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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張文江:《史記·太史公自序》講記(連載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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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學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楊何,習道論於黃子。太史公仕於建元元封之閒,愍學者之不達其意而師悖,乃論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塗。」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嘗竊觀陰陽之術,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彊本節用,不可廢也。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則不然。以為人主天下之儀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隨。如此則主勞而臣逸。至於大道之要,去健羨,絀聰明,釋此而任術。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騷動,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

太史公學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楊何,習道論於黃子。

在司馬談的知識結構中,有三種內容,完成他的學術體系。這三種內容是當時學問的根本,引而伸之,至今依然是認識古代學問的根本。

第一,「學天官於唐都」。唐都的事迹見《史記·天官書》、《曆書》,此人參與了太初改歷。《史記·天官書》是中國第一本系統的天文學著作,其核心內容有兩方面。其一是天極星,又稱北辰,《論語·為政》:「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其二是北斗七星與二十八宿的關係。這個關係朱文鑫畫過專門的圖(《史記天官書恆星圖考》,商務印書館,1927,12頁),潘雨廷先生講關鍵是十二個字:「杓攜龍角,衡殷南斗,魁枕參首。」

天官之外是曆法。《天官書》屬於星的級別,《曆書》屬於日月的級別。在中國示字旁的漢字,往往帶有宗教性質,比如社會的社,祖宗的祖,神仙的神。《說文解字》中「示」這個字,上邊的二是古文上下的上,下邊的三垂就是日月星三光。日月和地球的關係比較密切,不可忽略還有作為大背景的星。日月涉及的是太陽系,而星涉及的是銀河系,屬於更高的時空數量級。研究日月和地球之間的關係,那就是曆法。司馬遷參與修訂太初曆,確立以建寅為歲首,對中國人平和保守、重視親情的民族性,產生了重大影響。

第二,「受《易》於楊何」,涉及《易經》的傳承。通常認為《易經》是孔子傳下來的,《儒林列傳》稱,自魯商瞿受《易》孔子,六世至齊人田何而漢興。對於這些傳承,過去的人深信不疑,但沒有得到其他材料的證明。西漢統一以後,劉邦擔心六國諸侯的殘餘勢力過於強大,把齊國的王公貴族遷徙到長安來。齊國搬過來的幾個大族中,有一位研究《易經》的田何,他成為漢代易學的開始。這個人來長安後,以下一代代傳承,完全正確無誤。田何的學生是王同子仲,王同子仲的學生是楊何,楊何的學生是司馬談,司馬談的學生是司馬遷。所以說司馬遷是《易經》的傳人,一點點都沒有錯。司馬談、司馬遷懂得一部分《易經》,才寫得出這部劃時代巨著《史記》。《漢書·儒林傳》還記錄了從田何傳下來的另外丁寬丁將軍這條線,這條線傳下來就是施、孟、梁丘的三家易,在此基礎上傳下來今本的《易經》。如果田何沒有到長安,西漢《易經》傳承的格局,大概會完全不同。

第三,「習道論於黃子」,道論是道家的理論。一般認為黃子就是《儒林列傳》中的黃生,《集解》引徐廣曰:「《儒林傳》曰黃生,好黃老之術。」在漢景帝時候發生一場著名爭論,黃生稱:「湯武非受命,乃弒也。」儒家主張「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革卦《大象》)。黃生認為,湯武不是革命,是造反。馬上就有轅固生反對他:「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位,非邪?」如果湯武革命不合法,那麼我們高皇帝劉邦的革命難道也不合法嗎?兩個人爭論不休,最後漢景帝出來打圓場說:「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言學者無言湯武受命,不為愚。」制止了這場爭論。當時在戰亂之後,國家窮得不得了。漢文帝、景帝採用黃老清靜無為的思想,所謂「我無事而民自富」(《老子》五十七章),讓社會休養生息,沒有經過多少時間,國家就逐漸富裕起來。黃生和轅固生的爭論,其實就是《易經》鼎(

