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看中國(上):民主路徑|時事話題
日前,在第20個世界讀書日,也是浙江省首屆全民閱讀節暨書展開幕日,鄭永年推出新作《民主中國如何選擇》,期間接受鳳凰評論的專訪。
訪談嘉賓:
鄭永年 現任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學術委員會主席、教授,《國際中國問題研究》的共同主編,《中國政策叢書》的主編。著有「鄭永年看中國」系列叢書。
鳳凰評論特約訪談員 陳芳
不要把民主簡化成一人一票
鳳凰評論:我們在說「中國式民主」之前,要先探討一下,目前已有的民主制度和民主形式。這一點,你在新作《民主中國如何選擇》也提到了,你對民主有一個區分,有相對來說比較成功的西方式的民主,還有非西方國家的民主,此外,你還特別提出了「中國式的民主」,大概分為這三種。那麼,你這種區分是不是就認為民主不具有普適性?民主它究竟是一種政治制度和技術手段,還是一種價值觀念和意識形態?
鄭永年:我對民主的看法跟別人不一樣。從大的類別來分的話,把它分為西方的民主和非西方的民主,或者是發達國家的民主和發展中國家的民主,這個也是可以的。
我覺得細分很重要,西方都是一個國家一種民主,根本找不到兩種一模一樣的民主。美國的總統制,英國的內閣制,德國五到六個黨,到了印尼就一百多個黨,這些都是不一樣的。從一個國家的時段來說,英國剛工業化時期的民主,跟二戰以後的民主都是不一樣的。
我們說西方的民主,往往是從古希臘開始算。我最近看了很多關於古希臘的文獻,古希臘各個城邦民主都不一樣,大家如果去看亞里士多德的作品的話,就會發現,民主是其中一個政體形式,除了民主之外,還有其他很多形式的政體。在亞里士多德那裡,民主也不是最好的政體形式,最好的政體形式是共和。
民主肯定有它的階級性,美國的民主堪稱典型,但是別忘了,美國到林肯時期才正式取消奴隸制,黑人享受政治權力,也是上個世紀60、70年代的事情。瑞典是公認的世界上第一波民主的典範,但是那裡的女性到了1971年才能公選。
現在人們把民主簡化成一人一票,一人一票的制度能保證每一個人拿一份,因為政治人物要選票。所以李光耀先生去世之前說過,西方的民主就是拍賣會,誰的價位定得最高,投票就投得最多。那麼一人一票的結果是什麼呢?就是福利社會,現在像歐洲像希臘都出現這類問題。所以談論「中國式民主」,不僅要看中國,還要看整個世界的民主在怎麼發展。
當然,我們得區分,民主是一個制度,還是一種價值觀。西方發達國家的民主,早期就是一種制度,沒有價值觀,只是解決政治紛爭的一種方法。你既可以用民主的方法,也可以用寡頭政治的方法,也可以用別的很多方法。
以前在哈佛的一位非常有名的經濟學家叫熊彼特,他把民主建立成了一套方法,就像政治人物競選選票時用的方法,不含任何其他的價值。但是到西方把民主包裝成自己的意識形態的時候,它就變成一種價值觀了。根據我的觀察,到了發展中國家的話,民主更多的還是被當成一種價值觀,一種普世價值的東西。所以,在西方發達國家,民主主要是解決政治衝突的一種方法,而發展中國家把民主更多的看成一種價值觀。
西方很多成功跟民主毫不相關
鳳凰評論:你剛才其實談到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就是要理解民主究竟是怎麼來的,也就是民主的路徑。但是,大家更多的可能對民主有一種嚮往,而之所以嚮往,就是認為西方所有成功的地方,都可以歸結於民主。我不知道這裡面是不是有一種意識形態或者是價值觀的東西,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情況?
