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方海洋文化差異

鄭和下西洋無疑是中國海洋歷史上最為光輝的一頁。近日,作者在紀念鄭和下西洋六百周年之際提出了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那就是在中國為什麼鄭和之後沒有鄭和?我們在為鄭和下西洋六百周年喜慶歡呼的同時,不可能也不應該迴避的關鍵的問題是:數百年來,中國為什麼會從海上的強國衰落成為海上的敗兵?為什麼中國會放著海上的優勢不用,結果從海洋上發展起來的是西方,吃敗仗的卻是中國?本文從東西方海洋文化差異的角度出發,對上述問題進行了探討。 美洲是鄭和發現的嗎? 新世紀開始爆出的一則新聞,引起了國際規模的轟動:2002年3月,英國海軍退休潛艇艦長孟席斯(Gavin Menzies)在英國皇家地理學會報告,提出美洲是鄭和下西洋時發現的。孟席斯的報告立即向全球轉播,他的專著《1421年中國人發現美洲》也一版再版,熱銷各大洲。正在籌備鄭和下西洋六百周年紀念的國人,對此當然備加關注;但是首先產生的問題是:這是真的嗎? 孟席斯艦長本人不通中文、也不從事歷史專業,並沒有掌握任何直接證據;然而他認為鄭和艦隊不僅抵達非洲東岸,而且還繞過好望角、橫渡大西洋、發現過美洲新大陸。如他自己所說,他的思路來自幾十年航海家的感覺:明尼蘇達大學圖書館的一張十五世紀老地圖給了他啟發。落款1424年由威尼斯人編製的海圖,準確地表示出歐洲的岸線,海中幾個島嶼名稱古怪,孟席斯判斷這正是美洲加勒比海的波多黎谷和瓜德羅普島;而在1424年之前,無論歐洲或者阿拉伯國家都沒有能力遠航美洲,世界上能做這件事的只有明朝的鄭和船隊。順著這條思路,他又去收集了種種證據。然而建立在這種「逆推」或者「反證」基礎上的驚世駭俗之說,當然大有爭議。 本文無意、也沒有資格去討論孟席斯假設中的種種論據,只想以此作為由頭,探討一番東西方海洋文化的差異。鄭和下西洋是中國海洋歷史上最光輝的一頁,作為六百年後的歷史回顧,既值得國人引為驕傲,也有必要從中提取經驗教訓。力求通過分析,能夠得出一些對當前振興華夏有用的認識。 古代中國的航海優勢 其實,「中國人發現美洲」之說,並非孟席斯首創。據報道,二個半世紀以前,法國一位漢學家就曾在南錫的法國科學院提出,元朝文獻中的「扶桑國」就是墨西哥;據說距今十五個世紀以前,中國和尚慧深就到過加拿大,這比鄭和早了近千年。但這還不算早。從美洲海底發現的石錨和陸上發現的土墩文化,到秘魯的虎神石雕和墨西哥出土文物上的象形文字,都曾經引發過「殷人東渡」的推論,說明三千年前中國殷人就曾跨越太平洋到達美洲。當然,所有這種種說法還都只不過是推論,缺乏確鑿的證據。至於「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長期以來也一直存在非議。說在哥倫布之前到過美洲的也不光是中國人,比如北歐的維京人據說在十一世紀初就到過加拿大。應該說,美洲自有土著居民,無須誰去「發現」;西方語彙里的「發現」,指的是西方人開始「開發」美洲。即便證明了中國人早就到達了美洲,也不能改變這片「新大陸」是歐洲人、具體說是哥倫布到達後才開發的事實。如果說,這種「開發」至少在早期純屬掠奪,那麼這「開發」究竟是褒義還是貶義詞,也是個值得推敲的問題。 有趣的是:為什麼總有這種聲音,而且是來自海外的聲音,說中國人早就到過美洲?其原因還在於歷史上中國文明發展的高度。中華民族有過悠久的航海史和長期世界領先的海上技術優勢。孟席斯的推想,不能說全無根據:十五世紀以前能夠在世界大洋作大規模航行的,確實還只有中國。誠如李約瑟所說,「約西元1420年,明代的水師在歷史上可能比任何其他亞洲國家的任何時代都出色,甚至較同時代的任何歐洲國家,乃至於所有歐洲國家聯合起來,都可說不是他的對手」。