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一路的中國 | 正午·書架
《異鄉記》中,張愛玲化名「沈太太」,記下了自己1946年從上海往溫州去,探望胡蘭成的經歷。它讀起來像旅行札記,不過多半是基於途中筆記重寫過。它從開頭就籠罩著一層必敗必死的調子,這是見過了胡蘭成的一個死心的人寫的,幾乎可謂「她等待刀尖已經太久」。
文 | 湯熱海
1
宋以朗在前言里寫,他2003年在張愛玲的遺物箱子中找到了一個八十頁的筆記本,就是《異鄉記》。冬天的陰濕空氣里,「沈太太」自上海去溫州尋她的丈夫,一路走,一路坐車,擠著住,一路耽擱,坐在獨輪車上,身下墊著自己的棉被。這八十頁,是頭十三章,沈太太尚沒有見到她的丈夫,手稿便告中斷,宋以朗說,「其餘部分始終也找不著。」
從前常有人說,《秧歌》里的事都真有其事,說四九年後張愛玲滯在上海那幾年間去參加過土改,《秧歌》必是基於土改見聞寫的,不然,張愛玲哪裡懂得農村。2010年,《異鄉記》出版以後,事情清楚了。《秧歌》里寫的殺豬情景,《小團圓》里寫的外省的小縣黨部里紙糊了大國旗,一副怎樣騰挪計算也要把過日子的架子搭起來的樣子,都是從《異鄉記》來的。沈太太便是張愛玲自己,從上海去溫州找在彼避難的胡蘭成,那是1946年,旅途中走了幾個月,火車再獨輪車,一個縣一個縣地過去,一個村一個村地借宿,而抵溫州後與其人相見不及一月。胡早與她人定約了。
這段漫漫旅程是她的農村經驗。從中生出來《華麗緣》,也讓她敢於認為自己對農村有了觀察和理解而去寫《秧歌》,也成為《小團圓》中九莉尋邵之雍的兩章的本事。不過《異鄉記》不只是理解作家創作的材料,單看《異鄉記》也非常好。它很奇特,是殘篇,讀起來卻因為風格的強烈和情感濃度而具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完整性。
我不大願意把它看成是尋夫記。尋是尋了的,但那夫實在沒什麼意思,《異鄉記》這殘餘的頭半部也很少直接寫到他。這旅途的目的,只是讓觀察者這一路的情感具有極高的濃度,既敏感,又痛苦,移步換景中步步有所感。或許可以把它看作張愛玲版本的《大地》,她記下在路上看到的中國。
開頭她坐火車。
「中國人的旅行永遠屬於野餐性質,一路吃過去,到一站有一站的特產,蘭花豆腐乾、醬麻雀、粽子。饒這樣,近門口立著的一對男女還在那裡幽幽地,回味無窮地談到吃。那窈窕的長三型的女人歪著頭問:「你猜我今天早上吃了些什麼?」男人道:「是甜的還是鹹的?」女人想了一想道:「淡的。」男人道:「這倒難猜了!可是稀飯?」女人搖頭抿著嘴笑。男人道:「淡的……蓮心粥末是甜的,火腿粥末是鹹的──」女人道:「告訴你不是稀飯呀!」男人道:「這倒猜不出了。」旁聽的眾人都帶著鄙夷的微笑,大概覺得他們太無聊,同時卻又豎著耳朵聽著。一個冠生園的人托著一盤蛋糕擠出擠進販賣,經過一個黃衣兵士身邊卻有點膽寒,挨挨蹭蹭的。 」
又經過杭州,
「我第一次感到西湖的柔媚,有一種體貼入微的姬妾式的溫柔,略帶著點小家氣,不是叫人覺得難以消受的。中國士大夫兩千年來的綺夢就在這裡了。」
耽擱在路上,在一個蔡醫生家寄宿多日,
「那女傭雖然害痧眼斷送了一隻眼睛,還是有一種少女美,胖嘟嘟的,總穿著件稀皺的小花點子舊白布短衫。那衣裳黏在她身上像饅頭上的一層皮,尤其像饅頭底上濕噠噠的皮,印出蒸籠杠子的凸凹。我猜她只有十八九歲,她笑了起來,說:「哪裡?二十八了!」尾聲里有一點幽怨。然而總是興興頭頭的,天不亮起來生煤爐,一天到晚只看見她高高舉起水壺,沖滿那匝著一道紅邊的藤殼大熱水瓶;隨時有客人來到,總有飯菜端上來,至不濟也有青菜下面。吃了一頓又一頓,一次次用油抹布揩拭油膩的桌面。大家齊心戮力過日子,也不知都是為了誰。」