鄭永年:實際上西方現在很多成功的地方跟民主毫不相關。以產業革命為例,蒸汽機發明,這些技術的進步跟民主有什麼聯繫?一點都沒有。中國通行說法是民主法治,詞語順序是民主在前,但實際上在西方的環境裡面,是法治了以後才有民主。如果民主在先,然後再有法治,永遠接軌不起來。但是如果是法治在前,民主當然還有希望,西方事實上是這樣的。
像產權跟民主有什麼關係呢?一點都沒有。再比如說教育,西方的教育制度,最典型的是法國,它在拿坡侖的時候就產生了,拿坡侖就非常反民主。西方的福利制,最早開始是德國的俾斯麥時期,俾斯麥是從反民主到權威。
所以我是不太相信西方的教科書,而要看西方的歷史,看它的現實怎麼發展來的。有一些制度是在民主化之後才建立起來的,比如選舉制度。還有一類制度是在民主化之前建立起來,但是在民主化之後要轉型。真正從西方的歷史來看的話,大部分基本國家制度都是民主化以前建立起來的,只不過有些制度在民主化以後,有所改善,就如福利制度,因為選票的作用,福利越來越多。
當然有一些制度是民主發展之後,一路下滑。比如中國台灣,它在蔣經國時代,就建立了很好的企業家制度,但是民主化之後,大眾民主變成民粹主義了,很多制度破壞的非常厲害。
可到了西方,把民主打包之後,就宣稱其好處就是因為民主,但實際上不是。中國古代有很多的傳統,不光有儒家,還有法家、道家、墨家等等,但是我們打包向西方去銷售之後,我們就說我們是儒家傳統的社會,這其實是不對的。
所以我只說自己是政治學家,不是政治人物,政治人物要打包的。我覺得我們更多的要學會分解,看人家打包銷售的這些到底怎麼來的,要實事求是地去看。我相信民主可以解決一些問題,但是民主也可以創造更多的問題。學者也不能一談民主,就說美國,說西方,為什麼不去看看非洲的民主,為什麼不去看看拉丁美洲的民主,為什麼不去看看我們亞洲長期陷入中等收入陷境的那些民主,為什麼不去看看印度的民主?
經濟和社會改革是中國政改的前提
鳳凰評論: 你也提到,我們需要一個好的民主,那麼這個民主的好壞,或者是成功與否,到底怎麼來衡量呢?
鄭永年:社會科學跟自然科學不一樣,自然科學可以做一個實驗,但是在社會裡面做實驗很麻煩,巴黎公社是一個實驗,大躍進、文革也是社會實驗,這些實驗會產生很大的災難。
社會科學要看西方的和非西方的所有國家,所以我就說要考察,不僅要考察西方的民主,還要考察非西方的民主,去看人家怎麼做。
至於中國,我之前強調,中國改革要先經濟,再社會,再政治。經濟和社會改革非常重要,因為只有經濟跟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之後,民主才是好的。
人均GDP一千美金可以選舉,人均GDP一萬美金也可以選舉。從實踐上去看,人均GDP一千美金的選舉,跟人均GDP一萬美金的選舉完全是兩碼事情。人均GDP一千美金的時候,去搞選舉,選票可能不值錢,一包香煙、一塊肥皂就把選票收買了。但是到人均GDP一萬美金的時候,這些東西收買不動了。
再者,人均GDP一千美金的時候,人們受教育的機會就少,大家很窮,讀不起書,還得養家糊口。人均GDP一萬美金的時候,大部分人都能接受教育了,他們才有條件思考。
比如,一些美洲國家,人均GDP一千美金都不到,但是二戰以後,那些受西方教育的人,他們從倫敦高校,拉美高校,美國的哥倫比亞大學畢業,擺脫殖民地的身份以後,他們就去試驗西方的民主。他們的社會經濟水平很低,所以他們有憲法,也有多黨制,也有自由媒體,但結果亂七八糟。為什麼會這樣呢?民主化以後,你組建一個黨,我組建一個黨,你拉你的人,我拉我的人,大家就去搶蛋糕,沒有人去做蛋糕。所以這導致了很多的內戰。
民主的文化條件也很重要。美國在推銷民主方面花了不少錢,但是根本沒一個成功過。最早像菲律賓,它成為美國的殖民地,十幾個家族輪流轉,鬥來鬥去的,這也叫民主?
其他國家也有很多例子,中東更是這樣。因為它的文化跟民主的價值不一樣。西方從古希臘開始,民主主要是妥協的意思,在宗教問題上的妥協。鄒讜教授以前是國民黨西山會議派鄒魯的兒子,後來在芝加哥大學當教授,他提出中國一直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文化,就是沒有妥協,沒有妥協,哪會有民主?所以民主需要很多支撐條件,不是說有選舉、多黨制、自由媒體,就有民主。
中國應該有自己的民主道路
鳳凰評論:你之前曾談到,中國的改革也好,轉型也好,是分三步,第一步經濟,這方面我們已經取得了非常矚目的成就。第二個就是社會公平和法治,現在社會公平這塊我覺得還沒有完成,畢竟還有一億的貧困人口。你也提到,現在中國還是需要一個威權式、強有力的政府,這個時候你為什麼會提出「中國式的民主」?按照「三步走」,中國現在已經到了哪個階段?