想像一下六百年前,鄭和兩萬多人、三百多艘船的巨型船隊,領隊的寶船又是長逾百米、至今還是最大的木質船,一旦出現在大洋島國,怎不令人目瞪口呆,驚以為奇蹟天降? 明朝的航海優勢,是中國長期航海技術的繼承和發展。早在3世紀,孫吳的海上商船就長達60米,孫權曾派遣康泰、朱應率強大船隊穿越南海出使扶南(柬埔寨),也曾派衛溫、諸葛直率萬餘人的艦隊到達夷州(台灣)。12與13世紀之交,南宋水師控制了福建到日本與高麗之間的東海,船隻多達6000艘,曾在山東半島外海擊敗了金國的大艦隊。而13世紀元朝的海船比宋朝更加壯觀,馬可波羅到泉州港時就看傻了眼。種種的歷史記載,展示出古代中國的海上優勢;海外的出土文物,也不時發現中國古代航海遠征的蹤跡,使我們為自己祖先創造的奇蹟興奮驕傲。 但是,鄭和之後沒有鄭和,鴉片戰爭從海上打來,這也都是事實。我們在為鄭和下西洋六百周年喜慶歡呼的同時,不可能也不應該迴避一個關鍵問題:中國為什麼會從海上的強國衰落成為海上的敗兵?為什麼中國會放著海上的優勢不用,結果從海洋上發展起來的是西方,從海上開始吃敗仗的是中國?回答這些問題,最容易的切入點就是鄭和下西洋本身和將近一個世紀後西方「地理大發現」的航海相比,兩者的區別在哪裡? 兩類不同的航海 鄭和下西洋,本來是盛極一時、炳彪千古的歷史壯舉,不料1424年明成祖朱棣一死,新皇帝就下令「下西洋諸番國寶船,悉皆停止」。儘管在又一個新皇帝宣宗手裡,鄭和還組織了第七、也就是最後一次下西洋的遠航,但隨接著就是徹底的海禁,走上絕然相反的道路,甚至連圖籍檔案一概燒盡。盛極而衰,嘎然而止,一場叫人看不懂的突然變化。關於下西洋突然終結的原因,至今見仁見智,多有爭論。如果說,下西洋的原始動機在於朱棣要尋找政治對手、侄子朱允炆的下落,那確實早就到了應該結束的時候;如果說,當時朝中對於下西洋的爭議,反映了明朝宦官集團與儒家朝臣之間的矛盾,那歷次下西洋確實都是在宦官領導下進行的。但是一個比較明顯的客觀原因,是在於國家的財政。 六百年後回顧,下西洋是中華民族歷史上揚眉吐氣的豐功偉業。鄭和傳播了華夏文化,促進了海上交流,提高了航海技術,推行了和平外交。然而,本質上這是從皇帝的政治需求著眼、缺乏經濟考慮,因而不具有可持續性質的政府行為。朱棣不惜一擲千金,換取大明皇朝的國威,正如梁啟超所說的那樣:以「雄主之野心,欲博懷柔遠人,萬國來同等虛譽,聊以自娛耳」。這種「賚賜」航海,最後導致「庫藏空匱」,難以為繼。固然,下西洋的確具有經濟貿易的一面,它促進了海上絲綢之路進入鼎盛時期,引進的藥物也豐富了中國的藥典……;但是這種「朝貢貿易」的特點在於「厚往薄來」,無論採用「貢品」與「賞賜」形式的商品交換,或者用高價購入「番貨」,這類「隨貢互市」並不要求等價交換,因為目的在於顯示中國的富強,算的是政治帳,不是經濟賬。值得注意的是在下西洋的同時,明朝政府卻對本國商人出海厲行封禁政策,只准皇家船隊下西洋進行官方貿易,也允許西洋海船來中國,就是嚴禁中國人出海經商。所以說,下西洋作為明成祖鞏固政權、弘揚國威的措施,是一種政治驅動的航海行為,並不等於海上貿易的開放。 形成對照的是從伊比里亞半島出發的海洋探險。就在鄭和之後,葡萄牙王子「航海家亨利」(1394-1460)派出了多次航海探險隊,為後來葡萄牙達·伽馬繞過好望角和麥哲倫實現環球航次準備了條件。他們探險的目的十分明確,就是為直接與印度通商尋找航線,結果發現了「新大陸」。哥倫布與國王訂有合同:新發現的領土歸國王和王后,所得金銀財寶10%歸哥倫布並且免稅。結果,「地理大發現」引來的是財富與奴隸的掠奪,為歐洲贏得了發展的新紀元。這就是中國和西方當時遠航的區別:西方有強烈的經濟目標,而中國卻只從政治出發。中國古代的海洋文明過於突出政治,過於忽視經濟,這樣的海洋文明缺乏可持續性。百年前梁啟超提出的問題:為什麼「哥倫布之後,有無數量之哥倫布,維哥達嘉馬以後,有無數量之維哥達嘉馬。