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長調詞的寫作
淺談長調詞的寫作
雪爪鴻泥
詞,這種文學形式在發展變化過程中經歷了由短到長、由淺到深、由簡單到複雜的過程。長調慢詞的出現興起及盛行正是這種變化的標誌。與小令相比,長調更舒緩,更豐滿,更適合於表現複雜多樣的現實生活,因此這種形式也就在北宋最繁盛的仁宗朝由大詞家柳永推向了高潮,隨即經過秦觀蘇軾周邦彥的大力提倡及實踐創作,到了北宋末年,已經蔚為大觀,能與小令分庭抗禮。再經張孝祥、張元干,辛棄疾,姜夔,吳文英的進一步發展,到了宋末,已經佔據了詞體主流。這些詞人的創作也是花團錦簇,精益求精,逐步形成了比較固定而又明顯的創作技巧。
長調的創作技巧,我初步歸納為六條。
一曰鋪敘渲染。
二曰銜接轉折。
三曰迴環照應。
四曰跳脫剪接。
五曰抑揚頓挫。
六曰加倍進層。
以下我分別來論。
一曰鋪敘渲染。
所謂鋪敘,就是鋪排開敘述。長調字數多,最適合於鋪排敘述,小令說得很倉促的內容,到了長調里也可以說得很從容;小令說得很簡略的地方,長調卻可以說得很詳細。在這裡還有一則軼聞,很能說明問題,大文豪蘇軾曾經調侃作為「蘇門四學士」的秦觀說:「你那《水龍吟》"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綉轂雕鞍驟』,十三個字只說了一個人騎馬樓前過。」溫文爾雅而又憐人知趣的秦觀趕緊說:「那當然還是先生的"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概括的內容多。其實蘇軾健筆如椽,寫燕子樓懷關盼盼的《永遇樂》只用這三句也是十三個字就概括出了關盼盼的悲劇性遭遇固然可敬;可是秦觀那樣寫也應該無可非議,因為長調就是需要鋪敘。在一百多字的《水龍吟》和《永遇樂》這樣鋪敘還算少些,可到了二百四十字的《鶯啼序》,這樣鋪敘乃是正常,比如吳文英的《鶯啼序》開頭兩句「殘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繡戶」,內容更是稀薄。這就說明鋪敘是長調的必要元素。所謂渲染就是抓住主要內容,調動各種手段,寫得淋漓盡致。其實鋪敘和渲染二者相輔相成,鋪敘要好需要抓住重點,重點要突出,需要鋪敘。
下面我們舉兩個例子加以說明。恰巧這兩首詞都是描寫北宋時杭州的富庶繁華景象的。先看張先的《破陣樂》。
四堂互映,雙門並麗,龍閣開府。郡美東南第一,望故苑、樓台霏霧。垂柳池塘,流泉巷陌,吳歌處處。近黃昏,漸更宜良夜,簇簇繁星燈燭,長衢如晝,暝色韶光,幾許粉面,飛甍朱戶。
和煦。雁齒橋紅,裙腰草綠,雲際寺、林下路。酒熟梨花賓客醉,但覺滿山瀟鼓。盡朋游、同民樂,芳菲有主。自此歸從泥詔,去指沙堤,南屏水石,西湖風月,好作千騎行春,畫圖寫取。
這首詞細緻地鋪敘了杭州的風景,上片從官邸豪華,古迹眾多寫起,再寫有風景處都能聽到吳歌;然後再由晝景寫到夜景,進一步突出杭州的燈紅酒綠。下片再選取長橋小路作為描寫點,突出其色彩絢麗,然後再寫官員與民同樂的動人景象,最後自己鼓勵自己要把這首詞當做一幅長捲來描繪。這首詞不做刻意構思,然而鋪敘流暢自然。上片由官府而風景,由晝而夜;下片由風景而官員,由官員而自己,次序井然。
再看柳永的《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如果說張先的《破齊陣》是得鋪敘之妙的話,那麼這首詞就是得渲染之妙。柳永堪稱白描的高手,他寫杭州,第一突出城市的商業繁華,第二突出景色的優美。在描寫的過程中,他把寫人寫景交錯開來,給我們展開的是一幅湖山優美,市井繁華,人物閑適的動態圖畫。具體說來,上片第一韻從地理歷史兩個角度寫杭州,第二韻大範圍寫風景居民,這兩韻屬於鋪敘的內容;緊接著的三韻,第三四韻突出錢塘江潮的壯觀,第五韻突出杭州的富裕,這三韻卻是渲染。沒有這兩韻杭州跟我們的印象就不具體。從描寫角度看,後兩韻應該是特寫。下片進一步渲染,第一二韻把鏡頭轉向了西湖,柳永不愧選景高手,只「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就概括出了西湖最美麗的時刻,難怪後來金主完顏亮讀到此詞頗興「投鞭斷流」之志,在西湖的背景上,作者第三韻凸顯杭州人物的風貌,在一片笛韻菱歌中,釣叟蓮娃自得其樂。然而這也是陪襯,最後出場的杭州地方官孫何才是這幅畫面的主角,第四韻才是主體,你看他騎著高頭大馬,帶領著上千騎兵,好不威武;帶著醉意,欣賞音樂,觀賞風景,好不逍遙。尾韻盪開筆墨以設想敘述結尾,將來孫何一定會把繪好的杭州風景圖帶回朝廷向同僚炫耀。
層層渲染,由大到小,由面到點杭州的美景在大詞人的筆下終於流光溢彩,傳誦千古。
當然,在鋪敘和渲染的過程中,也要注意情景的搭配。大詞家柳永在探索的過程中,創造了一種很好地寫法——上片寫景下片抒情,這種技巧一直為後世詞家所喜用。比如柳永的名作《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上片著意鋪敘渲染晚秋蕭索凄涼的景象,其中第二韻「漸霜風」被蘇軾稱讚為「不減唐人高處」,下片抒發遠客思家的情緒,雖然也有對面著筆的一處,但大體還是抒情的。