鄭永年:我覺得中國現在還是處於第二步,十八大以後的三中全會,四大領域改革的決定,四中全會的「法治」,依法治國。這個路徑起碼也得走上二三十年,甚至更長。
中國首先要思考,應該有什麼樣的民主,這個非常重要。否則到日後民主來了,大家根本沒有思考過自己的社會應當適用什麼樣的民主,就急急忙忙地走上了西方的民主道路,這個國家就難以發展。
民主這樣大的問題如果不去思考,而等到民主化來了,就匆匆忙忙實行,那對國家就是一個大災難。知識分子要有社會責任,所以一方面,中國應慎重對待大眾民主,另一方面大力研究中國以後走什麼樣的民主道路。
從歷史上看,社會科學跟物理幾何不一樣,社會科學從一開始根本沒有理論,只是先有實踐。好多理論的東西都是先入為主的,所以實踐很重要,知識分子和學者要跟社會緊密關聯起來。
這好比醫生跟病人之間的關係,我是醫生,我根據我學的知識,我的經驗來給病人看病。但是根據我所學的知識和所積累的經驗,看不好這個病,不能說這個病生錯。因為病是客觀的,我只能說我的知識不夠,積累的經驗不夠。
就像埃博拉,你不能說埃博拉是錯的,因為它是疾病,所以要診斷。這個社會有不好的地方,同樣不能說這個是社會的錯。有些知識分子會認為,當這個社會的運行不符合他理想中的理論的話,是這個社會錯了。這樣的情況下,我只能說說你沒有承擔醫生的責任。
真正負責的辦法是,重新拓展知識,把病因先找出來,這個是最重要最基本的東西,因此我非常強調實踐。我總覺得研究中國的很多學者了解中國不夠。
中國可以走開放的一黨制
鳳凰評論:那你期待的,或者理想中的「中國式民主」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鄭永年:如果民主是一個政治現代化標誌的話,這個現代化應該是將傳統現代化,而不是把傳統丟掉,再嫁接一個完全外來的現代化。
西方的現代化,是它本身社會文化的現代化,它的民主也是以前它政體的現代化,以前是一人統治,現在變成了多人統治。不符合自己傳統文化的民主是很糟糕的,像伊拉克,像中東,它的宗教理論包含了他們對民主的理解,絕對不是西方民主形式。做得好的像日本,民主完全符合它的文化。
對中國而言,「中國式民主」肯定得把傳統跟一些民主制度層面的東西結合起來。我以前也說過,民主的本質不是多黨制,是競爭,競爭的目的就是把最好的人才給競爭出來,而多黨制只是一個形式的問題。
古希臘沒有政黨,卻也有民主。在近代,政黨制度以前組織內部選舉的時候,有俱樂部,精英選舉精英。羅馬教廷也沒有政黨,但教皇選舉符合西方的民主定義。教皇存在了幾千年,如果教皇是所有教徒選出來的話,這個體制可能已經早就完蛋了。
所以結合傳統,中國可以走開放的一黨制。一黨之內的利益都可以通過黨內的民主來協商、協調,或者在黨內表決都可以,這樣發展出一個民主機制來。把中國傳統幾千年的賢能政治跟西方的民主,中國傳統的selection(選拔)跟election(選舉)兩者結合起來。
世界上只有兩種主義,一種就是我說的開放的一黨制,它是內部多元主義;還有一種就是多黨制,是外部的多元主義,在外部競爭。兩者本質上都是競爭的,內部多元主義可以公開競爭,也可以有公開的政策辯論。像羅馬教皇的選舉,有很多關於以後怎麼發展的辯論,新加坡的一黨主導,其內部也有很多的爭論。
我強調是開放的一黨制,這個開放非常重要。如果沒有開放的話,一個政黨被某一部分利益或者是幾部分利益被壟斷,那就不叫開放的一黨制。
中國要順利地過渡到民主的話,就要探討一黨主導下的憲政是怎樣的,一黨主導下的法治是怎樣的,一黨主導下的司法獨立是怎麼樣的,這些需要很大的精力去探討。
我現在感到悲觀的是,很多學者還是在玩弄一些西方的概念,沒有人真正地去研究這些我們應當研究的,與中國相關的一些問題。
不是政黨越多就越民主
鳳凰評論:我們在探討「中國式的民主」的時候,可能要考慮到,目前中國政治體制中的民主元素或者民主成分,比如你提到的黨內民主、協商民主,還有基層民主,現在好像還有不足,不知道你是怎麼看中國政治體制中已有的民主模式,以後「中國式的民主」,又如何在這個基礎上發展?
