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慧能的不立文字和不拘一說

六祖慧能的禪法思想雖然也有種種佛典依據,但他從現實之人的解脫出發,更注重會通佛性與般若,真心與人心,從而在實相與自性合一的基礎上,把解脫之源指向了人們當下不起任何執著的無念之自心。慧能之所以能實現禪學理論上的新突破,對傳統佛教作出革新,很重要的就在於他能夠通過「不立文字」而實現「不拘一說」,從而使各種理論都「為我所用」。

按照禪門的解釋,「不立文字」的主要含義是指以心傳心。當年釋迦牟尼在靈山法會上,以「拈花微笑」的方式,將「正法眼藏,涅 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傳授給大弟子摩訶迦葉,這被認為是禪宗「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開始。

從歷史上看,打出「傳佛心印」的「教外別傳」之旗號,是從東山法門開始的。而正式標榜「不立文字」,則是慧能南宗的特色。慧能本人雖然並沒有明確說過「不立文字」,但慧能的禪學思想和禪法要求確實都充分體現出了「不立文字」的基本精神。

慧能的不立文字,主要是不執著文字,而並不像有些人所渲染的那樣是完全不要文字。慧能曾認為,「三世諸佛,十二部經,亦在人性中,本自具有」,而自性起般若觀照是「不假文字」的,只要識心見性,去除執心,就能覺悟成佛。因而在慧能看來,讀不讀經並不是最重要的,經典至多只是啟發人們開悟的一種外緣,關鍵還在於每個人的自悟。據此,慧能並不要求信徒執著於一部或幾部經典,而是強調要心悟。即使是讀經,也應該是心轉經文而不能被經文所轉。據禪史記載,有僧名法達,初聽慧能教誨,曾問道:「若然者,但得解義,不勞誦經耶?」慧能答曰:「經有何過,豈障汝念?只為迷悟在人,損益由汝。」然後,就為法達說了「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的著名偈頌。法達領旨後,「亦不輟誦持」。這說明,慧能並不是絕對地排斥經教,他只是強調應該領宗得意,自性覺悟,而不能執著文字,更不能被文字相牽著鼻子走。這實際上也就是老莊玄學的「得意忘言」和佛教的「依義不依語」在禪修中的具體貫徹與發揮。事實上,執著於誦經固然是「有念」,拘泥於「不可誦經」,也是一種執著。按照慧能「出沒即離兩邊」破一切執著的觀點,應該是讀與不讀,皆任心自然,念念無著,便為解脫。關於慧能及其南宗對經教的看法,曹山智炬禪師有一段話很有代表性:「文字性異,法法體空。迷則句句瘡疣,悟則文文般若。苟無取捨,何害圓伊?」

慧能及其南宗之所以破除對文字的執著,既有佛教本身理論上的內在根據,也有佛教發展所面臨的歷史需要。在佛教中,佛法大義一向是不可思、不可議、不可用語言來表達的,因為「至趣無言,言必乖趣」,「故非言所能言也」。但「言雖不能言,然非言無以傳」,要教化眾生,使之了悟佛法大義,又離不開語言教法,因此佛教才為人們留下了上萬卷經書,佛教中也才有「依義不依語的」要求。在禪的修習中,突出的是體悟心證,禪悟的內容或境界更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說似一物即不中」,任何語言文字都只是指月之指,而非月之本身,因而在禪門更強調「不立文字」。但禪師為方便接機,傳授心法,總得通過一定的教法,藉助一定的語言。即使是佛陀當年在拈花微笑之間傳心法於迦葉,不也說了「吾有正法眼藏……付囑摩訶迦葉」等話語嗎?在中國禪宗中,從「不出文記」的早期禪師到「不立文字」的慧能,實際上不也都留下了施化設教的方便法門嗎?入宋以後,不立文字的禪宗更是走上了文字化的道路,出現了大量的語錄、燈錄和對「公案」的拈頌評唱。但禪宗的文字所要表達的是禪意、禪境或禪味,因而即使是文字禪,也往往是藉助詩歌偈頌或其他一些含蓄的語言來「繞路說禪」以體現禪的「不說破」的原則,目的仍然是引導人們去體悟言外之旨或心法。因此,破除對文字的執著,對於禪宗始終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慧能把東山法門的提倡進一步發揚光大,並落實在實際的禪學與禪行之中,應該說是對佛教精神的繼承與發展。

「不立文字」僅是一種手段,融會貫通諸家學說以為我所用,拋棄對外在一切的追求而專註於見性成佛,這才是最後的目的。慧能正是從「不立文字」出發,才超越了各學派、各宗派對佛陀教法的理論闡釋,「不拘一說」地直契佛陀原教旨精神,從而建構出一種更能契合中國人精神需要的新宗教。這也是慧能革新佛教的真精神之所在。

