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賈玉·甄玉·石頭·神瑛02

二,「人石兩分」說及其漏洞

現在,我們也就回到了本文開篇時所提出的那個問題之上:既然「石頭」與「神瑛」並非一體,那麼小說男主人公賈寶玉又究竟是誰呢?他是「石頭」轉世,還是「神瑛」臨凡呢?如果他是「石頭」轉世,絳珠「還淚」之文,又與他這塊頑石有何相干?可如果他是「神瑛」臨凡,那個看起來形同累贅的「石頭」神話,又何以赫然佔據小說篇首的位置?難道它在書中還有什麼別的作用嗎?由傳統的紅學理念上粗粗看去,這些問題依然是一團難以解開的死結。不過,巧的是在最近的二十幾年中,紅學界卻出現了一種「新」的解讀思路,似乎能為我們擺脫上述死結所帶來的困境,提供某種程度的幫助。這就是有名的「人石兩分」之說。

所謂「人石兩分」,簡言之,就是把小說男主角賈寶玉與他脖子上所懸掛的那塊「通靈寶玉」,視為截然不同的兩個獨立。按這一思路的基本觀點,賈寶玉其人乃是「神瑛侍者」下凡,而他脖子的那通靈玉則是大荒山下那塊頑石的化身。作者塑造賈寶玉其人自然是為了給全書打造一個風流多情的男一號。而曹雪芹又費盡心力去撰寫那一篇「石頭」神話,則是要藉助通靈寶玉的獨立主體性,為小說提供一種獨特的敘事視角。換言之,就是要「石頭」(即通靈寶玉)去扮演文章的敘述者和作者代言人的角色。如此人是人,石是石地截然兩分,使賈寶玉其人與他脖子上的通靈玉,各有各的身份,各有各的作用,從表面上看似乎也就「完美」地解決了前述「石頭」與「神瑛」兩個神話的矛盾。而這樣一種思路,我們把它整理一下,即可以表達為以下一種關係式:

關係式1:神瑛侍者=賈寶玉

關係式2:頑石=通靈寶玉

應該說,「人石兩分」這種思路,的確是不無幾分道理的。它確實抓住了曹雪芹創製這部小說的早期階段時的某些想法特徵。特別是那個以「石頭」(通靈玉)作敘事代言人的構想,直到以現存甲戌本、庚辰本為代表的現行脂評本系統中,依然留存著大量的例證。譬如,以下五例,便都是小說以「石頭」口吻講話、敘事的明證:

(1)(門子)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並房次。石頭亦曾抄寫了一張,今據石上所抄云: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甲戌本第4回)

(2)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無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此一家說來,倒還是頭緒。你道這一家姓甚名誰,又與榮府有甚瓜葛?諸公若嫌瑣碎粗鄙呢,則快擲下此書,另覓好書去醒目;若謂聊可破悶時,待蠢物逐細言來。(甲戌本第6回)

(3)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便等寶玉睡下,命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寶玉不知與秦鍾算何帳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創。(甲戌本第15回)

(4)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即作一賦一贊,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矣。(庚辰本第17、18合回)

(5)按此四字,並「有鳳來儀」等處,皆繫上回賈政偶然一試寶玉之課藝才情耳,何今日認真用此匾聯?況賈政世代詩書,來往諸客屏侍坐陪者,悉皆才技之流,豈無一名手題撰,竟用小兒一戲之辭苟且搪塞?真似暴發新榮之家,濫使銀錢,一味抹油塗朱,畢則大書「前門綠柳垂金鎖,後戶青山列錦屏」之類,則以為大雅可觀,豈《石頭記》中通部所表之寧榮賈府所為哉!據此論之,竟大相矛盾了。諸公不知,待蠢物將原委說明,大家方知。(庚辰本第17、18合回)

——不用再多舉,以上這些地方無不顯示出一點,即在《紅樓夢》成書過程中的某一階段,曹雪芹的確是打算藉助於那個「石頭」(其自稱為「蠢物」)的獨立視角,來對全書展開敘述的。再進一步,所謂「人石兩分」的說法,在某種程度上,似乎還得到了脂批的映證。如甲戌本第1回,那癩頭和尚大施幻術,將頑石變成一塊美玉之後,對它說:「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此處,即有批語一條:

何不再添一句「擇個絕世情痴作主人」?(甲戌本第1回側批)