後來到縣黨部去,
「黃包車又把我們拉到縣黨部。這是個石庫門房子。一跨進客堂門,迎面就設著一帶櫃檯,櫃檯上物資堆積如山,木耳,粉絲,筍乾,年糕,各自成為一個小丘。這小城,沉浸在那黃色的陽光里,孜孜地「居家過日子,」連政府到了這地方都只夠忙著致力於「過日子」了,彷彿第一要緊是支撐這一份門戶。一個小販挑著一擔豆付走進門來,大概是每天送來的。便有一個黨部職員迎上前去,揭開抹布,露出那精巧的鑲荷葉邊的豆付,和小販爭多論少,雙眉緊鎖拿出一隻小秤來秤。」
她路上總是被阻耽擱,在同行的閔先生老家所在的閔家村,不得不住了好些日子。這就是她一生中的農村經驗了,路上看著普通的中國人,夜裡住在普通的人家,過一個個普通得讓人生厭的村子。閔家村讓我想起北京的地名,北京郊縣至於河北,有好多叫「X各庄」的村子,我後來才知道,這就是「X家莊」的轉音,石家莊也可以叫石各庄。這樣想一想,中國多少個聚族而居的地方,中國人無論如何都要團圓過日子,怎樣的貧弱窘境下都要起火煮飯,有妻子,生兒子,那種執著讓人心焦。其他什麼事、其他的人,都不及這些重要,不沾親帶故的,就當死人待,可以直直地撞上去。
中國的大地,真是可怕。這個中國是可憐可鄙的,而其中那股硬要把日子過下去的興頭和糊塗的盼望,又不免讓人有點羨慕。
2
宋以朗引張愛玲五十年代初的話,「除了少數作品,我自己覺得非寫不可(如旅行時寫的《異鄉記》),其餘都是沒法才寫的。而我真正要寫的,總是大多數人不要看的。」
「旅行時寫的」,後來發現時又是手稿寫在筆記本上,給人印象是《異鄉記》系旅途筆記,片斷散篇。我卻覺得不是這樣。它多半是基於旅途筆記寫的,但後來張愛玲把它整理成了文章,重寫過,成為全記。或許是滯留在閔家村這種地方時便開始整理先前的筆記,或許是在溫州那些無望日子裡,或許是回到上海之後,但一定是整理重寫過。
我沒有什麼切實的證據——又沒有機會看手稿。有一些小證據,比如宋以朗指出的《異鄉記》里的時間線錯亂,「第十章寫「正月底」上路,到第十二章反而時光倒流為「元宵節」。我以為這是基於筆記重寫,且不時謄抄筆記原文的例證。又比如,有些時態是回憶,有些又是「現在時」,例如,「借宿在半村半郭的人家。這兩天一到夜晚,他們大家都去做年糕。」 這就像是摘了旅途筆記原文。
不過其實我的證據主要只在情緒和語調。《異鄉記》從開頭就籠罩著一層必敗必死的調子,這是見過了胡蘭成的一個死心的人寫的,幾乎可謂「她等待刀尖已經太久」。而中間又輕快過,恐怕是重寫時綜合了其間筆記。並且,人寫旅途細節,都是寫觸動自己感情的,《異鄉記》寫的旅途一開始,張愛玲看這些中國人,從火車上到縣黨部,可笑可嘆可恨可愛的都在於其過日子的決心。不是殘忍,不是擁擠,不是鄙俗。是人間離亂,無所歸止了,還要在垃圾場里親親愛愛髒兮兮地過日子。胡蘭成最令人厭惡的也就是這點了,無論如何都激賞著生活之美,俗世瑣細;到哪裡都要撿一個新女人拿來親愛,重新把日子溫溫柔柔過起來,吃點蘭花豆。也就是沒有真正的立場也沒有真正的追求,也就是真庸俗。倘若他就愛日本人,就是無論如何也要追隨,也要按那種辦法去改造中國,實際還好些。但他是兵敗也沒有痛苦,也沒有醒悟,就是一個始終匍匐在生活和權力面前的真奴才。
