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騷簡釋
最近忙於畢業諸事宜很久都沒打理這個公眾號了,但今天還是要更的,畢竟我對楚辭是真愛。
最近看到有的文章說屈原自沉是殉楚王,是愚忠愚孝,已不值得紀念。我認為之所以有這樣的文章出現可能是對長期以來某些主流思想教育的反叛。但屈原的自沉和愚忠愚孝有多少關係呢?如果一定要說他忠,恐怕他也只是忠於自己的理想和原則吧。
個人對這種為了達到某種目的無視基本文獻的做法是非常反感的。如果連屈賦都沒有讀過就敢妄下斷語,以嘩眾取寵,那就更是淺薄不足論了。
《離騷》篇幅較長,這篇微文的目的只在梳理其段落結構,除對各別重點字詞稍加解釋外,其他句子的解釋和錯衍的考釋就從略了。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余於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皇舊說指皇考,非是。若言皇考,當省稱考,無有作皇之理。由後文可知,名、字是同時起的,可見此處賜名是冠禮時賜的,皇當指楚王。一說皇或為媓,為母系社會的殘痕,亦可備一參。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脩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木蘭、宿莽即上江離、辟芷之異詞。當指德言。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美人當指屈子而言。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度當指楚國舊制,改乎此度即後所謂道夫先路。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昔三後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茝。雜,為配合之意。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先後,言或遲或速。武,步也。即堅持不懈地追尋先王腳步,慢下來又加緊趕上。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脩之故也。初既與余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余不難夫離別兮,傷靈脩之數化。
以上總述平生志事及因讒被放之由。乃全篇總冒。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滋蘭、樹蕙之屬皆指育人而言,屈子為三閭大夫,掌王族三姓。冀枝葉之峻茂兮,願竢時乎吾將刈。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不傷其萎絕而哀其蕪穢,是不傷其死國而哀其變節也。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猒乎求索。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忽馳騖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將至兮,恐脩名之不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擥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蕊。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為法前脩之比,與前之朝搴蘭夕攬宿莽同。謇吾法夫前脩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囏。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謇,竟也。誶,即諫。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攬茝。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自言好以德自修,固不以不見知而廢也。怨靈脩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忳鬱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悔相道之不察兮,?佇乎吾將反。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行迷當指一意於朝堂用事而言。回朕車即退將修吾初服之意。洪興祖注此曰:異姓事君,不合則去,同姓事君,有死而已。屈原去之,則是不察於同姓事君之道,故悔而欲反也。洪注所言,不失為屈子死節之由,然詩至此未有去國之意,言相道不察為不察於同姓事君之道恐非是。步余馬於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脩吾初服。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澤,乃薉濁義。芳澤雜糅與同糅玉石同義。此句所謂眾人皆醉我獨醒也。忽反顧以遊目兮,將往觀乎四荒。四荒即楚國四邊偏遠之地。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脩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
以上言其躊躇於進退之間,唯勤修己德之事,進退如一。後終因進而不遇,不得不退。吾初讀楚騷,即好鷙鳥不群一段。其獨立兀傲之姿,是何意態雄且傑耶。
女嬃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女嬃,舊說為姊,非是。果為姊,則上不必言女。女嬃,指女侍。申申,私裡。曰:「鮌婞直以亡身兮,終然殀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脩兮,紛獨有此姱節。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獨離而不服。眾不可戶說兮,孰雲察尒之中情。世並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依前聖以節中兮,喟憑心而歷玆。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辭。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舊夏康連讀,非是。康娛連讀為是,後文常見。康娛,即安樂。不顧難以圖後兮,五子用夫家鬨。用夫及後用之,皆因而之義。羿淫遊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澆身被服強圉兮,縱欲殺而不忍。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顛隕。夏桀之常違兮,乃遂焉而逢殃。後辛之菹醢兮,殷宗用之不長。湯禹嚴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夫維聖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顧後兮,相觀民之計極。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脩以菹醢。曾歔欷余鬱邑兮,哀朕時之不當。攬茹蕙以掩涕兮,霑余襟之浪浪。
以上借女嬃言及節之守變,以明其恆然之志。所陳之辭又暗伏後文去國求合一段。
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駟玉虯以乘鷖兮,溘埃風余上征。己既得中正之理,故復欲求進。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脩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飲余馬於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總,即整轡之義。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末具。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御。紛緫緫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時曖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佇。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指帝閽倚閶闔而望言。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緤馬。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言楚無賢君。溘吾遊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佩。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詒。下女對高丘之女而言,指賢人。吾令豐隆椉雲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結言兮,吾令蹇脩以為理。紛緫緫其離合兮,忽緯繣其難遷。夕歸次於窮石兮,朝濯髮乎洧盤。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遊。保,恃也。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求女不得之一。覽相觀於四極兮,周流夫余乃下。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此鴆為神鳥,見《山海經》,非毒鳥之鴆。好,去聲,愛也。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心猶豫而狐疑兮,欲自適而不可。鳳皇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求女不得之二。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遊以逍遙。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偁惡。求女不得之三。〇或阻於小人,或無任使,舉世溷濁,求一合者不可得。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懷朕情而不發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楚地既無賢臣,王復不悟,乃開後去國求合一段。
以上言君既不得見,求賢亦復不得。朝無明君,野無賢士,豈可長留於此蔽美稱惡之地哉?
索藑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余卜之。曰:「兩美其必合兮,孰信脩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豈唯是其有女?」曰:「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宅?」世幽昧以昡矔兮,孰雲察余之善惡。民好惡其不同兮,惟此黨人其獨異。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不可佩。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蘇糞壤以充幃兮,謂申椒其不芳。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言雖得吉占,復恐天下皆如楚地,因遲疑不決。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並逆。皇剡剡其揚靈兮,告余以吉故。曰:「勉陞降以上下兮,求榘矱之所周。湯禹嚴而求合兮,摯咎繇而能調。苟中情其好脩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說操築於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甯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其猶未央。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何瓊佩之偃蹇兮,眾薆然而蔽之。惟此黨人之不諒兮,共嫉妒而折之。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脩之害也。余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委厥美以從俗兮,苟得列乎眾芳。椒專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幃。既干進而務入兮,又何芳之能祗。固時俗之流從兮,又孰能無變化。覽椒蘭其若玆兮,又況揭車與江離。此所謂眾芳蕪穢。惟玆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歷玆。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沬。和調度以自娛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飾之方壯兮,周流觀乎上下。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以上言去國求合為得。
以上言已必不見用於楚,若去國遠逝,則明主可得。故思量再四,終欲去楚。言屈子殉楚王者,吾知其不讀《騷》。
折瓊枝以為羞兮,精瓊爢以為粻。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與朝堂諸人離心離德,唯去國而已。時平已見放,言自疏者,聊自遣耳。邅吾道夫崑崙兮,路脩遠以周流。揚霓志之晻藹兮,鳴玉鑾之啾啾。朝發軔於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鳳皇紛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麾蛟龍以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路脩遠以多艱兮,騰眾車使徑待。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為期。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軑而並馳。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樂。陟陞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舊說皇指皇天,非是。皇當指東皇,日也。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僕夫驕馬,尚眷故土,如屈子何。
以上言已有去楚之志,然終因念楚地而不能去。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鳥獸如此,人何以堪。
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既不得入於廟堂,復不忍去楚,則美政終不可為,亦無可奈何之事。餘生唯行吟江畔,退而自修而已。彭咸屈賦屢見,為平所儀刑,然皆無關投水自沉。後人附會彭鏗,非是。
小雨藏山客坐久,長江接天帆到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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