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是影響我最深的人,也是我最想逃離的人
編者按:作者是一位從農村一步步走出來,現在正在北美攻讀博士學位的理工科女生。她講了她與母親兩代人的故事。作者在寫給編輯部的信里說:「可能這個故事在許多人眼裡不是那麼地有『故事性』,也不夠曲折,但是於我而言,(我的道路)每一步的都有家人的支持與反對,自己的掙扎以及命運的眷顧。」對於我們來說,這個故事如此獨特,又讓人心有戚戚。我媽媽出生在六十年代早期,比「婦女能頂半邊天」這句話大那麼幾年。她小時候因為家裡困難,她又是最大的孩子,所以每天只上半天學,剩下的時間到地里干農活兒。上了三年級之後就退學了,兩個阿姨倒是讀到小學畢業,舅舅是讀到高中畢業的。她也沒有學過漢語拼音,所以現在她打字都磕磕絆絆的。
我的籍貫是江蘇,「江浙滬包郵」中排在最前面的那一個。不過,包郵是包郵,卻不是送到家門口的。每次我們寄快遞迴家,都要跟爸媽講一下,然後隔幾天他們會收到簡訊,再到鎮上的快遞點去拿快遞。從我家到鎮上這段路程,自行車45分鐘左右,現在電動車大概25到30分鐘。有時候幾個快遞不是一天到,我媽就等快遞都到了再去取,快遞點的人往往會嘮叨幾句,威脅下次再不及時拿就給退回去。
1她的理想是我到紡織廠做工
我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出生的,我妹妹是九零年出生的。我無比慶幸是妹妹而不是弟弟。我出生的時候,我爸爸失落了三天,我妹妹出生的時候,我爸爸失落了三秒鐘。我出生三天,「洗(喜)三」的時候,我爺爺借口出去買桑葉給蠶吃沒參加,我的曾用名里有一個「蘭」字,在我們的方言裡面,跟「男」字是同音的。我們家有妹妹沒有要交罰款,得益於當時的「一孩半」政策。我爸媽都是農村戶口,爸爸是獨生子女,頭胎我是女孩,所以媽媽可以在我出生四年之後生下妹妹而不必罰款。據媽媽說,她在這四年里有懷過一個孩子,但是政策規定兩個孩子的出生時間間隔必須在四年以上,所以她打胎了,被打掉的孩子是男孩。我們姐妹倆都是媽媽一手帶大的,因為是女孩子,爺爺奶奶根本不看我們一眼。到現在還記得,在我還沒有學會看臉色跑到爺爺奶奶家去玩的時候,他們嫌我身上臟,不讓我爬上床鋪。
小時候家裡生活困難,我媽跟我講過,有一次過年家裡種棉花榨了一些油但是自己捨不得吃,賣給了村裡的會計,然後買了兩三斤小魚過了個年。但是我最這一事件並無記憶,或者說我對吃食上的短缺並沒有多深刻的印象。反而是對另外一件事情印象深刻,那就是過年我和我妹妹都沒有新衣服穿,當然我父母也沒有。原因有二,一是我的父母盡量不在吃上短了我們姐妹倆,長身體的時候,每人每天保證一個水煮雞蛋,蘸醋或者鹽都很好吃;二是吃飯跟穿衣相比,更私人一點兒,不會被拿到公共場合去討論。我媽媽告訴我,她羨慕兩種人,一種是女兵,特別英姿颯爽,第二種是紡織廠的女工,收入很不錯,能夠養家。所以基本上在我小的時候,關於我未來會去做什麼樣的工作,在我媽媽的心裡基本上都是圍繞著這兩個選項的。不過在那個時候,在我媽媽的認知里,女兵必須是城市戶口,所以我媽有想過我以後到紡織廠做工,生孩子。
後來到了上學的年齡,幼兒園。我記得當時的學費是30塊錢,但是我報名報晚了大概一個星期的樣子,老師收了我媽媽45塊錢。由於報名晚了,我沒有課本,幼兒園的老師把她的課本給了我用。到了下課的時候,我不會像別的小朋友一樣出去玩,因為我怕老師找我要她的書找不到人,還怕老師認為我晚來學校還不認真學習。不過即使這樣小心翼翼,我在幼兒園的時候好像很少能得到小紅花。
