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品書】示乙：那個時代

小時候，偶爾奶奶來家裡小住。我就會很好奇她的腳為什麼那麼小，小小的我有一次請求她脫下鞋，給我看她那被裹過的小腳。她其實是不願意給別人看的，因為她從來不在我們面前洗腳。但因為不常見我，也拗不過我，於是就當著我的面打開了腳上的裹腳布。她的腳哪裡是腳呀，彷彿只有一團肉，腳趾合攏而扭曲，腳背高而腳掌外沿內扣，比比自己平鋪而肉實的腳丫，很好奇地問奶奶，你連走路都不穩，為什麼還要把腳弄成那樣呢？奶奶笑咪咪地回答，是為了好看呀。我問她如何做成這樣的，她就用力地捏著我的腳，說一直這樣一直這樣就好了，這一下子弄得我好痛，嚇得趕緊就跑了，從此再不敢要求看她的腳，也不太敢特別親近她，生怕她也會把我的腳弄成那個樣子。

再長大一點，學習了中國近代史，也接觸到近現代文學名著，尤其是從課文中學到魯迅先生的作品，最讓我驚心的是「血饅頭」和「祥林嫂」，從中感受著封建社會對人性的扭曲和壓抑，體驗著那個時代的人們簡單而奇怪的思維和情緒，不可思議中又覺得理所當然。所以，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工作以後，我會下意識地排斥讀現代文學作品，不願看到我們的祖輩是那樣冷漠和無奈的生活。

受湯唯的吸引去看了影片《黃金時代》，才知道是蕭紅的故事： 20歲的張乃瑩（後改名蕭紅）逃婚求學，卻慘遭拋棄。好在遇到了在報社工作的進步青年蕭軍，兩人相知相愛。

通過蕭軍，張乃瑩認識了很多的文學作家，改名「蕭紅」後的她得到了魯迅夫婦的首肯，1935年發表了成名作《生死場》，1940年發表了中篇小說《馬伯樂》和長篇小說《呼蘭河傳》。1942年1月22日病逝於香港，年僅31歲。那個時代女性是沒有地位的，她的生平卻被拍成電影，並且被評價為中國現代女作家。我的興趣被吊了起來。拿到《呼蘭河傳》，只是一本小冊子，剛剛小學畢業的女兒讀過之後，評價說還行，能讓小朋友靜下心來讀完全本，其書必有過人之處。果然一打開，是茅盾作序，評價非常高，「它不像是一部嚴格意義的小說，而在於它這『不像』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說更為『誘人』些的東西：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

通過讀書，我看到了一個在東北的小城——呼蘭城，那裡的人在傳統思想模式下生活，我還看到了一個自由自在生長在祖父身邊的小姑娘，她的園子里、屋子裡有可以讓她尋找到樂趣的地方和東西。彷彿有一種魔力，吸引著我讀了下去。

蕭紅是一個渲染高手，她的描述都很短小、精鍊，用詞遣句也平和、樸實，那些文字就這樣為我們勾畫出了呼蘭城的布局，道出了在街道上發生的種種趣事，就如同一個大姐姐在輕輕柔柔、寂寂寞寞地講述自己的家鄉，自己生長的地方，自己身邊發生的那些人和那些事兒。同樣是東北出生和長大的我，能體會到呼蘭河那樣東北小鎮的冰天雪地、小鎮的各類聲響和小鎮每家園子里的熱熱鬧鬧。閉上眼睛，呼蘭河的那個小城彷彿就在眼前，其實她也在我心中。

小說里發生的事和一些人物，我能感受到蕭紅的用心，她的諷刺與幽默，她的娓娓道來與輕鬆表白，就如一個表情嚴肅的人，在眾人面前講著一個短小而精闢的冷笑話，讓大家聽過之後雖然感到好笑，卻又不敢笑，也笑不起來。她身邊的人物如有二伯、老廚子、小團圓媳婦、馮歪嘴子等等，他們有喜有樂，有悲有苦，「除了因為愚昧保守而自食其果，這些人物的生活原也悠然自得其樂。」（茅盾序中評）

我最喜歡她的祖父，他為一個小姑娘撐起了一片天，給予了她童年最多的溫馨記憶，她所有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對自由自在的追求以及深厚的文學基礎，都來自於那個有愛心、有耐心、有見識的祖父吧。而她自己的童年，我認為在寂寞中還有很多的樂趣，她聽得到植物生長的聲音，她有儲藏室可以探險，她可以在園子里無限精力地奔跑和自由自在地睡覺。有了這個園子里的自由成長，才有了她日後叛世駭俗地逃婚，也成就了這個現代的女作家。

回憶是一個很奇妙的感覺，這種奇妙是因為回憶裡面不但包含人們對過去的感知和評判，還有人們對現在種種表現的思考和追本溯源。從蕭紅的經歷和作品中我們感受著她對現實社會制度的不滿，回味著她面對艱辛生活的巨大壓力，也在體驗著她不認命、不服輸的執拗勁。這樣的人生，是多麼短暫而絢麗的人生，為她生在不平等的時代而扼腕。與之相比，我們是幸福的一代，可以自由地思考、大聲地表達、自由地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當我們意識到祖輩的努力抗爭和來之不易的社會開放和進步，當我們用健康的大腳沉穩地走在廣袤的大地上，當我們成長到一個有基礎、有沉澱的年紀，思考自己能做什麼，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他人做些什麼、為當代奉獻些什麼，為子孫後代留些什麼，我們都應該想想、想想、再想想。

（作者簡介：筆名示乙，上海浦東新區周家渡街道辦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