當然,張愛玲不大在乎這些,以上是我的話。但胡蘭成那些「我待你和她們,天上地下,沒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與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那些對張愛玲的全然的讚美,「什麼都是好」,那些纏夾不清,粘粘膩膩,就是一種內在於過日子的決心的庸俗。不作選擇,不作判斷,沒有力量去理解任何事,只有描述,描述,描述。習慣了占生活的便宜,逼到頭上來時,就讚美,就躲開,遇上事情一驚之後立刻又庸俗下去,似乎沒什麼能撼動他們的心。人生只有過日子和逃難兩個狀態,而逃難正如同離婚,都要別人逼,而即便逃難了,也要立即把日子重新過起來——逃難是逃到難一點的日子裡去。
詩人、小說家劉麗朵評述沙張白的《再來詩讖記》時這樣寫:「諸位,你以為那種一男碰上一女、家庭反對無效、最終中狀元成親的故事叫做「大團圓」嗎?跟「大」團圓相比,那隻能被稱為「小團圓」。」
她講了故事——故事在此不述了,你看了她寫的這段就明白:「至此你知道了這個「團圓」的「圓」有多大。一個人歷盡艱難之後,他應當中舉;一個人歷盡艱難而不能中舉時,他的兒子應當中舉;當他的兒子不能中舉,他的孫子應當中舉;如果他的兒子連書都沒讀,那麼他就要去還魂中舉,以便讓他的孫子受教育中舉……延伸到荒漠里去的曲線,七拐八繞最終也要想辦法回來,接住這不甘心的、流著眼淚的開頭。讀多了這樣的故事,每當看見「五子登科」「連中三元」之類的成語,就覺得晴天霹靂——這中國式大團圓,比西方的悲劇還要悲傷。」
果然是祖蔭之下。這種過日子的決心是依賴於千秋萬代下去福祉的傳遞的,所以凡過日子者,一定要急著生孩子。
《異鄉記》的調子是旅途之後定下來的,《異鄉記》保留下來的旅途細節,很多是和不得已的分手背後的真正原因有關的那些細節。見過他了,見過他那種對生活的庸俗決心了,不是因為旁的女人而死心,而是真的心死,這種人,算是什麼東西呢,彷彿看舊書,書頁上沾著吃東西的油。即便是心裡有留戀,也有了那種毫無希望的,必敗必死的感覺。因此整本書總是在寫普通的中國人,她所見的旅途中的卑小,汲汲於生的那種決心。令人感到生活下沉,知道這段關係是無望的。我覺得這樣的人實在是太沒有意思了。張愛玲去過之後,肯定是要否定自己的生活,否定自己,那種很存在意義上的痛苦的。想想真是難過。
胡蘭成這種垃圾。風流的是狐仙,不是書生,書生只是幸運,被狐仙莫名其妙的看上了。古今男文人多數卻不懂這個道理,自詡風流,求功名以御狐仙,又求異日另遇別仙。其實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後來張愛玲寫《華麗緣》里有一段也從《異鄉記》來,是寫看戲:「他已經跟到她門上賣身投靠了。——他那表妹將來知道了,作何感想呢?大概她可以用不著擔憂的,有朝一日他功成名就,奉旨完婚的時候,自會一路娶過來,決不會漏掉她一個。從前的男人是沒有負心的必要的。」 想一想,小團圓,妻妾成群,倒給人以所謂不負心的機會。倒像是現代制度辜負了古代養出來的男人。不能納妾之後,現代言情小說就常寫三角戀,張愛玲喜歡張恨水,同學喜歡張資平,而後者就是寫三角戀多,魯迅因之嘲諷他為三角形作家,「現在我將《張資平全集》和』小說學』的精華,提煉在下面,遙獻這些崇拜家,算是』望梅止渴』雲。那就是——Δ。」
