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漢語特殊修辭方法(上)
古漢語特殊修辭方法(上)
修辭與寫作第六講
前 言
「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我們的古人非常重視修辭。早在先秦典籍中,就出現了「修辭」一詞。《周易》:「修辭立其誠。」意思是君子要講究語言,修飾文詞,藉以表達自己真誠的思想。學習古漢語修辭的目的,一是為了更好地閱讀文言文,掌握古代漢語;二是為了借鑒古漢語修辭知識,開闊知識視野,提高寫作能力。
古漢語修辭非常講究委婉,不懂委婉,有的句子就沒法理解。《崤之戰》中有一段對話(秦將孟明說):「君之惠,不以纍臣釁鼓,使歸就戮於秦,寡君之以為戮,死且不朽。若從君惠而免之,三年將拜君賜。」這段話的字面意思是:貴國國君寬宏大量,不把我們這些俘虜殺掉,讓我們回到秦國去受死刑,如果我們國君把我們殺死,死了也不會忘記大王的大恩。如果託大王的福赦免了我們,三年後我一定會來拜謝晉軍的恩賜!孟明果真是要在三年以後來拜領晉君的恩賜嗎?不是。所謂「三年將拜君賜」其實是說三年後再來跟晉軍決一死戰。
學習古漢語修辭,還有利於我們掌握現代漢語書面語言中的許多辭彙。漢語書面語言中的辭彙很多都是古代遺留下來的,它們形成之初往往包含了某種修辭手法,如比喻、借代、用典等。城府現在指人的心機,比如說某人城府很深,說一個人胸懷坦白為胸無城府。這個詞是怎麼來的呢?原來它出自《晉書》中寫司馬懿「性深阻如城府」,當時是以「城府」比喻深藏難測的心機,後來逐漸凝固為一個雙音詞。
一、比興
比興是中國詩歌中的一種傳統表現手法,宋代朱熹比較準確地說明了「比、興」作為表現手法的基本特徵,他認為:「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通俗地講,比就是比喻。有的詩是個別地方採用比,而有的則是整個形象都是比,就像後代的詠物詩;「興」就是起興,是藉助其他事物作為詩歌發端,以引起所要歌詠的內容。有的「興」兼有發端與比喻的雙重作用,所以後來「比興」二字常聯用,用以指詩有寄託之意。
「比興」本來包括「比」和「興」兩種修辭手法,但人們談論古典詩歌和民歌時常「比興」連及,當以興為主,兼有比喻的作用。由於「起興」具有引發、聯想等作用,故常置於篇章的開頭。《詩經·衛風·氓》兩章的開頭即用了興的手法:「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漢樂府詩歌《孔雀東南飛》開頭用「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起興,用具體的形象來渲染氣氛,激發讀者想像,創造出纏綿悱惻的情調,又能引起下文的故事,起到統攝全片的作用。非詩歌作品也有用比興手法的,如《陋室銘》開頭:「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為什麼要從山、水、仙、龍寫起呢?這是不是偏離了文章的主旨呢?本文開頭四句既是「比」,又是「興」,言山水引出陋室,言仙、龍引出德馨,言名、靈暗喻陋室不陋。
現代詩歌或歌詞中,由眼前所見的景或物唱起,引出想要抒發的感情或所要歌詠的事物,起營造氛圍,烘托主人公心情等作用。如:「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從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雙雙把家還。」(黃梅戲《天仙配》)於文華、尹相傑原唱的流行歌曲:「天不下雨天不颳風天上有太陽,妹不開口妹不說話妹心怎麼想。走了太陽來了月亮又是晚上,哥哥什麼日子才能闖進你的夢鄉。」這都是運用比興手法。
二、互文
互文也叫「互文見義」(古人解釋是「參互成文,合而見義」),形式上是分開說,理解起來要合起來。其特點是上下文義互相呼應,互相補充。通俗的說法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古代詩歌和散文中都經常見到互文手法。
(1)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王昌齡《出塞》)「秦」與「漢」互文,「秦」包含了「漢」,「漢」包含了「秦」,意為「秦漢時的明月秦漢時的關」。
(2)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白居易《琵琶行》)。這一句中的「下馬」跟「在船」是互文,意思是主人和客人都下了馬到了船上,如果理解為下馬的只是主人,在船上的只是客人,那就無法正確理解這裡的意思了。
(3)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木蘭詩》)按字面解釋是:「將軍經歷了千百次殘酷的戰鬥死去了,壯士從軍十年勝利歸來。」這就會使人產生疑惑,怎麼將軍都死了,壯士都活著回來了呢?其實「將軍」和「壯士」,「百戰死」和「十年歸」在這裡都是「互文」,所以正確的意思是:將軍和壯士從軍十年,經歷了千百次殘酷的戰鬥,有的死了,有的勝利歸來。概述了戰事的頻繁,戰鬥的激烈,服役時間之漫長。
(4)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岳陽樓記》)字面意思是:不因為外物而高興,不因為自己而悲傷。就大錯特錯。這裡范仲淹是說:不因為外物的好壞和自己的得失而高興或悲傷。
(5)朝歌夜弦,為秦宮人。(杜牧《阿房宮賦》)字面意思是:早晨唱歌,晚上彈琴,都做了秦廷的宮女。實際應為:從早到晚,吹彈歌唱……