而我則鄭和以後,竟無第二之鄭和」?答案看來就在這裡。 縱觀歐洲歷史,國王、海盜和海外商人本來就是三位一體,探險的航海本來就預期著暴利。海盜式的航海探險或者「發現」,包含著太多的罪惡與殘忍,籠統地讚揚是不公正的;但是另一方面,沒有經濟基礎的突出政治也是不可持續的,不加分析的歌頌恐怕也是不適當的。而這後者正是中國歷史上的一種多發症,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晚期,中國為此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決不能再掉以輕心。 今天,我們無疑應當譴責「地理大發現」家們的貪婪殘忍,也完全有理由頌揚鄭和遠航的和平性質。但是在大尺度的視野里,必須承認是歐洲人的「大發現」導致了美洲的開發,改變了世界歷史的軌跡;鄭和的壯舉雖然對東南亞、印度洋一帶留下了深刻的蹤跡,但是很難說對全球有多麼重大的影響,甚至在中國歷史上也說不上新時期的開創,以致需要今天來大聲疾呼,加以弘揚。 事過六百年,最突出的問題是為什麼西方在海上征服世界的開始,恰恰發生在鄭和下西洋後不久?明代的中國,建立了世界史上空前的大艦隊。然而「不到一百年,全世界最強大的水師。下令自我毀滅。為什麼?」這裡美國人提出的,是一個任何人都會問的問題。如果透過歷史的細節,從社會發展的大趨勢著眼,那麼答案就應當從華夏文明的起點上去尋找。 兩種文明的起點 兩種不同的航海,反映的是兩種不同的文明。世界古文明的發祥地幾乎都在河流谷地,唯獨發源於愛琴海的古希臘文明是個例外。作為整個西方文化根基的古希臘文化,是在愛琴海的沿岸及其星羅棋布的島嶼上發展起來的,歐洲第一個城市不是在大陸、而是在克里特島上出現。沿岸狹窄的平原和良好的港口,岸外眾多的小島,是早期發展航海和形成海洋文化的理想背景。而尼羅河流域的埃及文化,兩河流域的蘇美爾與巴比倫文化,印度河流域的印度文化和黃河流域的華夏文化,都是定居在流域里的農耕文化。當然這些亞非的古文明,也都有其海洋成分的一面:幾千年前,尼羅河三角洲上的汊河比較多,不像現在只有兩條,而且還有河道與紅海相通,因而地中海與紅海提供了向海洋發展的條件。波斯灣西北端當時也比現在的範圍大,兩河流域的文化瀕臨波斯灣發展,問題在於其發展的方向。源自黃河流域的華夏文明,也能達到黃、渤海岸,但是歷史發展的結局,統一六國的是黃河中游的秦國而不是下游的齊國,結果重心在中游而不在下游。這些古文化有的已成陳跡,但如果把現存的中國與西方文明相比,可以看到正是這兩者起點的不同,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二、三千年歷史走向的差異。 以河流流域為基礎的華夏文明,是一種農業文明,當時的中國的自然條件,為農業社會提供了優越的條件,只求沒有異族的入侵,決無向外另求福地的意向。反映農業社會利益的儒教文化,主張人們固著在自己的土地上,「父母在,不遠行」,並沒有到遠方開拓的傳統。用明太祖朱元璋的話來說:「四方諸夷,皆阻山隔水,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何苦要去海外殖民?至於對外貿易,也是應國外的要求而開,因為「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乾隆58年致英王敕諭)。帝皇的觀點,反映了自足自給農業社會的心態,一種內向型社會的心態。 古代中國社會「內向型」性質的重要原因,在於其在當時世界上的先進性。向歐洲介紹元朝中國盛況的「馬哥勃羅遊記」,所以能激發西方世界對東方的興趣,原因在於當時東西差異之大。只有海外前來有求於我,我們無求于海外。