——批者竟然要求那「石頭」去「擇個絕世情痴作主人」,這不正好說明了「石頭」的下凡入世,乃是附驥於那位堪稱「絕世情痴」的「神瑛侍者」而生的嗎?如果單就這一點來考慮的話,那個「人石兩分」的構想,已可謂是「雙證俱全」——得到了曹雪芹和脂硯齋兩方面的證實了。

然而,這個「人石兩分」的構想,又是否真的解決了小說中「石頭」神話與「神瑛」神話之間存在的內在矛盾呢?如果讀者肯於更進一步細緻觀察的話,卻不難發現,在現行的脂評本《紅樓夢》當中,竟然也存在著大量的與這種「人石兩分」的構想毫不相容的反證!如前所述,這個「人石兩分」的說法,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是抓住了曹雪芹早期創作階段的一些基本的思維特點。不過,此種說法的合理性,其實也就僅僅到此為止了。何也?因為小說中還有更多的跡象可以表明,這類「人石兩分」的想法,早在曹雪芹創作的中途,即遭到了作者本人的全面淘汰!如果是拿這樣一種早已被曹雪芹自己所廢棄不用的思路,去強行解釋現行脂評本中存在的若干矛盾的話,則由此引起的麻煩,可能比它能夠解決的問題,還要多的多!

首先,那個「石頭」視角本身就是一種被作者中途廢止了的寫法。前面,我們說過,以「石頭」(通靈玉)作敘事者和作者代言人,這確實是曹雪芹在其創作早期階段曾經打算採用的一種基本寫法。故此,即便是在現行的一些脂評本,如甲戌本、庚辰本中,也依然殘留著這方面的許多遺迹。然而,如果我們更進一步地觀察的話,有一個事實卻遠比這個現象更加耐人尋味:上述這些保留著「石頭」視角的痕迹,無一例外地全部集中於小說的前二十回中。取一本甲戌本或庚辰本來逐回翻閱,在前二十回中,那個自稱為「蠢物」的「石頭」,或者說通靈玉,可謂是饒舌之極矣。只見它三番五次地打斷情節,時不時地就要跳將出來插科發話,或議論或說明地大講特講一通。可是到了第20回以後,原來十分多嘴的它,卻忽然像丟失了思維和語言的能力一樣,變得出奇的沉默起來。直至前八十回終了,它也再沒有跳出來發過一次言,講過一次話。其曾經非常明顯的獨立主體性,即使不說是完全的銷聲匿跡,那也起碼是喪失殆盡。通靈玉作為主體的「人」的特點越來越小,其作為被動的「物」的特點卻越來越明顯(最明顯的就是第25回一僧一道「持頌通靈」一事)。小說才剛敘述到四分之一的地方(如果把後三十回佚稿也算進來,則連五分之一也不到),原來的敘述者就突然喪失了繼續講述的資格。這顯然只能用作者中途改變了他的想法,淘汰了這種「石頭」視角來解釋。而如此一來,麻煩可就大了!經過前面的論述,我們知道,所謂「人石兩分」,其最大的核心就是用「石頭」視角的獨特性,來解釋那個「石頭」神話存在於書中的意義。換言之,就是認為那個「石頭」神話之所以存在於書中,就是作者要靠它構建出一個獨特的「石頭」敘事的寫法的緣故。而現在這個「石頭」敘事的想法,明顯是遭到了作者自己的廢棄。那麼,照「人石兩分」的說法,那個「石頭」神話還有什麼必要存在於書中呢?為什麼作者還依然要保留這麼一個早已喪失了其存在的故事,而不刪掉它呢?當然了,一部書經過反覆改動,有時侯改了後面忘了前面,改了此處忘了彼處,這也是常有的事。但這個「石頭」神話的問題,卻顯然不能套用諸如此類的解釋。從篇幅上看,「石頭」神話字數頗為不少,在第1回中竟佔了小半回的份量。從位置上看,又赫然聳立在全書開篇的地方。很難相信作者對這麼一個篇幅又長,且又處於醒目位置的神話故事,竟然會無動於衷而忽略過去。更為要命的,還有作者給他的小說所最後選定的正式書名。眾所周知,現存的定稿於曹雪芹生前的三大版本——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其書名都一律題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既然「石頭」視角已遭淘汰,那作者又為何還要拿一個早已喪失了意義的「石頭記」來作最後定本的書名呢?顯然,這隻能說明那個「石頭」神話的存在,還有著完全不同於「人石兩分」說的別的意義!

