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金:小說應始於喜悅終於智慧

哈金:小說應始於喜悅終於智慧

  文/羊城晚報記者何晶

  近日,華裔作家哈金獲選美國藝術文學院終身院士,五月將舉行新院士入院儀式。今年58歲的哈金,將與其他8位傑出的作家、藝術家,共同成為固定席位250人的藝術文學院成員。該院院士為終身制,除非有人去世或辭去,才會有位置空缺。

  近日,羊城晚報專訪了這位國際聲譽日隆的華人作家,他言簡意賅、一針見血的冷峻風格給人印象深刻。

  哈金

  本名金雪飛,1956年生於遼寧。14歲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所在部隊駐守於中蘇邊界。1977年,他考入黑龍江大學英語系,後又在山東大學攻讀美國文學碩士學位。1985年,哈金自費赴美留學,攻讀博士學位。目前是美國波士頓大學英語系教授,主要教授創意寫作、移民文學和詩歌方面的課程。

  哈金不僅寫小說,也寫詩,他甚至說詩歌是他的本行。他的代表作有詩集《於無聲處》、《面對陰影》、《殘骸》,短篇小說集《光天化日》、《新郎》、《落地》、《小鎮奇人異事》等,長篇小說《池塘》、《等待》、《戰廢品》和《自由生活》、《南京安魂曲》等。他兩次入圍普利策小說獎,曾獲美國國家圖書獎、美國筆會福克納獎、海明威基金會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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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能把英詩的技巧和能量帶入漢語

  藝術文學院終身院士是美國給藝術家的最高榮譽

  羊城晚報:入選美國藝術文學院院士,您心情如何,感到意外嗎?

  哈金:今年一月份就已經知道了,確實很高興。一方面這是美國能給藝術家的最高的榮譽,另一方面是不用交年費。這是我第一回在美國加入不需要交會費的組織。我加入了許多協會,每一個的年費都是數百美元,有些協會年費甚至要幾千美元,加入多了,承擔不起。有時候,我會謝絕,說我是個掙扎的藝術家,跟豪富們摩肩接踵不舒服。這回不一樣,院士們全是文學、建築、音樂等方面有成就的藝術家。

  羊城晚報:廣東本土文學雜誌《作品》4月號「跨界」欄目推出了您用中文創作的詩歌《詩四首》,此前您一直用英文寫作,這意味著您對母語的回歸嗎?

  哈金:這幾年我一直想專心致志地寫詩。這回下了決心主要是因為太太病了,家裡事情很多,我無法完全投入長篇小說的寫作。我想做一個在兩種語言之間的工作,這是長期的事情,要把它做好,沒有捷徑可走,首先要用漢語寫出一些優秀的詩,成為漢語詩人。我並不覺得這是在回歸,因為我從來就沒離開過,即使用英語寫作,漢語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羊城晚報:在不同的場合中,您多次提到,「選擇英文寫作是我個人的悲劇」、「英文寫作使我變得獨立和堅強」。我也看到您提過,最初選擇用英文寫作是為了生存,「當時無法找到跟漢語有關的工作,自己的全部學位都是英文,英語就成了謀生的手段,唯一的選擇」。那麼您今後會考慮多用漢語寫作嗎?

  哈金:這是肯定的,因為我的工作已經很穩定,我確實希望能把英文詩的一些技巧和能量帶入漢語。詩歌是我的本行,我教了許多年詩歌寫作,博士論文做的也是現代英美詩歌。

  羊城晚報:將英語詩歌的一些技巧和能量帶入漢語,具體是指什麼?技巧對於詩歌創作來說,重要嗎?

  哈金:詩歌寫作主要是教學生怎樣把一首詩完成,並挖掘出它的潛力。技巧當然重要,龐德說過技巧標誌著藝術家的真誠。但詩歌最主要還是精神,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如此。至於什麼技巧和能量可以帶入漢語,這不該也無法細說,因為只有真正做出了成績,才能看清努力的意義。每一個作品的形成,都會有很多偶然的因素。

  我就舉一個例子吧,英詩技巧中最難掌握的,是怎樣用句法的變換來表現詩歌中的經驗,那有沒有可能把這種技巧帶入漢詩呢?我說不準。在沒做出成績前,任何計劃都不能說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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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小說必須具有詩的精神

  詩歌代表語言的最高成就,而小說往往與商業運作相連

  羊城晚報:您從什麼時候開始正式走上寫作這條路?詩歌和小說在你的寫作中分別意味著什麼?

