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淵集》2
天下有不易之理,是理有無窮之變。誠得其理,則變之不窮者,皆理之不易者也。
三五以變錯綜其數有一物,必有上下,有左右,有前後,有首尾,有背面,有內外,有表裡,故有一必有二,故曰「一生二」,有上下、左右、首尾、前後、表裡、則必有中,中與兩端則為三矣,故曰「二生三」。故太極不得不判為兩儀。兩儀之分,天地既位,則人在其中矣。
學說欲明明德於天下,是入大學的標的。格物致知是下手處。《中庸》言博學、審問、慎思、明辨,是格物之方。
自古聖人亦因往哲之言,師友之言,乃能有進。況非聖人,豈有自任私智而能進學者?然往哲之言,因時乘理,其指不一。方冊所載,又有正偽純疵,若不能擇,則是泛觀。欲取決於師友,師友之言亦不一,又有是非當否,若不能擇,則是泛從。
《論語》說惡與過不同,惡可以遽免,過不可以遽免。賢如遽伯玉,欲寡其過而未能,聖如夫子,猶曰「加我數年,五十而學易,可以無大過矣」,況學者豈可遽責其無過哉?至於邪惡所在,則君子之所甚疾,是不可毫髮存而斯須犯者也。
無志則不能學,不學則不知道。
德之在人,固不可皆責其全,下焉又不必其三。苟有一焉,即德也。一德之中亦不必其全,苟其性質之中有微善小美之可取而近於一者,亦其德也。苟能據之而不失,亦必日積日進,日著日盛,日廣日大矣。惟其不能據也,故其所能者,亦且日失日喪矣。……故夫子誨之以「據於德」。
常人固未可望之以仁,然亦豈皆頑然而不仁?聖人之所為,常人固不能盡為,然亦有為之者。聖人之所不為,常人固不能皆不為,然亦有不為者。於其為聖人之所為與不為聖人之所不為者觀之,則皆受天地之中,根一心之靈,而不能泯滅者也。使能於其所不能泯滅者而充之,則仁豈遠乎哉?……故夫子誨之以「依於仁」。
藝者天下之所用,人之所不能不習者也。游於其間,固無害其志道、據德、依仁,而其道、其德、其仁亦於是而有可見矣。故曰「游於藝」。
卷二十二武帝謂汲黯無學「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陷主於不義乎?」「弊中國以事夷狄,庇其葉而傷其枝。」若黯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帝且曰「古有社稷臣,黯近之矣。」
張釋之謂今法如是張廷尉當渭橋下驚乘輿馬者以罰金,文帝怒,張廷尉爭以為不可更重,是也。然謂「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是而更重之,是法不信於民也。方其時,上立誅之則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平也,一傾,天下用法皆為輕重」,則非也。廷尉固天下平也,天子獨不可平乎?法固所與天下公共也,苟法有不善,為廷尉者豈可不請之天子而修之,而獨曰今法如是,可乎?
虞書曰:「宥過無大。」周書曰:「乃有大罪,非終,乃為眚災,適爾,既道及厥辜,時乃不可殺。」縣人聞蹕匿橋下久,謂乘輿已過而出,至於驚馬,假今有敗傷,亦所謂有大罪非終,乃為眚災適爾,是固不可殺。釋之不能推明此義,以去文帝之惑,乃徒曰法旭是。此後世所以有任法之弊,而三代政刑所從而亡也。
雜說皇極之建,彝倫之敘,反是則非,終古不易。是極是彝,根乎人心而塞乎天地。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是非之致,其可誣哉?
是理之在天下,無間然也。然非先知先覺為之開導,則人固未免於暗。故惟至明而後可以言理。學未至於明而臆決天下之是非,多見其不知量也。
念慮之正不正,在頃刻之間。念慮之不正者,頃刻而知之,即可以正。念慮之正者,頃刻而失之,即是不正。此事皆在其心。《書》曰:「惟聖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聖。」
世固有兩賢相值而不相知者,……如老泉之於王臨川,東坡之於伊川先生是也。
誠使聖人者並時而生,同堂而學,同朝而用,其氣稟德性,所造所養,亦豈能盡同?
至其同者,則禹益湯武亦同也。……雖田畝之人,良心之不泯,發見於事親從兄、應事接物之際,亦固有與聖人同者。指其同者而言,則不容強異。
然道之廣大悉備,悠久不息,而人得之於道者,有多寡久暫之殊,而長短之代勝,得失之互居,此小大廣狹淺深高卑優劣之所從分,而流輩等級之所由辨也。
主於道則欲消,而藝亦進,主於藝則欲熾而道亡,藝亦不進。
《書》疏云:「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四分度之一。」天體圓如彈丸,北高南下。北極出地上三十六度,南極出地下三十六度。南極去北極直徑一百八十二度強。天體隆曲,正當天之中央、南北二極中等之處,謂之赤道,去南北極各九十一度。春分日行赤道,從此漸北。夏至行赤道之北二十四度,去北極六十七度,去南極一百一十五度。從夏至以後,日漸南至,秋分還行赤道與春分同。冬至行赤道之南二十四度,去南極六十七度,去北極一百一十五度。其日之行處,謂之黃道。又有月行之道,與日相近,交路而過,半在日道之里,半在日道之表。其當交則兩道相合,去極遠處兩道相去六度,此其日月行道之大略也。黃道者,日所行也。冬至在斗,出赤道南二十四度。夏至在井,出赤道北二十四度。秋分交於角,春分交於奎。月有九道,其出入黃道不過六度,當交則合,故曰交蝕。交蝕者,月道與黃道交也。
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千萬世之前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萬世之後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東南西北海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
近世尚同之說甚非。理之所在,安得不同。
古之聖賢,道同志合,咸有一德,乃可共事。然所不同者,以理之所在,有不能盡見。
誠君子也,不能,不害為君子;誠小人也,雖能,不失為小人。
宇宙內事,是己分內事。己分內事,是宇宙內事。
學者規模,多系其聞見。孩提之童,未有傳習,豈能有是規模?
