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之後,誰在寫詞?
劉昊霖與唐映楓,兩人合作的《兒時》傳唱度很高。
唐映楓在知乎上的自我介紹是:「自幼習武。咬肌發達。喜歡吃土豆。虛榮且振作。不是文人。」朋友則評價他保持著一種「孤傲又克制的浪漫」。作為詞人,他說自己一直在成長,「保持對世界的懷疑,我還可以寫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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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映楓是真名。陳鴻宇過耳的第一反應卻是「這筆名起得真不錯」。
2015年,陳鴻宇在北京成立眾樂紀工作室,隨後為一首無名曲在網上征詞。陸續收了152個作品,其中一個作品擊中了他:「雨後有車駛來/駛過暮色蒼白/舊鐵皮往南開/戀人已不在。」
看著歌詞,陳鴻宇腦子裡惡作劇般閃過《寂靜嶺》中薄霧虛空的場景。他覺得寫得不錯,便打電話給這個名喚「唐映楓」的作者。兩人一番尬聊,確認了「唐映楓」並不是筆名。
陳鴻宇在音樂節現場。
彼時唐映楓恰逢旅途中,接到電話愣了半天才回過神,然後應了陳鴻宇「就這感覺,再寫一段」的請求。耳機里,深山樂隊的《松林賦》灌進唐映楓的腦子,「暮色纏綿/聊思此生/希冀尚遠」。唐映楓得了靈感,寫下這段歌詞:「青春又醉倒在/籍籍無名的懷/靠嬉笑來虛度/聚散得慷慨。」
前後兩段都很得陳鴻宇之心,於是「無條件收貨」,兩人順手琢磨歌名:叫《無名》太隨意,叫《暮遠》又太各色,最後陳鴻宇在唐映楓迅速羅列的數個新名字中,一眼認定了《理想三旬》。
這首後來火得難以形容的民謠,借著陳鴻宇的曲與歌唱,以及唐映楓大概花20分鐘寫成的「隨筆」詞誕生了。陳鴻宇的沉厚嗓音疊著唐映楓詩般的詞,讓《理想三旬》從網易雲音樂31萬條評論的字裡行間飛往高處。兩人因此同時從小眾圈子走出,如同一首歌的曲與詞,互為補充,相互成就。
《理想三旬》是《濃煙下的詩歌電台》專輯中的歌一首。/ 專輯封面
「旋律和詞作,必須一致而精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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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歌之所以深具魅力,大都來自詞曲兩種藝術形式的高度交融、相互映襯。唐映楓理解的詞曲關係,是一種「信息的相互補充」。
唐映楓與林夕等詞人的習慣一樣,常是「先有曲,後有詞」。林夕對此的比喻是「填詞是光緒,作曲是太后,光緒一般受到太后限制……旋律起碼要聽30到50次」。唐映楓認為主題和風格應該從曲來延伸:「音樂畢竟是以旋律為主,我很難接受在一個對要做的東西一無所知的前提下去寫詞。
」聽完曲子,唐映楓先做情緒和基調的判斷,然後以文字適配:「曲抒情,我就白描、寫景、敘事;曲平白淺淡,我就抒情。旋律和詞作情感的起承轉合,必須一致而精準。」
陳鴻宇的《船子》是為數不多的例外。這首歌本是唐映楓寫給劉昊霖的一首電子氛圍的快歌,後來感覺不搭,便擱置了;陳鴻宇譜了旋律,卻因為歌曲不符合《濃煙下的詩歌電台》專輯的主題,又被擱置了;後來《民謠地圖》項目里又提了《船子》,但唐映楓的初衷是寫給海邊長大的劉昊霖,而不是生於草原的內蒙古人陳鴻宇。
最後吉他手孫鵬通過編曲改變了歌曲氣質,營造出童趣十足的氛圍感,弱化了原有詞里「大海」的氛圍,唐映楓驚喜地發現這首歌詞另外的可能性。
劉昊霖(左)與唐映楓(右)
「不見海岸線/日出雲上/浪濕鞋背/揚帆起航/打撈斷章/風暴里吟唱/出走時青年/燈塔腫脹/歸期九月/故土已老/琴枕斷裂/而汽笛清響」的句子,恰好變成一種對未知的憧憬和想像,讓「原先無趣的白描忽然多了另一層釋義的空間」。
「撲面而來的畫面感從原先寫詞時腦海中臆想的港口,變成了兩個孩童坐在倒轉的大木桌上,一個手扶著桌腿充當舵手,另一個用木棍划動泥土的場景。琴聲里,似乎可以聽到風聲與窸窸窣窣的蟲鳴。兩個小孩身披枕套被單踏上征程。」唐映楓自覺這是一次「概念後行」的成功,也是創作中「美妙而未知的不可控」,讓《船子》這首歌擁有了別樣的魅力。
