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劉貶曹」是政治神學的歷史發明？

上回（《三國演義》「尊劉貶曹」的背後，到底蘊藏著什麼玄機？）提到， 帝魏寇蜀的傳統 保持了千年，直到南宋年間逆轉了過來，變成了尊劉貶曹，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這裡面分為三方面的原因，分別代表了朝廷、精英階層和平民百姓的觀點。

對於朝廷來說，這是保持統治合法性地位的需要。前文我們說到，「為天下人謀福利」是中國自古以來最重要的合法性規則，但並不是唯一的。尤其是對於南宋朝廷這種偏安杭州的地方性政權，它喪失了中央帝國傳統的政治中心——中原，就喪失了很大一部分合法性。

在東亞傳統政治觀念里，中原地區是天下人共同的精神家園，得中原者得天下，四方諸侯誰佔有中原地區，誰就繼承了道統大義，其他諸侯就是偏安一隅的非正義割據勢力，可以興正義之師討伐之。

與此相對，西方世界雖然自從古羅馬帝國施展「天魔解體大法」之後，就再沒統一過，但是觀念上仍然以繼承古羅馬帝國的道統為正朔，只有如此才有統一天下的資格。歷史上，德意志、俄羅斯、土耳其、美國都曾自稱是羅馬帝國的繼承人，希特勒自稱第三帝國元首，就是為了蹭一下「神聖羅馬帝國」這個超級IP。當年的美蘇爭霸，從某種意義上可以看作，兩個自封的羅馬繼承人之間的世界爭霸戰。

金國據中原已久，逐漸漢化，統治手段漸趨懷柔，長江以北的老百姓漸漸習慣了金國的統治，以金國為祖國，與南宋漸行漸遠。後來元朝建立統治後，將北方人作為第三等的「漢人」，而南方人作為第四等的「南人」，正是來源於此。

傳統國家認同觀導致的統治合法性危機，對於南宋來說是非常致命的。如果認同金國為正朔的人越來越多，長此以往，如果哪一天金國南侵，南宋軍隊倒戈相向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當年南北朝後期，天下人心不就漸漸偏向佔據中原的北朝了嗎？南朝逐漸式微，雖然隋朝混有胡人血統，那又如何呢，還不是被當作天下正朔，一統了天下！

國家認同危機當前，為了重塑百姓的三觀，南宋朝廷狠抓意識形態建設，將融合了儒釋道三家思想的理學，提升到國教的高度。理學的天理是道德神學，「理」是產生世界萬物的精神本源，論證了倫理綱常的合理性和永恆性，同時成為政治神權和王權的合法性依據。

用通俗的話來說，按照理學的解釋，南宋雖然把中原丟了，但是「理」還在，因此仍然繼承了天道正統。

政治神學最講究「自古以來」，鄙視新出現的東西，越是老古董越好，因此必須給這一新鮮出爐的政治神學在歷史上找到先例。千年之前偏居西蜀卻仍在堅持「興復漢室」的劉備及其創業小夥伴們，民間又有那麼多關於他們的傳奇故事，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完美素材，因此大力宣揚其正統性，就是南宋朝廷必須要做的事了。說白了，就是南宋朝廷想蹭劉備這個超級IP。

在南宋之前，統治者基本還是「成王敗寇」、尊重強者的歷史觀，因此曹操大受尊崇；南宋將堅持北伐的悲劇英雄劉備重新包裝一下，捧為正統，作為自身政治合法性的證據，是一種典型的服務於政治神學目的的「歷史發明」。

理學集大成者——朱熹

這種服務於政治神學目的的「歷史發明」並非中國獨有，英國的亞瑟王傳說更是典型的例子。亞瑟王原本是公元5-6世紀居住在威爾士的凱爾特人領袖，他的主要事迹是抵抗入侵的盎格魯-撒克遜人。公元11世紀諾曼征服之後，統治盎格魯-撒克遜的諾曼王室為了給自己的統治找個合法性來源，稱自己是亞瑟王的後代。尤其是發動威爾士征服戰爭的「長腿」愛德華一世，更是喜歡強調這一點。比起這種拐著彎認爹的歷史發明，南宋可以說是相當保守了。

前陣子比較熱鬧的歷史老師袁某某，也是典型的服務於某種政治目的的「歷史發明家」。南宋朝廷進行歷史發明，可以說是為了增進民族凝聚力，增加老百姓的愛國之情，袁某人的歷史發明，鍥而不捨地大肆詆毀民族英雄，只能理解為與南宋反其道而行之了，不禁讓人懷疑，其居心何在？

無論是「理學王權」還是「得中原者得天下」，都是一種政權合法性的判斷規則。「國家」這個東西看不見摸不著，說白了其實就是人們共同的政治想像。大家都認可這個政權是合法的，它就是合法的，國家也就成立，反之國家就會消亡。

因此，國家不是航母、飛機、法庭、監獄這些表象性的東西，而在每一個人心裡的抽象概念。人心一散，龐大帝國也可能轉瞬之間土崩瓦解，前蘇聯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對於國家來說，「顏色革命」是比戰爭還要可怕的東西，可以直接一擊致命。

從這裡也就可以理解，國家與不受自身控制且抱有敵意的媒體、宗教是天然的敵人。歐洲中世紀王權和教權進行了千年鬥爭，中國歷史多次滅教運動，尤其以「三武一宗」聲勢浩大。前兩天中東鬧出了卡達的朋友圈危機，根源就在於，卡達控制的半島電視台宣揚的輿論，對於那些國家的政權合法性造成了損害。最近《紐約時報》專欄作家托馬斯·弗里德曼稱，特朗普是中國派去的卧底，也夠特朗普總統鬧心一陣了。