無德而富,徒增過惡,重後日之禍患,今日雖富,豈能長保?
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故君者,所以為民也。《書》曰:「德惟善政,政在養民。」
君不行仁政,而反為之聚斂以富之,是助君虐民也,宜為君子之所棄絕。
卷二十三白鹿洞書院《論語》講義此章以義利判君子小人,辭旨明白,然讀之者苟不切己觀省,亦恐未能有益也。……科舉取士久矣,名儒鉅公皆由此出。今為士者固不能免此。然場屋之得失,顧其技與有司之好惡如何耳,非所以為君子小人之辨也。而今世以此相尚,使汩沒於此而不能自拔,則終日從事者,雖曰聖賢之書,而要其志之所向,則有與聖賢背而馳矣。推而上之,則又惟官資崇卑、祿廩厚薄是計,豈能悉心力於國事民隱,以無負於任使之責哉?
《大學》《春秋》講義聖人貴中國,賤夷狄,非私中國也。中國得天地中和之氣,固禮義之所在。貴中國者,非貴中國也,貴禮義也。雖更衰亂,先王之典刑猶存,流風遺俗,未盡泯然也。
義之所在,非由外爍,根諸人心,達之天下,先王為之節文,著為典訓,苟不狂惑,其誰能渝之?
中國之所以可貴者,以其有禮義也。
故太極判而為陰陽,陰陽即太極也。陰陽播而為五行,五行即陰陽也。宇宙之間,何往而非五行?
夫金穰、水毀、木飢、火旱,天之行也。堯有九年之水,則曰洚水警予,蓋以為己責也。昔之聖人,小心翼翼,臨深履冰,參前倚衡,疇昔之所以事天敬天畏天者,蓋無所不用其極,而災變之來,亦未嘗不以為己之責。……漢儒專門之學,流為術數,推類求驗,旁引曲取,徇流忘源,古道榛塞。……是年之水,仲舒以為伐邾之故,而向則以為殺子赤之咎。是奚足以知天道而見聖人之心哉?
作之君師,所以助上帝寵綏四方,故君者所以為民也
歲之飢穰,百姓之命系焉,天下之事熟重於此?
荊門軍上元設廳皇極講義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衷即極也。凡民之生,均有是極,但其氣稟有清濁,智識有開塞。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先覺覺後覺。古先聖賢與民同類,所謂天民之先覺者也。以斯道覺斯民者,即皇建其有極也,即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也。
此心若正,無不是福;此心若邪,無不是禍。世俗不曉,只將目前富貴為福,目前患難為禍。不知富貴之人,若其心邪,其事惡,是逆天地,逆鬼神,悖聖賢之訓,畔師君之教,天地鬼神所不宥,聖賢君師所不與,忝辱父祖,自害其身。靜時回思,亦有不可自欺自瞞者,若於此時,更復自欺自瞞,是直欲自絕滅其本心也。縱是目前富貴,正人觀之,無異在囹圄糞穢中。
患難之人,其心若正,其事若善,是不逆天地,不逆鬼神,不悖聖賢之訓,不畔君師之教,天地鬼神所當佑,聖賢君師所當與,不辱父祖,不負其身,仰無所愧,俯無所怍,雖在貧賤患難中,心自亨通。正人達者觀之,即是福德。
愚人不能遷善遠罪,但貪求富貴,卻祈神佛以求福,不知神佛在何處,何緣得福以與不善之人也?
爾庶民能保全此心,不陷邪惡,即為保極,可以報聖天子教育之恩,長享五福,更不必別求神佛也。
若其心正,其事善,雖不曾識字,亦自有讀書之功;其心不正,其事不善,雖多讀書,有何所用?用之不善,反增過惡耳。
卷二十四策問生乎天地之間,具人之形體,均之為人也,品類差等,何其若是之相遼絕哉?今夫天下之俗,固不可以言古,然蒙被先王之澤,士之求堯舜孔子之道者日眾,而儒宮學館之間,有父兄之所教,有師友之所講磨,而考其所向,則有常人之所恥者……二三子各悉究其日履之所向,嘗試相與共評斯語,毋徒為場屋課試之文。試言人之所向相去若是遼絕者何故。己之氣質,己之趨向,當在何地?今日之用心,今日之致力者,其實何如?