而世界上其實三角戀很少。其實戀愛就很少。淺薄的心靈,一時軟弱,占生活的便宜,一些強橫,沒意思的平常醜陋,書頁上醬鴨的油。只不過戀愛的部分固然少也值得寫,因其少而更值得寫。那些美妙的歡夢便如《小團圓》的末尾:「青山上紅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藍的天,陽光下滿地樹影搖晃著,有好幾個小孩在松林中出沒,都是她的。之雍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裡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
《異鄉記》實在是本委屈的書。和一個朋友講起來,她說,「然後朱天文天心的父親據說是因為打仗時包裡帶著一本張愛玲,到台灣後,聽說胡蘭成落魄,又給請過來。教出幾個徒弟,引為可尊敬的師傅。我不懂這裡的邏輯啊。這跟認賊作父有什麼區別?」
我想一想,也是可以理解不同的生活方式在不同時代有著意義差別。比如對趣味的迷戀,在一些時代的一些人身上,是玩物喪志;在八十年代初,反而是激進的,反主流的,凸顯自我的。比如耕讀,在隱士那裡就不是過日子,是給全體知識分子造一個精神家園。比如在其時的台灣,有些人想和舊中國的精神氣質有關聯,聽戲,反蔣。但即便如此,胡蘭成我實在是怎樣也受不了。這樣的男人真是讓人想吐,那些文章又有什麼才華可言,鳥兒嚼碎了鳥食又吐出來成為形狀渾圓的一灘。
《異鄉記》里,敘事者以「童養媳的心情」借宿人家,和人家的太太擠在一張小床上睡。她想,「我是一直線的向著他,象火箭射出去,在黑夜裡奔向月亮;可是黑夜這樣長,半路上簡直不知道是不是已經上了路。」 後來她在溫州告別胡蘭成。住在旅館裡,胡蘭成有時白天來看她,晚上回范秀美處,未曾在旅館住過。不分手已經是不可能了。返回上海後她寫信給他,說告別時自己「佇立涕泣久之」,然胡蘭成把這告白的信刊在自己回憶錄里。我覺得張愛玲這個人太認真太好了。而這整一個旅途,是她情感最敏感的時候,每日痛苦,都不免痛哭。
這趟旅途是在冬天,整個過程都是濕冷痛苦的,她也不喜歡罩著大棉袍的自己。關於溫州,可能林斤瀾寫的最好。不過林斤瀾雖然寫大量回憶家鄉的散文小說,卻說自己喜歡北方的春風。他想要貼近一些真的像敞開的春天的北方的氣息,「如果我回到江南,老是乍暖還寒,最難將息,老是牛角淡淡的陽光,牛尾蒙蒙的陰雨,整天好比穿著濕布衫,牆角落裡發霉,長蘑菇,有死耗子味兒。」
——就是那種死耗子味道,那種張愛玲描寫的姬妾的溫柔,中國所謂「文明」之所在,文明之變態。
3
看《異鄉記》是有點難受的。句子極其美麗,而看過譬如前文所引的火車上那段無聊死了的談話,再反觀身邊,簡直過不下去。中國的大地,真是可怕,即使是打定主意要欣賞那日常生活之樂,也是做不到。青蟲並頭食菜葉,也是日常生活之樂,身後一隊一隊小青蟲接替生出來,兵團一般恐怖。任什麼都阻擋不了這些吃,這些生死輪替,有死了的,但再生出來新的,忘記了前面的痛苦。
但我有時也不免想——也勉力去說服自己,或許那正是「社會的美德」。不激進,不亮眼,無榮耀可言。在其中沒有什麼政治鬥爭,也就是說可以鬥爭政治的東西。但它以生命力鬥爭政治,它不說「我非要那麼活著」,但它沉默地說明「我還是這麼在活著」,因此尤其適合以劇烈地控制和改造為目標的年代。在人民那些專橫的、愚笨的、殘忍的、謙遜的不明意志中,有某些民主的東西。
而且在那些像淤泥一樣的不論倫理的生活中,還有某些打動人的東西。托拜厄斯·沃爾夫(Tobias Wolff)寫過一個短篇《布魯克教授生活中的一段插曲》,是孫仲旭老師翻譯的,至今也貼在他的豆瓣日記中。一位平庸的學者目睹一本極差的詩集如何曾改變他人的生命,更準確地說,是如何曾讓他人終於肯渴望生命。他想,我沒有一篇關於詩學的論文能做到這一點啊,我甚至不可能夢想指望能通過寫作而接近誰的心。