  哈金:我在部隊服役時就開始寫詩了,後來在大學裡也寫了很多,但當時寫得都不十分認真,後來也都扔掉了。文學的結構是不平等的,它的頂尖是詩歌。詩歌代表一種語言的最高成就,是純粹的藝術,而小說往往是跟商業運作聯在一起的。即使這樣,真正的文學小說必須具有詩的精神,這一點我希望能在自己的小說中體現出來。

  羊城晚報:您所說的小說往往跟商業運作聯在一起,應該怎麼理解?您是指小說出版後的商業運作嗎?

  哈金:一部小說出版後,出版人和作者都得考慮書的銷路。如果書買得不好,出版商就不願繼續出你的書了。這種商業上的考慮是必須的,因為出版人和小說家往往靠書的收入來維持他們的生計。而詩歌一般是沒有這方面的考慮的,很少有人考慮詩集會賣得怎樣。詩人們不能靠賣詩來謀生。

  羊城晚報:短篇小說、長篇小說、詩歌,這是完全不同的門類,您卻能在這幾者之間遊刃有餘,您如何安排寫作?

  哈金:我還有兩部長篇已經寫完了,今年和明年會分別出版。今後的主要精力會放在詩歌上。

  羊城晚報:這兩部長篇是關於什麼內容的?

  哈金:一本是關於一位在美國的中國間諜的故事,另一個是有人怎樣利用9·11事件的故事。

  羊城晚報:您的創作速度快嗎?

  哈金:這兩個長篇不是鴻篇巨製,但我寫了很久,它們在技巧和風格方面比較講究,也很特別。我其實寫得很慢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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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歡孤獨,把它當作自己的生存條件

  對於翻譯我已經習慣了丟失

  羊城晚報:小說集《小鎮奇人異事》由您用英文創作,王瑞芸翻譯。為什麼這本書不和《落地》一樣,由您自己翻譯呢?

  哈金:因為當時我在專心寫《新郎》和《瘋狂》兩本書,同時還要教學,實在顧不過來,就請求王瑞芸來譯。她自己寫小說,英語也很好,我們也是朋友。翻譯別人的作品是件出力不討好的事,所以我對我的幾位譯者都很感激。在時間所允許的範圍內,他們都盡了最大努力。當然,有時候會跟原文有出入,這是必然的。每種語言的發音都不一樣,寫出來的文字不可能有同樣的感覺。我已經習慣了丟失。

  羊城晚報:您所說的這種「丟失」,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在用中文創作時,也會丟失用英文創作的某些收穫?

  哈金:不光是語言方面的。有很多東西和人我都不得不丟棄或放棄,包括國家、語言、朋友、信仰、作品、感情等等。人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學會放棄。人生是一個旅程,最主要的是要上路往前走,不可能把什麼都帶上。

  羊城晚報:《落地》的寫作和翻譯都由您一個人完成。我非常好奇,在翻譯過程中,您重新收穫了什麼?

  哈金:《落地》的譯文是我按原文一句一句扒下來的,我要證明小說是可以超越語言的。當然,漢語是我的母語,也是第一語言,翻譯時能感覺到整個語言的分量。這一點在我用英文創作時很難感覺到。

  羊城晚報:在美國,用英文寫作,孤獨嗎?語言和身份,這些問題會困擾你嗎?

  哈金:我喜歡孤獨,已經把它當作自己的生存條件。至於語言和身份之類的問題,我並不為其困擾。每一個損失和危機都是一個潛在的機遇,關鍵要有勇氣,要把握好。

  羊城晚報:在創作時,你是否有考慮過自己的讀者?

  哈金:我從不考慮具體的讀者,但心中有比較抽象的理想讀者。當然,用不同語言寫作得有不同的傳統意識,其中也包括該語言文學中最優秀的讀者。我認為每一部偉大的作品背後,都應當站著最優秀的永久的讀者,我也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抵達這樣的讀者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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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每個短篇作為一本書的一部分來寫

  《自由生活》是我最耗時費力的作品

  羊城晚報:看您的短篇小說,單看一兩篇,感覺沒有太大驚喜,但讀完整本小說集後,能看到個體故事背後的宏圖。你在創作短篇小說前,就有寫成系列的計劃?