齊欲稱東帝,鄒魯之臣妾肯死而不肯從之;秦欲稱西帝,魯仲連肯死而不肯從之。夫以齊秦之強,力足以帝天下,而卒沮於匹夫之一辭。「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孟子之言,於是信矣。
西漢不崇禮義,好言時宜。叔孫通陸賈之徒,號稱以儒見用,綜其實,殆未有以殊於奇謀秘計之士也。
高祖寬大長者之稱,見於起兵之日。惟恐沛公不為秦王,則長安之民所以愛戴之者,亦可謂深且素矣。繼之以文景之仁愛,武宣之政令,所以維持之者,亦後世所鮮儷,元成哀平雖浸以微弱,亦非有暴鷙淫虐之行。然區區新莽,舉漢鼎而移之,若振槁葉,天下懾然莫之敢爭。
東都之興,光武之度,不洪於高祖,明帝之察慧,有愧於文景多矣,章帝之仁柔,殆伯仲於元成之間,自是而降,無足譏矣。然綿祀埒於西漢,以曹操之強,其所自致者不後於高光,然終其身不敢去臣位。視天下有孔北海,如孺子之有嚴師,凜然於幾席之間而不敢肆也。推其所自,則尊社卓茂以為太傅,投戈講藝,息馬論道,講論經理,夜分乃寐,殆未可以文具而厚非之也。
二三子盍備論夫「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之道,……有能究唐虞三代之政,論兩漢之得失,以及乎當世之務者,其悉書之毋隱。
有道之世,士傳言,庶人謗於道,商旅議於市,皆朝廷之所樂聞而非所禁也。
夫子刪詩定書,系周易,作春秋,傳曾子則有孝經,子思所傳則有中庸,門人所記則有論語,凡此因夫子所以詔教後世,而後世所以學夫子者,亦未有舍此而能得其門者。
聖人備物制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是故網罟、耒耜、杵臼作,而民不艱於食;上棟下宇以待風雨,而民不病於居;服牛乘馬,刳舟剡楫,而民得以濟險;弦弧剡矢,重門擊柝,而民得以御暴。凡聖人之所為,無非以利天下也。二典載堯舜之事,而命羲和授民時,禹平水土,稷降播種,為當時首政急務。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有它過,而孟子何遽辟之峻,辨之力?……孟子曰:「我能為君約與國,戰必克,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闢土地,充府庫,約與國,戰必克,此其為國之利固亦不細,而孟子顧以為民賊,何也?豈儒者之道,將坐視土地之荒蕪,府庫之空竭,鄰國之侵陵,而不為之計,而徒以仁義自解,如徐偃王宋襄公者為然耶?不然,則孟子之說亦不可以鹵莽觀,而世俗之蔽亦不可以不深究而明辨之也。世以儒者為無用,仁義為空言。不深究其實,則無用之譏,空言之誚,殆未可以苟逃也。願與諸君論之。
觀古人之書,泛然而不得其實,則如弗觀而已矣。
逢蒙殺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自非聖人,安能每事盡善?人誰無過?如以其行之有過,事之不善,而遂絕之,則是天下皆無可教之人矣。
《中庸》稱隱惡,而《尚書》載其受終巡狩之後,獨汲汲於明刑,自四罪而放之流之竄之殛之,無乃與隱惡之意異耶?孔子自言「為政以德」,又曰「道之以德,齊之以禮」,又曰「政者正也」。季康子問:「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宜不尚刑也。而其為魯司寇七日,必誅少正卯於兩觀之下,而後足以風動乎人,此又何也?
夫子曰:「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湯德足以及禽獸,而不行於葛伯,必舉兵征之。又東征西征不已,必十一征而天下服。周世世修德,莫若文王,而不行於崇,必再駕而後降。至伐元共,伐密須,伐囗囗,伐昆夷,蓋未始不以兵,何耶?七國用兵爭強,攻城取地,而孟子乃游其間,言「深耕易耨,修其孝悌忠信」之事,曰「仁義而已」,曰「仁者無敵」……其說儻可信乎?願究其說而悉言之。
夫子講道洙泗,《論語》所載,問仁者不一,又曰「子罕言仁」,如陳文子令尹子文之所為,皆世所難得,而不許以仁;如子貢子路冉有之徒,皆不許以仁。豈仁之為道大,而非常人之所能遽及耶?審如是,則所謂罕言者,是聖人之教人常秘其大者,而姑以其小者語之也。
且以子路子貢冉有皆聖門之高弟,其所以自立者皆足以師表百世。令尹子文陳文子皆列國之賢大夫,非獨當時所難得,人品如此,蓋亦古今天下之所難得也。然而皆不足以與於仁,則今日之學者,宜皆絕意於仁,不當復有所擬議矣。……故願與諸生論之。
卷二十九庸言之信庸行之謹庸言之必信,庸用之必謹,是知所以成己矣。知所以成己,則誠豈有外乎此哉?又懼乎邪之為吾害而閑之也嚴,使無一毫非僻之習以侵之,則誠日益至,而在己者不期存而自存矣。
成己成物一出於誠,彼其所以成己者,乃其所以成物者也,非於成己之外復有所謂成物也。
和順積中,英華髮外,極吾之善斯足以善天下也。然伐之害德,猶木之有蠹,苗之有螟。驕盈之氣一毫焉間之,則善隨以喪,而害旋至矣,尚何有於德之博?
故有焉而若無,實焉而若虛,功贊化育而若虛,智協天地而若愚,消彼人慾而天焉以從,謙沖不伐,而使驕盈之氣無自而作,則凡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者,乃所以為德也。
卷三十天地之性人為貴人生天地之間,稟陰陽之和,抱五行之秀,其為貴孰得而加焉。使能因其本然,全其固有,則所謂貴者固自有之,自知之,自享之,而奚以聖人之言為?
惟夫陷溺於物慾而不能自拔,則其所貴者類出於利慾,而良貴由是以浸微。聖人憫焉,告之以「天地之性人為貴」,則所以曉之者,亦甚至矣。
誦其書,聽其言,乃類不能惕然有所感發,獨膠膠乎辭說議論之間,則其所以聽之者不既藐矣乎?
孟子言知天,必曰「知其性則知天矣」;言事天,必曰「養其性所以事天也」。《中庸》言贊天地之化育,而必本之「能盡其性」。人之形體與天地甚藐,而孟子《中庸》則云然者,豈固為是闊誕以欺天下哉?誠以吾一性之外無餘理,能盡其性者,雖欲自異於天地,有不可得也。
而今未有篤敬之心、踐履之實,拾孟子性善之遺說,與夫近世先達之緒言,以盜名干澤者,豈可與二子(告子、荀卿)同日道哉?
智者術之原誰獨無是非之心哉?聖人之智,非有喬桀卓異不可知者也,直先得人心之所同然耳。
聖人之智,明切洞達,無一毫私意芥蒂於其間。其於是非利害,不啻如權之於輕重,度之於長短,鑒之於妍丑,有不加思而得之者。……雖酬酢萬變,無非因其固然,行其所無事,有不加毫末於其間者。
爍金為刃,凝土為器,為網罟,為耒耜……是聖人之智見於創立者,猶皆因其固然,而無容私焉。
老氏者,……其言則曰「絕聖棄智」,又曰「以智治國國之賊」,是直泛舉智而排之。世之君子常病其污吾道,而不知其皆售私術者之過也。使術之說破,則為老氏者將失其口實,而奔走吾門牆之不暇,其又何污焉?