他跟著一個女人去酒吧聽詩朗誦會,小男人念裝神弄鬼的詩篇。可他後來見這個女人把一頭金黃秀髮摘了下來,是假髮。她的頭髮因為化療掉光了,那些曾準備著死的日子裡她念那人的詩。他想,我那些自以為嚴肅的工作,那些論文在文化等級里的位置,到底意義在哪裡呢。
狠狠紅寫過一個故事,可以移步到她微博去看:
「我人生里為愛情困擾的時候很少,也從來沒自問過「愛情是什麼」這種問題。如果要講一個我認為的愛情故事——我想到的,居然是我奶奶和我小學校長。我爺爺和我奶奶是一對怨偶,兩個人自結了婚就沒和睦過,我爺爺年輕的時候經常打我奶奶,以及夫婦兩個人一起打孩子,我爸曾經一邊抹著被毆打後狂流的鼻血,一邊在牆上留字:長大一定要報仇。
可能是出自於報復,我奶奶年輕時候的風流韻事真的很多,睡過不少男人。後來,不知道怎麼,就固定成了我小學校長。可能是因為我奶奶要參加從民辦老師轉正的考試,他給她補習,一補補了十幾年,也沒考上,我奶奶真不是什麼聰明人,更不是高級女性。
小學校長呢,也不是什麼高級男性。鄉鎮小學的校長,你們知道的,窮酸文人氣都有。二年級的時候我和我奶奶一起生活了半年,他每次來我家,見到我,就要給我出題,類似:你知道1加1為什麼等於2嗎?不知道吧,我跟你說,這就是全世界最難的一道數學題。說著說著,就沾了口水在飯桌上開始畫圖示意。去年過年我回家,多年未見,在家門口碰到他,他來看我奶奶,一見我,還是和我說:我給你出道題。驚悚的我,沒聽完就逃之夭夭了。
總之,我小學校長和我奶奶的姦情,維持很多年,從兩個人都還只是中年開始,到我爺爺去世後,一直都在。我爸和他的兄弟姐妹,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我爺爺過世的時候,我爸還把校長請來,寫了所有花圈,因為他字好。那個時候我大一,覺得好生荒謬。又過了一些年,才從中體會到,哦,這也是一種人世間的溫情。我奶奶老了以後,吝嗇的個性越發突出。校長每周都要來看她,給她送菜,有土雞蛋有肉有菜。我奶奶吃不完,但又貪心,每次他來之前,就把沒吃掉的菜藏起來,不給他看見,每次都是「菜吃完了嗎」「早吃完了」。我媽和校長說過,不用買那麼多,她明明沒吃完騙你的。校長不在乎,沒把這當回事——我奶奶是什麼樣的人,他還能不清楚?講真,我不知道愛情是什麼。但不高級的,姿態不好看的,性格不美好的男男女女,也是有深刻關係的。」
有時我不免想,我從來沒能被抓住,我也從來沒真的豁出去試圖抓住什麼。我沒有感動過誰,也沒有被誰感動過。沒有人對我有決心,我也不對誰有決心。我無法讓人愛我。在那些我所看不起的、不願過的生活中,在我所懼怕的控制中,其中有些類似於愛的東西。也許只是類似於,也許既暴虐又有氣無力,缺乏肺活量,只是某種竭力靠近愛的東西,但我的生活離愛更遠。在我打定主意要採取的這種生活形式中,甚至沒有對愛的粗魯模仿。我決定要尊重人,他們的選擇和意願,於是沒有人會愛我。在委屈中,我甚至問不出「我和小周你選哪個」這樣的話。這就是我的生活,我要的尊嚴和非要給人的尊重,結果求仁得仁。這可能就是「能動性」這個概念的虛妄之處,它也並不能帶來幸福。我看那些婚姻這裡可鄙那裡可笑,總覺得是塵世,抱著憐憫的心情,但其中有一些確實的決心和確實的神聖,一定不分手,一定要貼緊,那不是崇高又是什麼呢?