就是海內也一樣,相對於黃河流域為核心的農業社會來說,沿海地區只是「蠻夷」之地;對於平原狹窄沿海山地,趨向於到海上甚至海外發展的居民,自然而然地被視作「另類」。比如粵東地方,「以船為家,以捕魚為業「的」蛋戶「就被列入「四民之外「的」瑤蠻之類」,屬於化外之民。對於這樣的政權說來,只要有政治需要,就可以實行「海禁」,甚至像17世紀清朝早期那樣實行強制性「遷海」,使沿海數十里成為荒地。與當時西歐一些國家國王、海盜與商人來聯結起來向海外殖民的做法,形成鮮明的對照。 上面所述,決不是說華夏文明屬於與世隔絕、不尚交往的封閉類型。華夏文明本身就是多種文明的融合體,有著驚人的包容度和親和力。中國歷史上沒有宗教戰爭,儒釋道可以三教合一,這從西方文明的角度看來是難以理解的。漢唐盛世,中國的首都就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國際都會,也是吸引四海前來學習先進文化的國際中心。「留學生」一詞的由來,就是指日本「遣隋使」、「遣唐使」帶來,留在中國繼續學習人員的稱呼。政治上,從漢朝開始對外派遣政治使節,通西域的西漢張騫、東漢班超,或者出使羅馬帝國(大秦)的甘英,對於中亞地區的交通發展和文化交流,都有不可磨滅的歷史貢獻;宗教上,東晉法顯和唐朝玄奘,或者東渡的鑒真,在佛教文化的傳播和亞洲文化的交流史上,也都起了奠基的作用。 但是我們也應當注意到:當時東西方交流中從事經商貿易的,卻主要不是中國人。在相當一段歷史時期里,北方和西北方的游牧民族,扮演著東西方文化交往的主角。絲綢之路上古代歐洲和中國的貿易,主要地通過中間商人,如西域人來進行的,其中包括來自現屬烏茲別克地區的「粟特商團」,即安祿山、石敬瑭祖先的「昭武九姓」。其中許多人後來融入了中華民族,但至少不能代表重農輕商華夏文明的主體。這就是說,儘管中國歷史上有過負重遠行的開拓者,但他們是鳳毛麟角,並沒有構成歷史的主流;中國歷史上也有過大規模的海內外交往,但直到最後一個皇朝,始終認為中國處在世界的中心,這種居高臨下的交往並非出於自身的必需。談到這裡,六百年前鄭和下西洋之所以如此容易遭到否定,一場歷史的壯舉居然成為古代中國向海洋發展的終點,也就不難理解了。 大陸文明與海洋文明 當我們說華夏文明與希臘文明之間,是大陸文明與海洋文明的區別時,立刻就會有人舉出中國歷史上海洋文明的眾多記錄,否定這種區別。其實如上所述,中國古代文明中燦爛的航海歷史,是不容否認的;但這決不能證明海洋成分曾經成為華夏文明的主流。之所以產生這種看法上的分歧,原因之一是我們對於世界文明發展途徑的多樣性,了解還有所不足。 前面說過希臘文明源自愛琴海,其實西歐後來的歷史,在很大程度上也還是以海洋為中心展開。無論是亞歷山大大帝的古希臘馬其頓王國,或者後來的羅馬帝國,都是圍繞地中海周邊分布的,海就在中間。中國歷史上苦於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而歐洲可以相比的是北歐海上的維京人,從8到11世紀維京人的海盜征戰,改寫了歐洲許多國家的歷史。14至17世紀,在歐洲壟斷貿易、起過重要政治作用的漢薩同盟(Hanseatic League),也是以德國北岸的盧貝克港為中心,由圍繞波羅的海的城市聯合而成的。我們對於歐洲文明首先是從洋炮和洋貨開始認識的,對於這種文明如何圍繞海洋發展起來的歷史,大家都比較陌生,也不大清楚這與古代中國圍繞大河流域、在大平原上發展起來的文明,究竟有哪些深層次的區別。 比如戰爭,戰爭作為歷史之曲的最強音,很能反映出這種區別。在以古希臘為起點的西方文明中,海戰比例之高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荷馬史詩記載特洛伊木馬的故事,是傳說中古希臘戰爭最膾炙人口的一段,現已證明屬於史實。希臘軍隊圍攻特洛伊城十年不下,最後用木馬計破了城。