(6)強國請服,弱國入朝。(賈誼《過秦論》)實際意思是:無論強國弱國都前來朝拜,請求降服。
(7)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劉禹錫《捕蛇者說》)正確翻譯是:說說笑笑、來來往往的都是有學問的人,而沒有學識淺薄的人。
三、委婉
不把要表述的意思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而是有意識地把話說得隱晦曲折、拐彎抹角,顯得謙虛,客氣,得體,這就是委婉。古書中常見的委婉手法包括使用謙敬、忌諱和迂迴等方式。
(1)建中貞元間,余就食江南。(韓愈《歐陽生哀辭》)「就食」等於說混飯吃,實際是說作者在江南為官。這是一種謙虛的說法。
(2)臣有息女,願為季箕帚妾。(《史記·高祖本紀》)「息女」,親生女兒。「季」,漢高祖劉邦的字。箕帚妾,意為拿著箕畚和掃帚打掃衛生的婢女,這是呂公把女兒許嫁給劉邦的客套話。
(3)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於吳。(《赤壁之戰》)會獵在這裡是會戰、交戰的委婉的說法。
(4)臣以險釁,夙遭閔凶。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李密《陳情表》)譯文:我因命運不好,小時候遭遇到了不幸。剛出生六個月,慈愛的父親就不幸去世。過了四年,舅父逼母親改嫁。在封建時代,改嫁被視為失節,是很不光彩的事情,所以李密用「舅奪母志」這樣一種委婉的說法將母親改嫁掩飾過去。
(5)後期年,齊王謂孟嘗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為臣。」(《戰國策·馮媛客孟嘗君》)齊王看到孟嘗君威望高,勢力大,恐怕將危及自己的統治,所以想不再任用他,但卻礙於情面,於是說了一句:「不敢以先王之臣為臣。」其言外之意就是我不想用你了的意思。
(6)(燭之武)見秦伯曰:「秦晉圍鄭,鄭既知亡矣。若亡鄭而有益於君,敢以煩執事。」(《燭之武退秦師》)燭之武去見秦伯說:「秦晉合圍鄭國,鄭國已知要滅亡了。如果滅亡鄭國而有益於秦君,那麼麻煩執事來攻打吧。」實際意思是打鄭國對你們秦國是沒有好處的,這裡拐個彎說出來。「執事」本指秦伯下屬官吏,燭之武不敢直指秦伯,所以用「執事」來替代。
(7)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於桓靈也。(《出師表》)諸葛亮不能直言蜀漢後主劉禪親小人的弊病,只能用後漢桓、靈兩帝的史實曲折地加以諷喻,暗示劉禪必須吸取前代帝王的反面教訓,疏遠小人,親近賢臣,才能成就千秋大業。
(8)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師說》)「吾未見其明也」是說我看不出他有什麼明智的地方,實際是批評士大夫之族這樣做(「小學而大遺」)很不明智,很糊塗。
古人提出批評意見,經常使用委婉的方法。如:蹇叔曰:「勞師以襲遠,非所聞也。(《崤之戰》)對話中說:使軍隊疲勞去襲擊遠方的國家,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其實是蹇叔不贊成這樣做。然而並不直接表明自己的態度,而是用 「非 所聞也」來婉轉地表達。例(4)要說的是「我」不同意你的觀點,然而卻用「則非某之所敢知」來委婉地回答。「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王安石《答司馬諫議書》)同樣也是委婉的批評。
四、對仗
對仗現在稱對偶,不過古代詩賦中的對仗要嚴格得多。不但出句與對句字數相等,結構相同,而且相同位置上的詞語必須詞性相同,意義相似、相反或相關,還要講究平仄。
對仗的種類很多。主要有:
(一)工對。工對也叫嚴對。工對要求工整嚴謹。不僅同類詞語相對(即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等),而且小類也要對,類別越小則對仗越工。名詞分為若干小類,如天文、地理、植物、宮室等,要各自相對。有些特殊的小類如顏色詞、數目字、專名詞等相對,尤見工整。有些特殊語音的詞語(如疊音詞、連綿詞)相對屬於工對。
杜甫《秋興八首》(其一)中間兩聯對仗非常工整:「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杜甫《登高》八句皆對。前人說它「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不僅上下兩句對,而且還有句中自對,如上句「風急」對「天高」,「渚清」對「沙白」。其中有疊音詞對疊音詞(「蕭蕭」對「滾滾」),聯綿詞對聯綿詞(「艱難」對「潦倒」),數量詞對數量詞(「百年」對「萬里」),顏色詞對顏色詞(「清」借「青」字與「白」對,謂之借對)。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二)寬對。「寬對」是與「工對」相對的概念。詞性相同,但不同類別的詞語相對,便是寬對。更寬一點,就是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形容詞對形容詞等,這是最普通的情況。又更寬一點,那就是半對半不對了。杜甫的五律《月夜》中的頷聯「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毛澤東《七律·和柳亞子先生》中的頷聯「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就是半對半不對。為達到特殊的聯意、內容的相對統一性,可在詞性方面放寬,如形容詞對動詞,副詞對助詞等。岳飛墓闕楹聯:「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青山」對「白骨」,名詞對名詞,但小類不同類,應屬寬對。