劉晏知取予論天下有皆不足之病矣,而有皆不足之理乎?聞之曰「川竭而谷盈,丘夷而淵實」,天下蓋未始不足也。
方其上之不足也,不必求之於下也,其可以足之者,固有存乎其上焉者矣。下之不足也,不必求之上也,其可以足之者,固有存乎其下焉者矣。
將輸之利害不明,則費廣於舟車之徭;儲藏之利害不悉,,則公困於腐蠹之蔽。物苦道遠,則尋以輸尺,斛以輸斗;吏污法弊,則私良公害,私盈公虛,此所謂不必求之下焉者也。
富賈乘急而騰息,毫民困弱而兼并;貪胥旁公而浸漁;繩瓮不立,而連阡陌者猶未已也;糟糠不厭,而余芻豢者猶爭侈也。此所謂不必求之上焉者也。
創殘之餘,而向敵之甲未解也;飢疫之後,而饋軍之輸未艾也。上方宵旰,而民且囂囂。而晏也遑遑於其間,深計密畫,推羨補缺。國不增役而民力紓,民不加賦而國用足。非夫知取予之說,妙取予之術,疇克濟哉?
晏之取予出於才而不出於學,根乎術而不根乎道。……世主之忠臣而聖君之罪人也。
《易》之理財,《周官》之制國用,《孟子》之正經界,其取不傷民予不傷國者,未始不與晏同,而綱條法度,使官有所守,民有所賴,致天下之大利,而人知有義而不知有利,此則與晏異。……故論之以聖人之道,照之以君子之智,蓋未免於可詆。
雖然,才之難也久矣,道不稽諸堯舜,學無窺於孔孟,毋徒為侈說以輕議焉可也。
政之寬猛孰先論五刑之用,謂之天討,以其罪在所當討而不可以免於刑,而非聖人之刑之也,而可以猛云乎哉?
蠻夷滑夏,寇賊姦宄,舜必命皋陶以明五刑。然其命之之辭曰:「以弼五教,期於無刑。」皋陶受士師之任,固以詰奸慝、刑暴亂為事也,然其復於舜者曰「御眾以寬」,曰「罰弗及嗣」,曰「罪疑惟輕」,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好生之德,洽於民心,茲用不犯於有司」。
寬猛之說古無有也,特出於左氏載子產告太叔之辭,又有「寬以濟猛,猛以濟寬」之說,而托以為夫子之言。嗚呼,是非孔子之言也。且其辭曰:「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使人君之為政,寬而猛,猛而寬,而其為民者,慢而殘,殘而慢,則亦非人之所願矣。
《語》載夫子之形容曰「威而不猛」,《書》數羲和之罪曰「烈於猛火」,《記》載夫子之言曰「苛政猛於虎也」。故曰「猛」者惡辭也,非美辭也。是豈獨非所先而已耶?是不可一日而有之者也。
卷三十一問賑濟文潞公之在成都也,米價騰貴,因就諸城門相近院凡十八處,減價而糶,仍不限其數,張榜通衢,異日米價遂減。此蓋劉晏之遺意。然公廩無儲,私囗且竭,則其策窮矣。
趙清獻之守越,米價涌貴。傍州且榜衢路,禁增米價。清獻獨榜衢路,令有米者任增價糶之。於是諸路米商,輻輳詣越,米價更賤,民無餓莩。此蓋盧坦之舊策。然商路不通,鄰境無粟,則其策窮矣。
舍是二策,獨可取之富民。而富民之囗廩盈虛、谷粟有無,不得而知。就令知之,而閉糶如初,又誠如明問所慮。以公家之勢,發民之私藏,以濟賑食,不為無義。顧其間尚多他利害。故愚請舍其末而論其本可也。
漢倪寬以租不辦居殿,當去官。百姓思之,大家牛車,小家負擔,乃更居最。夫寬於科斂之方略亦疏矣,而能旦暮之間以殿為最,則愛民之心孚於其下故也。誠使今之縣令,有倪寬愛民之心,感動乎其下,則富民之粟出,而邇臣散給之策可得而施矣。
方略之未至,利害之未悉,皆可次第而講求。若監司郡守不能以是心為明主謹擇縣令,或憚於有所按發,而務為因循舍貸,則吾未如之何也已矣。
問唐取民制兵建官論古之是非得失,而不及今之設施措置,吾未見其為果知古也。
問德仁功利取征之言而讀之,蓋有富翁貴仕之所不能堪者,而太宗富有天下,貴為天子,功業皆其所自至,而能俯首抑意,聽拂逆之辭於疇昔所惡之臣。嗚呼,此其所以致貞觀之治,庶幾於三代之王者乎!
顏子視聽言動之間,曾子容貌辭氣顏色之際,而五帝三王、皋夔稷契、伊呂周召之功勛德業在焉。故《大學》言明明德於天下者,取必于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之間。
問漢文武之治承高惠之後,天下無事,不知上古聖人弦弧剡矢、重門擊柝之義,安於嫁胡之恥,不能飭邊備,講武練兵,以戒不虞。
卷三十二學問求放心仁,人心也。心之在人,是人之所以為人而與禽獸草木異焉者。
主忠信忠信之名,聖人初非外立其德以教天下,蓋皆人之所固有,心之所同然者也。
凡文辭之學,與夫禮樂射御書數之藝,此皆古之聖賢所以居敬養和,周事致用,備其道、全其美者。一不出於忠信,則雖或能之,亦適所以崇奸而長偽。
人而不忠信,果何以為人乎哉?鸚鵡鴝鵒,能人之言;猩猩猿狙,能人之技。人而不忠信,何異於禽獸者乎?
求則得之良心之在人,雖或有所陷溺,亦未始泯然而盡亡也。下愚不肖之人所以自絕於仁人君子之域者,亦特其自棄而不之求耳。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道心之微,無聲無臭,其得其失,莫不自我。
學古入官議事理之所在,固不外乎人也。而人之生,亦豈能遽明此理而盡之哉?