後來的秦觀頗學得柳永精髓,請看他的《滿庭芳》: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消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這首詞寫的是與歌女的離別,上片鋪敘渲染離別的氛圍,也加進了點回憶,尾韻「傷情處」被人們稱作「便是不識字的人也知道是好言語」;下片抒發離別時難分難捨之情,中間兩韻真叫人萬念俱灰,百感交集,尾韻再回到描寫景物,照應開頭。
二曰銜接轉折。 寫長調詞就好比紡線捻繩,寫好的長調詞是一根光滑勻稱的線或繩兒,棉花與麻的接頭要有,但是不可以太明顯。 柳永之後的詞家在這方面的創作貢獻更大,他們給我們積累了寶貴的經驗。長調的韻與韻之間要做好銜接轉折,而這些銜接轉折多數是靠領格字和過渡詞完成的。前人曾總結出了一二三字作銜接過渡的常用字詞,列舉如下:一字(領格字):正、但、待、甚、任、只、漫、奈、縱、便、又、況、恰、乍、早、更、莫、似、念、記、問、想、算、料、怕、看、盡、等,絕大多數都是去聲字。二字:試問、莫問、莫是、好是、可是、正是、更是、又是、不是、卻是、卻喜、卻憶、卻又、恰又、恰似、絕似、又還、忘卻、縱把、拚把、那知、那番、那堪、堪羨、何處、何奈、誰料、漫道、怎禁、遙想、記曾、聞道、況值、無端、獨有、回念、乍向、只今、不須、多少三字:莫不是、都應是、又早是、又況是、又何妨、又匆匆、最無端、最難禁、更何堪、更不堪、更那堪、那更知、誰知道、君知否、君不見、君莫問、再休提、到而今、況而今、記當時、憶前番、當此際、問何事、倩何人、似怎般、怎禁得、且消受、都付與、待行到、便有人、拚負卻、空負了、要安排、嗟多少,其中三字類用在句首的也是絕大多數,二字類也很多。這些字一般都比較虛,正好彌補詩詞過於實的毛病,在詞中不僅銜接過渡前後語義,還顯得飄逸靈動,這也正是長調最不同於小令的地方。下面我再多舉幾例。加粗線的是這類詞語。
1、柳永《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2、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掏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晝,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3、周邦彥《蘭陵王?柳》
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 登臨望故國。誰識? 京華倦客? 長亭路,年來歲去,應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 梨花榆火催寒食。 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凄惻,恨堆積。漸別浦縈迴,津堠岑寂。 斜陽冉冉春無極。 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 沉思前事,似夢裡,淚暗滴。
4、辛棄疾《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
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5、姜夔《揚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
這些一二三字的領格、過渡銜接運用也是有一定規律的,總結如下:一、某些詞牌最適合用,比如所舉《念奴嬌》《賀新郎》,尤其是後者,用得很多,沒舉的像《沁園春》。二、 某些自度曲,就是詞人兼音樂家自己創作的曲子,很喜歡用,比如《雨霖鈴》《蘭陵王》《揚州慢》。三、 某些詞人最喜歡用,比如姜夔,《揚州慢》領格字堪稱長調最多者。
三曰回還照應。
所謂的「回還」,是指相似的內容或者表達方式多次出現,以達到強化深化的目的。所謂的「照應」,則是指內容或表達方式前後呼應,以構成完整的章法。
這種技巧在詞的發展史上是後出現的。柳永的慢詞在內容的組織上比較簡單,形象的說,柳的敘述結構一般是「過去——現在——未來」的線形結構,而後來的秦觀、周邦彥和吳文英卻是「現在——過去——現在」或者「現在——未來——現在」,甚至有更複雜的「現在——過去——現在——未來——現在」的環形結構。下面我們先來看柳永的《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上片從晚秋長亭餞別寫起,描寫依依惜別,兩方動情,最後一韻設想別後向南走水路進發的情況。下片再設想明日酒醒所見凄清的景象,再進一步想像過年之後春來之日的孤獨難堪。是典型的「現在——未來」線形結構,沒有回還和照應。
再來看秦觀的《滿庭芳》: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消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與柳永詞相似,上片雖然也寫離別場面,但綰進了回憶的「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一韻,是對往事的追憶,下片則加了一韻「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是對未來的設想,這樣就使得辭意來回在「過去——現在——未來」三者中間,做到了時間的迴環。