寬對還涉及到平仄放寬,這就是人們常用的口訣: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
(三)借對。一個詞有兩個意義,詩人在詩中用的是甲義,但是同時借用它的乙義來與另一詞相為對仗,這叫借對。也叫假對。如杜甫《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古代八尺為尋,兩尋為常,所以借來對數量詞「幾度」。毛澤東《七律·到韶山》:「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犧牲」是動詞,「日月」是名詞,本不能相對,但「犧牲」還有另一意義:古代把作為祭品的牲畜稱為「犧牲」(「犧牲玉帛,弗敢加也」)。這樣,「犧牲」作為名詞,就可以對「日月」了。有時候不是借意義,而是借聲音。借音多見於顏色對,例如借「籃」為「藍」,借「皇」為「黃」,借「滄」為「蒼」,借「珠」為「朱」,借「清」為「青」等。剛才說的「渚清沙白」中,「渚清」對「沙白」(當句對),「清」對「白」就是借對。李商隱《錦瑟》:「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以「滄」對「藍」。又:殘春紅葯在,終日子規啼。「紅」對「子」(紫)。
(四)流水對,也叫串對。對仗一般是平行的兩句話,在形式上是並列結構。但是,也有一種對仗是一句話分成兩句話說,兩句話是一個整體,從結構上是並列關係,從語法上卻是承接、轉折、因果、假設等關係,或僅是一單句。這叫流水對。如白居易《古原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此為承接關係。陸遊《游山西村》:「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為轉折關係。王之渙《登鸛雀樓》「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此為假設關係。駱賓王《在獄詠蟬》:「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此為一單句。流水對在律詩對聯中最受人欣賞,藝術性較高,是比較不容易弄出來的一種對子。一首詩裡面有了一聯的流水對,就顯得靈動了許多。
(5)扇對。以兩句對兩句的對仗,稱為扇面對,簡稱扇對,也叫隔句對。扇對在詩里不常見,但在詞裡面,尤其長調中卻是常見的。如毛澤東詞《沁園春·長沙》:「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古代駢體文也常用扇面對。《滕王閣序》:「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十旬休假,勝友如雲;千里逢迎,高朋滿座。」
(6)當句對,就是在同一句中的詞語自成對仗,同時又與另一句成對。例如剛才講的杜甫《登高》的首聯:「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毛澤東《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的頷聯「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其中「虎踞」與「龍盤」,「天翻」與「地覆」分別對仗,同時兩句又構成對仗。王勃《滕王閣序》如: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彌津,青雀黃龍之舳。
五、割裂
所謂割裂,是把古書中的一句話或一個片語分割開來,用其中的一部分代替另一部分。實際上割裂也是一種借代,不過是一種特殊的借代。《尚書》中有一句:「惟孝友於兄弟」,意思是只有孝順父母的人才會對兄弟友愛。後人從這句話中截取「友於」二字來表示後一部分的「兄弟」。唐白居易《東南行一百韻》:「萬里拋朋侶,三年隔友於。」其實,人們最熟悉的莫過於《論語·為政》里的一段話:「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後人遂以「而立」表示三十歲,「不惑」表示四十歲,「知命」表示五十歲,「耳順」表示六十歲。其實,這幾個詞語的本意和人之歲數無關。
韓愈《祭十二郎文》中說:「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所怙」字面上是「所依靠的(人)」,而實際上是指父親。語本《詩經·小雅·蓼莪》:「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後人就摘取「怙」代父,摘取「恃」代母。《聊齋志異·雲棲》:「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失,暫寄此耳。」「怙恃俱失」就是說「父母雙亡」。
由於任意分割,隨意組合,東拼西湊,斷章取義,這就嚴重損害了語言的純潔和完整。因此,割裂不能算是一種積極的修辭手段,在今天是不足為訓的。但我們了解這種修辭方式,對於閱讀古籍,還是有一定好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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