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外省人的盛唐:李白為何「愛孟夫子」?|李白|孟浩然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這是一首送別詩,是李白眾多送別詩中的一首——《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詩人對孟浩然的一腔情意,揮灑於廣大無邊的時空,千百年來,在每一個讀者心中都可以得到響應。
按照唐詩專家的意見,這首詩作於公元728年(盛唐開元十六年)。這一年,李白28歲,比李白大12歲的孟浩然正好40歲。
十年後,孟浩然應賞識自己的大人物張九齡邀請,在荊州幕府中短暫逗留,返回襄陽。李白再次寫下著名的詩篇《贈孟浩然》,表達了他對於孟浩然的仰慕:「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是怎樣的一種品格和氣質,讓從來就不是以「凡人」自居的李白,對一個「白首卧松雲」的詩人,如此心馳神往,如此不吝讚美之辭呢?
一、孟浩然,祖居襄陽城外峴山之江村,他本人在詩中說:「敝廬在郭外,素業惟田園。左右林野曠,不聞城市喧」。他應該是懂得農時農事的。盤桓故里,晨興暮歸,有時「灌蔬藝竹」,但稼穡未必純粹是為了收穫。登山臨水,勾留名勝,也並不總是懷古傷今。他生活的地方已經遠離塵囂,而他甚至還到離襄陽30里外的鹿門山隱居過,曾經有先賢在那裡採藥,一去不返,高風邈遠,遺迹猶存,讓他嚮往。
據《新唐書》記載,孟浩然年輕時,便貴節好義,俠骨柔腸,喜歡救患釋紛。「為學三十年」「晝夜常自強」,因為詩書傳家,孟浩然不缺少儒家教養,還有模山范水、寫生寫意的特殊天分。如此,豪傑性情與雅人深致,難得地集於一身。他深諳「琴上音」,也懂得「酒中趣」,「逸氣假毫瀚,清風在竹林」(《洗然弟竹亭》),更是習以為常的生活。見過他的人說他「骨貌淑清,風神散朗」。而在王維給他作的絹本畫像中,孟浩然長身玉立,臉型瘦削,輪廓分明,「穿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馬」,風儀落落。一個總角的童子,提著書箱,背著古琴,一路跟隨。
孟浩然身上分明有一種出塵的瀟洒。
二、在古代中國,很少會有讀書人,一開始就決定自己將終老丘壑。
孟浩然同樣如此。「慈親向羸老,喜懼在深衷。甘脆朝不足,簞瓢夕屢空。執鞭慕夫子,捧檄懷毛公。感激遂彈冠,安能守固窮。」(《書懷貽京邑故人》)說起來,似乎是因為要贍養羸老的慈親,讓他不能「守固窮」。事實上,讓他真正在意的,是世路「窮通」,是否可以有所作為。「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臨洞庭》),時代優裕,世道清明,如何可能袖手旁觀——「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呢?
憶昔開元全盛日,長安是每一個讀書人的夢想之地。
孟浩然到達長安時,他的詩已經做得很好,好到讓名滿天下的張九齡、王維也經常提及。據說,那一年「秋月新霽」的時候,他和長安的才俊們在太學「賦詩作會」,當孟浩然寫出「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的句子時,舉座嘆其「清絕」,以至不得不擱筆。
出眾的詩賦可以贏得聲譽,或許還可以作為進身的階梯,進而獲得功名。
但這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可能遭遇的。
何況,出眾總是難免和某種出格的性情聯繫在一起。
然而,當以詩賦作為進身之階時,重要的就不是個性,而是與宮廷趣味、時代風尚相一致的共性。
真實的情形是,絕非為了遊歷觀光而奔赴京師的孟浩然,並沒有順利通過進士考試,他直接給朝廷,給當路者,獻過賦,上過書,但同樣沒有結果。「世途皆自媚,流俗寡相知」(《晚春卧病寄張八子容》)「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他有點失望,甚至有點生氣了。他同時意識到「躍馬非吾事,狎鷗宜我心」「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留別王維》)。
於是,在「九月授衣」的秋天,京城的寒意,催發了他的故園之思,他甚至沒有準備好過冬的衣裳。
