二,但為度眾生故仍嚴守戒律,此乃為人持戒,乃是大悲心的流露。
然則與不覺者持戒是同是異?
不覺者持戒,處處從我出發,我持戒,我得定,我發慧,一切為了我,我成就,我涅盤,我升天,乃至我成佛。此佛陀所以說不得已,為下根劣機開的方便法門,黃葉止兒啼而已。法華會上所以說:「正直舍方便,但說無上道。」「方便說法,斷佛道故」斬釘截鐵!。覺者覺緣起無我,一切如幻,一切示現,示現持戒,示現度眾生,故與佛同。此所以說佛者覺義,覺即眾生是佛。
然而菩薩道持戒不同聲聞、緣覺,可開可遮,既了「諸法無我」,一切為眾生,遮也是為眾生,開也是為眾生,度眾生即是發心,發心即是佛。經雲「與菩薩同事,尚作奸偷屠販,淫女寡婦,靡所不為」。「先以慾望勾牽,後令入佛智。」(拙著《文集·核心思想傳入中國歷史過程和影響》有詳述宗門宇宙道德律超越人世倫理圍牆)。一切為度眾生故,這就是持犯不二。菩薩在在處處,皆不離道,遮也是為道,開也是為道,此所謂「縱橫自在,無非道場」。美國所謂「寒山熱」嬉皮士之流,可得同日而語嗎?此不言而喻的了。
有識之士都認為,現在高科技急劇發展,人更成為五欲(財、色、名、食、睡)的奴僕,人類社會顯得紛繁混亂,更感到失落了自身。現代人產生了如何認識,把握安頓自身的生命的疑問。我們是否可以這樣問一問:一個把無量劫以來遮蔽在眼睛上的霧靄一掃而光的人,並徹底放棄了向上祈求的慾望,他的內心即刻獲得了極大的平靜和自在,他的全部身心不是為了追求什麼,而是以堅忍不拔的精神,引導人們認識人類自身和宇宙,引導人們抵達人類智慧的山巔,又省悟到無山顛倒可達,只是安立假名而已,人世間難道再有比這更完美的人生了嗎?這就是佛教的全部意義。
陳世忠
1990暮秋講於華東師大
主講:宗薩欽哲仁波切(2010年11月6日於英國布萊頓)
所謂「客觀」的佛教學者們的信仰
賴瑞(Larrie)要我談談佛法與道德、佛法是否為一條說教之路,以及什麼是真正的菩提心?我剛從東方過來,有一點暈頭轉向。到達之後我馬上去了牛津,此刻我應該正在牛津做某件事。暈頭轉向的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和牛津的一些學者們談話。他們很棒,真的很棒。那裡有許多所謂的佛學教授或佛教專家,他們強烈否定轉世,他們不相信佛陀給過「不二」及諸如此類的教授。這教導了我許多。就在昨天,我提到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我只聽過他的名字,但從未真正了解他。在牛津有人告訴我,他們正在「客觀地」研究佛法;這很有意思。這些都讓我暈頭轉向,因為我必須切換到佛教徒的思維,以便討論今天這個主題。無論如何,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主題。
理解「不二」並不容易
如果不談「不二」,我覺得我們不可能真正談論佛法,但「不二」不是那麼容易。最近我和一些印度知識分子們聊天。我甚至有點擔憂,我們西藏人實際上有多努力想要去徹底了解不二的概念,如同這些印度人所做的一樣。真正理解不二不是那麼容易,特別是如果你以卡爾?波普爾的方式去思考。如果你真的認為某些事物是能夠被客觀地觀察與評估,那麼不二就很困難。大約一年前,我在美國柏克萊大學遇到一位教授,他告訴我一些有趣的事。他說,實際上,西藏喇嘛去了解佛教歷史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特別是佛教在西方的歷史,尤其是在美國的歷史。他說,佛教在西方的出現是以非常笛卡爾式(Descartes-like)的佛教開始的,那可說是非常二元分別的佛教。我能理解他 ,因為即便是經驗豐富的西方佛法修行者,有時我都懷疑他們到底理解多少。當然,我們現在談的不是對不二的體證。
