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博彩風雲史(二):古惑仔出身的賭王傅老榕

編者按:在澳門博彩風雲史里,傅老榕是一個承前啟後的人物,他從混江湖的古惑仔出身,盤踞澳門博彩業長達20多年,他的崛起的路徑是小人物成為江湖大哥的套路,但是他的衰落,是對時局缺乏洞察。

傅老榕在澳門賭業風雲里,是一個承前啟後的人物。

20世紀初,盧九同時與官府衙門、澳葡洋商的結怨,加上外債深重,盧九身後,盧氏家族的"家業"式微,盧九的繼承人盧廉若轉身投入慈善和教育事業。直到1938年羽翼豐滿的傅老榕和押業大王高可寧聯手,正式從盧氏家族手上接過賭業第一把手的地位。

20世紀中葉,葉漢負氣出走豪興,積極拉攏何鴻燊加入與傅氏家族的賭業地位之爭,以僅高於傅家的1.7萬從傅氏家族手裡奪去專營權。

半個世紀的人生,傅老榕詮釋了兩種角色,他是一個古惑仔,也是一代賭王。他的一輩子也有兩個重要的轉折點:一是在1935年聯合大財主霍芝庭在深圳開設賭場,與在澳門的盧氏家族成分庭抗禮之勢,他從一個混江湖的一躍成為一個搞"正業"的;二是藉助位列四大家族之一的高可寧之手,一舉奪得賭場專營權,從此取盧九地位而代之,一躍成為新一代賭王。

與此同時,也是傅老榕一手培植的葉漢,為何鴻燊取代自己的地位埋下了暗線。

然而所有的故事,都需要重頭來講。

(左眼有傷疤,失去了右耳的傅老榕)

傅老榕,原名叫傅德用,1894年出生在廣東南海縣,也就是現在廣州番禺和南沙區那一帶。

在澳門風雲史里的1894年,是盧九乘風而起,問鼎第一代賭王的重要一年。這年前後,盧九乘著戰亂之勢、清政府鬆口放開賭禁之機,聯合粵港澳富紳,以宏豐、宏發、宏遠三家公司的名義開始布局在粵省的白鴿票、闈姓的承充,以及港澳兩地的賭項的承充,進一步擴大業務範圍和勢力。同時,盧九本人同時身任清政府和澳葡政府的公職,可謂是名利雙收,風光一時無兩。

晚清時期的廣州,賭毒至深。在李鴻章任兩廣總督時期,為了籌備海防經費,一度放開廣東賭禁,更縱容了賭風肆無忌憚地流竄在大街小巷。傅老榕在很小的時候就接觸上賭博,懂事起經常混跡賭攤。

(廣州禁賭,萬人空巷)

傅老榕在世時,很少對外談及自己的身世背景,一方面是因為混在江湖,身世都是諱莫如深的,但我們依然能從他對先父先母和自己生平大事"立石銘文"中探得一二。

傅老榕的祖父傅庭禮是鄉間的學究,書香門第,終身不入仕途;父親傅球芝"常以為功與名不足懷",所以祖父認為父親沒出息,父親覺得祖父迂腐,終致父子關係鬧崩,祖父離世後父親竟"無一瓦一畦可守"。

傅球芝是個無師自通的五金匠,他"受雇於五金賈人",在傅老榕看來,父親"生而聰慧,未嘗師承";而後父親帶著傅老榕"離鄉游食"、四海為家,輾轉到了香港。那一年,傅老榕19歲。

就是在這種居無定所又貧乏的家庭環境下,傅老榕帶著父傳的"叛逆",帶著一朝飛黃騰達的夢想,終日流連賭攤。為人老成的他,就被鄉里鄰里叫作"老用",可是粵語"老用"連讀起來拗口,且"用"字單用無義,所以他就索性自己給自己改名為"傅老榕"(粵語"用"和"榕"發音相像)。

上世紀初的香港,原為漁農之鄉,在英國的統治下成了鴉片儲存和轉運地,並逐漸發展成經營轉口貿易的商業城市。英國人入駐香港時,原住民只有5650人,這些以漁農為業的原住民從事廉價體力勞動,組成最開始香港的下層社會。