)和革(

)兩象的變化。鼎和革互為綜卦,顛倒起來是同一個象,就是從兩個不同的角度看。今天用「革命」這個詞就是由革卦而來,而鼎卦就是現在所謂的「穩定壓倒一切」。其實社會上永遠有兩種力量,而青年天然是主張革的,希望改變種種不合理的陳規陋習,推動社會的進步。一個健全的體制要吸收青年的力量,並引導到積極的方向去,如果堵塞了正常的釋放渠道,會出現嚴重的問題。

太史公仕於建元、元封之間,

建元、元封是漢武帝的年號。建元(公元前140年-公元前135年)有六年,元光(公元前134年-公元前129年)有六年,元朔(公元前128年-公元前123年)有六年,元狩(公元前122年-公元前117年)也有六年,元鼎(公元前116年-公元前111年)又是六年。到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司馬談去世,其間大約經過了三十年。

愍學者之不達其意而師悖,乃論六家之要指曰:

民族的交融,家族的變遷,其間互相糾纏,紛繁複雜,如何理解這裡的變化,就是所謂的歷史。在古希臘希羅多德那兒,「歷史」這個詞的意思就是探究和追溯,對於發生事件的理解必須牽涉當時的學術。

學者「不達其意」的意,就是司馬遷「好學深思,心知其意」的意,語出《五帝本紀·贊》:「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好學」就是積累並認識歷史材料,「深思」就是探究、爬梳、辨析,「心知」就是證明乃至證悟,「其意」就是歷史的真相。一個好的史家,必須是明白人,知道自己什麼是知道的,什麼是不知道的。用《易經》的話來講,洞察歷史的真相,就是所謂「神而明之」。然而「神而明之」境界極高,司馬遷很樸實,不跳躍這一步,那就是「好學深思,心知其意」。

「愍」就是悲憫、同情。「悖」就是惑,南轅北轍,完全弄反了。司馬談痛心這些人完全不懂,把正確當作錯誤,把錯誤當作正確。為什麼「師悖」呢,因為只知道某一宗派的傳承,不知道學術的整體,導致了莊子《天下篇》所謂的「天下大亂」。

《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塗。」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

這裡開始「論六家要旨」的正文,其實就是司馬談的道論。開篇引用《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塗。」《易大傳》指《繫辭下》,原文為:「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原文和引文之間,修辭有小小的不一致,可以認為沒有分別。當然推求得遠一些,也可以認為原文更重視人類在千千萬萬年實踐中走出的道路,行動先于思想。《繫辭下》這句話,和由此引出的成語「百慮一致,殊途同歸」,意義上有細微不同。前者強調的是差異,認為不同的路本來就是一,應該允許別人走不同的路。後者強調的是統一,認為不同的路最後歸於一,包含歷史進步的觀念。

這一套學問目的是「務為治」。所謂「務為治」,就是「內聖外王」的外王,這裡沒有談內聖。在《莊子·天下篇》中,內聖外王之道涉及七種人,下邊四種人涉及外王,上邊還有三種人涉及內聖。這三種人似乎在社會之外,其實也有其政治性(參見拙稿「《莊子·天下篇》講記」)。把這三種人丟開不談,多少有一點司馬談的局限。也就是因為如此,《莊子》的地位是經而子,經就是《南華真經》,子就是《莊子》。《史記》的地位是子而史,子就是《太史公書》,史就是《史記》。古代一度承認《莊子》經的地位,比如唐代陸德明《經典釋文》就收入了老莊。五代至宋形成「十三經」以及「四書五經」,把老莊排斥了出去,加入《孟子》作為經典。

