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灘黑道傳說77

「男兒由來輕七尺,好漢最怕病來磨」,隨著十里洋場上海灘的夕陽西下,遍地血光,杜月笙被接二連三的大病磨得壯志消沉,彷徨畏怯,他極力想活下去,但是,他卻已失去對於自己生命力的信心,這一位畢生艱辛奮鬥,用亦手空拳打出一片花花世界的一代豪強,當他九死一生活過來時,竟會長期熱中於求巫問卜,參詳命理,借命相專家的語言來求得自己心理上的安定與慰藉。  從此,杜公館常常出入的,又多了一批或則道貌岸然,或則仙風道骨的星命專家、江湖術士。他們有的是新友介紹,有的是自家慕名求教,一時旅港名相士紫虛上人、袁樹珊、李栩庵,還有什麼趙神仙、一成仙等等,竟日被延請為杜公館座上客,為杜月笙細推流年,觀察氣色。當然,杜月笙要算命看相,應邀者必定是命理泰斗,神仙鐵口,每位都有其特別靈驗的事例、膾炙人口的傳奇。譬如最為杜月笙信服的袁樹珊,以君平之術享譽海內外,曆數十年而不衰,他和另一位測字靈驗、百發百中的李栩庵,都異口同聲,推算杜月笙至少還有10年大運,要活到73歲,然後「福壽全歸」。而這些安慰安慰病人的門面話,杜月笙起先居然也深信不疑。  在開始之時,杜月笙的妻子、兒女、至親好友,一概認為杜月笙熱衷算命看相,遍請名家,無非是求個心理上的安慰,使自己在固疾纏身之餘得到一份新的希望而已。殊不知,杜月笙「算命看相」積久成迷,迷到後來居然會影響到他的生命力,這一點,連杜月笙自己也都是始料所未及的。  袁樹珊和李栩庵推算杜月笙還有10年大運,這是否慰藉病人的違心之言不得而知。卻是來得最勤,走動得最多的一位趙神仙,卻有事實證明,他已算定了杜月笙的死期,而在杜月笙的面前故意諱其實。  趙神仙算命看相另有一功,他是旅美華僑,對於國文不甚了了,一口生硬的國語也是回到香港、重慶以後才學的。據說他是因為偶遇一位喇嘛僧,於是皈依佛家的密宗,專以持咒結印為修行要法,善覘候,可以望雲氣而知徵兆,有一對千里眼,看得到千里以外的事物,杜月笙和他相識已久,曾經親眼目睹他的種種奇術。抗戰時期杜月笙避難香港時,便有一些杜月笙的朋友請教過趙神仙,告訴他上海家中所在的街道名稱和門牌號碼,看趙神仙望空凝視片刻,然後便說出這位朋友的家中情景,種種現象一一對實,這使求教者無不脫口驚呼,欽服他千里眼術的靈異。  杜月笙的一位好朋友,是1927年「清共」之時曾經和他並肩作戰的祝紹周,抗戰中期任職川、陝、鄂邊區警備副總司令,坐鎮漢中,杜月笙西北行中曾接受過他的隆重軍禮歡迎,後來祝紹周赴重慶述職,杜月笙邀他在交通銀行下榻,趙神仙偶然到訪,一眼瞥見祝紹周的頭頂上官星正旺,當時便恭賀他不日升遷,不久祝紹周果然提任陝西省主席,這一幕也曾是杜月笙親眼目睹的。  趙神仙在香港為杜月笙望氣,也說是杜月笙的固疾短時期內並無大礙,可是不久趙神仙便去了澳門,他從澳門寫一封信給杜月笙也很熟的朋友,信中說是他實際上已經見到杜月笙的魂魄逸出體外,在距地尺多的半空中飄飄蕩蕩,這便是三魂悠悠、七魄無依的險象,因此他斷定杜月笙命已不久,趙神仙並且說明杜月笙除非渡過1951年的7月13、15、和18日那三道險關,否則必死無疑。其結果是杜月笙只過了陰曆7月13那一道關口,他死在這一年7月14日。  還有一位不幸而言中杜月笙死期的,是善觀天文星象的「星家」吳師青,杜月笙不曾直接求教過他,倒是杜月素所崇仰的唐天如,慕吳師青之名把他請到堅尼地杜公館,請吳師青為杜月笙推算,當時吳師青唯唯諾諾,支吾以應辭出以後卻悄聲地告訴唐天如說:「陰曆7月15日的這個關口,杜先生很難逃得過。」  總而言之,常常出入杜門的命相專家、神仙鐵口,當著杜月笙的面,要麼欣然算出他還有大運可走,或則病勢無礙,要麼就吞吞吐吐,囁囁嚅嚅,從沒有任何人知道杜月笙「君子問禍不問福」的「雅量」,沒有一個人對他坦然無隱,直言相告的。  杜月笙的家人親友也認為杜月笙真正得到了安慰,「算命看相」的已發揮了心理治療、精神鼓舞的作用,他們的功勞似乎要比「起死回生」的中西名醫更高。