再看秦觀的《望海潮》: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東風暗換年華。 金谷俊游,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 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
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 花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暝酒旗斜。 但倚樓極目,極見棲鴉。 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此詞寫洛陽訪古回憶舊事,上片第一韻寫眼前早春景象,隨即就引入回憶寫少年多夢而且輕狂,不知不覺間觀賞到了洛陽最美的景緻,一直到下片第一韻寫夜間飲酒欣賞音樂,這些都是過去,而後集中筆力寫景物未變,人已老去,兩相對面時的無奈感慨,最後流露出思家的情緒。是妙用「現在——過去——現在」迴環的例子。
與此相似,我們再看一首吳文英的《渡江雲》:
羞紅顰淺恨,晚風未落,片綉點重茵。舊堤分燕尾,桂棹輕鴻,寶勒倚殘雲。千絲怨碧,漸路入仙塢迷津。腸漫回,隔花時見、背面楚腰身。
、
逡巡,題門惆悵,墮履牽縈。數幽期難准,還始覺、留情緣眼,寬頻因春。明朝事與孤煙冷,做滿湖、風雨愁人。山黛暝,澄波淡綠無痕。
上片第一韻寫美麗的西湖春景,然後就轉入回憶寫艷遇,寫美女給自己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下片回到眼前敘述幾次來訪均不見伊人的惆悵感傷,而「明朝」一韻,設想明日春去天氣又不好的情景,被後人看作是夢窗戀愛悲劇的讖語,最後一韻再回到眼前寫景,這首詞的迴環技法與秦觀類似,只不過是又添加了設想未來的內容。
在運用迴環照應技巧的詞家中,應當首推周邦彥,他能把這類技巧運用的出神入化的境界。
我們先來看他的《蘭陵王?詠柳》:
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 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 誰識? 京華倦客? 長亭路,年來歲去,應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 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 梨花榆火催寒食。 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凄惻,恨堆積。 漸別浦縈迴,津堠岑寂。 斜陽冉冉春無極。 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 沉思前事,似夢裡,淚暗滴。
此詞寫客中送客的無奈與悲涼。上片從眼前的柳色寫起,直接引入回顧,再回到眼前送別場面,中片寫離別場景,替行人設想別後水路行進的迅速設想行人回望,自己遠在天北的情景。下片集中抒情,但卻挽進了行人所見的傍晚景色和對過去美好的回憶,進一步突出離別的悲傷。「今——昔——今」被作者巧妙地迴環帶穿插,更多了韻味與回味。
最後我們看一看周邦彥的《過秦樓》:
水浴清蟾,葉喧涼吹,巷陌馬聲初斷。閑依露井,笑撲流螢,惹破畫羅輕扇。人靜夜久憑闌,愁不歸眠,立殘更箭。嘆年華一瞬,人今千里,夢沈書遠。
空見說、鬢怯瓊梳,容銷金鏡,漸懶趁時勻染。 梅風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紅都變。誰信無聊為伊,才減江淹,情傷荀倩。但明河影下,還看稀星數點。
這首詞的思路基本是這樣,從眼前美麗的夏夜景物想到當年所見伊人純潔嬌憨的形象回到而今人已遠去,書信全無的悲哀;然後對面落筆,設想對方也在想自己。採用的技巧是跳躍式的「過去——現在」「我——她」對照,這種技巧咱們後面還要講。但最奇妙的是寫景和抒情的前後照應,下片以「誰信無聊為伊,才減江淹,情傷荀倩」的抒情來照應上片「嘆年華一瞬,人今千里,夢沉書遠」;以「但明河影下,還看稀星數點」的寫景來照應上片「人靜夜久憑闌,愁不歸眠,立殘更箭」:難怪後人讚歎曰「章法之妙,不可思議」。
四曰跳脫剪接。
所謂的「跳脫」,類似於跳躍,多指時間。長調雖然比較舒緩,但是還是不能像小說散文一樣的敘事,因此在過渡時往往不藉助過渡詞語和段落而直接轉過去,在這一點上,北宋周邦彥和南宋吳文英最得其妙。所謂的「剪接」,則是指畫面兩相銜接,多指空間。這個頗類似於西方電影的「蒙太奇」技巧,包括對面落筆、今昔對比和未來設想等技巧。周吳兩大詞家也都頗善此道。