「直所從言之異路」,六家的區別,只不過是認識角度不同,或者說所走道路不同。「有省不省耳。」省,通常解釋為善,也可以解釋為明白。有的究竟透徹,有的不究竟透徹。

相對於司馬談的三種學問來說,陰陽就是《易經》,道德就是道論。這兩種學問可以相應《天官書》的天,而儒、墨、名、法可以相應《天官書》的官。陰陽家相應的是伏羲,道德相應的是黃帝,儒、墨、(名、法)相應的是堯舜。法家派生於道家,墨家派生於儒家,因為儒家重視堯舜,墨家兼尚堯舜道,更重視堯舜以後的禹。《淮南子·要略》:「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名家來自刑名之學,墨家中有一路發展的是名家,《墨辯》是很難讀的一本書。近代有人為了相應科學的傳入,又把《墨辯》抬了出來。儒家如孟子,主要辟楊墨。楊即楊朱,可以歸屬於道家。道家如莊子,攻擊的是儒墨。墨家的人比較埋頭苦幹,被儒道聯合起來排斥,後來就一點點衰了。然而還有重要的旁支,民間流傳的俠客思想,有著墨家的投影。墨家就這樣隱隱約約地傳,近代魯迅的思想,受到禹墨俠很深的影響(參見拙稿「《故事新編》的象數文化結構」)。

六家是天官的投影,天官是地上政治的抽象。中國學術源於原始宗教的巫史傳統,司馬談列入陰陽家。六家後來演變成《漢書·藝文志》的九流十家。中國思想過去講三教九流,佛教沒有進來的時候是九流,進來以後形成了《隋書·經籍志》的三教。九流之外多出來的一家是小說家,它算不上流,只能算為家。相對小說而言,九流都是政治理論,或許可以當成大說。小說是「街談巷語,道聽途說」(《漢書·藝文志》),所謂家常俚俗,瑣屑短書。「小說」這個詞出於《莊子·外物》,意思是淺薄的言論:「飾小說以干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

我覺得中國後來的小說,還是汲取了本土傳統的營養。劉向、劉歆這些大學問家,當初如果截取得稍微嚴整些,小說家就排除出去了。想想這裡邊還是有點東西,就給它留了一個根。這個居末位而不淘汰的最有生命力,到了近代中國,九流全部退出,在西洋文化的影響下,一種新來的文體佔據了「小說」之名,成為民眾的精神營養。梁啟超提出「欲新一國之民,必先新小說」(《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小說和社會生活有密切聯繫,它自己不創造思想,自然而然也吸收了九流的內容,有著九流的投影。現在小說的文體是外來的,在中國找個詞來翻譯它,反而可以深一步開掘其內涵。

嘗竊觀陰陽之術,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以下具體講六家。陰陽家就是《易經》,但是兩者還有區別,《易經》要大於陰陽家。「嘗竊觀」是謙虛的話,我是井底之蛙,坐井觀天,從洞穴的縫隙中看到一點光亮,把不成熟的意見講出來。當然真的不成熟就不必講了,司馬談自以為看見了整體。

「大祥而眾忌諱」,祥就是徵兆,《正義》引顧野王註:「祥,善也。吉凶之先見者也。」「大祥」也就是「太祥」,過分地強調了徵兆,這就是陰陽家的弊病。《禮記·經解》所謂「潔凈精微,易教也」,好比《詩經·蒹葭》之象:「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對於沒有真正掌握的人來說,它也可能使人不正大光明,《經解》所謂「《易》之失賊」。「使人拘而多所畏」,過分迷信地鑽牛角尖,陰氣沉沉,賊頭賊腦。《淮南子·泰族訓》也有類似批評,「《易》之失也,卦」,「《易》之失,鬼」。《易經》之失是過於執迷卦象,離開卦象判斷不了。