後來上小學,我們是「複式班」,一個教室里三排桌椅,兩排一年級的,一排二年級的。一個老師,教語文和數學,老師給一個年級的講完布置作業然後再給另外一個年紀的同學講課。周五的時候,中心小學的校長會到我們這個教學點來教音樂。所謂音樂課,就是我們去幼兒園教室把小風琴搬到我們教室,然後校長彈琴,我們跟著唱歌。不過我在唱歌方面實在是沒有天賦,用我爸爸的話說就是「沒有音樂細胞」。2「他們說女生學不好,你就要學好了給他們看」
上初中的時候開始住校,每周五晚上回家,周天下午去學校。我每次回家都背一大包書,周天再原封不動地背回學校。一起背去學校的,還有這一周要吃的米和一些熟食。那個時候,學校提供菜,夏天是冬瓜湯,冬天是白菜湯,沒有多少油花。我們每天自己淘米蒸飯,可以擱一點兒帶來的熟食進飯盒一起蒸。但是這些熟食也吃不了兩天,我媽每周中會再給我送一次家裡做的菜。通常是周三,但是有時候周二或者周四家裡有客人,我媽也會多做點兒菜然後給我送過來。初一那年,我們家建樓房,天天有工人,所以我媽每周給我送兩次菜,最常出現的菜是燒豬肉皮。豬肉皮是炸過之後再用水發的,配上鵪鶉蛋,雞蛋糕,小青菜和魚湯味道也不錯。我很喜歡喝那個湯,不過我媽說湯不管飽,所以她每次給我送的大部分是肉皮雞蛋糕和小青菜。這也導致我初中之後再也不吃肉皮。
我們這一屆一共六個班,每個班都有那麼幾個成績不錯的,大概全年級人都認識的那種,我算一個。當時三班有個姑娘的媽媽跟我媽媽關係不錯,順帶的,我跟那個姑娘有時候會有一些競爭的意思在裡面。初二開始學物理,那個姑娘考試成績不太理想,我在老師辦公室的時候聽到三班的物理老師說女孩子學不好理科,初二基本上就是分水嶺,好多女孩子開始現原形。這話他有沒有當著那個姑娘說我不知道,不過我跟我媽媽說過。我媽的反應是:「學得好不好是個人的事情,你物理不就挺好的么?他怎麼就沒有看到呢?他們說女生學不好,你就要學好了給他們看。」
一直到我高中的時候,學費都是一家人很傷腦筋的事情。爸媽要供我們兩個孩子上學,收入的來源部分是種地,部分是爸爸農閑時到上海打工,而這兩項收入都是不穩定的。有時候工頭到年底還會拖欠我爸爸的工資,所以每年春天開學的時候,我們一家都不是那麼開心,因為擔心湊不齊學費。而我和妹妹尤其不安心,因為爸爸媽媽會因為這個事情吵架。基本上是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的節奏。而且吵架的原因不在局限於爸爸的工資沒有要到的問題,媽媽可能因為爸爸喝多了酒或者沒有及時喜歡就開始單方面吵架。其實這個工頭是我的大伯,別人拖欠他工資,他就拖欠手下打工的人。不過他也看人的,要得凶的,他就不拖。當然不是所有親戚都這樣欺軟怕硬的。我二姨知道我喜歡吃黃瓜,經常摘了黃瓜放井裡冰好了再給我送過來。有誰給舅媽送了桃子什麼的,她也總會給我們幾家分。有時候舅媽幹活不想做飯,到點兒到我們家,總有吃的。
升高中的時候,我們學校三百多個人,有不到十個考上了縣城裡的高中,我是其中之一,我的化學是當時我們學校的唯一一個滿分。高中的時候很偶然,後桌同學在一份報紙上看到我的名字,是省里物理競賽三等獎,他們很驚奇,我也是。我只記得有一次物理老師找了幾個學生去縣裡考試,考完我就忘了。3「我覺得你需要看心理醫生」