養心莫善於寡慾夫所以害吾心者何也?欲也。欲之多,則心之存者必寡;欲之寡,則心之存者必多。故君子不患心之不存,而患夫欲之不寡。欲去則心自存矣。
取二三策而已使書而皆合於理,雖非聖人之《經》,取之可也。……如皆不合於理,則雖二三策之寡,亦不可得而取之也。
後世乃有疲精神、勞思慮,皓首窮年,以求通《經》學古,而內無益於身,外無益於人,敗事之誚,空言坐談之譏,皆歸之者,
保民而王民生不能無群,群不能無爭,爭則亂,亂則生不可以保。王者之作,蓋天生聰明,使之統理人群,息其爭,治其亂,而以保其生者也。
續書何始於漢君臣上下之大分,善惡義利之大較,固天下不易之理,非有隱奧而難知者也。
卷三十四語錄上傅子云季魯錄千古聖賢只是去人病,如何增損得道。
道理只是眼前道理,雖見到聖賢田地,亦只是眼前道理。
學苟知本,《六經》皆我註腳。
天理人慾之言,亦不是至論。若天是理,人是欲,則天人不同矣。此其原蓋出於老氏。《樂記》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之,而後好惡形焉。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天理人慾之言蓋出於此。
《樂記》之言亦根於老氏,且如專言靜是天性,則動獨不是天性耶?
《書》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為人慾,道心為天理,此說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則曰惟危;自道而言,則曰惟微。罔念作狂,克念作聖,非危乎?無聲無臭,無形無體,非微乎?
《莊子》云:「眇乎小哉,以屬諸人;敖乎大哉,獨游於天。」又曰:「天道之於人道也相遠矣。」是分明裂天人而為二也。
古人皆是明實理,做實事。
近來論學者言:「擴而充之,須於四端上逐一充。」焉有此理!
夫子問子貢曰:「汝與回也孰愈?」子貢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此又是白著了夫子氣力,故夫子復語之曰:「弗如也。」時有吳姓者在坐,遽曰:「為是尚嫌少在。」先生因語坐間有志者曰:「此說與天下士人語,未必能通曉。而吳君通敏如此。雖諸君有志,然於此不能及也。……蓋子貢反為聰明所累,卒不能知德也。
顏子……問仁之時,夫子語之猶下克己二字,曰「克己復禮為仁」。又發露其旨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既又復告之曰:「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吾嘗謂,此三節乃三鞭也。
學有本末,顏子聞夫子三轉語,其綱既明,然後請問其目。夫子對以非禮勿視、勿聽、勿言、勿動。顏子於此洞然無疑,故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本末之序蓋如此。今世論學者,本末先後一時顛倒錯亂,曾不知詳細處未可遽責於人。如非禮勿視聽言動,顏子已知道,夫子乃語之如此。今先以此責人,正是躐等。視聽
言動勿非禮,不可於這上面看顏子,須看「請事斯語」,直是承當得過。
自古聖賢發明此理,不必盡同。如箕子所言,有皋陶之所未言;夫子所言,有文王周公之所未言;孟子所言,有吾夫子之所未言。理之無窮如此。
涓涓之流,積成江河。泉源方動,雖只有涓涓之微,去江河尚遠,卻有成江河之理。……然學者不能自信,見夫標末之盛者便自荒忙,舍其涓涓而趨之,卻自壞了。曾不知我之涓涓雖微卻是真,彼之標末雖多卻是偽。
千虛不博一實。吾平生學問無他,只是一實。
或問:「先生之學當自何處入?」曰:「不過切己自反,改過遷善。」
諸處方嘵嘵然談學問時,吾在此多與後生說人品。
吾之學與諸處異者,只是在我全無杜撰,雖千言萬語,只是覺得他底在我不曾添一些。近有議吾者云:「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無伎倆。」吾聞之曰:「誠然。」
在人情、物理、事勢上做工夫。……若知物價之低昂,與夫辨物之美惡真偽,則吾不可不謂之能,然吾之所謂做工夫,非此之謂也。
此理所在,安有門戶可立?
吾與人言,多就血脈上感移他。故人之聽之者易。非若法令者之為也。
今之論學者只務添人底,自家只是減他底。此所以不同。
夫子只言「我學不厭」,若子貢言「多學而識之」,便是蔽說。
秦不曾壞了道脈,至漢而大壞。蓋秦之失甚明,至漢則跡似情非,故正理愈壞。
大概人之通病在居茅茨則慕棟宇,衣敝衣則慕華好,食粗糲則慕甘肥。此乃是世人之通病。
千古聖賢若同堂合席,必無盡合之理。然此心此理,萬世一揆也。
若銖稱寸量,校其一二節目而違其大綱,則小人或得為欺,君子反被猜疑,邪正賢否,未免倒置也矣。
曹立之有書與先生曰:「願先生且將孝悌忠信誨人。」先生云:「立之之謬如此。孝悌忠信如何說且將?」
有士人上詩云:「手抉浮翳開東明。」先生頗取其語。因云:「吾與學者言,真所謂取日虞淵,洗光咸池。」
嚴鬆鬆年所錄朱元晦泰山喬嶽,可惜學不見道,枉費精神,遂自耽擱。
人性本善,其有不善者遷於物也。知物之為害而能自反,則知善者乃吾心之固有。遁固有而進德,則沛然無他適也。
自欺是欺其心,慎獨即不自欺。
晦翁之學,自謂一貫。但其見道不明,終不足以一貫耳。
邵武丘元德聽話累日,……先生云:「元壽甚佳,但恐其不大耳。『人皆可以為堯舜』,『堯舜與人同耳』,但恐不能為堯舜之大也。」元壽連日聽教,方自慶快,且雲「天下之樂無以加於此」。至是而忽局蹴變色而答曰:「荷先生教愛之篤,但某自度無此力量,誠不敢僭易。」先生云:「無壽道無此力量,錯說了。無壽平日之力量,乃堯舜之力量,無壽自不知耳。」
告子不動心,是操持堅執做;孟子不動心,是明道之力。
萬物森然於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此理。孟子就四端上指示人,豈是人心只有此四端而已?又就乍見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一端示人,又得此心昭然,但能充此心足矣。
胡季隨從學晦翁,晦翁使讀《孟子》。他日問季隨如何解「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一句。季隨以所見解,晦翁以為非,且謂季隨讀書鹵莽不思。後季隨思之既苦,因以致疾。晦翁乃言之曰:「『然』讀如『雍之言然』之然,對上同聽、同美、同嗜說。」先生因笑曰:「只是如此,何不早說於他?」「象山固亦以「金針」與人。然當與則與,如:「然」讀如「雍之言然」之然一類;不當與則不與,如:仁義道德、本心良知,其乃人所固有,須是自家理會,他人何能與之?」
後世賢者處心處事,亦非盡無禮義,特其心先主乎利害,而以禮義行之耳。後世所以大異於古人者,正在於此。
吳君玉自負明敏,至槐堂處五日,每舉書句為問。隨其所問,釋其所疑,然後從其所曉,敷廣其說,每每如此。其人再三嘆云:「天下皆說先生是禪學,獨某見得先生是聖學。」然退省其私,又卻都無事了。此人明敏,只是不得久與之切磋。「象山講學亦與人釋疑,並非一切皆「藏了不說」,然他是「從其所曉」處說,並不是泛然說,讓人云里霧裡。而且象山還要求從學者把講說所得貫徹到日用常行中去,不能講說歸講說,講說完後「卻都無事了」。」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物而動,性之欲也。是為不識艮背行庭之旨。
學者問:「荊門之政何先?」對曰:「必也正人心乎?」
後世人主不知學,人慾橫流,安知天位非人君可得而私!