其二,按「人石兩分」的說法,小說男主角賈寶玉乃是「神瑛侍者」的後身,「石頭」不過是賈寶玉脖子上的那塊通靈玉,並非賈寶玉其人。然而,試讀原著,我們卻分明感到那「石頭」就是賈寶玉本人!自《紅樓夢》問世以後,擁林派與擁釵派,考證派與索隱派,政治評論派與美學評論派,往往在別的問題上可以鬧到「幾揮老拳」的地步。但在這一點上,人們的感覺卻出奇地一致。幾乎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如果說這還只是後世讀者的觀感,我們還是來看看脂硯齋、畸笏叟這些「圈內人」又是如何來稱呼賈寶玉的吧。他們竟然也多次將賈寶玉其人稱呼為「石頭」、「石兄」、「頑石」等等。譬如,甲戌本的第8回,作者敘及「寶玉聽了,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往地下一擲」。此處,即有一條眉批云:

按警幻情榜,寶玉系「情不情」。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痴情去體貼。今加「大醉」二字於石兄,是因問包子、問茶、順手擲杯、問茜雪、攆李嬤,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襲人數語,無言而止,石兄真大醉也。(甲戌本第8回眉批)

——按,甲戌本第8回的回目為「薛寶釵小恙梨香院,賈寶玉大醉絳芸軒」。回目上說的是「賈寶玉大醉」,脂批卻宣稱是「今加『大醉』二字於石兄」。可知,賈寶玉即是「石兄」,也就是當年大荒山下的那塊頑石。

同樣的例子,還有庚辰本第20回。李嬤嬤罵襲人:「……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此處,有側批云:

幸有此二句,不然我石兄襲卿掃地矣。(庚辰本第20回側批)

同回,「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又有側批云:

此系石兄得意處。(庚辰本第20回側批)

庚辰本第21回,襲人埋怨寶玉:「我還摸不著是為什麼,這會子你又說我惱了。」此處,有側批云:

這是委屈了石兄。(庚辰本第21回側批)

庚辰本第22回,湘雲嗔怪寶玉:「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說。」此處,又有側批云:

回護石兄。(庚辰本第22回側批)

甲戌本第27回,寫黛玉葬花,吟《葬花詞》。寶玉在一旁聆聽。此處,還有一條眉批云:

「開生面」、「立新場」,是書多多矣,惟此回處更生更新。非顰兒斷無是佳吟,非石兄斷無是情聆。難為了作者了,故留數字以慰之。(甲戌本第27回眉批)

——假如賈寶玉其人並非那塊頑石的後身,脂硯齋等「圈內人」竟然如此一次又一次地以所謂「石兄」相稱,豈不可怪嗎?如果嫌脂硯齋等人的說法還不夠權威的話,我們再來看看作者筆下的諸人物,又是如何來稱呼賈寶玉的吧。

第3回,黛玉初進賈府,聽說了寶玉這個人物,她便動開了心思:

「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第3回)

第17回,賈政罵寶玉:

「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裡知道這清幽氣象。終是不讀書之過!」(第17回)

第41回,妙玉與寶玉玩笑,也仍然是拿「蠢物」二字打趣寶玉:

「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糟蹋。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麼?」(第17回)

甚至,連賈寶玉下意識中,也還是拿這「蠢物」二字來自稱: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第28回)