我高一的同桌是縣城裡的姑娘,姑娘人很好,她媽媽也特別好,周末有時候會喊我去他們家吃飯,跟我們兩個孩子聊天,或者有時候就隨便我們瘋。有一次在他們家洗完澡收拾衣服,阿姨看到我的文胸很舊,就帶著我們兩個女孩子去買文胸。我原來的文胸是我二姨給的,是那種很老舊的款式。不知道現在有多少人記得那種純白棉布的文胸,沒有一點點彈性,很容易就在身上勒出一條痕迹來。有時候下圍的長度不夠,我會拿繩子再綁一段。這樣的文胸是穿不了貼身的衣服的,如果衣服太貼身,胸圍的地方會皺皺的。阿姨帶我們兩個小姑娘進了一間平常的小店,給我們一人挑了兩件讓去試。她自己守在試衣間門外告訴我要怎麼調試文胸。最後她給我買了兩件文胸,兩件都是肉色的,一件顏色稍深,一件稍淺,蕾絲的,很漂亮。當時店裡做活動,兩件文胸一共116塊。116塊是什麼概念呢?差不多我那個時候一個月的伙食費。當時是在食堂吃飯,早餐兩個包子一塊錢,午餐和晚餐都是三毛錢的飯加上兩個五毛錢的菜,一天三塊六毛錢。這兩件文胸我穿了高中三年。
高三的時候,我在學校外面租房子住,方便開夜車學習。我媽照顧我飲食起居,每周回家一次,跟我初中的時候一樣,周五回家,周天來。妹妹這個時候初三,要考高中的。妹妹跟我不一樣,她從小很粘媽媽。每周六的晚上,我妹妹總是抱著我媽媽說話很晚才睡。我媽媽問她原因,她說睡覺的時候時間過得太快了,一下子就到周天,媽媽又要走了。
我跟我媽媽經常吵架。比方說我英語考得不好了,想自己安靜一下總結一下問題所在,而我媽媽認為一個人安靜是沒有用的,她希望我能說出來。我偶爾被逼急了就會沖她:「說出來?跟你說么?你又不懂。」當然我們的吵架總是以我媽媽一句話結束:「我覺得你需要看心理醫生!」我不知道我媽媽從哪裡知道心理醫生的事情,但是她就是認定了我有困難不想跟她說而是自己想辦法解決是心理有問題。
所幸我高考還考得不錯,高考分數跟我自己的估分一分不差。填報志願的時候,我媽媽很希望我報師範類或者醫學,因為在她眼裡老師和醫生是鐵飯碗,什麼時候都需要的。我爸爸則希望我報政法類的,以後考公務員,然後家裡也算「朝中有人好辦事」。我自知受到的人文方面的教育少得可憐,所以文科相關的一律不報,最後報了一個工科的專業。
大學的時候,我敏感自卑。胖,青春痘,這兩樣至今仍然纏繞著我,啊,還有窮。剛剛上大學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有手機,我沒有。當時因為青春痘,我在一個室友的鼓動下花了50元「巨款」買了一瓶專門針對痘痘爽膚水之類的,不過好像沒有什麼效果。這個室友是廣州來的,她跟我說,女孩子嘛,要對自己好一點兒,護膚上也要捨得花錢呀。她貌似在那個時候就很明確大四之後要到香港去讀書,所以總是看見她趴在床上學英語。她還對日語很感興趣,也在積極地準備考級。而遲鈍如我,卻是著實不知道自己以後該幹嘛。索性就讀書,泡圖書館,各種書都看,專業相關的書更是要看,其實這也是我第一次接觸真正意義上的圖書館。其實大一的時候,有一次班會之後,我找班主任聊過出國的費用的事情。老師人很好,告訴我如果能拿到獎學金,自己的生活不是問題。但是還是有一些錢是必須要花的,比方說托福和GRE都是必須要考的,即便不報班學習,報名費用也不低,再有各個學校的申請費用,郵遞材料的費用,總之前期投資也不少。我很快就把這個事情忘了,原因有二,一是我清楚我的父母沒有這個經濟實力,二是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出國幹嘛。追求學術么?我沒有那麼高尚。4我很愛很愛她,卻一點也不喜歡她
大學畢業的時候,不想工作,更想做科研相關的工作,正好也保研了,便去了另外一所學校。報名之後,我對這所學校其實是不滿意的,我認為這不是我理想中的科研環境。再加上我媽媽平均每周三四個電話地催我找男朋友,我整個人都很壓抑。我媽媽對我穿衣服的品味也開始挑剔起來,儘管她從來沒有給我關於審美方面的指導。只要她看著不爽的,就是難看。之前她總是跟我說,衣服嘛,能穿就行,那個時候她總是在說我的哪件衣服怎麼怎麼丑,簡直就是每一件都丑出新境界。