聖人之道有用,無用便非聖人之道。
聖賢道個「自」字,煞好。
吾家合族而食,每輪差子弟掌庫三年。某適當其責,所學大進。這方是「執事敬」。
徐仲誠請教,使思《孟子》「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一章。
仲誠處槐堂一月,一日問之云:「仲誠思得《孟子》如何?」仲誠答曰:「如鏡中
觀花。」答云:「見得仲誠也是如此。」顧左右曰:「仲誠真善自述。」因說與雲
:「此事不在他求,只在仲誠身上。」……少間,仲誠因問《中庸》以何為要語。
答曰:「我與汝說內,汝只管說外。」良久曰:「句句是要語。」
梭山曰:「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此是要語。」答曰:
「未知學,博學個什麼?審問個什麼?明辨個什麼?篤行個什麼?」
有學者終日聽話,忽請問曰:「如何是窮理盡性以至於命?」答曰:「吾友是泛然問,老夫卻不是泛然答。」
人莫不有誇示己能之心,……人莫不能好進之心,……人皆惡人言己之短,
臨川一學者初見,問曰:「每日如何觀書?」學者曰:「守規矩。」歡然問曰:「如何守規矩?」學者曰:「《伊川易傳》、《胡氏春秋》、《上蔡論語》、《范氏唐鑒》。」忽呵之曰:「陋說!」良久復問:「何者為規?」又頃問曰:「何者為矩?」學者但唯唯。次日復來,方對學者誦「乾知太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一章,畢乃言曰:「……聖人贊《易》,卻只是個『簡易』字道了。」遍目學者曰:「又卻不是道難知也。」又曰:「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顧學者曰:「這方喚著規矩,公昨日來道甚規矩?」
或問:「……既有立矣,緣何到四十尚有惑在?」曰:「志於學矣,不為富貴貧賤患難動心,不為異端邪說搖奪,是下工夫,至三十然後能立。既立矣,然天下學術之異同,人心趨向之差別,其聲訛相似,似是而非之處,到這裡多少疑在!是又下工夫十年,然後能不惑矣。又下工夫十年,方渾然一片,故曰『五十而知天命』。」
卷三十五語錄下周清叟廉夫所錄後生看經書,須著看註疏及先儒解釋,不然,執己見議論,恐入自是之域,便輕視古人。
聖人教人只是就日用處開端。如孟子言徐行後長,可為堯舜。不成在長者後行便是堯舜。怎生做得堯舜樣事,須是就上面著工夫。
學者不著實理會,只管看人口頭言語,所以不能進。
知道則末即是本,枝即是葉。
李伯敏敏求所錄近日向學者多,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夫人勇於為學,豈不可喜?然此道本日用常行,近日學者卻把著一事,張大虛聲,名過於實,起人不平之心。是以,為道學之說者,必為人深排力詆。
某之取人,喜其忠信誠愨,言似不能出口者。談論風生,他人所取者,某深惡之。
不曾行得,說這般閑言長語則甚?如此不已,恐將來客勝主,以辭為勝。然使至此,乃師承之過也。
今之所以害道者,卻是這閑言語。
須思量天之所以與我者是甚底?為復是要做人否?理會得這個明白,然後方可謂之學問。
伯敏云:「伯敏於此心,能剛制其非,只是持之不久耳。」先生云:「只剛制於外,而不內思其本,涵養之功不至。若得心下明白正當,何須剛制?」
人須是閑時大綱思量:宇宙之間如此其廣,吾立身於其中,須是大做一個人。
某之所言皆吾友所固有。且如聖賢垂教,亦是人固有,豈是外面把一件物事來贈吾友?但能悉為發明天之所以予我者如此其厚,如此其貴,不失其所以為人者耳。
伯敏問云:「日用常行去甚處下工夫?」先生云:「能知天之所以予我者至貴至厚,自然遠非僻,惟正是守。且要知我之所固有者。」
伯敏云:「非僻未嘗敢為。」先生云:「不過是剛制在這裡,其間有不可剛制者。如此將來亦費力,所以要得知天之予我者。」
伯敏問云:「以今年較之去年,殊無寸進。」先生云:「如何要長進?若當為者有時而不能為,不當為者有時而為之,之個卻是不長進。不恁地理會,泛然求長進,不過欲以己先人,此是勝心。」
格物是下手處。伯敏云:「如何樣格物?」先生云:「研究物理。」伯敏云:「天下萬物不勝其繁,如何盡研究得?」先生云:「萬物皆備於我,只要明理。」
季繹與顯道一般,所至皆勉勵人,但無根者多。其意似欲私立門戶,其學為外不為己。
世人所以攻道學者,亦未可全責他。蓋自家驕其辭色,立門戶與之為敵,嘵嘵騰口實,有所未孚,自然起人不平之心。
某平日未嘗為流俗所攻,攻者卻是讀語錄精義者。程士南最攻道學,人或語之以某,程云:「道學如陸某,無可攻者。」
某讀書只看古注,聖人之言自明白。且如「弟子入則孝,出則弟」,是分明說與你入便孝,出便弟,何須得傳注?學者疲精神於此,是以擔子越重。到某這裡,只是與他減擔,只此便是格物。
讀介甫書,見其凡事歸之法度,此是介甫敗壞天下處。堯舜三代雖有法度,亦何嘗專恃此。又未知戶馬、青苗等法果合堯舜三代否。
祖宗之法自有當變者,使其所變果善,何嫌於同?