我們談的僅僅是在理智上理解的「不二」。這很難,因為這個概念是不可證明的,因為每一種邏輯、語言與衡量方式都是二元的。顯然,二元的方式無法衡量、評估不二的事物。所有無法被證明或沒有生產日期的東西,在物質化的現代世界裡,基本上是一個傳說,沒有多少價值。
「不二」是菩提心最重要的部分
我之所以說這些,是因為「菩提心究竟是什麼」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當你聽到「菩提心」,肯定你們很多人把它想成一種非常博愛、仁慈、親切與寬容的心。通常我們說某人是菩薩,菩薩總是被假設成溫和、面帶微笑、從不發脾氣的人。而且我想,一般來說,當人們談論宗教和宗教修持時,我們往往談的是愛、仁慈與寬容。在西方,許多像基督教這類的西方宗教,似乎包含了所有這些元素。所以,一談到菩提心,人們傾向於立刻想到菩提心是與愛、仁慈和善良相關的事物。當然,我不是說那是錯的;但是,那不是完整的菩提心。事實上,菩提心的絕大部分是「不二」。如果沒有菩提心的不二面向,我們就喪失了菩提心99.99%的部分。我們就已經失去了它。我們或許有一些那種面帶微笑、矯情地「做正確的事」的菩提心,但如果沒有不二,我們就喪失了菩提心的絕大部分。許多經論都支持這一點。我相信你們很多人讀過寂天菩薩的《入菩薩行論》,在第九章的一開頭 ,寂天菩薩說,菩薩的所有修持,諸如持戒、正念、禪定、精進、布施、專註,如果不是伴隨著般若或智慧,或以此為基礎的話,那麼它們什麼都不是, 真的什麼都不是。(譯註:《入菩薩行論》「智慧品」:「此等一切支,佛為般若說」或譯「此前諸要目,佛為智慧說」)
理解不二很困難,因它不能被表述
如我先前所說的,這很困難。特別是,像我一再重申的,不二不是我們能夠討論、言說或展示的,充其量我們只能稍稍描述一下。儘管它是菩提心最重要的部分,卻極難表述。因此就情緒而言,每當我們試圖修持菩提心時,我們最終總是緊抓著菩提心的相對面向,通常就是慈心、悲心等諸如此類的事。
如果我們很仔細地讀一部經,事實上,佛陀一遍遍地展示這些事,甚至經書的結構都能告訴我們這些。那部廣為流傳的佛經《金剛經》,如果你從頭開始讀 ,它詳細地描述了佛陀於午飯後,洗缽,疊袍,敷設禪墊,把它妥適地放在地上,筆直地坐在墊上,然後禪修。之後,他與一位親近弟子須菩提開始了一場討論。他們持續討論著,這是佛陀與他的親近弟子須菩提之間很長的一段對話,約有四十頁。快結束時,佛陀開始問他的弟子:「我給了教授嗎?」這類問題,須菩提回答:「沒有,您沒給教授。」佛陀說:「好極了!我從來沒給過教授。」「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種隨形好、金色身及種種所謂的身功德嗎?」須菩提給了同樣的答覆:「沒有。」所以,再一次,由於缺乏工具與方法來展示究竟真理,這可以說是佛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了。
當釋迦牟尼佛成佛之後,他首先說的是,他發現了一種無以表達、無法為心所想像的真理,那個真理不是主觀的;因此,他決定留在森林之中。但據信,希望成為佛陀弟子的帝釋天(Indra)與大梵天(Brahma)前來請求他的教導;他同意了,於是在鹿野苑開始傳法。因此,理解究竟菩提心是非常困難的。但假若沒有它,菩提心就不完整;事實上,菩提心就欠缺了一大部分。
佛法的道德與不二