「得中原者得天下」的政權合法性規則，是兩千年中國歷史實踐中，長久以來形成的自然法則，越到後期，越成為最重要的規則。滿清入關，國共爭雄，甚至日本侵華，都從不同程度上使用了這一規則。台灣一小部分人自稱「中華正朔」，基本也就剩他們自己信了。

這一規則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這種政治觀念的形成，還得追溯到大統一王朝的締造者——秦始皇。在秦始皇之前，周天子代表天下正朔。東周時期，雖然已經是禮崩樂壞，君臣之禮大不如前，以前見面三拜九叩，現在點個頭意思一下。但周室再暗弱，仍然是天下共主，諸侯再強仍是臣子，誰敢明顯表現出對天子不敬，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其他人都可以此為借口討伐之。春秋五霸的口號都是「尊王攘夷」，霸權都是建立在尊王的基礎之上，沒有人敢說要取而代之。楚莊王隨口問了問周室九鼎的輕重，都差點被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楚莊王

這種情況非常類似古代日本的天皇與攝政關白、征夷大將軍的關係，雖然天皇早已被架空成為傀儡，但是歷代大將軍們心照不宣地維持政治默契，雖然天皇的實際作用跟廟裡的泥菩薩差不多，仍然尊天皇為最高統治者，而控制天皇那個人才是日本的實際掌權者。這就是日本天皇「萬世一系」的來源。英國王室也是類似的萬世一系，雖說就是一個政治上的吉祥物，但卻是全體國民精神上共同的歸屬。

中國和法國在很多方面都是好基友。在歷史比較悠久的大國里，在破壞政治道統方面，自古以來做的最徹底的就是中法了。法蘭克王國的宮相矮子丕平搞篡位，法國大革命砍掉路易十六的腦袋，拿破崙更是把整個歐洲大陸的瓶瓶罐罐砸了個遍，把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也給廢了。我就納了悶了，早就半死不活的神羅帝位礙他啥事了？拿破崙此舉破壞了長久以來的歐洲政治傳統，激起了整個歐洲的聯合反對，最終導致他的倒台。拿破崙王朝存在的時間幾乎和秦朝一樣，都是十五年左右。

秦始皇乾的事跟拿破崙非常類似。他本來完全可以把固有這套遊戲規則玩下去，但是他心氣太高，自認為是千古一帝，難以容忍自己頭上還有一個人，雖然這個人只是有象徵意義而已，於是他一衝動把周室給滅了。

千古一帝——秦始皇

這一滅可不要緊，延續八百年之久的政治傳統就這麼沒了，必須發明新的建國神話取而代之，否則一有風吹草動，野心家就會趁勢蜂起，天下還是要大亂。

發明建國神話這活可不好乾，是所有歷史發明中難度最大的一種，一不留神甚至會遺禍千年。中法都在這件事情上不幸中槍。矮子丕平請上帝背書的「君權神授」，給王權留下了莫大隱患，王權與教權的千年紛爭因此而起。秦始皇更慘，在他活著的時候，就埋下了禍亂之源！

干同樣性質的事，秦始皇的難度比矮子丕平大多了。歐洲有現成的基督教，矮子丕平直接拿過來借勢就好。秦始皇就苦逼了，中國在西周初年就擺脫了宗教對政權的控制，進入世俗化社會，這本是件大好事。但是對於秦始皇來說，沒有宗教可以利用，發明建國神話的難度劇增。

用今天的話來說，矮子丕平只要蹭上帝這個超級IP就好，秦始皇則要自己打造一個超級IP出來。

寫到這裡，不由得有點同情這位皇帝中的勞動模範，每天看一百二十斤奏章的堅毅男子。

為了發明建國神話，秦始皇可謂煞費苦心。中國人稱自己為龍的傳人，秦始皇就稱自己為「祖龍」，顧名思義就是龍的老祖宗。他還發明了一個新詞叫「皇帝」，意思就是蓋過三皇五帝，這就暗示秦朝的道統是來自比周朝更久遠的三皇五帝。秦始皇還修建超大規模的陵墓，他希望重視祖先崇拜的華夏子民，將其作為一種圖騰崇拜，而確保國祚永存。這點倒是跟埃及的法老們的想法不謀而合，但是因此把秦始皇拍成木乃伊，就過分了喂！

把秦始皇拍成木乃伊的《木乃伊3》

秦始皇一竿子把自己跟傳說中的黃帝扯上關係，說我的天下是從黃帝那裡繼承過來的，因此手續合格，完全合法。秦始皇搞了非常高調的泰山封禪，因為據說黃帝當年這麼干過。秦始皇就成了正史記載中進行泰山封禪的第一人。關於封禪的意義，漢代班固在《白虎通義》中說得非常明白：「王者受命，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何？教告之義也。始受命之時，改制應天，天下太平，物成封禪，以告太平也。」

但是，光封禪還遠遠不夠。對於秦始皇那個時代的人來說，黃帝已經是幾千年前的古人了，中間還間隔了這麼多朝代，如何給出一種有說服力的說法讓人相信，秦始皇確實是從黃帝他老人家那裡接過權杖的呢？

必須通過巧妙的歷史發明，編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故事，證明秦始皇是黃帝他老人家的接班人。

誰這麼有才，能完成如此高難度的任務？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