在慈禧時代經歷了太平天國運動、義和團以及清末孫中山的一系列革命運動之後,時局動蕩迫使中國大陸相當一部分的中上層中國人移居香港,社會開始出現華人巨賈和洋行買辦,他們與政府的關係密切。。

傅老榕初到時的香港,華人力量開始團結起來,漸漸有了和洋人洋商抗衡的經濟和社會力量,這些背景使得下層社會的屌絲逆襲成為可能。

(舊時香港的街景)

傅老榕到香港的初期是在店鋪做雜工,後來經人擔保,輾轉到輪船公司做起了機械學徒,在紹安洋輪上服役。傅老榕回憶說法國的輪機長"嘉余勤苦,竟盡其學以授余,如輪齒汽機樞鈕關鍵,無不使習驗精密"。

有一技在身的傅老榕,本可捧牢人人企羨的洋輪公司飯碗,安穩過一輩子,可他卻偏不。愛冒險、敢闖敢拼的稟性驅使他走向另一條路,導致他在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間"系獄"10個多月。

所犯何事?江湖眾說紛紜,有人說他販賣鴉片,有人猜他與民間幫會有染,這些推測看似有道理,但無證據。傅老榕只在家譜中提起他在獄中遇到奇人異士,出獄後,在現在屬廣西的桂、梧、邕、柳等州從事貿易。至於他究竟從事何種貿易,記載不詳,直到1926年,傅老榕又惹上官司,被大陸的衛戍司令部關押數個月。

在傅老榕香港的寓所里,滿屋都是各種型號的手槍、長槍,甚至還有一挺機關槍。說起傅老榕,長孫傅厚澤憶述:"祖父最愛玩槍械,幾乎滿屋都是各種類型的手槍,甚至手提機槍也有一挺。父親滿月時,祖父一手拿著機關槍,一手抱著爸爸拍照。"可以想像傅老榕的當年掘金的驚心動魄。

十年江湖,練出個渾身是膽的傅老榕。

這邊廂在槍林彈雨中危機四伏,在另一邊廂盧九後人接手的豪興迎來了壽終正寢前的迴光返照。1930年的澳門,廣東銀行行長霍芝庭、香港康年銀行創辦人李聲炬的入股豪興,盧氏家族再次投獲澳門賭場的經營權。

可是很快,這種中興戛然而止。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江湖大佬傅老榕拉攏出走豪興的霍芝庭,堂而皇之地在深圳開起了賭場。

沒有人知道盧氏和霍芝庭之間的什麼時候產生了芥蒂,只知道在1934年冬,傅、霍二人投來深圳的公賭牌,兩人合夥的賭場就在次年開張。

在深圳開賭場,客源不成問題。1911年九廣(九龍至廣州)鐵路貫通,深圳漸現繁華,在火車站東北形成一片新起的商業區,越來越多的省港旅客乘坐火車,致使省港小輪公司生意大減,到1920年已有六成旅客走陸路。而最早來深圳開設公賭的還不是傅老榕,而是一個叫鄭六叔的廣州賭商。

幾乎所有投得公賭牌照的人,都有官方關係作為背景,比如鄭六叔。可對於兩度"系獄"的傅老榕來說,賭業就是門肥得流油的生意,可像他這種屢屢與政府交惡的黑道中人,如何搞好政府關係?這時候霍芝庭就被傅老榕看上了。

1935年霍芝庭58歲,是廣東賭界財勢逼人的元老及大亨;傅老榕41歲,還只是個僅在江湖享有盛名的大佬。但對霍芝庭來說,他正要傅老榕這樣威名凌人的人物"壓場鎮館"。賭場三教九流的人物雲集,官府只能庇護賭商開賭,不能擔保賭場不出是非。

就這樣,在1935年,由霍芝庭做靠背,傅老榕做檯面的傅記賭場,"又生(番攤)公司"在深圳寶安鎮的開業。江湖野史有載,開業慶典上,興緻頗高的傅老榕演示槍法助興。他槍頭朝上,叭叭兩聲,把頂在兩個嘍啰頭頂上的碗打飛;又聽叭叭兩聲,把懸在枝頭的兩隻氣球打破。這實際上是在警示江湖中人:這裡是我的地盤。