三、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說,羈留在長安的某一天,王維私自邀請孟浩然進入內署,沒想到唐玄宗突然駕臨,孟浩然不得不躲起來。皇帝看出了王維的慌亂,王維只好如實報告,皇帝聽說孟浩然在此,倒是高興地說:「我聽說過此人而沒有見過,怕什麼,何必躲起來?」玄宗讓孟浩然出來,還問到孟浩然的詩。孟浩然拜謝,當場給皇上朗誦了自己的詩。當聽到「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一句時,皇帝說:「你並沒有向我求仕,我也未嘗拋棄你,你怎麼要這樣抹黑我?」孟浩然沒有討得皇帝的歡心,他被「放還」(打發回家)了。
雖然自詡「先自鄒魯」,有聖賢血脈,但孟浩然不是宗室,也不是當朝認可的望族出身,他的性情、教養和趣味,都不是充滿貴族氣息和奢靡時尚的長安所能接納的。他久居鄉野,樸質不雅,與華麗矯飾無緣,一種沖淡的氣質、不羈的風度、壯逸的情懷與自由自在的天性,不僅寫在詩中,也寫在臉上。他其實不堪驅使,他未必可以忍耐作為官宦的煩劇,也未必可以勝任以利害為樞紐的人際互動。
他有時是驕傲和狂誕的。
在孟浩然從長安返回後,他的詩名與才名日益顯著。
襄陽刺史兼採訪使韓朝宗,邀約孟浩然一同赴京,要把他推薦給朝廷,以便任用。可是,就在將要出發的日子,正好有「故人」來訪,孟浩然與之歡聚,酒喝得不少,話說了很多,快意到忘乎所以。這時,有人提醒他:「先生不是與刺史韓公相約赴京嗎?」孟浩然朗聲道:「這不喝上了嗎?管不了那麼些了!」
孟浩然終於沒有赴約,韓朝宗生氣走了。
據說,孟浩然也沒有為此後悔過。
正如李白所讚美的,孟浩然「紅顏棄軒冕」「迷花不事君」,以「布衣」終老於盛唐。雖然也曾流露過「書劍兩無成」(《自洛之越》)的遺憾,但他似乎並不為此焦躁抑鬱,失意很快被自己撫平。
「山水尋吳越,風塵厭京洛」,逗留京洛之外,孟浩然的足跡遍及南中國。山水,田園,季候,風物,一一流入他的筆端,也一一成為中國人心中的詩意符號。對於他來說,這原本就是自家生活。
有此一種並不忸怩的任性放達生活,所謂盛唐,才不是誇張粉飾出來的吧。
這也正是李白心儀的。
四、據說,李白與李唐王室出於同一世系,先輩因為某種不能明言的緣故,曾經流徙西域(中亞),李白本人長成於四川江油。在一些未必可靠的傳言中,李白似乎有中亞(「胡人」)血統,這在開放的據說長安就有十萬外國人居留的唐帝國,不是一件需要大驚小怪的事。何況「胡人」早已混血中原,所謂漢人,也未必是單一血統的種群。但確實沒有人提到過李白高鼻色目。像李白這樣天賦異稟,被著名詩人賀知章都要驚呼為「謫仙人」的人,如果真的是「胡人」,人們似乎也不至於完全忽略。
有一點毫無疑問,李白不是一個熏陶教養於文明中心的人,而是一個與孟浩然同樣有著荒野氣質和疏狂性格的外省人。
按照李白本人暗示性的描述和同時代人的隻言片語,李白是一個仗劍天涯的俠客,一個散盡千金的豪士,一個飲者,一個對於煉丹充滿好奇的人。作為詩人的重要性,甚至還在這幾種身份之外。
自然,同樣是李白的自我描述中,他也不毫不掩飾有時如同轉蓬的生計和無可投奔的悲哀。
他的的生平充滿傳奇色彩,即使在看上去像史家一樣嚴謹,像兄長一樣寬容而老成持重的杜甫筆下,李白也是不可思議的,杜甫說,「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而真正傳奇的,其實是李白的自由天性以及無法籠絡的才華,是他不可解釋的巨大憂愁、苦悶、絕望和驕傲,是他的想像力,聯繫著透徹的覺悟和極端的情感,聯繫著仙凡兩界、天上人間、往古來今的想像力。
迷戀真率的行為,欣賞偶然事件,缺少動機和預想,也不看重目標和結局,忘機,浪漫,享樂,誇張,雲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這是神奇飲者、真心英雄才可能具有的品質。對於李白來說,則是他作為一個天才詩人的本分。
他的精神世界如同自然一樣廣大、豐富、不可預設也無法限定。
在他面前,普通的、平庸的、沒有才氣也沒有爆發力的東西,只能是淡漠、沒有興緻甚至不屑一顧的。能夠感動他的事物,一定有著非凡的生命力,或者是他在普通和庸常中發現了不同尋常。外部世界,只有在成為他內心的景緻時,才會生氣勃勃,才會意義充足。
他實在是自我中心的。
一切書寫最終是自我書寫,一切造型最終是自我造型。在他的詩中,我們見到的是中國詩歌史上最突出、最奔放、最狂熱的「自我」。