下面我們各舉周邦彥和吳文英的兩首詞作做一下分析。 先看周邦彥的《憶舊遊》:
記愁橫淺黛,淚洗紅鉛,門掩秋宵。墜葉驚離思,聽寒螿夜泣,亂雨蕭蕭。鳳釵半脫雲鬢,窗影燭花搖。漸暗竹敲涼,疏螢照曉,兩地魂銷。
迢迢,問音信,道徑底花陰,時認鳴鑣。也擬臨朱戶,嘆因郎憔悴,羞見郎招。舊巢更有新燕,楊柳拂河橋。但滿眼京塵,東風竟日吹露桃。
此詞寫女子閨怨,兼用對面落筆和今昔對比技巧。上片前八句用一個「記」字統領,回憶分別時難忘的場景,伊人愁苦的形象。最後三句輕輕拉回到自身眼前,用「兩地魂銷」作結。下片轉換時間季節,設想伊人對自己的苦苦等待和期盼,春天來了,美好的景物諸如「花陰、朱戶、新燕、楊柳」不僅不能寬慰這顆孤獨的心靈,反而更增愁怨;就是那露天的夭桃也滿面風塵,在這苦苦的等待中,女主人公不知犯了多首次美麗的錯誤。
此詞在時間上是從秋到春,空間上是由他及我,不用過渡,自然跳脫剪接,詞意卻紋絲不亂,可見作者敘述的高明。
再看吳文英的《夜合花·自鶴江外入京,泊葑門外有感》:
柳暝河橋,鶯晴台苑,短策頻惹春香。當時夜泊,溫柔便入深鄉。詞韻窄,酒杯長。翦燭花、壺箭催忙。共嬉遊處,凌波翠陌,連棹橫塘。
十年一夢凄涼。似西湖燕去,吳館巢荒。重來萬感,依前喚酒銀釭。溪雨急,岸花狂。趁殘鴉、飛過蒼茫。故人樓上,憑誰指與,芳草斜陽。
此詞為舊地重過,懷念情人抒發感慨之作。上片第一韻頭三句說在美好的春光里出遊,不知不覺來到舊地,下面用「當時」兩字一轉,轉入回憶,溫柔鄉里那銷魂的一夜給作者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那翠陌散步,橫塘泛舟更是一生抹不掉的記憶;下片回到眼前,集中寫重來時已是地是人非,這「燕去巢荒」的凄涼,豈是能用飲酒沖淡得了的?溪雨,岸花,殘鴉,一片蒼茫,最後點出無人共賞美景的悲哀。
此詞不用過渡,在「今——昔——今」之間自由跳脫,借相似景物表達出完全不同的的心情,上下片結句一實一虛,遙遙呼應,最有夢窗潛氣內轉,波瀾跌宕的神韻。
再來看周邦彥的《解連環》:
怨懷無托,嗟情人斷絕,信音遼邈。縱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霧輕雲薄。燕子樓空,暗塵鎖、一床弦索。想移根換葉,儘是舊時,手種紅葯。
汀洲漸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漫記得、當日音書,把閑語閑言,待總燒卻。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拼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
此詞一反「痴心女子負心漢」的形象,塑造了一個痴情的男主人公。上片前六句交代舊情已絕,無法再續的悲哀,這是寫自己,可餘下的五句卻盪開寫對方,設想伊人去久,屋空塵封,可新發芽的紅芍藥卻還是玉手親植,寄於物,委婉含蓄;下片更是把鏡頭在對方和自己之間頻頻轉換,第一韻設想對方在遙遠的水國,第二韻寫自己要把來往書信都付之一炬,第三韻再轉向對方,盼望在春來的時候能寄給自己梅花,結尾一韻直抒胸臆,表達此生難忘的深情。
這種寫法已經完全超過了平常的對面落筆,而成了蒙太奇式的鏡頭轉換,正是在這鏡頭轉換之際,把要抒發的情感層層升華,達到極致。
最後我們來看吳文英的的《八聲甘州·靈岩陪庾幕諸公游》
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厓雲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
宮裡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問蒼波無語,華髮奈山青?水涵空、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台去,秋與雲平。
此詞運用真幻結合、跳脫剪接的手法堪稱極致。上片首韻憑空而來,把靈岩山與其它山比喻作遼闊天空降下的巨大隕石,第二韻用一「幻」字領起,轉而寫吳王寵幸西施最終導致滅國的歷史教訓,第三韻再回到眼前,寫凄涼荒蕪,「膩水染花腥」一句想像奇特卓絕,尾韻古今結合,森森然有鬼氣,意思是說,聽到西施木底鞋的脆響,卻原來是落葉的聲音;下片首韻盪開,君臣對比,一沉醉,一清醒,反差極大,二韻回到眼前感極而嘆,抒發自己年華老大一事無成的悲哀,餘下兩韻將調子振起,寫面對秋日傍晚的美好景緻,只能是忘掉今古盛衰,一醉方休的生活選擇。
作者在時間空間上任意馳騁縱橫,把懷古傷今之意表達得淋漓盡致。
五曰抑揚頓挫。
所謂抑揚是指高低而言。貶損和譴責是謂「抑」,暴降表揚是謂「揚」,前者是低,後者是高。長調有空間鋪展,故而抑揚技巧用起來格外得力。作者往往欲揚先抑或者欲抑先揚,相比較而言,欲揚先抑的用的比較多。抑揚頓挫的技巧以宋代周邦彥用得最為出神入化。
咱們先來看看周邦彥的《意難忘》:
衣染鶯黃。愛停歌駐拍,勸酒持觴。低鬟蟬影動,私語口脂香。檐露滴,竹風涼。拚劇飲淋浪。夜漸深,籠燈就月,子細端相。、知音見說無雙。解移宮換羽,未怕周郎。長顰知有恨,貪耍不成妝。些個事,惱人腸。試說與何妨。又恐伊、尋消問息,瘦減容光。