那個時候妹妹有男朋友了,男孩子準備出國,妹妹成績也不錯,打算也一起出國。爸媽跟我聊天,大概是不放心妹妹,就希望我也能出國,三個人好歹有個照應。這個建議正合我意。於是我便一邊跟老師做項目一邊積極準備出國讀博的事情。當時有兩個老師W和Z都在我們學校里有過講座,跟他們也聊得不錯。我就申請了這兩所學校。Z老師給了我offer,W沒有。後來跟W老師聊過,他說我回他郵件不及時,他很不喜歡。W是在寒假的時候給我發郵件的,可是我家沒有網路,我整個寒假過的都是與世隔絕的生活。這是2012年的時候。
可是,後來Z老師的資金出了問題,他不能給我全獎,我便沒有出國。這個時候,同門的工作基本上都已經定了,我是什麼都沒有著落。但是我很幸運,在當時碩士導師的幫助下留在課題組裡面工作,導師給我發工資,時間是兩年。有一次跟妹妹聊天,我突然意識到,我跟媽媽有很多相似的點,好的壞的都有。那個時候,我是很愛很愛她卻一點也不喜歡她的。我一點都不喜歡自己有那麼多的地方像媽媽,同時,隨著我的年齡越來越大,我媽媽要求我找男朋友的心越來越熱切,我真的是受不了了。這段時間更讓我堅定了要出去的想法。2014年五月的時候,我拿到了心儀的offer,終於。
在我出國之前,正好妹妹回國,再加上奶奶70歲,家裡便好好地操辦了一下。請客吃飯!當然,這個時候我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之間的關係已經有所緩和了。當天,基本上有一點點關係的親戚都到場了。太爺爺已經早已過世,他的兄弟對我爸爸說:「你們家這兩個閨女真有出息啊,比那幾個男孩厲害多了,這是給我們老L家增光啊!」我記得當時還有鄰居說是我們家祖墳的位置選得好。其實太爺爺的兄弟誇我們的話,在我妹妹上大學請客的時候他也說過。那個時候我還是挺開心的,感覺得到了這個家族的認同。可是這一次,我卻是一點兒開心或者傷心的情緒也沒有。
還有一次聚餐,就我們表姐妹五個還有小姨和我媽媽,小阿姨問最小的表妹,她將來有什麼打算。小表妹說:「姐姐們都很厲害,我找個她們當中最那個的跟著唄。」當時我跟她說:「你要發現自己想要什麼樣的生活,然後照著這個方向努力,而不是說別人怎麼樣所以我要怎麼樣。」最終,我在2014年的時候在異國他鄉開始了我的博士生活。5她想做的是成為這個環境里的強者
幾個月前的一天,我打電話給我媽媽,後來不可避免地被問到找男朋友的事情,我媽媽讓我趕緊結婚生子,為L家傳宗接代。那一刻我真的是氣笑了。她自己因為沒有生男孩子,被親戚們看不起,被爺爺奶奶漠視。她因為傳宗接代的思想受苦,可是現在,她在用這樣的思想要求我。受環境之苦,她沒有想如何去改善這樣的環境,她想做的是成為這個環境里的強者,她想從這個環境里獲利。從小我媽媽便鼓勵我多問為什麼,她自己也是會說「不」的人。不過也許在她心裡,不管男女,到了時間就要結婚生子,所以我也必須這麼做。其實回顧一下就可以發現,我媽媽對我的教育就是不管什麼事情,你都要做得比男孩子好。大概也許結婚生子也是。
她的成長環境和個人性格使得她可以有一些反思和反抗,但是同時她所處的環境,讓她的反抗在我看來不夠徹底。與此同時,我與她越走越遠,遠到她對我失去了控制。也許這種失控感讓她不安,所以她總是試圖在加強對我的控制,而我則要遠離她的控制,並且在安撫她的情緒和做自己之間找到平衡點。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找到,但是我可以預見我們之間的戰爭,她不會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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