同樣的,菩提心也是道德的核心。有個關於道德的問題。在佛教中,戒律有許多不同的方式,事實上有許多方式。某個特定教法中述及的道德或戒律,幾乎與另一個佛陀教法中的道德或戒律互相矛盾。由於不了解究竟的面向──即不二的面向,因此一般人對道德產生了諸多誤解。例如,如果你去泰國、斯里蘭卡這些傳統佛教社會或國家,那裡的出家人吃肉。這不是因為他們被准許吃肉,而是因為他們應該吃掉當日收到的任何供養。但如果你去日本或中國,大乘修行者的戒律是完全不可食肉。因此,在佛教戒律之間已經產生了某種矛盾。有太多這樣的例子。對某個人允許的,對其他人就不允許。關於密續修行者,許多人似乎有這樣的觀念:密乘行者被允許做許多其他人不被允許做的事。這不是事實,從未有這種允許。
比方說佛教中剃髪的戒律,對僧人而言,這純粹是一種善巧方便。換言之,我的意思是,不二必須是首要的,不二比剃不剃髮更為重要。正是為了理解與體證不二,才會運用比丘戒或比丘尼戒這樣的戒律;純粹是為了理解不二。如果我們失去不二,如果佛教真的是重視道德,那麼它會變得很危險,因為修行者的價值將會由道德高尚與正確的人來評判,而那是非常危險的。當然,我們使用的是一個很大的詞──道德。很多時候我們知道,某人可能道德很高尚,但卻可能沒有慈悲心,他們對真理可能一無所知。而如果不了解真理,就不會有悲心 ,因此道德淪為我們傲慢與自大的支柱,道德的整個目的都將喪失。
所有佛法修持必須伴隨不二
所以,這是我對「菩提心究竟是什麼」的答覆。如果你問「什麼是菩提心」,通常的回答是:「幫助一切眾生成佛的願望與修持」。但「成佛」這個詞具有「不二」的內涵。因為當我們談到成佛,它意味著從某種狀態中醒來。從什麼醒來?從沉睡中醒來 。什麼是沉睡、無明又是什麼?不是別的,正是二元分別。因此所有的佛法修持,比如布施、道德,包括金剛乘或者密乘中諸如觀想這種奇異的方法,所有這些都必須伴隨著不二的智慧。
佛法修持是矛盾的,因此只能以盲信來接受
偉大的西藏學者更敦群培( Gendün Ch?pel )說過一段很妙的話:「若不是因為不二,密乘的觀想修持就完全是個笑話。」你們當中有些人可能相當熟悉密乘的修持,比如生起次第和觀想。我們做什麼?我們觀想在烈火中有一朵蓮花,蓮花中央有一輪清涼的月輪,然後出現了種子字,然後出現本尊。多數時候,本尊顯得很忿怒,同時,本尊又擁抱著一位充滿激情的明妃。所有這些都是矛盾的。蓮花怎能在大火中留存?清涼的月輪又怎能在火中保持清涼?所有這些都是矛盾的。以人類的邏輯來看,這些是不可能的。
因此更敦群培繼續說:「若要真正理解佛法,一個人必須學會相信那些難以置信的事。」這是很大的挑戰,因為我們落入某種陷阱──我們只相信那些可信的事。現在你們當中有些人或許會想:「我們是在談論盲信嗎?」是的,我們確實在談論盲信,而我認為盲信是非常必要的。這麼說是因為你別無選擇。作為人類,除了盲信,你一無所有。無論你相信什麼,都是基於盲信。你相信你是人嗎?這完全是盲信!也許你有某些理由不相信某些事。你可能因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批判性思考、分析性思維等等而引以為傲,特別是如果你來到我現在所在的地方。你可以不斷地這樣矇騙自己,〔例如〕你有這種批判的心:「我不相信這個,而且我有很好的理由不相信它。」但是,我們盲目地相信那個讓我們不相信的理由,我們別無選擇。
事實上,這不僅出現在密乘當中。作為一個靈性修持者,我現在不談密乘,甚至也不談大乘,而只是廣泛地說,如果想成為靈性修持者,你有兩種選擇:成為百分之百博學並且有智慧的人,或成為百分之百的白痴。兩者我們都無法選擇。很不幸的,我們並非百分百的白痴。我說「不幸」,是因為我們確實知道一些事,而我們頭腦中這些不完整的知識,事實上會在一路上拖累我們、障礙我們。但既然我們已經處於這種情況,就別無選擇。現在你不得不學習一些最終必須捨棄的事物,你不得不學習一些事物來清除掉其他事物。在此過程中,你必須學習並珍惜學習的方法,最終還必須學習對你被訓練去喜愛的事物真正發展出厭離心。別擔心,我之前沒喝酒!也許我這裡所講的說不通,但我想我的頭腦現在並沒有壞掉。等一下你們可以問我這些是什麼意思。