此詞寫與歌女分別時的不舍和煩惱,本來是「抑」,可作者卻從回憶落筆。寫記憶中歌女形象之美。上片寫她穿著鮮黃色的衣服,能歌善舞又善解人意。在歌舞中間還不忘時時停下來勸作者喝酒,在這種情況下作者不由得酣暢痛飲,漸漸沉醉。可越是夜深,越是在燈光星影下,其美麗的容貌越是「觀之不足也」。下片前兩韻總結評論後第三韻才道出來此次歡會的真正意圖——就要彼此分別了,可是遺憾的是自己有千酸萬苦,在美麗而又不諳世故的歌女面前也不能表達,不願表達,更不忍表達。尾三韻真是柔腸百轉又柔腸寸斷哪。這最後的「抑」,要以前面的「揚」為基礎,而前面的「揚」則為後面的「抑」做了極好的鋪墊。
再來看周的《夜飛鵲·別情》:
河橋送人處,涼夜何其。斜月遠墜餘輝。銅盤燭淚已流盡,霏霏涼露沾衣。相將散離會,探風前津鼓,樹杪參旗。花驄會意,縱揚鞭,亦自行遲。、、迢遞路回清野,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何意重經前地,遺鈿不見,斜徑都迷。兔葵燕麥,向殘陽,欲與人齊。但徘徊班草,唏噓酹酒,極望天西。
此詞也寫離別,但場景和寫作技巧都不同於上一首。上片追敘當年離別場景,凄涼之中尚有溫馨,可謂「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斜月、涼露與花驄都似乎善解人意。這片可看作「微揚」,可下片一轉,第二韻交代出以上都是回憶,然後大筆鋪敘,不僅伊人不見,就是當日離別的蛛絲馬跡,一絲一縷都難以追尋,所能做的唯有獨坐草地,感嘆飲酒,「望極天西」。與前面的「微揚」相比,此處堪稱「大抑」,離別的舊愁新恨疊加在一起,真不知道讓作者如何忍受。
對此詞梁啟超有過精當的分析評論,姑且引來作為旁證:
本篇為送別詞,起句逆入,用倒敘法描寫作者昨夜與情人聚首至早晨送遠的種種情景,「花驄」二句用語巧妙,以馬兒尚且留連踟躕,襯託人的依戀不舍之情,宛轉而更富感染力。過片三句,將上片所敘情事「盡化煙雲」(周濟《宋四家詞選》),然後轉入寫目前的懷感,「何意」以下,平出,描寫聚會、送別等人事已為陳跡,其他雖在,情人的蹤跡卻蕩然無存,眼前唯見景物蕭索,作者低徊顧眷,情不能已。全篇層次井然而意致綿密,詞采清麗、意味醇厚。染啟超贊曰:「"兔葵燕麥』二句,與柳屯田之"曉風殘月』,可稱送別詞中雙絕,皆熔情入景也」(《藝蘅館詞選》)。
所謂頓挫是指音樂節拍要有緩急之分,指唱歌要有停頓轉換。其實頓挫有時可以和抑揚結合起來,二者各臻其妙又相得益彰。
周邦彥的《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堪稱典範: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闌久,黃蘆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時眠。
此詞內涵深厚,感情沉鬱,而行文極富頓挫。以上片為例,「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本是表現山水景色優美,是提;可第二韻「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一下子就由褒變貶,是頓。第三韻再褒,「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淥濺濺」,仍然是提;第四韻卻又貶,再頓,「憑欄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正是在這反覆褒貶中表達自己雖然欣賞此地風景,卻難以擺脫羈宦貶謫之情,這樣才積蓄足了力量,為下片抒情打下了基礎。
這就好比開閘放水,先試探幾下,開了關,關了再開,最後閘門徹底打開,水才一瀉千里。
為了大家能更好的理解這首詞,我把百度的賞析附在下面。
此詞作於宋哲宗元佑八年(1093)作者任溧水縣縣令時,詞中真實地反映了作者的宦情羈思和身世之感。詞中多處化用前人詩句,舊曲翻新,精心熔鑄,渾化無跡。
一開頭寫春光已去,雛鶯風中長成了,梅子雨中肥大了。這裡化用杜牧「風蒲燕雛老(《赴京初入汴口》)及杜甫」紅綻雨肥梅(《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詩意。「午陰嘉樹清圓」,則是用劉禹錫《晝居池上亭獨吟》「日午樹陰正」句意,「清圓」二字繪出綠樹亭亭如蓋的景象。以上三句寫初夏景物,體物極為細微,並反映出作者隨遇而安的心情,極力寫景物的美好,無傷春之愁,有賞夏之喜。但接著就來一個轉折:「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正象白居易貶官江州,《琵琶行》里說的「住近湓江地低濕」,溧水也是地低濕,衣服潮潤,爐香熏衣,需時良多,「費」字道出衣服之潮,則地卑久雨的景象不言自明。那末這裡還是感到不很自在吧。接下去又轉寫:此地比較安靜,沒有嘈雜的市聲,連烏鳶也自得其樂。小橋外,溪不清澄,發出濺濺水聲。似乎是一種悠然自得之感。但緊接著又是一轉:「憑欄久,黃蘆苦竹,疑泛九江船。」白居易既嘆「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詞人久久憑欄眺望之餘,也感到自己處這「地卑山近」的溧水,與當年白居易被貶江州時環境相似,油然生出淪落天涯的感慨。