鄭永年:把民主規定為選舉,是個很大的誤解。民主有更廣泛的形式,比如地方自治,哪怕是西方的封建時代,上面也不能有干預,這就是民主的。從經濟學角度來說,產權制度也意味著民主。所以民主有很多很多的內容,選舉只是其中的一個方面,光是選舉是不夠的。
從中國的角度來說,協商民主很重要,這也是西方民主的一部分。假如我是一個村民,誰是國家主席、總書記,對我意義其實並不大,真正影響我的是地方的政策,我能參與這些政策的討論。
所以民主要從不同方面理解,政府跟老百姓之間互動的方式很重要。政府有不同級的政府,可對有些人來說,他可能有興趣參與到中央層面的一個國家事務,但大部分的時候,可能參與地方政府的事務對他來說更重要。
如果說政黨越多就越民主,德國有六個黨,美國人只有兩個黨,德國說比美國民主,美國也不見得會承認。
還有,民主的參與方式很重要。實際上民主是有代價的,商人當然想影響政策,美國為了要民主,把企業家捐給政府的錢合法化。要是中國的話,它肯定不合法。以前美國人討論的是施加限制,限制捐款多少,但是美國現在討論,要把企業捐的政治捐款限度取消掉,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所以,要想清楚民主到底為了什麼。
也有人說,民主就是為了防止專制的出現。第一,好多民主社會沒有防止專制的出現,希特勒夠專制的吧?他也出來了。另一方面,民主也沒能防止腐敗的出現,像西方這樣的民主,也是可以做到權力自由無約束的,但像新加坡,李光耀沒有搞三權分立,制度照樣很清廉、高效。
中國以後會怎樣,到現在我也沒有一個滿意的答案,要做大量的研究,才能回答這個問題,畢竟是一個13億人口的國家的民主,這在歷史上是找不到的。
任何社會的立法權都是執政黨控制
鳳凰評論:談論民主,確實容易陷入只把它作為意識形態或者是價值觀的誤區,而沒有考慮到民主本身的目的是什麼。包括很多呼籲民主的人忽略了一點,他們沒有去研究目前中共在探討的具體問題,比如一黨主導下的憲政民主、法治和司法獨立。目前已經在向「中國式民主」這個方向探索,但似乎還不夠。
鄭永年:中國講民主法治,實際上要把它倒過來——法治和民主,所以我說四中全會沒有講中國要搞民主、搞政治改革,但已經開始探討共產黨主導下的司法獨立是怎麼樣的,這點難能可貴。
大家可以看到,有幾個很具體的提法,比如建立巡迴法庭,跨區域的法庭,它把司法跟地方政府的影響割裂開來。又比如領導們干預司法終身追究責任制,不管領導為了私心,還是為了別的,只要去干預了,就必須為此終身負責。
還有就是大家討論最多的黨大法大的問題,我覺得沒有什麼好說的,任何一個社會立法權都是執政黨控制的。執政黨通過它控制的國會、議會,把黨的意志轉換成國家意志,這是天經地義的,美國也這樣,英國也這樣,任何民主國家都這樣。
大家對這個法律不滿意,可以修改,這個法律不好,可以廢除。中國的問題就是,當法律產生了以後,司法上如何引導它相對獨立,這個非常重要。注意,我用的是「相對獨立」,沒有說「絕對獨立」,美國的法官由總統任命,你沒有辦法保證他完全獨立,100%獨立是不可能的。
中國共產黨實際上是在往這個方向走的,四中全會決議大家可以好好細讀,我把它稱為是中國最大的政治改革方案。有了這一點的話,以後要實現選舉就容易許多。所以我一直強調,要把民主所需要的那些基本國家制度建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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