由於"又生"的交通便利,加上賭式齊全,旁邊還有妓寨、煙館、酒樓等齊全的"配套",一時間賭客蜂擁而至,直接"截胡"的澳門賭場。

可是深圳賭場的好景不長。

1938年,蔣介石飛抵廣州。在當月17日的黨、政、軍、警長官的就職儀式上,蔣介石親臨現場並訓話,訓詞的第二點就是"嚴格禁絕煙賭"。他說,"廣東今日還有煙館賭館存在,真是本黨的恥辱。中央已抱定最大決心……一定要嚴格地禁絕"。在這場由蔣介石親自發動的禁賭運動中,深圳的兩個賭場也被全面取締,霍芝庭有廣東銀行的要職在身,不敢再下水犯險。

風聲鶴唳的禁賭運動,傅老榕怎麼辦?

他是江湖中人,有刀頭舔血的膽氣。他依然堅持留在深圳,以娛樂場的名義進行私賭,時開時閉。可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於是傅老榕再次將眼光放到了澳門,此時的豪興,大廈將傾。傅老榕力邀香港押業大王高可寧一同進軍,以180萬兩白銀豪奪得澳門賭業的經營權。至此,盧氏家族在澳門的一把手地位,只能拱手相讓。

從表面上來看,傅老榕和高可寧的聯合一舉超越盧氏家族是個人行為和決定的使然,實際上當我們將視野放大至20世紀四十年代的大家族發展情況,與清朝末年的相比,傅、高的後來居上,很大一部分是時代發展使然。

盧氏家族起於清朝末年。清朝末年在歷史上的特徵一是在慈禧的帶領下出現了短暫的中興跡象,商業發展,加上資本主義在明代就萌芽,所以盧九做錢莊一類的金融業務應該說能夠滿足小範圍的大富,直到鴉片戰爭之後,盧九轉行做鴉片生意,做到了大範圍的大富。

但是我們不難看出,盧九帶領下的盧氏家族,其命運跟朝廷的命運牽連較深,依附朝廷或者政局的情況較多,乃致盧九最後自縊身亡。所謂"多元化家業"發展尚屬"淺嘗即止",深耕的只有賭業,偏偏賭界大佬必須要保持相當勢力。

相比之下。20世紀40年代的四大家族,傅老榕、高可寧、何東和羅文錦家族,家族之間聯繫密切。

羅文錦與何東同是爵士,與何東家族有聯姻。羅文錦的母親施湘卿是何東家族成員(何東母親是施娣)。1918年,羅文錦又與何東長女何錦姿結婚,他本人是香港立法局議員,主要在政界活動。

傅老榕和高可寧同是草根出身,賭業起家。澳門也有一條以高可寧命名的街道,如今兩家更是有生意上的密切合作。四大家族無論在社會地位、政府關係、家族財富上都做到八面玲瓏。傅、高聯合打敗盧氏,是必然。

(二戰期間,澳門因中立政策而得以避免日軍入侵)

接下來中國大陸發生戰亂,更將傅老榕的賭業發展推上頂峰。1941年日軍侵佔香港,澳門由於葡萄牙與日本間的歷史原因,免於戰亂;而香港當局港督和司令誕生怕死,向日軍投降。戰亂使得香港富豪出逃至澳門,帶旺了澳門賭業。1941年,傅老榕稱霸賭業。

不得不提的是,在傅老榕經營澳門賭場的後期繁榮,葉漢起了關鍵的作用。葉漢在早年是傅老榕手下的一名幹將,素有賭界怪傑之稱。當年有一聽骰黨混跡澳門賭場,逢賭必勝,令江湖聞風喪膽。是葉漢識破了這個聽骰黨的伎倆,暗中把骰盅底盤換成不容易靠聽覺辨"大""小"的玻璃軟片,在襯上厚絨布,使得傅老榕的生意能絕處逢生,大撈一把,同時也因為吝嗇分權給葉漢,葉漢負氣出走。

