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笛 從陳壽、裴松之合作的《三國志》看什麼是「信史」

從陳壽、裴松之合作的《三國志》看什麼是「信史」我在《史記並非信史》中說:「中國歷史記載多如小說般透明,因而可信度大成問題。」這話說過頭了。《三國志》就是一部編寫態度非常認真嚴謹的信史。《三國志》由陳壽編寫。陳壽(公元223-297)原是蜀國官員,蜀亡後歸晉為官,編寫了《三國志》,分別為《魏書》、《蜀書》與《吳書》。其史料來源主要是三國各自的史書《魏書》、《魏略》和《吳書》。據說蜀國無史,《三國志·蜀書》是陳自己編寫的(裴松之引的《蜀記》似非當時的史書而是蜀亡後的作品)。該書雖以司馬遷開創的紀傳體方式編寫,陳壽的治學態度卻與史遷截然不同,他選取史料非常審慎,文字十分簡潔,基本上見不到《史記》中比比皆是的逼真細節和生動對話,沒有什麼文學氣息,因此多為後人詬病,說該書「裁製有餘,文采不足」。後來到了南朝的宋朝,裴松之(公元372-451)看了該書,肯定它「銓敘可觀,事多審正」,但「失在於略,時有所脫漏」,於是就廣徵博引為該書作了評註。裴不但引用了一百四十多種書夾注在正文里,對陳壽未加解釋的地理名物作了補充解釋,而且運用自己的史識、常識和邏輯推理,對各家記載的歷史事件一一作了辨偽,其議論精彩之至。可以說,《三國志》其實是陳、裴二人合作完成的,給後人留下的不但是一部嚴謹的歷史記載,更是中國第一部完美的史學論文巨著。證明這點的例證全書皆是,舉不勝舉。為篇幅計,我只能舉幾個家喻戶曉的例子,來說明陳壽選材如何嚴謹,而裴松之又是如何辨偽的。第一例便是有名的「馬躍檀溪」,想來所有的男同志都在上小學時看過這小人書,那其實就來自於裴松之引的雜史:【三國志正文】曹公既破紹,自南擊先主。先主遣麋竺、孫干與劉表相聞,表自郊迎,以上賓禮待之,益其兵,使屯新野。荊州豪傑歸先主者日益多,表疑其心,陰御之。【注】《九州春秋》曰:備住荊州數年,嘗於表坐起至廁,見髀里肉生,慨然流涕。還坐,表怪問備,備曰:「吾常身不離鞍,髀肉皆消。今不復騎,髀里肉生。日月若馳,老將至矣,而功業不建,是以悲耳。」世語曰:備屯樊城,劉表禮焉,憚其為人,不甚信用。曾請備宴會,蒯越、蔡瑁欲因會取備,備覺之,偽如廁,潛遁出。所乘馬名的盧,騎的盧走,墮襄陽城西檀溪水中,溺不得出。備急曰:「的盧:今日厄矣,可努力!」的盧乃一踴三丈,遂得過,乘浮渡河,中流而追者至,以表意謝之,曰:「何去之速乎!」孫盛曰:此不然之言。備時羈旅,客主勢殊,若有此變,豈敢晏然終表之世而無釁故乎?此皆世俗妄說,非事實也。陳壽在正文里敘述劉備依附劉表,寥寥數語,只說了劉表因為四方豪傑歸附劉備,心裡頗為猜忌提防。而《九州春秋》則編造出「馬躍檀溪」的故事來,特別生動。可惜孫盛立刻就指出,這根本不可能,乃是「世俗妄說」,理由很簡單:劉表和劉備實力對比懸殊,如果表想對備下手,那劉備還能熬到劉表斷氣那天?第二例乃是劉表「贈送」荊州給劉備的神話:【正文】曹公南征表,會表卒。【注】《英雄記》曰:表病,上備領荊州刺史。魏書曰:表病篤,托國於備,顧謂曰:「我兒不才,而諸將並零落,我死之後,卿便攝荊州。」備曰:「諸子自賢,君其憂病。」或勸備宜從表言,備曰:「此人待我厚,今從其言,人必以我為薄,所不忍也。」臣松之以為表夫妻素愛琮,舍適立庶,情計久定,無緣臨終舉荊州以授備,此亦不然之言。曹操南下吞併江南,適逢劉表死了。陳壽就這麼一句話,再沒什麼別的花頭。裴注引用的《魏書》卻編造了一通謊言,說劉表臨死前把劉備叫去,說自己兒子沒出息,請劉備在他死後代攝荊州。裴松之指出,劉表夫妻早就決定立劉琮為後了,絕無可能臨終決定把荊州送給外人劉備。第三例最有趣,說的是劉備是怎麼找到諸葛亮的。《三國志》的《隆中對》乃是大家在高中都學過的古文,我這兒就不舉出正文來了,請看裴注中引用的魏國史書《魏略》是怎麼記載此事的:【注】《魏略》曰:劉備屯於樊城。