書評人陳雷這樣寫門羅,我覺得他說的很對,「同情心是以洞察力為基礎的,她看到年輕少女的叛逆,也看到叛逆中所帶有的苦澀,看到老年婦女的頑固保守,也看到這種保守里的尊嚴。有時候,她似乎在宣揚女權主義,但故事寫到最後,你會發現,那種努力讓自己更獨立更不羈的女人,墮入了失去家庭的痛苦之中。」
害怕過度依賴,萬事都可以商量,不肯管束,覺得尊重和自由重要,可在那些我鄙薄的日子中存在一些美好堅定的東西,那也並不是我的臆想。有時羨慕,有時自慚。
我相信張愛玲也羨慕過。在《論寫作》的末尾,
「然而我最喜歡的還是申曲里的幾句套語:五更三點望曉星,文武百官上朝廷。東華龍門文官走,西華龍門武將行。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照例這是當朝宰相或是兵部尚書所唱,接著他自思自想,提起「老夫」私生活里的種種問題。若是夫人所唱,便接著「老身」的自敘。不論是「老夫」是「老身」,是「孤王」是「哀家」,他們具有同一種的宇宙觀——多麼天真純潔的,光整的社會秩序:「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思之令人淚落。 」
這段我一遍一遍看過很多遍,也曾講給人聽。這種宇宙觀里確有些不易的動人的東西。饑荒離亂里的人,趕火車渡船,合作社和饑荒,他們都那樣各守其位,一個朝廷,一個家庭,守著你或許鄙薄而他們視之為神聖的某種秩序,文化背後的山丘,王國維為之投湖的東西。而我聽著不同的人輪流唱情歌,逐次說再見,缺乏告別的告別。我不可能令誰絕對不想離開我,我從來沒能令任何人那樣堅定地要和我在一起,即使對我珍視的人,我也不能要求他對我不離不棄。我想要說,我願意跟你去克利夫蘭。俄亥俄,愛達荷,西安大略的倫敦。我情願這樣做,但我說不出口,也無法發出這樣的邀請。我沒法請你選擇我。我沒法請人做牧師的妻子,對一位女性說,請和我去克利夫蘭。
也是看林斤瀾,他寫,「天下會忍受痛苦的人各有各的忍法:喝酒,下棋,釣魚。」 我漸漸意識到,要被這些塵世打動,稚氣的虛妄的一瞬間的勇敢,迷惘和軟弱,庸俗里的誠意,才可能真的開始寫作。
一
出差汽車開到車站,天還只有一點蒙蒙亮,像個鋼盔。這世界便如一個疲倦的小兵似的,在鋼盔底下盹著了,又冷又不舒服。車站外面排列著露宿軋票的人們的鋪蓋,篾席,難民似的一群,太分明地彷佛代表一些什麼——一個階級?一個時代?巨大的車站本來就像俄國現代舞台上的那種象徵派的偉大布景。我從來沒大旅行過;在我,火車站始終是個非常離奇的所在,縱然沒有安娜凱列妮娜卧軌自殺,總之是有許多生離死別,最嚴重的事情在這裡發生。而搭火車又總是在早晨五六點鐘,這種非人的時間。灰色水門汀的大場地,兵工廠似的森嚴。屋樑上高棲著兩盞小黃燈,如同寒縮的小鳥,斂著翅膀。黎明中,一條條餐風宿露遠道來的火車,在那裡嘶嘯著。任何人身處到其間都不免有點倉皇罷——總好像有什麼東西忘了帶來。
腳夫呢,好像新官上任,必須在最短期間找括到一筆錢,然後準備交卸。不過,他們的任期比官還要短,所以更需要心狠手辣。我見了他們真怕。
......
中國人的旅行永遠屬於野餐性質,一路吃過去,到一站有一站的特產,蘭花豆腐乾、醬麻雀、粽子。饒這樣,近門口立著的一對男女還在那裡幽幽地,回味無窮地談到吃。那窈窕的長三型的女人歪著頭問:「你猜我今天早上吃了些什麼?」男人道:「是甜的還是鹹的?」女人想了一想道:「淡的。」男人道:「這倒難猜了!可是稀飯?」女人搖頭抿著嘴笑。男人道:「淡的……蓮心粥末是甜的,火腿粥末是鹹的──」女人道:「告訴你不是稀飯呀!」男人道:「這倒猜不出了。」旁聽的眾人都帶著鄙夷的微笑,大概覺得他們太無聊,同時卻又豎著耳朵聽著。一個冠生園的人托著一盤蛋糕擠出擠進販賣,經過一個黃衣兵士身邊卻有點膽寒,挨挨蹭蹭的。
查票的上來了。這兵士沒有買票,他是個腫眼泡長長臉的瘦子,用很侉的北方話發起脾氣來了。查票的是個四川人,非常矮,蟹殼臉上罩著黑框六角大眼鏡,腰板畢挺地穿著一身制服,代表抗建時期的新中國,公事公辦,和他理論得青筋直爆。兵士漸漸的反倒息了怒,變得嫵媚起來,將他的一番苦情娓娓地敘與旁邊人聽。出差費不夠,他哪來這些錢貼呢?他又向查票的央道:「大家都是為公家服務……」無奈這查票的執意不肯通融,兩人磨得舌敝唇焦,軍人終於花了六百塊錢補了一張三等票。等查票的一走開,他便罵罵咧咧起來:「媽的!到杭州──揍!到杭州是俺們的天下了,揍這小子!」我信以為真,低聲問閔先生道:「那查票的不知道曉得不曉得呢?到了杭州要吃他們的虧了。」閔先生笑道:「哪裡,他也不過說說罷了。」那兵士兀自有板有眼地喃喃念著:「媽的──到杭州!」
......