由「憑欄久」一句,知道從開篇起所寫景物都是詞人登樓眺望所見。
下片開頭,以社燕自比。「年年」都和社燕一般(注意:此處「年年」兩字是句讀且韻腳),表現出飄流宦海,行蹤不定。當春社時飛來,到秋社時飛去,從海上飄流至此,人家長椽上作巢寄身。瀚海,大海。詞人借海燕自喻,頻年飄流宦海,暫此溧水寄身。既然如此,「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姑且不去考慮身外的得失,個人的榮辱,還是長期親近酒樽,借酒來澆愁吧。詞人似乎要從苦悶中掙脫出去。這裡,化用杜甫「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絕句《漫興》》)和杜牧的「身外任塵土,尊前極歡娛」(《張好好詩》)。「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又作一轉。宦海中飄流已感疲倦而至憔悴的江南客,雖想撇開身外種種煩惱事,向酒宴中暫尋歡樂,如謝安所謂中年傷於哀東,正賴絲竹陶寫。但宴席上的「急管繁弦」,怕更會引起感傷。杜甫《陪王使君》有「不須吹急管,衰老易悲傷」詩句,這裡「不堪聽」含有「易悲傷」的含意。結處「歌筵畔」,承上「急管繁弦」。「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則未聽絲竹,先擬醉眠。他的醉,不是歡醉而有愁醉。絲竹不入愁之耳,唯酒可以忘憂。簫統《陶淵明傳》:「淵明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詞語用此而情味自是不同。「容我」二字,措辭宛轉,心事悲涼。結語寫出了無可奈何、以醉遣愁的苦悶。
王國維推尊邦彥為詞中老杜,確非溢美之詞。此詞即突出地體現了清真詞章法變化多端。疏密相間,筆力奇橫,寫景抒情刻畫入微,形容盡致的特點。詞中「多用唐人詩語,隱括入律,渾然天成,」「尤善鋪敘,富艷精工」(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堪稱匠心獨運的成功之作。
六曰加倍進層。
所謂「加倍」,是指在力度上增加更多;所謂「進層」,是指在結構上進一步,二者常常綜合在一起用,難分彼此。
其實這兩種或者說一種技巧在詩詞里早就出現了,不過還只限於詞句。比如李商隱《無題》「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賀鑄《搗練子》「寄到玉關應萬里,戍人猶在玉關西」。但集詞之大成的周邦彥卻不僅能嫻熟的運用還擴展到全篇,成為慢詞的一種良好寫法,為南宋諸家所樂於繼承。
下面我舉兩首周詞和一首辛棄疾詞加以論述證明。
先來看周邦彥的《六丑》。
正單衣試灑,悵客里、光陰虛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誰家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溪,輕翻柳陌。多情更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附上一篇賞析文章,大家一看便知道全詞是如何層層進逼,表情達意的。
詞的上片寫春去花落,在春去花落之中,暗寓了作者的客里相思。
「正單衣試灑」第一句,曲入,先不寫花,而是從詞人自己的處境寫起。「單衣」點明天氣、季節,這個季節正是薔薇凋謝季節,「酒」本是消愁之物,「試酒」見出詞人心中隱然有一絲愁緒。「悵客里、光陰虛擲」,「悵」,作者作客他鄉,悵大好春光虛度,落花惜春之情已包含其中。客中惜春,客情與惜花之情交織在一起。「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承接「光陰虛擲」而來,對比進行具體說明,從「悵」到「願」有一個心理過程。「願」是「悵」之後要求的一種心理補嘗,但詞人沒得到這種補嘗。到這裡花還未出現,詞人採取「剝筍」筆法,從外圍層層剝筍。春去之快且盡,一點痕迹也沒有。這三句主要表達春去之快之盡。「願春暫留」使得這三句在全文之中有一層轉折,行文上多了一點波瀾,多了一層惜春之情。「為問誰家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承接「一去無跡」而來,春的歸宿究竟在哪裡,詞人在這裡進逼一層,有問春、尋春的意思,留春、問春、尋春,惜春之情一層進一層。「為問誰家在?」用問句把筆勢提起,行文又多一層波瀾,「家」照應前面的「歸」。樹上的花已無跡了,「家何在」指已落之花。「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是對「一去無跡」的具體說明,夜來風雨,故春歸速。「葬」故無跡見出詞人濃重的惜春、感傷之情。「楚宮傾國」本指美人,這裡借代指花(也是巧妙用