「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四時之大順」就是元亨利貞,春夏秋冬。自然和社會運行都有其周期,經濟運行也有其周期。人可貴的判斷能力就在於,在眾多的周期中,尋找出屬於自己的主要周期。我覺得《易經》就是靠「眾忌諱」保存下來的。當年討論清末民初的杭辛齋(1869—1924)時,我曾經說過一句話,《易經》就是要由氣宇如王的革命家來讀,好比年輕時的諸葛亮或周瑜,羽扇綸巾,雄姿英發。由那些眼睛睜不開的、昏昏沉沉打瞌睡的老頭子來擺弄,《易經》怎麼可能發揚呢。我還說過一句話,就是「《易》隱於卜筮,佛隱於祈福」(參見拙稿「《玻璃球遊戲》感言」)。《易經》就是靠算命、卜筮之類把自己保存了下來,因為總會有人對命運、對未來感興趣,但是《易經》本身不是這些東西。佛教的內容也非常深邃,祈福相應民眾的心理,無論如何把佛教的儀式保存了下來,然而它真正的意義並非如此。

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

儒家經典的文字太多,要緊的地方太少,學習很辛苦,收效卻不大。孔子一直為建立好的社會而努力,生前沒有人願意聽他,死後倒是有人利用他。桓譚《新論》舉過一個例子:「秦延君說《堯典》篇目兩字之誼,至十餘萬言,但說『曰若稽古』三萬言。」(顏師古《漢書·藝文志》注引)《漢書·藝文志》也說:「後世經傳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於二三萬言。後進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後能言;安其所習,毀所不見,終以自蔽。此學者之大患也。」後來對此作極端性修正的就是道家和禪宗。朱熹引用過禪宗一句話,搬弄十八般武藝,畢竟無益,寸鐵就能殺人。(《朱子語類》卷八引宗杲云:「如載一車兵器,逐件取出來弄,弄了一件又弄一件,便不是殺人手段。我只有寸鐵,便可殺人!」)關鍵性地方,用一句話就可以點透,用不著引證啊什麼的兜圈子。

「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君臣就是國,夫婦就是家,禮就是安排國和家的秩序,制訂人和人相處的規則。《漢書·藝文志》:「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助人君」,此所以為歷代統治者所利用。「順陰陽」就是根據陰陽家而來,儒家六經以《易》為首。「明教化」是儒者的本業,孜孜不倦地從事教育,維護社會的穩定。

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強本節用,不可廢也。

墨家的特點就是簡樸,簡樸得近乎苛刻,一般人不能忍受。我其實蠻喜歡墨家的,往往看哪兒都覺得有多餘,看家中覺得有多餘的物品,看文章覺得有多餘的字句。社會上大多數人喜歡的就是多,他們不會遵從你,所以墨家的做法推廣不起來。墨家在經濟危機時期,可以用來降低槓桿,消除泡沫,當然泡沫如果完全消除,啤酒就不好喝了。如果泡沫太多而破裂,墨家強本節用可以稍作挽救,其思想接近於現在的節能型社會,開源節流,低碳經濟。

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

儒家把國和家聯繫起來治理,法家重視國而不重視家,那就太殘酷了。中國「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為什麼要「評法批儒」,大家都不太明白。現在可以直接講出來了,除了政治鬥爭的需要,那就是強調國比家重要,家必須服從國,正是所謂的「嚴而少恩」。「正君臣上下之分」,分就是界限。君臣有不同的權利,不可僭越。法家不談父子,此不同於儒家。

道家有一個詞「立俗」,可以比較儒家「立於禮」,法家「立於法」。三個不同的層次,都可以參照古希臘同一個詞,nomos。俗就是民俗習慣,到了春節要看望父母、老師,走親訪友,人來客去。俗本身由自然而來,禮提煉成無形的規範,法再把它變成強制性規則。所以儒家是軟的方法,法家是硬的方法。老子三十八章說:「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後來有人補充了一句,「失禮而後法」(孫寶瑄《忘山廬日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87頁)。其實完全靠法不能推行,所以社會還需要禮和俗。沒有禮和俗的基礎,單依靠法的強制作用,執行成本高得無法想像。