技術上,唐映楓幾乎不會遇到什麼阻滯,無論是合作者給的「半命題作文」,還是從無到有的寫作。在寫詞時他並不需要太考慮韻腳,因為韻腳「已經成為我無意識技巧中的一部分」。從詞曲合仄的目標出發,最重要的是掌握旋律的節奏與結構,體味其中的情感起伏。至於詞用了全韻、自由韻還是轉韻,大都是寫完後才意識到的。
因為一系列民謠作品的成功,陳鴻宇和唐映楓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是被一同提起的,因此很多人不理解唐映楓不與陳鴻宇繼續綁定的想法。
周杰倫與方文山,是典型的相互成就的例子。
通常的觀點是,固定詞曲組合更能讓作品風格和品質趨於穩定,比如方文山之於周杰倫,姚若龍之於陳小霞,林夕之於雷頌德,十三郎之於張宇。
但唐映楓並不熱衷於此,他認為一首歌的成功是「許多混沌因素的組合」,過度依賴與譜曲者的合作關係是危險的:「捆綁意味著標籤化。我不排斥標籤,這是這個時代識別一個人的方式,但我警惕長期困於某種既定狀態下的消磨,那會讓我對我現在所做的事情喪失興緻,這很可怕。」
於是他轉而與劉昊霖合作,寫下了《兒時》。
「大白兔和大風車,我要寫進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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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是唐映楓迄今為止最滿意的作品之一,無論藝術品質還是大眾認可度都很高。這首歌成就了劉昊霖,汪峰在《歌手》中曾翻唱《兒時》,好評如潮。
歌曲《兒時》
唐映楓謙稱「寫詞數年得30多首,滿意者寥寥」,但《兒時》達到了他的要求:「整體的創作過程和最後的完成度,都是我能想到的做音樂的最好狀態。我覺得自己只要一年能出一首這樣的作品,就不至於覺得做音樂這件事沒意義。」
《兒時》用詞直白,幾乎沒有抒情字眼,通篇白描,再現了80後、90後的童年時光。這首歌的靈感來源,是唐映楓與劉昊霖某日同去京城某舊物市場閑逛,擺弄許多老玩物後有感而發,遂寫下這首回望童年的佳作。
不同時代、地域和性格,有不同的痴迷與回憶。羅大佑寫過膾炙人口的《童年》,但他歌詞中出現的「福利社」「諸葛四郎」只屬於台灣地區的60後、70後,而唐映楓認為「大白兔」「大風車」才是大陸80後、90後的專屬記憶,因此有了「我們就一天天長大/甜夢中大白兔黏牙」的句子。
羅大佑創作的《童年》膾炙人口,但與我們的童年記憶尚有距離。
又如寫年少情愫,羅大佑是「隔壁班的那個女孩/怎麼還沒經過我的窗前」,唐映楓是「曾以為自己多偉大/寫了詩不敢遞給她」「白襯衫黃昏木吉他/年少不經事的臉頰」;寫鄉間玩樂,羅大佑是「水彩蠟筆和萬花筒/畫不出天邊那一條彩虹」,唐映楓是「鐵道旁赤腳追晚霞/玻璃珠鐵盒英雄卡/玩皮筋迷藏石橋下/姥姥又納鞋坐院壩」;寫上學,羅大佑是「操場邊的鞦韆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唐映楓是「蟬鳴中悶完了暑假/新學年又要剪頭髮」。
與前輩輕鬆自然的筆觸相比,唐映楓這份詞顯得更規整內斂。但他本人並非全然規矩,比如他在知乎上的自我介紹:「自幼習武。咬肌發達。喜歡吃土豆。虛榮且振作。不是文人。」朋友評價唐映楓保持著一種「孤傲又克制的浪漫」,既有他無法複製的氣質,也有這個時代青年的共性。
唐映楓熱衷於分享他的生活美學與欣賞品位,不斷安利自己喜歡的電影、音樂給身邊的夥伴,希望朋友們也與他一般,「喜歡長鏡頭,喜歡靜止畫面中那一點細微的動態,喜歡克制的情緒張力」。
著名詞作者黃霑被奉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
詞能表達詞人的經歷與性格,亦能幫作曲者和歌手重塑個性。和吉克雋逸飆搖滾嗓、愛折騰編曲又風格不定的劉昊霖,在與唐映楓長久的相處中,慢慢變成現在文藝清新的模樣,無論是歌,還是人。
填詞人在眼下這個時代,仍然如邊緣人般存在,許多作詞人甚至都不認為自己屬於音樂圈。唐映楓的印象中,華語音樂是最在意歌詞的,但詞人在整體環境中的生存空間並不大,這是一種值得思考的錯位。