典)。到這裡,春又具體一層,但仍然用人代花,花的特點還未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沾桃溪,輕翻柳陌」,具體描寫「葬楚宮傾國」,以花鈿委地比喻落花的零雜,這是明承。「香澤」已有花的香氣,開始由借代體向本體過渡。「亂沾桃溪,輕翻柳陌」,暗承「葬楚宮傾國」,直接詠花,用本物體,而不再阻隔,到這時才具體寫到花。「亂點」——零亂,「輕翻」——漂泊,落拓之形,這幾句寫出了一派落英滿地,殘紅遍灑的景象。
「多情更誰追惜?」作者又問一個問句,「追惜」是問春、尋春之後的必然反應。這一句是倒文即「更誰多情追惜?」「更誰」有兩層意思:①我追惜;②除我之外,沒有人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用物之有情,反襯人之無情,也見出東園的悠寂、冷靜。
「叩」既準確又生動地寫出了蜂、蝶觸窗短促有力的特點,同時也寫出了一種殷情追惜之態。
以上是上片,在上片歇拍時,寫到了詞人多情追惜,過片則承前寫追惜。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寫花落盡後東園冷靜,孤寂。「東園」指詩人單衣試酒之地,也是薔薇花所生之地。到這裡,我們知道了詩人單衣試酒是在薔薇花落的東園,將詩人與花置於同一環境之中,詩人與花在處境、心靈上有相通之處,「花惜人,人惜花」。「漸蒙籠暗碧」,寫葉顏色變深,「暗」——深,顏色變深厚,「漸」,見出一種過程,春漸漸過去了,夏天來臨了。「靜繞珍叢底,成嘆息」,寫詞人的追惜,「靜」見出獨自一人靜繞,這是一種尋求、留戀、思索,詩人似乎還在尋找春的痕迹,又彷彿在尋找、回味春,尋求、留戀、思索之後,只能嘆息一聲,有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惋惜之情。「
曾」,說明了感情逐漸形成的過程,見出感情是實在的,真實的。「悵—嘆息」反映詞人感情發展的層次和過程,「悵」是種泛泛的、淡淡的、模糊的惜,追惜還帶一點希望,「嘆息」則完全絕望。「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這幾句將薔薇作擬人化描寫,「故惹」是一種有意的行為,見出薔薇寂寞難耐;「行客」指詞人,詞人重複自己的處境,為下文抒情服務。「長條故惹行客」是因為有許多情要訴說。「牽衣待話」,寫得逼真,指親近關係的人。「似」、「待」見出薔薇只作一動作,「話別情」是詞人的想像,詩人為什麼一看到牽衣的動作就想到別情,這與詞人特定的心境有關。「別情」,薔薇枝對花有難捨難分之情,有一種「花惜人,花惜花」之意,這幾句的描寫從摹寫物態講,十分逼真。「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這幾句也是寫追惜活動。「強簪巾幘」,詩人拾落花戴在頭巾上,「殘英小」,尤不忍棄之,更見出詞意的轉折中,包含了詞人追惜之中的嘆息。「釵頭顫裊」,是詞人對自己妻子的想像,可能是對妻子某次葬花之後的情境的聯想。「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這幾句表面是追惜落花,希望落花不要隨水流去;從深層含義看,水中漂流的落花引起了詞對「紅葉題詩」的聯想。那漂零的落花恐怕也有想思之情,「紅葉題詩」的典故有一箭雙鵰之意,既寫了追惜春,又寫了對妻子的思念。
以上是下片,主要寫對薔薇花的追惜與嘆息,在追惜落花的同時,把自己的客中情思有機地融合進去,兩種情感交織在一起。下片的客情較之上片,是比較清楚的。
總的說來,這首詞構思上將惜花之情與客中之情融合,既是花形神兼備,同時使詞內蘊豐實、深厚。章法嚴謹、細密,全詞可以分析出許多層次、波瀾:上片四層,單線發展環環相扣,層層進逼,波瀾疊起;下片四層,發展線索不一,分枝型發展。全詞層次雖多,針線細,且縱橫旁正,曲直順逆變化不斷,但卻又井然有序,文氣流暢,縝密精嚴。
全詞還用比喻、擬人、借代等修辭手法,使花人連成一體,渾化無跡,惜花這個表面線索貫穿始終,萬變而不亂。另外,本詞語言典雅精麗,下字有法度,融化了不少詩句、典故,顯得渾厚和雅,充分反映了詞匠的深厚的文學修養和高超的文字技巧。
再來看周邦彥的《拜星月慢》。
夜色催更,清塵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檻燈窗,識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覺瓊枝玉樹相倚暖日明霞光爛。水盼蘭情,總平生稀見。畫圖中、舊識春風面。誰知道、自到瑤台畔,眷戀雨潤雲溫,苦驚風吹散。念荒寒、寄宿無人館。重門閉、敗壁秋蟲嘆。怎奈向、一縷相思,隔溪山不斷。
此篇別本題作「秋思」,「全是追思,卻純作實寫。但讀前半闋,幾疑是賦也。換頭再為加倍跌宕之,他人萬萬無此力量」(周濟《宋四家詞選》),這評語精當地點明了此詞結構、表現手法的獨特性。上片回憶初識伊人的溫馨情景,「驚艷」的感受,不用明眸皓齒之類的描寫,而是從虛處傳神,以「暖日明霞」、「水盼蘭情」來表現伊人的光采奪目,溫柔多情和清麗高雅,不落俗套。過片追溯未見面時的傾慕,以加強相遇的難能可貴。「自到瑤台」二句與上片關合,敘歡洽戀情。再用「苦驚風」句一筆鉤轉,描寫現今舊夢幻滅,被迫分離,主人公獨宿荒寒孤館的苦況,結拍寫山川阻隔而相思不斷,見出主人公一往情深,饒敦厚之致。中間三韻,可謂是一韻加一倍,舊歡難覓,本已難堪,獨宿荒寒寂寞無人的館驛站更是難堪,閉上重門,仍聽到「敗壁蟲聲嘆」,此最難堪處。抒情力量越來越大。