然而,這場大戰是跨海之戰,希臘方面動用了上千條戰船攻打特洛伊;而攻陷特洛伊的英雄奧德賽,在歸途中又在海上飄泊了十年。這與中國的歷史十分不同:著名的涿鹿之戰,黃帝與炎帝部族與蚩尤部族爭奪中原地帶,是發生在河北涿縣一帶典型的陸戰;而我國著名的水戰,比如三國時期的赤壁之戰,是發生在長江中游的江上之戰。其實一部歐洲發跡史,整個濺滿了海戰的鮮血。英國就是在十六世紀打敗了西班牙「無敵艦隊」,十七世紀英荷海戰奪取荷蘭海上貿易的壟斷,才建立起海上霸權的。 每個古老民族都有洪水的傳說,這些傳說也都帶有不同文明的烙印。「聖經」里「諾亞方舟」的故事,是基督教文明的洪水故事。近年來,美、俄兩國學者合作研究,在黑海陸架取得250個以上的沉積柱狀樣,發現是冰期以後地中海海面上升,遠遠高於當時還是淡水湖的黑海湖面,距今7600年前海水終於突破博斯普羅斯海峽灌入黑海海盆,而這正是「諾亞方舟」傳說的原型。我國歷史上的夏禹治水,說的是河流流域的大洪水,正反映了我國文明的特色。而《舊約》里涉海的故事並不以諾亞方舟為限,「出埃及記」里的渡過紅海,「約拿書」里的海上風暴,都屬此例。兩者相比,也正是中、西方文明差異的一種表現。 大陸型與海洋型文明的差異,同樣反映在古代地理學的不同。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466-或472-527)的《水經注》記述了1252條河流,是水文地理的經典著作,這些都代表著大陸文化在地理學上的輝煌成就。明代地理學家徐霞客(1586-1641),北起燕、晉,南至雲、貴、兩廣,遍游名山大川,考察地質地貌,水文、植物,雖然也曾到達海邊,而其目標還是在山川。相比之下,西方的經典學者如德國的亞歷山大·洪堡德(Alexander von Humboldt,1769-1859)在秘魯考察,就發現和測量了南太平洋的東部邊界流--秘魯寒流,也稱為「洪堡德海流」;美國革命家本傑明·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1706-1790),在1770年第一次繪出了墨西哥灣灣流圖。近年來,我國也越來越多地介紹古代航海的紀錄見聞,從元朝汪大淵的《島夷志略》,到清朝謝清高的《海錄》,但重點都在海外島嶼的人文介紹,並不涉及海洋探測。海洋文明的概念,是西方與我國傳統地理學相區別的一大特色。 兩類文明中海洋成分的差異 我們說大陸文明與海洋文明,只是指其起主導作用的部分,決不是說以大陸為特色的華夏文明就沒有海洋成分。中國歷史上史無前例的大規模遠航,首推2200多年前的徐福下東洋。但這種為皇帝尋找長生不老葯的航行,很難說是海洋文明的標誌。縱觀歷史,華夏文明裡的海洋成分始終只是作為插曲和補充出現,難以形成主流,而且這種傳統貫穿至今。時間上看,鄭和下西洋是一次典型的跨出大陸、走向海洋的壯舉,卻只能曇花一現,以悲劇告終,這恰好說明中國傳統對於海洋文明的容忍度。空間上看,沿海地區幾千年屬於「蠻夷」之地,從沿海多山地區到海上甚至海外發展的居民,長期被視作「另類」,屬於化外之民,不受政府保護。對於這樣的政權說來,只要有政治需要,就可以實行「海禁」,甚至像17世紀清朝早期那樣實行強制性「遷海」,使沿海數十里成為荒地。與當時西歐一些國家國王、海盜與商人來聯結起來向海外殖民的做法,形成鮮明的對照。 可以舉出數不清的實例,證明中國古文化中有豐富的海洋成分;但是難以證明這是華夏文明的主流。比如戰國時期鄒衍的「大九州說」,認為儒家所稱的中國,只佔天下的九九八十一分之一,反映出沿海的齊國文化中,對於空間廣闊性的認識。管仲、鄒衍的觀點的確具有海洋文明的特色,但統一六國的是代表內陸文明的秦國,不是齊國;幾千年來統治中國思想界的是儒家,不是陰陽家。 與此相應,兩種不同類型文明中的海洋成分也各不相同。在內向型的中國大陸古文明中,海洋常常作為一種抽象或者負面的因素出現,通常與蠻荒、甚至災難聯繫在一起,連神話都不例外。