半路上有一處停得最久。許多村姑拿了粽子來賣,又不敢過來,只在月台上和小姊妹交頭接耳推推搡搡,趁人一個眼不見,便在月台邊上一坐,將肥大的屁股一轉,溜到底下的火車道上來。可是很容易受驚,才下來又爬上去了。都穿著格子布短襖,不停地扭頭,甩辮子,撇嘴,竟活像銀幕上假天真的村姑,我看了非常詫異。
火車裡望出去,一路的景緻永遠是那一個樣子──墳堆、水車;停棺材的黑瓦小白房子,低低的伏在田隴里,像狗屋。不盡的青黃的田疇,上面是淡藍的天幕。那一種窒息的空曠──如果這時候突然下了火車,簡直要覺得走投無路。
多數的車站彷佛除了個地名之外便一無所有,一個簡單化的小石牌樓張開手臂指著冬的荒田,說道:「嘉潯,」可是並不見有個「嘉潯」在哪裡。牌樓旁邊有時有兩隻青石條櫈,有時有一隻黃狗徜徉不去。小牌樓立定在淡淡的陽光里,看著腳下自己的影子的消長。我想起五四以來文章里一直常有的:市鎮上的男孩子在外埠讀書,放假回來,以及難得回鄉下一次看看老婆孩子的中年人……經過那麼許多感情的渲染,彷佛到處都應當留著一些「夢痕」。然而什麼都沒有。
二
蔡太太每天早晨九點鐘在充滿了陽光的寢室里梳洗完畢,把藍布罩衫肩上的頭皮屑劈劈拍拍一陣撣,就上醫院去了,她的大衣她留著在家裡穿。她要到夜飯前後方才回家,有時候晚上湊個兩圈麻將,否則她一天最快樂的時候是臨睡之前在床上刮辣鬆脆地吃上一大包榧子或麻花。她的兒子上學回來便在樓梯口一個小書房裡攻書,女傭常常誇說他們少爺在學校里功課非常好。
那女傭雖然害痧眼斷送了一隻眼睛,還是有一種少女美,胖嘟嘟的,總穿著件稀皺的小花點子舊白布短衫。那衣裳黏在她身上像饅頭上的一層皮,尤其像饅頭底上濕噠噠的皮,印出蒸籠杠子的凸凹。我猜她只有十八九歲,她笑了起來,說:「哪裡?二十八了!」尾聲里有一點幽怨。然而總是興興頭頭的,天不亮起來生煤爐,一天到晚只看見她高高舉起水壺,沖滿那匝著一道紅邊的藤殼大熱水瓶;隨時有客人來到,總有飯菜端上來,至不濟也有青菜下面。吃了一頓又一頓,一次次用油抹布揩拭油膩的桌面。大家齊心戮力過日子,也不知都是為了誰。
......
我第一次感到西湖的柔媚,有一種體貼入微的姬妾式的溫柔,略帶著點小家氣,不是叫人覺得難以消受的。中國士大夫兩千年來的綺夢就在這裡了。霧蒙蒙的,天與水相偎相倚,如同兩個小姊妹熏香敷粉出來見客,兩人挨得緊緊的,只為了遮蔽自己。在這一片迷茫中,卻有一隻遊船上開著話匣子,吱吱呀呀刺耳地唱起流行歌來。在這個地方,古時候有過多少韻事發生,至今還纏綿不休的西湖上,這電影歌曲聽上去簡直粗俗到極點,然而也並無不合,反倒使這幅圖畫更凸出了。
五
隔壁桌子上坐著三個小商人,面前只有一大盤子豆腐皮炒青菜,他們一人吃了幾碗飯,也不知怎麼的竟能夠吃出酒酣耳熱的神氣。內中有一個人,生著高高的鷹鉤鼻子,厚沉沉的眼瞼,深深的眼睛,很像「歷史宮闈鉅片」里的大壞人。他極緊張地在那裡講生意經,手握著筷子,將筷子伸過去撳住對方的碗,要他特別注意這一點,說:「……一千六買進,賣出去一千八……」頸項向前努著,微微皺著眉,臉上有一種異常險惡的表情,很可能是一個紅衣大主教在那裡布置他的陰謀。為很少的一點錢,令人看了覺得慘然。
七
近岸的水裡浮著兩隻鵝,兩隻杏黃的腳在綠水裡飄飄然拖在後面,像短的飄帶。兩隻白鵝整個地就像雜誌上習見的題花或是書籤上的裝潢。我不感到興趣。
冬季水淺,小河的中央雜亂第露出一大堆一大堆的灰色小石塊。這不過使我想起上海修馬路的情形。