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

儉通檢,指檢束或限制。一個概念搞清楚,邏輯不能出錯。名家討論邏輯,往往求名而不求實。如果僅在邏輯層面作推理,羅素髮現其中有悖論,比如「理髮師悖論」之類。桓譚《新論》也講過一件事:「公孫龍常爭論曰『白馬非馬』,人不能屈。後乘白馬無符傳欲出關,關吏不聽。此虛言難以奪實也。」(《太平御覽》卷464引)公孫龍說白馬非馬,人家辯論不過。後來他沒有護照想出關,關吏卻不買賬,白馬就是馬,不放你出去。這樣做其實也有兩面性,好的方面在於我國一向求實,壞的方面在於不利於發展邏輯。悖論中的深刻思維矛盾,必須推論到極致才能顯出來。

以下隆重推出了道家。

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

司馬談《論六家要旨》,各家目的都是「務為治」,偏重在外王,然而就是在這兒,留下了從外王通往內聖之路。

「道家使人精神專一」,道家使人的精神凝聚起來,不分心,用佛家來說就是「制心一處,無事不辦」(《遺教經》)。《尚書·舜典》所謂「詩言志」,為什麼古人從一首詩可以推斷人?因為人和詩有其一致性。如果講的是違心的話,時間長久了,連自己也不知道心裡想什麼。從小到大,人接觸的社會越來越複雜,內在的氣也越來越耗散。其實讀書明理,並不僅僅是增加知識,而是在專註的過程中,把自己的志重新集中起來。《莊子·人間世》講「若一志」,把分散的志一點點收攏來。後來《大宗師》講「其心志」,你的想法和你的人合一,就是精神專一的境界。

「動合無形」,他的行動和無形的氣場相合,難以作出判斷。預測為什麼比較難?因為有大量不確定因素。我們假設有一個確定的坐標,根據這個確定的坐標來衡量變化。然而,真的追究到某種程度,所依託的坐標也處於變化中。有形的地方沒有一處不變,這樣把確定性打散了,會看出來相對穩定的真相。黑格爾批評孔子只是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在他那裡沒有思辨的哲學(《哲學史講演錄》,第一卷,賀麟,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1959,119頁)。這句話,在他本人的體系內固然沒有錯,但是不了解中國的思想方法。我們讀《論語》可知,對孔子來說,學生是活的人,老師也是活的人,學生顯出什麼,老師顯出什麼。此時此刻的我,對應此時此刻的你,對不同的人作出不同的反應,這才是「動合無形」。孔子不是不變的聖人,他重視人和人的溝通,並且重視人和生物的相應,「山樑雌雉,時哉時哉」(《論語·鄉黨》)。

「贍足萬物」,相對於孟子的「萬物皆備於我」(《盡心上》)。可以比較馬克思喜歡的拉丁格言:「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nihil humani a me alienum puto ,見《自白》,《馬克思恩格斯全集》31卷,人民出版社,1972,589頁),包括人性中的弱點和缺點。「萬物皆備於我」跟「贍足萬物」有其近似處,區別在於道家自然而然一筆帶過,孟子好像從正面發布宣言。人性中的內容非常豐富,萬事萬物都可以體現出來,有哪些東西沒體現是你的修持還不夠。「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內外合一,通德類情。

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因陰陽之大順」,順著陰陽的大勢而為。「因」是道家最高的方法,他就是順著你,用不著另外的東西。道家貴「因」,根據時勢而動。

「采儒墨之善」,吸收儒墨好的地方。儒者對政治有幫助,但要避免繁瑣。墨者的儉樸是好的,但不能苛刻。

「撮名法之要」,「撮要」就是提取精華。「名可名,非常名」,法家舉名責實,也可以認為是道家之變。韓非子寫《解老》、《喻老》,他能理解一部分老子,在《史記》中老子和韓非子同傳。在我想來,老子思想是人性不可能全善,法家思想是人性惡,兩者還是有區別。