從不立文字、以心傳心到不拘一說、直契真性的內在超越之路的構建雖是由慧能完成,但從歷史上看,它卻是一個艱難的思維方式的轉換過程。這也如同玄學是對經學的揚棄一樣,需要擺脫種種傳統思維方式的羈絆,拋卻語言文字對思想的束縛,超越經典中名相概念的分析,只有在心上走出教條的樊籬,才能真正體悟到理想與現實之矛盾的焦點所在,從而找到超越之路。我們不能把這種揚棄僅視為一些具有創新精神的思想家個人的行為。而應將這些具有代表性的思想家視為一代社會思潮的集中體現。慧能正是在佛教中國化的浪潮中湧現出的最具代表性的思想家之一。慧能從不識一字到佛教的一代宗師, 這本身就是佛教中國化的結果。

從整個中國佛教的發展來看。佛教初傳,就有譯經相伴隨。早期來華的傳教者,也大都有其所宗之經典與所據之理論。到南北朝時,隨著佛教經論的不斷譯出,中國僧人開始傾心於對佛理的探究,經論的講習之風大盛。由於為數眾多的佛教經典並不形成於一時一處,且因教化對象的不同而義理互有出入,再加弘傳經論的僧人各有不同的文化背景,各有專精的經論,因而就逐漸形成了以弘傳某部經論為主的不同學派。在義理紛爭的情況下,開始出現了判釋佛說經教的「判教」。南北朝時就有不同的判教學說,所謂「南三北七」,即指南朝有三種,北朝有七種。隋唐時出現的中國化的佛教各宗派,都有自己獨特的教義、教規、修持方法和傳法世系,同時也有自己的判教說法。例如,天台宗的五時八教,三論宗的二藏三法 輪,華嚴宗的五教十宗,等等。禪宗標榜的「傳佛心印」的「教外別傳」,實際上也是禪宗特有的判教說,他們以此而把自己與其他教派相區別。這樣,中國佛教中就有了宗門與教下之分、教內與教外之別。教內,主要指佛陀以言語相傳授的教法,教外,則專指舍離言語文字、以心傳心的法門。禪宗把依經、律、論等教法而立的各宗統稱為教內之法,而自稱「教外別傳」。慧能禪宗「不立文字」的禪學理論就是建立在「教外別傳」之基礎上的。「教外別傳」的判教說使慧能禪宗得以更好地融合攝取各家學說,為我所用。「教外別傳」的慧能禪宗又自稱「宗門」,以示自己傳的是佛陀之精神,而把其他依佛陀言教立論的宗派稱之為教下各宗。宗、教的區分是對達摩「藉教悟宗」的進一步發揮。

從中國禪的發展來看。早期禪師雖注重參禪修心而並不以講經為意,但大多也是依教而修,與教的關係仍然十分密切。正是基於此,太虛法師曾把達摩宗門禪以前的禪統稱為「依教修心禪」。而菩提達摩東來,以「藉教悟宗」相號召,呼喚體悟佛法言教的真精神,為「不立文字」的慧能南宗禪的出現開拓了道路。達摩根據《楞伽經》不重經教文句而重體悟心證的思想,提倡「宗通」,即心悟,把《楞伽經》所主張的佛法大義應是「遠離言說、文字、妄想」的觀點突出了出來,他的「藉教悟宗」要求借教而不著教,得意而忘言,最終達到心悟。「自達摩以後,師資開道,皆善以方便取證於心,隨所發言,略無系說。……若夫超悟相承者,既得之於心,則無所容聲矣,何言語文字措其間哉。」雖然達摩系的禪法仍要求以經教來印證「心法」,並沒有完全擺脫經教,但畢竟提出了「不隨言教」,因而從東山法門開始,便出現了新的傾向。道信曾根據「百千法門,同歸方寸」而教人「莫讀經」,並提出:「法海雖無量,行之在一言,得意即亡言,一言亦不用。如此了了知,是為得佛意。」弘忍也從心是「十二部經之宗」出發,強調一切言說教法都只是引導眾生「守本真心」的方便法門,並不是「悟宗」的必要條件。此後,弘忍門下的眾多禪系都強調「息其言語,離其經論」,突出心印。例如玄賾系的凈覺認為「至道無言,言即乖至。……證者之自知,不由三乘之所說也」。甚至連神秀系也認為「名數入焉妙本乖,言說出焉真宗隱」。慧能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進一步以「不立文字」為標幟,將「不拘一說」的革新風格突現了出來。慧能本人的主觀條件也促成了這一風格的出現。慧能出身貧苦,「一生已來,不識文字」,沒有受過佛學方面的系統訓練,這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他不可能成為義學之徒,也對他形成重自性自度、妙解頓悟,而「不拘一說」、不重經教師說,自由地解釋發揮經義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慧能由「不立文字」而「不拘一說」,開中國禪的一代新風,其根本目的是要人明了佛性就在自心中,需要人在自我生命的流程中自然地去體悟,其根本精神是要人們放棄對一切外在的執著與追求,努力去理解佛法之真諦,回歸佛陀教旨的基本精神,關注每一個現實之人的解脫。這種禪學思想的興盛並不是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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