然而,偏有一日,杜月笙當著眾人語音蒼涼地說出了一段30年前的往事,使聽到的家人、親友過後一想,情不自禁地為之悚然,心情又開始沉重起來。  杜月笙強顏歡笑地跟家人親友說故事,他說大概是在1921年左右,他不曾出道,還是黃金榮左右的一位小兄弟,有一天,他陪老闆逛城隍廟,走到九曲橋畔,遇見一個和尚,一把拖牢了黃金榮,硬要給他算一個命。黃金榮無可奈何,報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和尚便給他細推流年,說以往之事,道今日之境遇,居然談言微中,泰半不爽,然後和尚又說黃金榮來日如何前途遠大,如何名利雙收,如何成為名噪天下的風雲人物,又如何在花甲之年急流勇退,安富尊榮,壽登期頤而善終,一番恭維把黃老闆喜得騷耳撓腮,樂不可支,掏一塊銀洋,塞在和尚手裡便就離去。  殊不知那位和尚志不在此,收好了銀洋偏又一把拉住杜月笙,他眉開眼笑,阿諛討好地說: 「慢慢交,慢慢交,你這位小阿哥,我看你顧盼自如,神完氣足,眼看著就有大運來到,一步登天。這位老闆,」 他伸手一指黃金榮,又道:「運道固然好,但是你將來的好處還要勝過這位老闆不知多少倍。來來來,快把你的八字報給我聽,讓我來為你細推流年,說得不準,我不要你一文錢。」  當時,杜月笙聽他把這一段話講完,歡喜固然歡喜,但是他起了警覺,心想自已是小夥計,老闆終歸是老闆,命再好,也不能好過老闆幾倍去。靠牢黃老闆吃飯時期的杜月笙,早已將老闆的性格為人如何,膽量深淺幾許,摸了個一明二白,清清楚楚,因此,他不等黃老闆怫然變色,立刻便故作怒容,虛聲恫嚇,伸手一指算命和尚的鼻子,開口便罵: 「觸那!儂阿是瞎脫了眼烏珠,儂曉得我老闆是啥人?敢拿我來跟老闆相比?」  黃金榮於是面有喜色,頗為滿意,邁著八字步挺胸疊肚而去,杜月笙則亦步亦趨,貌至恭馴,卻是隔了一夜,他心癢難搔,獨自一人上一趟城隍廟,找到那位算命和尚,滿臉陪笑,向他解釋昨日不得不出於一罵的道理,果然獲得算命和尚的理解,他於是定下心來為杜月笙細細參詳。杜月笙在30年後猶仍感嘆地說:「可惜我往後再也尋不著這位法師了,憑良心講,他算命算得真准,推斷我往後的事,竟是沒有一件不靈驗的。」   杜月笙為什麼要突如其來地提起這件往事,而且言下不勝其感慨?莫非是他聽到命相專家的「美言」太多,驟然想到了「君子報喜不報憂」的道理。如果真是如此,那這對於他的心理健康極可能便會一變鼓舞而為打擊。所以家人親友聽他說了這個故事以後,反倒是憂心忡忡,疑懼不已。   答案一直到杜月笙死後方始揭曉,果不其然,杜月笙對於諸多命相專家的當面奉承,飾詞寬慰漸漸地起了懷疑。杜月笙辭離人間,家人為他清理遺物時,找到了一紙命書,攤開—看,那紙命書上寫了那麼兩句:  「64歲在辛卯,天克地衝絕難渡過。」   再一細看,命書上印好有「六月息館主」字樣,館址則在台灣台北館前街。當時杜月笙的諸親好友業已有所悟,杜月笙算命看相著了迷,同時他畢竟也算是夙有慧根的人,迷到了相當的程度,便曉得當面求教一定問不出真話,於是,他開好時辰八字請那位遠在台灣的「六月息主人」覆函批命,「六月息主人」乃將杜月笙的最近命運據實批來,杜月笙還惟恐親友、家人傷心難受,便把命書藏在貼肉的衣袋。   杜月笙的長子杜維藩追憶這一段經過,他眼圈已紅不勝嗟嘆,而和杜維藩持同樣論調的杜門中人大有人在,大家都認為杜月笙在邁向他人生最後的旅程時,由於經年累月求神問卜,可能走火入魔,因而使他全盤喪失自信,喪失了掙扎求生的力量。據杜維藩沉痛的說,他父親在1950年底,以及1951年初生命意志極其堅強,對於人生猶仍樂觀,「六月息館主」那一紙命書來後,杜月笙便彷彿一心只往死路上走。   餘波尾聲,這位判決杜月笙命運的「六月息館主」究竟是誰呢?直到1952年5月,杜維藩從香港返抵台灣,曾經向王新衡問過「六月息館主」究竟是何人?王新衡說他也不知道,後來,有一天跟程滄波談起這件往事,程滄波卻曉得「六月息館主」姓季,而且是一位「國大」代表。