「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與時遷移」,根據時代變化而變化。「立俗施事」,按照當時當地的風俗採取措施。《管晏列傳》講管仲施政,「善者因之,故論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根據老百姓想法而推行政策,不提出過於高遠的理論,因勢利導,走阻力較小的路線。「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一場危機發生了,一般都看到危,但還是要看到機。那麼其中機遇何在?是否有能力抓住,那就看有沒有準備了。這樣就「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大政治家或者大軍事家,善於把他的理論簡化,而不是死背教條,使部下和老百姓能夠領會,結合當時當地的情況靈活運用,做到事情少而功效多。

儒者則不然。以為人主天下之儀錶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隨。如此則主勞而臣逸。

六家要旨的行文,前面五家是鋪墊,最後隆重抬出道家,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然而講完理想之後,還是繼續批評儒家,可見儒家是他最高的敵手,需要多花些氣力。在生活中也可以看見,如果有哪個人你要多攻擊幾句,就是這個人你吃不下來。《詩經》明確宣示,「有覺德行,四國順之。敬慎威儀,維民之則」(《大雅·抑》)。就中國傳統而言,領導人必須成為最好的榜樣,那麼下邊就會跟從。如果上層完全腐敗了,下邊就會變本加厲,最後不可收拾。然而,「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隨」,君臣之間也有博弈,如果主上做事情過於積極,臣下也會趁機休息休息。

「如此則主勞而臣逸」,涉及張舜徽講的「君人南面之術」(參見《先秦道論發微》,中華書局,1983)。張舜徽把道家總結為統治術,我有些不大讚成。道家思想雖然也包括統治術,但是不止於統治術。做一個國家領導人雖然風光,外國元首來了要去接待。如果是天性愛自由的人,其實不大願意去干這些事情。當然也有人喜歡干,如果真的是好好乾,「主勞而臣逸」,求之不得呢(參見柏拉圖《理想國》347b-c)。老百姓在家裡坐坐沙發,看看書,聽聽音樂,享受幸福生活,讓領導人去招呼外賓,真是為人民服務啊。所以資本家如果做得不好,就是為打工的人打工,他需要獲得你眼光中的羨慕,才可能尋找到心理平衡。

至於大道之要,去健羨,絀聰明,釋此而任術。

「去健羨」,健是剛強,羨是貪慾。《集解》引如淳曰:「知雄守雌,是去健也。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是去羨也。」大道的要點,在於除去剛強或貪慾,減少人心上的泡沫。「絀聰明」,貶低後天的思維,恢復先天的純真。用現在的話來講,就是意識和潛意識有所交流,使其不完全隔閡。人的大腦的發展進化,據說可以分為三部分:爬蟲複合體、邊緣系統、新皮質。前二者分別來自幾億年或五千萬年,後者激增於幾百萬年之間(薩根《伊甸園的飛龍》三,呂柱、王志勇譯,河北人民出版社,1982)。我們往往只重視最上層的新皮質,其實跟動物有關的其他部分也支配著人的身體和想法。完全的理性,過於使用聰明,對人的身體有傷害,而所謂陰陽相交,天地交泰,人的身心就會比較健康。「釋此而任術」,把健羨、聰明解脫掉,走清靜無為的道路。

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騷動,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

神和形,心理和生理,不要使用過度。形、神不安,國家能夠治理長久,或者身體比較健康,我沒有聽說過。由形而神,反諸天地,也就是人類社會和自然的相應,由外王而反諸內聖。形神騷動,今雲折騰。參見《老子》第七章:「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耶?故能成其私。」

本文重複講了兩遍六家要旨,以上講的可以作為經,以下詳細闡發的就是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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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太史公自序>講記(外一篇)》預告

《史記·太史公自序》講記(1/6)

作者:張文江,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導。

本文來自張文江《<史記·太史公自序>講記(外一篇)》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8月。

感謝張文江老師授權連載,本文為第二篇,如需轉載,請與作者聯繫授權事宜,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編輯:崔慶賀 / 排版:儉腹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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