不二對靈性之道與學習無用至關重要
這兩個問題非常重要:什麼是菩提心?佛教是一條說教之路嗎?是的,它是一條說教之路,但佛教的道德必須伴隨著不二。若喪失不二,它就會變成清教徒式的道。我們已經有太多清教徒式的道了,為什麼還要佛教呢?它只會成為額外的負擔。不要忘記菩提心、慈心、悲心以及忍辱的不二面向也很重要。事實上,做任何事都不應忘記不二。你需要不二才能開展或真正擁有一條所謂的靈性之道。因為如果你遵循一條靈性之道卻沒有不二,這意味著你依然執迷於「目的」與「有用」這樣的概念,而這不好。根本而言,如果你想變得有用,這不太好。你真的得學習變得全然無用,這非常重要!想成功地治理整個國家,必須要做得到這點。成為無用不是變成廢物,因為廢物非常有用,特別是在像英國這樣的社會主義國家,人們會照顧你,政府會幫你付帳單等等諸如此類的事。你可以不時地做些無厘頭式的自由評論,並以此為榮。它非常有用。
回到菩提心,為了修持菩提心,你得要有一定的膽量。這就是「究竟什麼是菩提心」的答案。但你若不想聽這些,我的答案就會是:「哦,菩提心就是非常博愛,面帶微笑,善待每一個人,幫助每一個人,祈禱,別人冒犯你時不發怒。」所有這些都很好,沒問題,暫時而言這些都是可以的。但若你遵循這條道,並且夠聰明,一段時間後,你會發現自己成了菩提心的受害者。那時你會需要一個非常特別的心理治療師或心理醫生。那時你要去哪兒呢?「我因為修持菩提心而變得沮喪,我因為修持自他相換而失去了所有的自信與自尊,現在我變成了一個悲慘的人。」
不二作為牙痛的療法
這是不二的禮物。這也許有點太理論性了,但更敦群培說:「否定存在不是那麼困難。」我的意思是,這當然已經夠難了。「但更困難的是,否定不存在。」那太難了。因此,「不二」這份禮物,釋迦牟尼佛贈予這個世界的禮物,如果你只能想到它,哇,那是最珍貴的禮物了!它不是某種你可以閱讀並獲得知識上滿足的、令人興奮的哲學概念,不,它非常的實際。這就是為何釋迦牟尼佛在《心經》中說:「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然後他說:這個咒對這個有利,對那個有利,乃至頭痛、牙痛,所有一切。《心經》中說:你應該念誦此咒,它對這個好,對那個好。記得嗎?當然,人們會照字面理解:「哦,我牙痛,讓我來念咒吧,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當然,這很好,沒問題。但如果你真正去思惟「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至少在最初,由於你現在開始對不二有了一些初步的認識,你將學會不對自己的牙痛大驚小怪,這就已經從牙痛中解脫出來了。真正的牙痛其實也就這麼大〔仁波切指著某個小東西〕,全都只是和牙痛有關而已。
理解月稱如何給畫中的牛擠奶
但是超過這些,我們就很難理解了。我告訴你們為什麼。像月稱如此偉大的不二哲學家們,他們可不是像大學教授們那樣,研讀不二、思考不二、令人印象深刻地談論不二。事實上,他是那種一旦有必要時,能夠為畫中的牛擠奶,並以畫中擠出的牛奶養活別人的人。這裡我們談到對不二的理解,因為在我們的腦里,怎麼可能給畫中的牛擠奶?瞧,你被這困住了。記得嗎,〔我們〕受了不完整的教育,〔讓我們認為〕給畫中的牛擠奶是不可能的。對月稱而言,如果為真的牛擠奶的想法是可能的話,那麼為畫中的牛擠奶也非常可能。想一想,甚至給一頭「真正」的牛擠奶的想法,是如何出現在我們的腦里?它是「真的」,只是因為我不得不跟你們說它是「真的」。這對月稱菩薩毫無區別,但對像你我這樣的人,這非常難以理解。