葉漢不甘心,1946年自立門戶開設石歧鎮賭場,但賭場生意並不好。葉漢不甘寄人籬下,40年代開始聲稱要奪牌,但最終因為勢單力薄、關係背景不厚、底蘊太淺,兩度競標都以失敗告終。傅老榕賭王地位無法撼動,一直到他離世。

傅老榕專營澳門賭業的20年,也是傅家最鼎盛的20年,其家族當時與高可寧家族、何東家族和羅文錦家族合稱澳門四大家族。

然而,賭業一家獨大,也引起了澳門政府的不滿,在傅老榕去世的前一年,澳門政府換屆,馬濟時成為新任總督。

馬總督就覺得傅家人已經把賭業搞成了一家之業,政府的稅收常年沒有增長,政府官員好像也都被收買了。

這也成了傅家賭權旁落的根源。

傅老榕離世之後,澳門賭業出現兩個轉折。對賭業經營權來說,傅老榕的離世,賭權旁落,這才讓葉漢、何鴻燊等人有了趁虛而入的機會;而對傅家而言,這是一個從澳門賭業轉而進軍房地產的契機。

1961年,葉漢找到了何鴻燊、霍英東,三人合力拿下澳門賭場專營權。這一段將在隨後的第三代賭王的故事中詳述。

而關於傅家將家業重心轉移到發展房地產,還有一段故事,緣起於傅老榕在1945年還是澳門一代賭王的時候,曾經被"大天二"綁票。

1945年,傅老榕在澳門觀音廟午睡時,被"大天二"綁票,右邊耳朵更被賊人割下來寄給家人,恐嚇勒索九十萬元贖金。

傅家情急下找澳門名人何賢求助及付贖金,最後傅老榕被困五十七日後獲釋。

經此一役,傅老榕深知澳門不宜久留,於是部署長子傅蔭釗回香港發展,而自己留守澳門。

傅家於1947年在港成立廣興置業,以九十七萬買入位於雪廠街七號,並命名為Fu House球義大廈(球義是傅老榕父親名字),成為傅家在香港的首座地標。然後,便是並地興建富麗華酒店,併購入司徒拔道的眺馬閣全幢,作為子孫在港居所。

富麗華酒店於1973年正式開幕,曾經是一間顯赫一時的酒店。值得一提的是,酒店的頂層設有旋轉餐廳。

富麗華酒店由兩塊地皮構成,其中一塊傅家在1952年以360萬拍賣而來;另一幅地皮Praya,是舊時太古洋行的總部,從1897年起已經盤踞在海旁。傅蔭釗為了將兩塊地拼在一起,在1954年從太古手上買入總部。

兩塊地合共花了現金1200萬,平均一尺地價超過500港元。

(眺馬閣)

傅家持有富麗華酒店,直至1997年亞洲經融危機爆發前麗新集團從傅氏家族手裡購入富麗華酒店的控股權。

2000年,麗新再將六成半股權售予新加坡上市公司百騰置地,並且宣布決定於2001年11月30日終止富麗華酒店的運作,酒店建築亦將拆卸,重建為一座甲級商業大廈。現稱友邦金融中心(AIA Central),也曾稱美國國際集團大廈(AIG Tower),樓高39層,高度185米,外型像傳統的中國帆船。

傅老榕在1960年病逝後,兒子傅蔭釗接掌家業。如今,這個家族已由第三代傅厚澤負責,他除了是個商人,也是一位業餘賽車手。不過,傅家在商界的影響力已經和他爺爺和父親時期相去甚遠了。

上世紀中葉的澳門,是一個大鱷輩出,縱橫捭闔的江湖。能在群雄並起的江湖穩坐賭王之位二十多年之久,傅老榕的權謀和手腕也必定超群。用澳門本土史家劉品良先生的話來說,博彩業的縱橫捭闔,涉及的許許多多人和事,其中的恩怨情仇、是非功過、爾虞我詐、幫派爭奪、火拚搏殺、龍爭虎鬥,關係的錯綜複雜,進程的波譎雲詭,風雲變幻,驚心動魄,有如一部高潮迭起、令人顫慄、引人入勝的歷史長劇,也是澳門近代史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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