就是在餞別朋友時,聚散的繾綣(深情款款),也無法遮蔽他以自我為中心的熱情,遮蔽屬於他自己的浩淼情思。
五、公元726年(開元十四年),李白離開四川,開始「酒隱安陸,蹉跎十年」的生活。
出川不久,便結識了孟浩然。他不止一次到訪過孟浩然所在的襄陽,寫過《襄陽歌》,消受那裡不費一文錢的「清風朗月」,喝酒喝到「玉山自倒」。
地處長江、漢水匯流處的江城,是李白、孟浩然漫遊東南的往複出入之地,這裡早已都市繁華。送別孟浩然的黃鶴樓,常常是士子文人高歌酣飲的地方,留下了無數詩篇。
與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堪稱雙璧的,是出自崔顥手筆的《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據說,因為崔顥這首詩,李白還很不高興過,以至要「一拳擊碎黃鶴樓,兩腳踢翻鸚鵡洲」,因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黃鶴樓,坐落在長江南岸的蛇山,蛇山與長江北岸的龜山相向而立。據傳,三國時期已有黃鶴樓。長江西來東去,此處是俯瞰的最佳處,也是「極目楚天」的江城形勝。
關於黃鶴樓的傳說尤其令人神往。
出自《報應錄》的故事說:從前有個姓辛的人,在蛇山上沽酒為業。有一天,一位身材魁偉、衣衫襤褸的先生來到這裡,神色從容地說,可以讓我喝杯酒嗎?辛氏慨然奉上一大杯酒。如此半年過去了,酒客天天來喝酒,辛氏沒有半點厭倦怠慢的顏色。一天,那位先生對辛氏說,我欠你的酒債已經很多了,無可酬報,怎麼辦呢?說著,從籃子里取出橘子皮,在牆上畫了一隻黃顏色的鶴,畫完後,以手擊節唱歌,畫在牆上的黃鶴,合律應節,翩躚起舞,喝酒的客人紛紛付錢觀賞。就這樣,辛氏的家產日漸可觀。
十年後,那位衣衫襤褸、神色從容的先生,再次飄然來到辛氏的酒店。辛氏上前致謝說,希望可以如其所願地供養他。先生笑著答道:我哪裡是為了這個而來的呢?接著便取出笛子,吹奏起來,很快,只見有白雲自空而下,牆上的畫鶴也飛起來,那位先生於是上前,跨鶴乘雲而去。
為了感念那位先生,辛氏在蛇山上建樓,取名黃鶴樓。
六、728年春天,李白、孟浩然在黃鶴樓上詩酒流連,孟浩然將要前往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這自然是送別,送別中通常會有惆悵,會有失落。然而,李白的詩句中,哪裡看得到類似「渭城朝雨浥輕塵」「勸君更盡一杯酒」的感傷纏綿,哪裡有「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似的的殷殷期盼?
煙花三月,春光浩蕩,在神仙曾經將息徘徊過的黃鶴樓,詩人不羈的爛漫之心,早已隨故人東去。揚州(廣陵)是他嚮往的所在,何況時在暮春,煙霧迷濛,繁花似錦。故人是他樂於追隨的,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李白曾經敘述過一個商人婦在黃鶴樓上的相思,「去年下揚州,相送黃鶴樓。眼看帆去遠,心逐江水流」。
這也是李白的自我寫照吧。
心隨流水,一直到目力的極限,於是有此千年後依然令人低回不已的絕唱:「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孤帆,遠影,碧空灑落,大江東去,直到水天相交的盡頭。
這顯然不止是視覺中的外在物象,而是對應了李白浩茫心事的無限江山。也不只是離情別緒的象徵,而是詩人廁身天地的自我放送。
難怪古人說:李白這首詩「語近情遙,有手揮五弦,目送飛鴻之妙。」
(節選自孟澤即將出版的著作《君自故鄉來》。作者孟澤授權鳳凰國學發布。)
孟澤簡介:文學博士,中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比較文學系教授,系中國韻文學會理事,《中國韻文學刊》、《新詩界》編委,著有《有我無我之境》(1996年)、《兩歧的詩學》(2005年)、《王國維魯迅詩學互訓》(2007年)、《洋務先知——郭嵩燾》(2009年)、《何所從來——早期新詩的自我詮釋》(2011年)、《何處是歸程——現代人與現代詩十講》等,曾經主講《光明日報》「光明講壇」、《南方周末》「華人精英論壇」、湖南教育電視台「湖湘講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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