其實單獨的加倍進層很少見,倒是和渲染一起用的比較多,下面我們來看辛棄疾的《滿江紅》。
這個我先附上原作及《宋詞鑒賞》的賞析文章,然後再略加分析。
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人去後,吹簫聲斷,倚樓人獨。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已覺千山綠。但試將、一紙寄來書,從頭讀。、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時足?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最苦是、立盡月黃昏,欄杆曲。
辛棄疾創作了大量的撫時感事的愛國主義詞章,以詞風豪邁雄大著稱於世,但「稼軒詞,中調、小令亦間作嫵媚語」。(鄒祗謨:《遠志齋詞衷》)在這些「作嫵媚語」的作品中,也不乏優秀篇章,這篇《滿江紅》就屬這類作品。
這是一首寫離人痛苦的詞。
起始三句,是「紗窗外,風搖翠竹,敲碎離愁」的倒裝,把「敲碎離愁」寫在首句,不僅是韻腳的需要,也起到開篇點明題旨,扣住讀者心弦的作用。「敲」字使人體會到,主人公的心靈受到撞擊,「碎」是「敲」的結果。也就是說,主人公本來就因為與情人離別而憂愁的心緒,被風搖動翠竹的聲音攪得更加煩亂了。「人去後,吹簫聲斷,倚樓人獨。」寫出環境的靜寂,也描繪出主人公在情人走後形隻影單,獨守空房,百無聊賴的情景。「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已覺千山綠。」暮春三月,已是落花時節,「不堪」似是傷春,實際上仍是思人,言思念之極,無法忍受;「已覺千山綠」,是說在憂愁苦悶中登山高樓,不知不覺中發現漫山遍野已經「綠」了。這兩句承上啟下,烘托氣氛。閨中人因思念外出人而無精打彩的情景歷歷在目。「但試將、一紙寄來書,從頭讀。」思念情人,不能見面,於是反覆把他的來信閱讀,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是經常有的,詞人把這種生活現象直接用白話寫入詞中,讀來分外親切。蘇軾有一首《沁園春》,其中有這樣幾句話:「料到伊行,時時開看,一看一回和淚收。」這是說寫信人估計收信人會「時時開看」;辛詞則直接寫收信人把不知讀了多少遍的信「從頭讀」。兩位詞人描寫的角度不同,但意境相,或者是兩位巨匠的思路共通,不謀而合;或者是稼軒受東坡的影響。
下片繼續寫相思之苦。「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時足?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閱讀遠方來信,表達相思之情的字「盈幅」,也就是現在口語說,「寫滿了紙」,但人卻不能見面,那分離的痛苦仍舊不得解脫,終至是滿把淚水,濕透羅襟。用「足」字說明離恨綿綿無期,用「掬」誇張地形容淚水之多,皆是傳神之筆。以上幾句極力渲染情人不能見面的痛苦。
「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芳草」句很容易使人想起蘇軾的名句「天涯何處無芳草」(《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此處反其意而用之,是說異地他鄉的「芳草」,並不能使「行客」迷途忘返,言外之意說他終究是要歸來的;後句說楊柳的枝條阻礙了視線(因此閨中人極目遠望也無法看到自己的情人);這就形象地寫出她盼望行人歸來,望眼欲穿的情景。「最苦是、立盡黃昏月,欄杆曲。」結尾二句誇張地說因為天天等到月下黃昏,倚著欄杆翹首以望,以致把欄杆也壓彎了,這當然讓人「最苦」的。結尾與上片「倚樓人獨」相呼應,照應題目,寫盡離愁。
這篇抒寫離情別緒而陷於苦悶的詞作,無疑是南宋社會動蕩中現實生活的反映。祖國南北分裂,無數家庭離散,備受親人傷離的痛苦。辛棄疾本人也遠離故鄉,對這種現象也深刻了解,頗有體驗,因此在他筆下才出現了這樣抒寫兒女之情,表達離人痛苦的詞章。無須穿鑿附會、望文生義地去尋找什麼政治寄託,只就真實生動地反映社會生活來說,也應充分認識到它的文學價值。
此詞以風搖翠竹起興,用停吹洞簫,獨自倚樓渲染,然後用春去花謝、青山綠遍加倍進層,以重讀舊日書信略作停頓舒緩;下片三韻到「淚珠盈掬」直抒胸臆,然後用「芳草」「垂楊」挽入寫景,用天色向晚、欄杆多曲加倍進層,且做收束,力透紙背,餘味不盡。
以上分六個專題簡單分析了長調詞的寫法,其實這只是就主要而言,長調詞的寫法還很多,需要在閱讀經典中反覆體會;另外所說的技巧也不是單一的獨立的,而是多樣交錯的,這就需要在寫作中自己揣摩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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