「聽眾是被自己打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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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長短句既是詞的代稱(宋),也曾為詩的一種體式(唐)。唐映楓便常稱自己的詞為「長短句」,如新詩般跳脫,想像豐富,深蘊哲思。他喜歡杜甫和李商隱的詩,也喜歡小林一茶和松尾芭蕉的俳句,最近則常讀托馬斯·特蘭斯特勒默和瘂弦。
唐映楓有傳統作家的成熟感。如今90後都開始習慣被更年輕的粉絲稱為「叔」。陳鴻宇少年臉配中年嗓,被尊為「陳叔」;唐映楓少年臉外加一副性冷淡的樣子,除了被喊「唐魔」,也因為詞生僻高冷被叫作「唐叔」。
代鑫、唐映楓、陳鴻宇討論音樂。
唐映楓坦稱自己最初「詞重於曲」,「要不然也不會被人發現」。許多作品如《我紛揚的世間》《途中》《星空鐵皮曲》《雀枝》等,詞曲、歌唱都由他包攬。捨去曲調,他的早期歌詞與現代詩無異:「你要愛荒野上的風聲/勝過愛貧窮和思考/暮冬時烤雪遲夏寫長信/早春不過一棵樹」(《途中》)。
他堅持按自己的想法寫,不考慮傳唱度,甚至沒有明顯的副歌,以詞為主導,形似純文學作品。「不再訝異/那些夜航、情人及島嶼/野火一季/荒了玫瑰、酒瓶與自己/昨夜你對我說/偏愛飲醉與朝夕/這是荒唐之一/歸蒼白的自留地」(《我紛揚的世間》),筆觸自我而跳脫,因為這些作品「詞給的信息和空間幾乎滿了,曲成了一個載體和必要的補充」。
除了獨立音樂人,名氣漸大的唐映楓也接成名歌手和偶像的邀約。接過易烊千璽,寫了《你說》;接過鳳凰傳奇,寫了《鄉關何處是》——這首歌后來準備上春晚,節目組說原詞太深,改來改去還是不行,後來便放棄了。唐映楓覺得無所謂,他自認不是一個「特地去抓機會的人」。另外,他也認為並不是所有歌者和節目都能適應文氣的表達。
唐映楓的工作室一角。
敘事是唐映楓最鍾愛的填詞形式,這與他早期飄渺而自我的風格完全不同。除了大量成功的抒情詞,他也為陳鴻宇寫了紀實的《還鄉去》:「青松排兩旁/中稻與泥塘/垂釣倆三竿/不遠是工房/早起有濃湯/霧水是清涼/二月喜色來/爆竹啊禁放」,詞里無一寫鄉,但字字是鮮活的鄉景。
自《兒時》開始,唐映楓又為劉昊霖寫了《縫紉機》《北區樓四》等敘事佳作。2018年,唐映楓與獨立音樂人伏儀合作了一張專輯,其中的《騎自行車的人》亦循此道。每一篇詞都自帶紀錄片的鏡頭感,只需要一些素淡的白描,便勾起許多人的情愫:「挎著鈴鐺的小車有些舊/他招招手來/抱我上后座/像船起航。」
伏儀在歌曲下留言:沒有生僻詞字,沒有人生哲理,沒有跌宕起伏,素得像張黑白照片,但卻不失溫暖。
唐映楓白描敘事的作詞法、從質樸見雅緻的氣質,來源於新加坡音樂人梁文福。梁文福是新加坡民謠代表人物,其作品《歷史考試前夕》《老張的三個女兒》《細水長流》對唐映楓影響很深,比如《歷史考試前夕》里的「西施不浣紗/昭君不和番/現代的古典美人做何打算/如果劉備哭不出諸葛亮/會不會鬧出一陣劇本荒」。
唐映楓作詞前要熟悉旋律。
如今唐映楓無論言談還是生活,依然保持敘事時克制甚至有些冷淡的風格。他在《濃煙下的詩歌電台》專輯合集中引用了李皖的話——「傾訴獲得升華,說話變成了歌」,唐映楓認為,自己的作品很少去用強烈的情緒引導聽眾,「他們確實是被自己打動了」。
關於自我重複的問題,唐映楓認為這幾乎是必然的。雖然他最愛「不預謀的、忽然而至的句子」,但找上門來的合作幾乎只指向一種風格,就是他賴以成名的風格。
但他並不擔心自己會從此枯竭。
「重複表達並不可怕,需要警惕的是只會重複表達。而這是我並不擔心的部分,人生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的見解和表達方式。我一直在成長,所以眼下需要做的只是忠實記錄現在的我就好。保持對世界的懷疑,我還可以寫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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