為什麼非常困難呢?偉大的龍欽巴尊者說,對從未嘗過鹽的人,該如何描述鹽的味道呢?我們只能給他們一點糖,說「這不是鹽」;給他一點辣椒,然後說「這不是鹽」。這就是我們所能做的,這也正是我們現在正在做的。這就是當我們讀《心經》這樣的經典時所讀到的──無眼耳鼻舌身意──這是我們能做的最好的了。佛陀如此做了很多次。記得我剛剛提到《金剛經》?他疊好袍子,洗缽,坐直,然後持續不斷地說法。快結束時,他說:「我從未說法。」這令人困惑。你講了四十頁,而現在卻告訴我們你從未說法?這是什麼意思?並且他還說:「那些認為可以以形象見到佛陀,以音聲聽聞到佛陀的人,他們全都持有錯誤的見地。」(譯註:《金剛經》「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佛」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實際上,「佛」這個梵文字是如此優美。如果我們試著從字面上去理解,佛會是什麼?像我們這樣自認為是佛教徒的人,我們想要做什麼?我們的目標是什麼?佛教徒的目標是什麼?事實上只有兩件事,只有兩種功德,那是我們所尋求的一切:(一) 覺醒,這是一種功德,然後因此(二)獲得圓滿自性。這是我們在尋找的兩種功德:覺醒與圓滿自性或圓滿成就。這就是我們唯一追求的兩件事。我們追求的不是某種遷徒,或某種性別轉換,或某種特別曬出的膚色,比如金色的膚色,或諸如此類的事情,不是那樣的。我們必須說這些,是因為太多人無法理解不二。甚至佛的身功德,你們聽說過嗎?佛陀被讚嘆有三十二相,相好莊嚴。據信,佛陀的寬度與身高完全相等。但如果你深入思惟,在我們的心中,這並不莊嚴,聽上去佛陀似乎像是一個盒子,一個方形的盒子;但這就好像國王的新衣。三十二相,八十種隨形好,所有這些功德就像是那樣;它們是必要的,非常有必要。
有件事很奇妙。我剛從菩提迦耶來,你們有些人一定去過菩提迦耶。如果你去主殿繞行,當你繞完一周,在盡頭有一尊非常著名的石像,很多人會說:「哦,這是度母像,就是與阿底峽尊者交談,並且認為阿底峽尊者應該去西藏的那位度母。」每個人都向這尊像敬獻鮮花或諸如此類的物品。這相當奇妙。這是我第一次說這件事,它其實是個秘密,真的是一個秘密。自始至終,這都不是度母像,它甚至沒有乳房,它明顯是觀世音菩薩像。但誰在乎呢?有人問我,為什麼會有如此的誤會?每一個人都覺得這是度母像,但它不是;這是觀世音菩薩,顯而易見!但成千上萬的人都相信這是度母。我對此的回答是:單單這件事就證明了佛陀無礙的示現,在此指的是度母。她的顯現是如此強而有力,一尊沒有乳房的石像,卻成功地讓每一個人都相信那就是度母。力量何其大!這是佛陀的示現。我確信那些把這尊像當作度母而向她祈禱的人,會得到度母的加持。我不該說這些,但既然我們在探討不二,這是個好例子。
不二是如此珍貴。沒有不二就沒有溝通,我談的不是靈性層面的溝通。即使在這裡,如果我說「你想要杯水嗎?」〔 若無不二〕 你甚至無法聽到這句話。你將不知如何詮釋,如何理解,或如何誤解。所有這些〔情況〕都存在,所有這些豐富的詮釋都存在,這要歸功於不二。順便一提,不要把不二理解為某種能量或類似的東西,別陷到那裡去。它純粹就是……最好的詞就是「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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