… 回到宅里來,在洋台上晒晒太陽。有個極大的細篾編的圓匾,直徑總有四尺多,倚在闌幹上,在斜陽里將它的影子投入碩大的米籮。籮上橫擔著一扇拆下來的板窗。都是一些渾樸的圓形方形,淡米黃的陽光照著,不知為什麼有那樣一種慘淡的感覺。彷彿象徵著一種最低限度的生活,人生的基本——不能比這個再基本了。
坐在洋台上望下去,天井裡那裡磨珍珠光粉。做短工的女人隱身在黑影里,有時候把一隻手伸到陽光里來,將磨上的珍珠米抹抹平,金黃色泛白的一顆顆,緩緩成了黃沙瀉下來。真是沙漠。
十
神像里也有濃抹胭脂的白袍小將,一手叉腰,一手掄開五指伸出去,好似一班教頭在校場上演武,一個個盡態極妍地展覽著自己,每一個都是一朵花,生在那黃塵滾滾的中原上。大約自古以來這中國也就是這樣的荒涼,總有幾個花團錦簇的人物在那裡往來馳騁,總有一班人圍上個圈子看著——也總是這樣的茫然,這樣的窮苦。
十一
汽車行駛不久又拋錨了,許多小孩都圍上來看,發現他們可以在光亮的車身上照見自己的影子,他們用嘰嚦谷碌的土白相互告訴,一個個都擠上來照一照,吃吃地笑了。
在美國新聞記者拍的照片里也看見過這樣的圓臉細眼的小孩——是我們的同胞。現在給我親眼看見了,不由得使我感覺到:真的是我們的同胞么?
十二
他有個同伴問他「上海的電影票現在是什麼價錢?」 他說:「八百塊。你不要說——也要這個價錢的!單是那彈簧椅子就值!你在重慶,在昆明,三十塊、四十塊看一場電影的也有,那椅子你去坐個幾個鐘頭看!——兩樣的喲!」 他的兩個同伴吃完了面,從小藤箱里取出撲克牌,三人玩起牌來。怎麼這樣地面目可憎呢?學生們一旦革除了少爺習氣,在流淚中吃點苦,就會變成像這樣?是一個動亂時期的產物吧,這樣的青年,他們將來的出路是在中國的地面上么?簡直叫人擔憂。
……
黃包車又把我們拉到縣黨部。這是個石庫門房子。一跨進客堂門,迎面就設著一帶櫃檯,櫃檯上物資堆積如山,木耳,粉絲,筍乾,年糕,各自成為一個小丘。這小城,沉浸在那黃色的陽光里,孜孜地「居家過日子,」連政府到了這地方都只夠忙著致力於「過日子」了,彷彿第一要緊是支撐這一份門戶。一個小販挑著一擔豆付走進門來,大概是每天送來的。便有一個黨部職員迎上前去,揭開抹布,露出那精巧的鑲荷葉邊的豆付,和小販爭多論少,雙眉緊鎖拿出一隻小秤來秤。
櫃檯裡面便是食堂,這房間很大。這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點起了一盞汽油燈,影影綽綽照著東一張西一張許多朱漆圓桌面。牆壁上交叉地掛著黨國旗,正中掛著總理遺像。那國旗是用大幅的手工紙糊的。將將就就,「青天白日滿地紅」的青色用紫來代替,大紅也改用玫瑰紅。燈光之下,嬌艷異常,可是就像有一種善打小算盤的主婦的省錢的辦法,有時候想入非非,使男人哭笑不得。
明天就是元宵節。今天晚上街上有舞獅子的,恰巧就在我們樓窗底下,我們伏在窗台上,看得非常清楚。……那流麗的舞,看著使人覺得連自己也七竅玲瓏起來,連耳朵都會動了。……是中國人全民族的夢。唐宋的時候,外番進貢獅子,裝在檻車裡送到京城裡來,一路上先讓百姓們瞻仰到了,於是百姓們給自己製造了更可喜的獅子,更合理想的,每年新春在民間玩球跳舞給他們看,一直到如今。仍舊是五彩輝煌的夢,舊夢重溫,往事如潮,街上也圍上了一圈人,默默地看著。在那凄清的寒夜裡,偶爾有歡呼的聲音,也像是從遠處飄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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