是時曹公方定河北,亮知荊州次當受敵,而劉表性緩,不曉軍事。亮乃北行見備,備與亮非舊,又以其年少,以諸生意待之。坐集既畢,眾賓皆去,而亮獨留,備亦不問其所欲言。備性好結□,時適有人以髦牛尾與備者,備因手自結之。亮乃進曰:「明將軍當復有遠志,但結毦而已邪!」備知亮非常人也,乃投毦而答曰:「是何言與!我聊以忘憂耳。」亮遂言曰:「將軍度劉鎮南孰與曹公邪?」備曰:「不及。」亮又曰:「將軍自度何如也?」備曰:「亦不如。」曰:「今皆不及,而將軍之眾不過數千人,以此待敵,得無非計乎!」備曰:「我亦愁之,當若之何?」亮曰:「今荊州非少人也,而著籍者寡,平居發調,則人心不悅;可語鎮南,令國中凡有游戶,皆使自實,因錄以益眾可也。」備從其計,故眾遂強。備由此知亮有英略,乃以上客禮之。《九州春秋》所言亦如之。臣松之以為亮表雲「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咨臣以當世之事」,則非亮先詣備,明矣。雖聞見異辭,各生彼此,然乖背至是,亦良為可怪。根據同代正史《魏略》記載,不是劉備去找諸葛亮,而是諸葛亮去見劉備。他那時不過是個年輕小伙,劉備不認識他,就按接待一般讀書人的規格接待。諸葛亮於是雜坐在賓客中,等眾人走了,他還賴在哪兒。劉備也懶得問他想說什麼,因為他是編草席出身,喜歡編織活,於是便把別人送來的髦牛尾拿來編。諸葛亮便用話激他,說聽說將軍志向遠大,不料卻干這種玩物喪志的事。劉備這才知道來者不凡,趕快扔下手中的活,庄容與之對談,這才知道諸葛亮雄才大略,待之若上賓。類似記載也見之於《九州春秋》。可這些記載卻跟《三國志》完全相反,那上面說,劉備是三顧草廬才見到諸葛亮的。裴松之引用諸葛亮自己在《出師表》中的回憶,駁斥了這說法,感嘆道:雖然同一件事各有不同說法是難免的,但偏離事實到此地步,也夠奇怪的了!此事被羅貫中改編了一下,塞進了《三國演義》中。第四例則是諸葛亮之死:【正文】相持百餘日。其年八月,亮疾病,卒于軍,時年五十四。【注】《魏書》曰:亮糧盡勢窮,憂恚歐血,一夕燒營遁走,入谷,道發病卒。《漢晉春秋》曰:亮卒於郭氏塢。《晉陽秋》曰:有星赤而芒角,自東北西南流,投於亮營,三投再還,往大還小。俄而亮卒。臣松之以為亮在渭濱,魏人躡跡,勝負之形,未可測量,而雲歐血,蓋因亮自亡而自誇大也。夫以孔明之略,豈為仲達歐血乎?及至劉琨喪師,與晉元帝箋亦云「亮軍敗歐血」,此則引虛記以為言也。其雲入谷而卒,緣蜀人入谷發喪故也。據同代魏國史書《魏書》記載,諸葛亮在我英勇的人民解放軍的沉重打擊下,走投無路,憂憤吐血,不得不燒毀自家營盤逃入山谷,半路上就死了。裴松之指出,蜀魏在渭水之濱相持,勝負未分也未可預知,諸葛亮有什麼理由氣得嘔血?所謂「逃入山谷後死去」也不是事實。其實諸葛亮是死在軍中,主帥死了,軍隊自然只好撤回去。為了避免助長敵軍氣焰,進入山谷後才敢發喪,哪是什麼「入谷而卒」?這完全是魏軍自吹自擂捏造出來的。裴松之還指出,後世劉琨在兵敗後給晉元帝的奏章中也引用了這捏造,完全是以訛傳訛。第五例最能顯示裴松之的邏輯思維能力。根據《蜀記》,晉朝扶風王司馬駿手下諸士大夫議論諸葛亮,覺得他「力小謀大,不能度德量力」,某位郭沖同志不服氣,「條亮五事隱沒不聞於世者,寶等亦不能復難。扶風王慨然善沖之言」──舉出了世人沒聽說過的諸葛亮的五大光輝事迹,司馬駿手下的士大夫都無法駁斥,司馬駿便慨然同意了他的話。可裴松之卻一一駁倒了這五件事,其駁斥顯示了裴出色的邏輯思維能力,千載之後讀來尚令人不能不服。限於篇幅,這裡只舉兩件。第一件大事,「治亂世用重典」:「其一事曰:亮刑法峻急,刻剝百姓,自君子小人咸懷怨嘆,法正諫曰:「昔高祖入關,約法三章,秦民知德,今君假借威力,跨據一州,初有其國,未垂惠撫;且客主之義,宜相降下,願緩刑弛禁,以慰其望。」亮答曰;「君知其一,未知其二。秦以無道,政苛民怨,匹夫大呼,天下土崩,高祖因之,可以弘濟。劉璋暗弱,自焉已來有累世之恩,文法羈縻,互相承奉,德政不舉,威刑不肅。