惟韓魏公論青苗法雲「將欲利民,反以害民」甚切當。
或言介甫不當言利。夫《周官》一書,理財者居半,冢宰制國用,理財正辭。古人何嘗不理會利?但恐三司等事,非古人所謂利耳。
或曰:「介甫比商鞅如何?」先生云:「商鞅是腳踏實地,他亦不問王霸,只要成事,卻是先定規模。介甫慕堯舜三代之名,不曾踏得實處,故所成者,王不成,霸不就。本原皆因不能格物,模索形似,便以為堯舜三代如此而已。」
伯敏云:「目今未嘗敢廢防閑。」先生云:「如何樣防閑?」伯敏云:「為其所當為。」先生云:「雖聖人不過如是。」
邵堯夫詩云:「當鍛煉時分勁挺,到磨礱處發光輝。」磨礱鍛煉,方得此理明,如川之增,如木之茂,自然日進無已。
今吾友死守定,如何會為所當為?
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博學在先,力行在後。吾友未博學,焉知所行者是為當,是為不當?
防閑,古人亦有之,但他底防閑與吾友別。吾友是硬把捉。告子硬把捉,直到不動心,豈非難事?只是依舊不是。
某平日與兄說話,從天而下,從肝肺中流出,是自家有底物事,何嘗硬把捉?
伯敏云:「如何立?」先生云:「立是你立,卻問我如何立。若立得住,何須把捉?」
孔門唯顏曾傳道,他未有聞。蓋顏曾從裡面出來,他人外面入去。今所傳者乃子夏子張之徒外入之學。
伯敏云:「近日別事不管,只理會我亦有適意時。」先生云:「此便是學問根源也。若能無懈怠,暗室屋漏亦如此,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何患不成?故云『君子以自昭明德』。」
在我者既盡,亦自不能掩。今之學者,只有心於枝葉,不求實處。
心只是一個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載聖賢之心,下而千百載復有一聖賢,其心亦只如此。心之體甚大,能盡我之心,便與天同。為學只是理會此。
「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何嘗騰口說?
伯敏云:「如何是盡心?性、才、心、情如何分別?」先生云:「如吾友此言又是枝葉。雖然,此非吾友之過,蓋舉世之弊。今之學者讀書,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脈。且如情、性、心、才,都只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伯敏云:「莫是同出而異名否?」先生曰:「不須說得,說著便不是,將來只是騰口說,為人不為己。若理會得自家實處,他日自明。若必欲說時,則在天者為性,在人者為心,此蓋隨吾友而言,其實不須如此。只是要盡去為心之累,如吾友適意時,即今便是。」
「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此豈人之情也哉」,是偶然說及,初不須分別。
只與理會實處,就心上理會。
聖賢急於教人,故以情、以性、以心、以才說與人,如何泥得?若老兄與別人說,定是說如何樣是心,如何樣是性、情與才。如此分明說得好,劃地不干我事,須是血脈骨髓理會實處始得。凡讀書,皆如此。
當吾友適意時,別事不理會時,便是「浩然」,「養而無害,則塞乎天地之間」,「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
告子之意:「不得於言,勿求於心」,是外面硬把捉的。要之亦是孔門別派,將來也會成,只是終不自然。孟子出於子思,則是涵養成就者,故曰「是集義所生者」。
集義只是積善,「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若行事不當於心,如何得浩然?
天之予我者,其初未嘗不同。如「未嘗有才焉」之類,皆以謂才乃聖賢所有,我之所無,不敢承當著。故孟子曰此乃人人所有,自為斧斤所害,所以淪胥為禽獸。若能涵養此心,便是聖賢。
讀《孟子》,須當理會他所以立言之意。血脈不明,沉溺章句何益?
伯敏呈所編《語錄》,先生云:「編得也是,但言語微有病,不可以示人,自存之可也。兼一時說話有不必錄者。蓋急於曉人或未能一一無病。」
人謂某不教人讀書,如敏求前日來問某手處,某教他讀《旅獒》、《太甲》、《告子》「牛山之木」以下,何嘗不讀書來?只是比他人讀得別些子。
包揚顯道所錄一實了,萬虛皆碎。
存養是主人,檢斂是奴僕。
上是天,下是地,人居其間,須是做得人,方不枉。
須是有智識,然後有志願。
今人如何便解有志?須先有智識始得。
人當先理會所以為人,深思痛省。枉自汩沒,虛過日月。朋友講學,未說到這裡,若不知人之所以為人,而與之講學,遺其大而言其細,便是放飯流羹而問無齒決。
古之君子,知固貴於博,然知盡天下事,只是此理。
要當軒昂奮發,莫恁地沉埋在卑陋凡下處。
志於聲色利達者固是小;巢摸人言語的與他一般是小。
自得、自成、自道,不倚師友載籍。
問:「顏魯公又不曾學,如何死節如此好?」曰:「便是今人將學、將道看得太過了,人皆有秉彝。」
人精神在外,至死也勞攘,須收拾作主宰。收拾得精神在內時,當惻隱即惻隱,當羞惡即羞惡。誰欺得你,誰瞞得你?