這裡,賈寶玉再三再四地被作者稱為了「蠢物」。考察其被稱為「蠢物」的原因,無非是包蘊了以下幾層含義:一是賈寶玉「不務正業」,不通世務。二是相對於那些女孩子們,那賈寶玉大大咧咧,有時侯行動說話間顯得粗心笨拙。三是那賈寶玉有一股鑽牛角尖的痴心牛勁,愛思考問題,卻常常參不透,因而表現出一種冥頑不靈的獃性。巧得很,大荒山下的那塊頑石差不多也正是基於類似原因,而自稱和被稱為「蠢物」的:1,「石頭」因「無材」而「不堪入選」。——這與賈寶玉之「不務正業」,何其相似乃爾!2,那「石頭」生來形體巨大,材質粗蠢。——這又豈不正好對應了賈寶玉時不時地就要在女孩子面前「露拙」、「露蠢」的情況?3,當年,「石頭」凡心驟熾,不顧一僧一道的勸告硬要下凡,以至於被二位仙師譏諷說:「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並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這同賈寶玉的頑鈍固執,又是不是一脈相承呢?那麼,作者在這個意義上說賈寶玉是「蠢物」,不等於說他就是那塊「石頭」嗎?更進一步,我們來看第3回,那賈寶玉出場時,小說中的一首《西江月》又是如何來描繪他的情貌的: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所謂「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所謂「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這些評說不都符合那個被正統神靈所拋棄的頑石的情況嗎?如果是換了那個在「赤瑕宮」充任「侍者」之職的「神瑛」,我們則很難想像,這麼一個活得如此滋潤,又如此風光的男仙,竟然會被人這樣惡狠狠地罵作「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反過來,如果賈寶玉並非「神瑛」,而是那塊冥頑不靈的「石頭」,同時這「石頭」又被作者視為昔日自己的化身,則一切都講得通了。「行為偏僻性乖張」也好,「無能第一」、「不肖無雙」也罷,這些不正好就是當年那塊「石頭」——也就是作者自己,其「自怨自嘆」、「悲號慚愧」的內容嗎?足見,在這些地方,作者完全是把賈寶玉與「石頭」(而非「神瑛」),給當作一體來寫的!

其三,與上面一條可以說遙相呼應的是,在現行的脂評本系統中,卻並無一處可以用來證明賈寶玉即是「神瑛侍者」之後身的文字。無論是小說正文,還是脂硯齋、畸笏叟等人的評語,都從來沒有用「神瑛」或者「瑛兄」一類的稱呼來指代賈寶玉。相反,小說中倒有不少地方,足以證明那賈寶玉絕不可能是「神瑛侍者」的投胎轉世。我們先來看《紅樓夢》第5回的一段情節。甲戌本這一回的回目叫做「開生面夢演紅樓夢,立新場情傳幻境情」。寫的是賈寶玉在夢中被警幻仙子引入一片仙宮幻境,參觀了關於普天下所有女子的判詞簿冊,又與眾位仙姑極盡杯盞肴饌之樂。然而,當太虛幻境的眾位仙姑乍一見到賈寶玉時,她們的第一反應,又是怎樣的呢?且看作者的描寫:

寶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又隨了警幻來至後面。但見珠簾綉幕,畫棟雕檐,說不盡那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更見仙花馥郁,異草芬芳,真好個所在。又聽警幻笑道:「你們快出來迎接貴客!」一語未了,只見房中又走出幾個仙子來,皆是荷袂蹁躚,羽衣飄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見了寶玉,都怨謗警幻道:「我們不知系何『貴客』,忙的接了出來!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遊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凈女兒之境?」寶玉聽如此說,便嚇得欲退不能退,果覺自形污穢不堪。(第5回)

很清楚,太虛幻境中的這些仙姑,在初見賈寶玉的生魂時,完全是把他當成了一個陌生的男子。惟其如此,她們才反過來責怪警幻仙子「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凈女兒之境」。然而,通過前面的交代,我們知道,那「神瑛」對於太虛幻境來說,卻非什麼不速之客。他原本就是太虛幻境之「赤瑕宮」里的一名「侍者」!他與「絳珠」的那一段情緣,還曾引得「一干風流冤家」,皆為之動心。再從他「日以甘露灌溉」花花草草的這種憐香惜玉的風度來看,他應該是一位極受女仙們仰慕和追捧的風流小生的形象。眾仙子埋怨警幻云:「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遊玩,故我等久待。」——她們既然識得「絳珠妹子」,想必也應該十分清楚「神瑛」與「絳珠」這麼一段公案的來龍去脈。假若賈寶玉即為這個「神瑛」的後身,當他的生魂重返幻境的時候,無論是作為「老相識」,還是作為太虛幻境中早已大名鼎鼎的護花使者,都理應受到仙姑們的熱情款待,甚至熱烈歡迎才對。如何她們劈頭就是一盆冷水,把個寶玉直貶成「污穢不堪」,簡直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濁物」呢?就算是出於「男女有別」、「女尊男卑」的想法吧,可「神瑛」還畢竟是這「絳珠妹子」的救命恩人。當年,恰恰是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那絳珠草才得以「久延歲月」。無論如何,不看僧面,也該看佛面,怎麼能夠把個對女兒世界有大恩的人物如此作踐呢?這顯然是根本講不通的!反過來,如果賈寶玉並非「神瑛」,而是當初被一僧一道悄悄「夾帶」進來的那塊「石頭」,這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想想看,那「石頭」本來是荒山野嶺下橫卧的一塊「蠢物」,形大質粗。這對於鶯鶯燕燕的女兒世界來說,不簡直啻於鄉下佬進大內後宮,豈不是「濁」然一「物」嗎?就算「石頭」現在是變成了賈寶玉吧,但別忘了,如今賈寶玉是「魂游太虛境」。「石頭」的魂靈一脫離它現在的軀體,總難免會被仙姑們的法眼,瞧出其本性中的幾分「拙」和「濁」的特徵來的。——可見,這個例子也說明了賈寶玉並非「神瑛」,而是頑石。