蜀土人士,專權自恣,君臣之道,漸以陵替;寵之以位,位極則賤,順之以恩,恩竭則慢。所以致弊,實由於此。吾今威之以法,法行則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則知榮;榮恩並濟,上下有節。為治之要,於斯而著。」」這段話被《三國演義》全盤照抄,那意思是,諸葛亮治蜀制定的刑法很苛刻嚴峻,百姓紛紛抱怨,於是法正就以漢高祖的榜樣勸諫諸葛亮,要他寬厚為政。諸葛亮便說了一通「治亂世用重典」的道理,認為劉璋暗弱,把官吏百姓慣壞了,補救之道正在賞罰分明,云云。但裴松之駁道:「案法正在劉主前死,今稱法正諫,則劉主在也。諸葛職為股肱,事歸元首,劉主之世,亮又未領益州,慶賞刑政,不出於己。尋沖所述亮答,專自有其能,有違人臣自處之宜。以亮謙順之體,殆必不然。又雲亮刑法峻急,刻剝百姓,未聞善政以刻剝為稱。」他批駁的非常有力:法正死於劉備之前,既然他能進諫,那當然先主還在世,諸葛亮不過是個輔佐之臣,並未兼作益州牧,不是地方長官。所以郭沖引用的諸葛亮答話有自以為能弄權之嫌,違反了作臣子的原則,不符合諸葛亮謙虛謹慎的一貫性格,更別說刻剝百姓能叫作「善政」了。第二件大事,諸葛亮慧眼識刺客:「其二事曰:曹公遣刺客見劉備,方得交接,開論伐魏形勢,甚合備計。稍欲親近,刺者尚未得便會,既而亮入,魏客神色失措。亮因而察之,亦知非常人。須臾,客如廁,備謂亮曰;「向得奇士,足以助君補益。」亮問所在,備曰:「起者其人也。」亮徐嘆曰:「觀客色動而神懼,視低而忤數,奸形外漏,邪心內藏,必曹氏刺客也。」追之,已越牆而走。」此事連《三國演義》都未收,可見連小說家都覺得太說不過去。那意思是,曹操派人去行刺劉備。刺客冒充策士,見了劉備後談論如何伐魏,深得劉備之心。後來諸葛亮進來,刺客張皇失措,便借口上廁所跑了。劉備跟諸葛亮說,剛剛得到一個奇士,能作你的好幫手,就是那個起來去上廁所的客人。諸葛亮便告訴劉備那人不敢看他的眼睛,舉止乖張,奸形外露,邪心內藏,必是曹操派來的刺客。趕快去追,那人已經越牆逃走了。裴松之駁道:「凡為刺客,皆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也。劉主有知人之鑒,而惑於此客,則此客必一時之奇士也。又語諸葛雲「足以助君補益」,則亦諸葛之流亞也。凡如諸葛之儔,鮮有為人作刺客者矣,時主亦當惜其器用,必不投之死地也。且此人不死,要應顯達為魏,竟是誰乎?何其寂蔑而無聞!」這裡的反駁也極為有力:凡是刺客,都是玩命之徒,徒有一把蠻力勇氣而已。劉備有知人之明,那刺客既然能以辯才打動劉備,必然是當世奇士。而且,劉備還說該人可作諸葛亮的好助手,說明該同志乃是諸葛亮一流的人材。這種人豈會去為他人作刺客?而且,曹操也必然會量才器使,怎麼會捨得去讓這種人送命?更何況如果此人不死逃了回去,一定會在魏國當了大官,那到底是誰阿?為何從來沒聽說過此人?從以上論述可知,並不是所有的史料都可信。裴松之引用的許多同代史料,哪怕出自同代魏國和吳國的正史,都十分荒謬,稍加思索並與其他史料校對便能看出。這些史料想來陳壽也不是沒看過,難得的是他嚴守「寧簡毋濫」的原則,作了嚴格的審查和挑選。其嚴謹的學術態度不能不讓人欽服。裴松之的評註則補充了許多史料和詮釋,並對所引史料作了甄別評判,不但補充了原著的不足,而且彰顯了陳壽的嚴謹態度的合理性,更為科學的史學研究作了生動示範。兩人之間相隔百年的跨時代合作,告訴了後人什麼是「信史」的寫作態度。以此相比,司馬遷實在只能算是輕率為文。當然,他是開創道路的先驅,而且面臨的是秦皇焚書造成的幾百年歷史空白,難度比陳、裴的大到不可同年而語。從這個角度來說,似乎也未便苛責前賢。我想說的還是:不要因為「熱愛祖國」,便「為尊者諱」到了諱疾殺醫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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