  哈金:我從來都把每一個短篇作為一本書的一部分來寫,十幾個故事放到一起可以互相支撐,構成一個整體。

  羊城晚報:能不能說,您的短篇小說創作,其實跟長篇小說有著某種共通之處,背後其實都有一個相對宏大的框架?您在創作短篇和長篇的過程中,除了體力和時間上的不同,還有什麼差異?

  哈金:打個比方吧。短篇是一支曲子,而長篇是一部交響樂。

  羊城晚報:在您創作的長篇小說中,《南京安魂曲》是耗費最多心血的一部嗎?

  哈金:《南京安魂曲》這部小說非常難寫,但並不是最耗我心血的。《自由生活》才是最耗時費力的書,因為部頭大,還要在後面附上一卷詩作為主人翁的作品,前後修訂了三十多遍。

  羊城晚報:《自由生活》2007年10月在美國出版,其後台灣時報文化出版中譯本,但這部小說在大陸一直沒有出版。資料上說這是您第一次將小說故事的背景搬離中國,直視美國,在創作這部小說時,有什麼不同以往的感受?

  哈金:這部小說是關於美國的經驗,背後有一個豐富的文學傳統,我必須對移民文學有所了解,更重要的是要有切身體會。由於是關於美國的移民故事,其中的細節必須經得起美國讀者的推敲。在美國北方,房子是尖頂的,這樣冬天的時候,雪就比較容易從尖頂上滑下來。與之相反,在美國南方,房頂可以是平的。對我來說,這樣的細節必須正確。如果你的小說里僅僅有那麼一個小錯誤,它對整部小說的傷害還不是太大,但倘若其中出現了三至四個細節上的失誤,那麼訓練有素的讀者就會認為,你是個粗心大意的作家。從技巧上說,很難做的一項工作是怎樣在同一頁上表現英語和漢語。這一點在中文譯本中已經很難看出來,但原著里是井然有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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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堅信文以載道

  寫作坊給人們提供了成為作家的平等機會

  羊城晚報:讀您的小說,感覺敘事很簡潔,不花哨,但很有節奏感,這是您偏愛的寫作策略?

  哈金:沒有什麼策略,只是要寫得乾淨。我不喜歡花哨的風格,華美的辭藻往往用來掩蓋內容的空虛。

  羊城晚報:怎樣的小說能夠打動您?

  哈金:借用佛洛斯特的話:始於喜悅,終於智慧。喜悅,就是有意思,讓人喜歡讀,能給人新的體驗;而智慧是作品中的道理,這是它能升華成文學的關鍵。只有智慧才是普世和永恆的。我堅信文以載道,這個道不是道德,而是人世和天地間的道理。

  羊城晚報:在《小鎮奇人異事》序言中,您提到,在結構上深受喬伊斯《都柏林人》和安德生《俄亥俄州溫涅斯堡》的影響。很少有作家會坦承自己的創作受到其他作家的影響,他們是您喜愛的作家?

  哈金:影響是好事,是力量的源泉,受到的影響多了,就能融會諸家,發展出自己的風格。我總是鼓勵學生們跟自己心目中的偉大作家保持密切的關係,寫作時認真讀他們的書。那些偉大的靈魂比身邊的哥們姐們要可靠得多。

  羊城晚報:美國有很多大學開設創意寫作(creativewriting)專業,您從這個專業走出來,又擔任相關的老師,能否談談您對這個專業的看法?

  哈金:創意寫作專業就是要培養作家,這跟藝術學院相似。但讀作曲專業的不一定都會成為作曲家,上美院的也不可能都成為畫家。美國有些創意寫作專業就設在藝術學院里,例如哥倫比亞大學的寫作坊。其實,大部分重要的寫作坊都是另立門戶的,跟英文系沒關係。重要的是這些寫作坊給人們提供了成為作家的機會,平等的入門機會。至於誰能成為作家,那要看個人的修行。

  以前在國內,要獲得這種學習寫作的機會,只有進魯迅文學院,但絕大部分人都進不去,現在創意寫作專業多起來,可以讓更多的人有類似的機會。

  新作先睹

  中心

  你必須守住自己安靜的中心

  在那裡做只有你才能做的事情

  如果有人說你是瘋子或傻瓜

  就讓他們饒舌去吧

  如果有人誇你執著

  也不必歡喜,只有孤寂

  才是你永久的朋友

  

  你必須守住自己偏遠的中心

  天搖地晃也不要遷移

  如果別人以為你可以忽略不計

  那是因為你堅守得還不長久

  只要你年復一年原地不動

  終有一天你會發現

  一個世界開始圍繞你轉動

  哈金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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