如果嫌上面一個例證還顯得比較間接的話,那麼,我們再來看一個更為直接的提示。讀者不妨先回憶一下,作者給予那「神瑛」的完整稱呼是什麼。其完整的「頭銜」是「赤瑕宮神瑛侍者」。「赤」者,紅也。「瑕」字,玉之缺陷、斑痕也。關於這個「瑕」字,脂硯齋還特別地註明了一筆:

按「瑕」字,本註:「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極!(甲戌本第1回眉批)

再按,「瑛」,本意為玉之光彩。東晉庾闡《涉江賦》有云:「金沙逐波而吐瑛。」後引伸指代美玉或似玉的美石。所謂「赤瑕宮神瑛侍者」,從詞源的角度看,這無非是告訴我們這位名喚「神瑛」的男仙,其本相或者說原形,應該是一塊帶有紅色瑕斑的美玉。然而,小說第5回,《紅樓夢組曲》中最為著名的那首《枉凝眉》,在提到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的時候,卻出現了一種全然不同的說法: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所謂「閬苑仙葩」,系指代林黛玉,這應該沒什麼疑問。所謂「美玉無瑕」,自然是指賈寶玉了。而問題恰恰就出在這裡!前面,作者說那「神瑛」有「赤瑕」。現在,卻講賈寶玉稱為「美玉無瑕」。一個分明「有瑕」,一個赫然「無瑕」。如果賈寶玉即為「神瑛侍者」,他又怎麼能夠既「有瑕」,又「無瑕」呢?作者豈不是在自打耳光嗎?以曹雪芹的心思細密來看,他當不至於如此。而非常有意思的是,程偉元、高鶚之流倒是很早就注意到了這個「瑕」字上面的矛盾。故此,當他們在整理夢稿本和程高本的時候,就把那一句「赤瑕宮神瑛侍者」,給刻意地改成了所謂「赤霞宮神瑛侍者」。「霞」與「瑕」一字之差,相去千里!夢稿本和程高本用同音字這麼一改,「神瑛」與賈寶玉的矛盾倒是不復存在了。只是程高本、高鶚等人卻萬萬沒有料到,這種自作主張的小聰明,倒反而暴露了其作偽露怯的本質!

以上這一番討論,顯然又引發出了一個對於「人石兩分」說而言,更為致命的問題:從全書的神話框架上看,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所謂「木石姻緣」,究竟是前世的誰與誰跑到了今生來締結情緣呢?乍一看這似乎不成問題。所謂「木石前盟」,不就是「神瑛」與「絳珠」的前世盟約嗎?然而,正如前面我們所討論的那樣,《紅樓夢組曲》中的那首《枉凝眉》,卻告訴讀者,寶、黛的所謂「木石姻緣」,實乃是「閬苑仙葩」與「美玉無瑕」的欲合又離。——作為「閬苑仙葩」的這株「絳珠草」,其所對應的,並不是那個身有「赤瑕」的「神瑛侍者」,而是被一僧一道化為「鮮明瑩潔」之「無瑕」美玉的那塊「石頭」!此刻,也不僅僅是曹雪芹的《枉凝眉》持有這種說法,脂硯齋亦跑出來推波助瀾。我們看到,就在小說第1回的正文,彷彿在津津有味地大談什麼「神瑛」對「絳珠」的前世恩惠的時候,脂硯齋便一瓢冷水潑下,在那段正文的旁邊,明確地點出了書中的所謂「木石因果」,實乃是「絳珠」與「頑石」之間的男女之緣:

以頑石、草木為偶,實歷盡風月波瀾,嘗遍情緣滋味,至無可如何,始結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鬱。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語不笑能留人」,此之謂耶?(甲戌本第1回眉批)

這話倒說的更清楚了:在脂硯齋看來,作者設計出賈寶玉、林黛玉這麼一對絕世情痴的所謂「木石姻緣」,就是「以頑石、草木為偶」,「以泄胸中悒鬱」!按「人石兩分」說的觀點,「神瑛侍者」是賈寶玉,而「石頭」只不過是賈寶玉脖子上的那塊通靈寶玉。可如今曹、脂等人口口聲聲,所謂的「木石姻緣」就是「以頑石、草木為偶」。這麼一來,不就成了林黛玉同賈寶玉脖子上的那塊通靈玉談情說愛的荒謬局面了嗎?顯然,諸如此類的問題上,那個「人石兩分」更是因其無法自圓其說而顯得漏洞百出!

最後,我們把小說第1回中的那個「石頭」神話,再細細地捋上遍,竟然還可以發現很多對於「人石兩分」說極為不利的情況。諸位不妨回憶一下,當初那塊「石頭」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央求二位仙師攜帶它投胎入世呢?那是因為它動了凡心,也要到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去「受享幾年」。問題恰恰就出在這裡!按「人石兩分」說的觀點,那「石頭」下凡後,並非賈寶玉本人,而僅僅是一塊懸掛在賈寶玉脖子上的充當旁觀者和敘事人角色的通靈寶玉。那麼,這塊通靈寶玉,它無頭無身,不陰不陽,上不能飽饕餮口腹之慾,下不能盡男女雲雨之歡,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吃、喝、玩、樂,這樣的「榮華富貴」,又如何能說的上是「受享」二字呢?難道它下凡一世,就僅僅是為了一飽眼福嗎?就算是這樣吧。可當初二位仙師又是如何勸阻它的呢?那一僧一道無非是說人世紅塵雖也有些樂處,但不能永遠依恃,「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既然那「石頭」並非賈寶玉本人,而不過只是一名觀察者,就算賈寶玉將來「樂極悲生」,甚至是落到了極度悲慘的境地,又干它「石頭」甚事?反過來,看別人家「樂極悲生」,由極富極貴落到極貧極賤,那不更像是在看一場熱鬧戲文,更能夠大飽眼福嗎?和尚道士又何至於拿這麼可笑的理由來勸說「石頭」呢?可見,從「石頭」神話的本意來看,曹雪芹也是把「石頭」理解為全書男主角賈寶玉的前身的。他之所以要寫下這麼一大段文字,絕不僅僅是為了給小說提供一個觀察者和敘事人的角色。

綜上所述,針對這個曾經流行於一時的「人石兩分」說,我們不難得出以下的結論:在《紅樓夢》成書的早期階段,曹雪芹的確曾有過類似於「人石兩分」的構想。但作者並沒有把這種構思堅持到底,而是在開始創作後不太長的時間裡,即從總體上拋棄、廢除了這一構想。現代學者從至今尚殘存於脂評各本的若干舊稿痕迹中,發掘、整理出所謂的「人石兩分」說,這對於我們了解曹雪芹的早期創作思想,倒不無幫助。然而,據此卻並不能真正實現這些學者的初衷——解決現行脂評本中「石頭」神話與「神瑛」神話並立且相互矛盾的問題。而要真正解決這類問題,特別是解釋清楚《紅樓夢》既然早已淘汰那個「石頭」視角,何以依然會在其現行脂評本中保留兩個神話並立的結構的問題,我們還需要另闢蹊徑,從新的角度去探尋曹雪芹的思路,特別是探尋他在經過了思想上的無數次變換、改易以後,所最終採取的思路。那麼,面對這樣的疑難,我們又該上哪裡去重新下手,另探玄機呢?筆者以為,我們倒不妨從《紅樓夢》中另一樁有名的「雙包案」上說起。——從那個甄寶玉與賈寶玉的問題上說起。
推薦閱讀:

鳳凰老洞 石頭「王城」古苗寨
不愛江山愛石頭:宋徽宗的花石綱
「剪刀、石頭、布」打通6條經脈不是事!
如何區分一塊石頭是黃龍玉還是黃臘石?

TAG:石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