杜維藩前去拜訪他,談起杜月笙的那一紙命書,季「館主」回答八字確由香港寄來,不過八字上沒有寫姓名。他怎想到算的就是杜月笙的命?杜維藩和許多杜門中人驚異「六月息館主」推算流年的靈驗,也曾相繼求教,據說有的確實算得很准,有的也不怎麼靈光。 在杜月笙痛苦磨難、呻吟床第的病中生涯中,他惟一的安慰是孟小冬的盡心侍疾,柔情萬種。孟小冬身懷絕藝,孤苦伶仃,一輩子傲岸於榮瘁之際,受過數不清的打擊,「歷盡滄桑」四字可以說是她的一生的寫照。她自杜月笙60多歲那年進門,長日與茶爐藥罐為伴,何曾有一日分享過杜月笙的富貴榮華,何曾有一刻得過杜月笙的輕憐密愛,因此,杜月笙病越重,便越覺得自己辜負了孟小冬的一片深情。像孟小冬這種卓榮不群的女子,讓她踏進杜公館這麼一個紊亂複雜的環境,長伴一位風中殘燭般的久病老人,對她而言,實在是一件殘酷的事情。  孟小冬陪侍杜月笙到香港後,雖然在杜月笙跟前強顏歡笑,神色自若,然而,即使是朝夕相見,杜月笙都可以看得出她花容憔悴,日漸消瘦,眉宇間常有憂悒之色。孟小冬在香港杜公館是孤寂的,憂悶的,她不能隨波逐流,更不會敷衍應酬,對內對外,一應交際酬酌、家務事項,都是屬於姚玉蘭的職責範圍,孟小冬輪不到也不想挨,看護隨時可有生命危險的丈夫,卻成為落在她肩頭的一副重擔,而這一副擔子,一日24小時,常年累月,沒有一時一刻可以卸得下來。大家庭,兩房太太合住一座屋頂下,姚玉蘭和孟小冬即使情同姐妹,牙齒也有咬著舌頭的時候,杜公館因為男主人病重,彷彿一年四季不露一絲陽光,不聞一陣笑聲,這凄涼黯淡的日子,孟小冬過的更是心不舒,氣不暢。  經常出入杜公館的親戚朋友,常常可以看得到,堅尼地台18號雜亂無章,一片散漫。家裡面往往只有三五個人,一日三餐,也得開上好幾處,除了中午外面廳上開一桌或兩桌招待客人,就常是姚玉蘭在房自己吃餃子,孟小冬沖牛奶下洋點心,也是關起門來吃,病人杜月笙,他那一碗煨面當然要端到床上。其餘少爺、小姐,各有各的卧室,同時也各有各的吃處。杜月笙的那個大房間,由於他病中怕煩,兒子、女兒,平時就沒有和他親近的習慣,於是連那一個房間,也不能成為全家聚晤歡談的集合地。在這種情形之下,把堅尼地18號地大門一關,杜公館便成為了許多各自為政的小單位,湊在一起的大雜院。  當然孟小冬會更寂寞、更孤單,她只有機械般的每日從事「看護」的工作,而她所悉心調理的病人,又是幾乎已經註定了是不可能痊癒的。  杜月笙體會得出孟小冬的心境,了解她的苦悶,因此使他對孟小冬一向具有的「敬愛之情」,一變而為「深心憐惜」,他很小心地不把這種「憐惜之心」形諸顏色,他深知孟小冬「荷盡已無擎雨枚,菊殘猶有傲霜枚』,無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情況之下,她不會皺一下眉,叫一聲苦,然而,假若有人貿然地向她表示同情、憐憫,她反而會怒氣填膺地絕裾而去。  愧於孟小冬給予他的太多,而杜月笙能為孟小冬盡心儘力的地方太少,杜月笙急於爭取補償的機會,在日常的生活中,杜月笙對孟小冬總是那樣禮敬愛慕,忍耐著自已的痛苦,跟她輕聲細氣地說話,聚精會神地交談,平時稱呼也跟著自己的兒女一樣,親親熱熱地喊她「媽咪」。「媽咪」想買什麼,要吃什麼?只要孟小冬略一透露,他便忙不迭地命人快辦,於是在外人看來,有時候幾乎就是杜月笙反轉過來多方面照顧孟小冬。  孟小冬自入杜門,兩年多里對於一切看不慣、聽不得、受不了的事情,向來都以不屑與問的坦蕩襟懷,付之漠然。她從沒有發一句牢騷,出一聲怨言,然而她卻在她53歲生辰前夕,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之下,輕輕地說了一句話。這一句話在事後杜月笙回想便覺得其關係之大,分量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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