人皆可以為堯舜。此性此道與堯舜元不異。若其才,則有不同耳。
許昌朝集朱呂學規,在金溪教學,一冊,月令人一觀,固好。然亦未是。某平時未嘗立學規,但常就本上理會,有本自然有末。若全去末上理會,非惟無益。
做得工夫實,則所說即實事,不話閑話,所指人病皆實病。
午間一人問虜使善兩國講和。先生因嘆不用兵全得幾多生靈!是好。然吾人皆士人,曾讀《春秋》,知中國夷狄之辨。二聖之仇豈可不復?……今吾人高居無事,優遊以食,亦可為恥,乃懷安,非懷義也。此皆是實理實說。
顯仲問云:「某何故多昏?」先生曰:「人氣稟清濁不同,只自完養,不逐物,即隨清明。才一逐物,便昏眩了。」
人心有病,須是剝落,剝落得一番,即一番清明,後隨起來,又剝落,又清明,須是剝落得凈盡方是。
囗侄問:「乍寬乍緊,乍昏乍明如何?」曰:「不要緊,但莫懈怠。緊便不是,寬便是。」
風恬浪靜中,滋味深長。
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
世欲情慾底人,病卻不妨,只指教他去彼就此。最是道理中鶻突不分明人難理會。
(朱子)彼亦可受用,只是信此心未及。
古人樸實頭,明播種者主播種,是樂者主樂,…一切皆有一定,不易不爭。
此理塞宇宙,如何由人杜撰得?
自立自重,不可隨人腳跟,學人言語。
江泰之問:「某每懲忿窒欲,求其放心,然能暫不能久。請教。」答曰:「但懲忿窒欲,未是學問事。便懲窒得全無後,也未是學。學者須是明理,須是知學,然後說得懲窒。知學後懲窒與常人懲窒不同。常人懲窒只是就事就末。」
學能變化氣質。
謂天理人慾,非是。人亦有善惡,天亦有善惡,豈可以善皆歸之天,惡歸之人?此說出於《樂記》,不是聖人之說。
學者須是打疊田地凈潔,然後令他發奮植立。若田地不凈潔,則奮發植立不得。然田地不凈潔亦讀書不得。若讀書,則是假寇兵,資盜糧。
一行數甚妙,聰明之極,吾甚服之,卻自僧中出。
優裕寬平,即所存多,思慮亦正。求索太過,即存少,思慮亦不正。
人之精爽,負於血氣,其發露於五官者安得皆正?不得明師良友剖剝,如何得去其浮偽而歸於真實?又如何得能自省、自覺、自剝落?
「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學者第一義。「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此是第二。孔子志學便是志此,然須要有入處。《周南》《召南》便是入處。
《周南》《召南》好善不厭,《關睢》《鵲巢》皆然。
睢鳩在河之洲,幽閑自重,以比興君子美人如此之美。
事固不可不觀,然畢竟是末。自養亦須養德,養人亦然。自知亦須知德,知人亦然。不於其德而徒繩檢於其外,行與事之間,將使人作偽。
《漢書·食貨志》後生可先讀,又著讀《周官·考工記》。
某觀人不在言行上,不在功過上,直截是雕出心肝。
佛老高一世人,只是道偏不是。
周康叔來問學,先生曰:「公且說扶渡子訟事來。」曾充之來問學,先生曰:「公且說為誰打關節來。」只此是學。
某今亦教人做時文,亦教人去試,亦好人發解之類。要曉此意是為公不為私。
凡事只看其理如何,不要看其人是誰。
內無所累,外無所累,自然自在,才有一些子意,便沉重了。
只要當獎即獎,當怒即怒,吾亦不自知。若有意為之,便是私。
見人收拾者,又一切古執去了,又不免教他稍放開。此處難,不收拾亦不得,收拾又執。這般要處,要人自理會得。
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只就近易處著著就實,無尚虛見,無貪高務遠。
不專論事論末,專就心上說。
事好,心卻不好。
王遇子合問:「學問之道何先?」曰:「親師友,去己之不美也。人資質有美惡,得師友琢磨,知己之不美而改之。」子合曰:「是,請益。」不答。先生曰:「子合要某說性善性惡、伊洛釋老,此等話不副其求,故曰是而已。吾欲其理會此說,所以不答。」
詹阜民子南所錄今所學果何事?人生天地間,為人自當盡人道。學者所以為學,學為人而已,非有為也。
阜民既還邸,遂盡屏諸書。及後來其不可,又問。先生曰:「某何嘗不教人讀書?不知此後煞有甚事。」
阜民曰:「昔嘗見南軒張先生所類洙泗言仁書,考察之,終不知仁。」
讀書不必窮索,平易讀之,識其可識者,久將自明,毋恥不知。今之讀書談經者,歷敘數十家之旨,而以己意終之,開闢反覆,自謂究竟精微。然試探其實,固未之得也。
某嘗問:「先生之學亦有所受乎?」曰:「因讀《孟子》而自得之。」
荊州日錄湯放桀,武王伐紂,即「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之義。
棋所以長吾之精神,琴所以養吾之德性。即是道,道即是藝,豈惟二物?
此理塞宇宙,所謂道外無事,事外無道。舍此而別有商量,別有趨向,別有規模,別有形跡,別有行業,別有事功,則與道不相干,則是異端,則是利慾為之陷溺,為之窠臼。說即是邪說,見即是邪見。
人各有所長,就其所長而成就之,亦是一事。
自形而上者言之,謂之道;自形而下者言之,謂之器。天地亦是器,其生覆形載必有理。
必至於有諸己,然後為得也。
孔子十五而志於學,是已知道時也。雖有知,未多乍出乍入,乍明乍晦,或警或縱,或作或輟。至三十而立,則無出入、明晦、警縱、作輟之分矣。然於事物之間,未能灼然分明見得。至四十始不惑。不惑矣,未必能洞然融通乎天理矣,然未必純熟,至六十而所知已到,七十而所行已到。
學問不實,與朋友切磋不能中的。每發一論,無非泛說。內無益於己,外無益於人。此皆己之不實,不知要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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