莊周《逍遙遊》里的大海「北冥」、「南冥」,及其中可以互相轉換的「鯤」和「鵬」,無非是極言其大,並無具體所指,屬於哲學的議論而不是自然的描述。《山海經》的「海經」「荒經」也是指遙遠的極邊地區,重點在於怪誕事物,而涉及海洋的最佳內容莫過於「精衛填海」故事:炎帝女兒在東海溺死後,變為「精衛」鳥,「常銜西山之木石」想把東海填平。幾百年以來,出海者朝拜最勤的是「媽祖」,便是傳說中宋朝福建莆田的女子林默,成仙后變為海難的救星。因此,這裡有抽象的、哲理的海洋,也有具體的海洋,但是具體的海洋往往含有悲劇成分。 人們會說,我國古代神話中也有生動活潑的海底故事:《封神榜》里的哪吒鬧海,《西遊記》里孫悟空鬧水晶宮,既不抽象,也不是悲劇。然而,這些想像中的海底世界,與陸地並無區別,孫悟空打進東海的水晶宮,照樣獻茶喝酒,看不出有海水的模樣;而哪吒大鬧龍宮,手持火尖槍、腳踏風火輪,更與陸上沒有兩樣。明朝《東遊記》講八仙過海,也有火燒龍宮,「鐵拐、洞賓放出葫蘆之火,須臾之間,東洋火熾,竟成一片白地。」這些神話里的海洋,只是把陸地搬到了海底,是一種抽象的空想產物。古希臘神話里也有眾多有關海洋之神,從海神Poseidon到Oceanus與Tethys夫婦,而這類神話往往具有實際航海生活作為基礎,不只是憑空的想像。例如希臘神話中的舍倫(Siren)女妖,這種人首鳥身的女妖在海邊岩石上唱歌,用甜美的歌聲蠱惑航海者溺死,正反映了愛琴海區日中太陽可畏,在「無風的沉靜」中的午睡具有生命危險。同樣十九世紀法國的凡爾納(Jules Verne),如果沒有海洋知識,根本不可能寫出像《海底兩萬里》那樣的科幻小說,而且這種小說不可能在當時的中國文化中產生。 從具體的人物身上,也許可以更好地看出兩種文明的區別。建立了橫跨歐、亞、非三洲馬其頓帝國的亞歷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前323年),比秦始皇(前259~前210)差不多早一世紀。兩位都是創有統一大業的曠古偉人,但是對於海洋卻態度各異。秦始皇儘管也曾「東臨碣石」,還派遣徐福東渡求仙,但他的興趣在山不在海。亞歷山大大帝卻總是向著遠方未知世界,去發現新土地、去探尋新海域,不僅曾經派遣艦隊考察阿曼海、波斯灣和紅海,臨終前還安排人去考察裏海是否同黑海相通,而且身體力行,傳說曾經親自潛入海底進行觀察。我們也可以舉藝術家進行比較:明朝的蘇州才子、畫家唐寅(1470-1523)和義大利的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屬於同時代人。唐寅的山水畫和仕女畫屬於中國古代藝術的極品;而文藝復興時代的巨匠達·芬奇,卻不僅是藝術家,同時又是發明家、科學家。他筆下的大洪水具有流體力學的內涵,它的人像和馬像都具有解剖學的基礎,更有趣的是他留下了潛水服的設計圖,直接為探索海洋做出貢獻。 文藝復興以後的西方學術界,重視實踐、親自動手,與長期沉湎在科舉制度下、只注重「務虛」、不重視「務實」的中國學術界,形成強烈的對照。值得指出的是海洋的觀察,十六世紀瑞典Olaus Magnus所作的北海海圖Carta Marina(1539年),不但表示了海岸與海洋動物,而且所畫的海冰的分布與渦流也被現代的遙感觀測所證實,具有高度的科學性。對海洋的興趣,也反映在現代和近代政治家身上,美國老羅斯福總統(Theodore Roosevelt,1858-1919)參加過海洋深潛器的設計,雖然他的方案未被採用。近代史上,東方的日本也是以海洋為特色,1975年裕仁天皇參觀美國Woods Hole海洋研究所了解深潛技術;1987年,當時的平成皇太子不僅參觀,並且還鑽進了Alvin號深潛器。 歷史的反思 大陸文明和海洋文明,本來各具特色,並無優劣之分。問題是人類文明的歷史趨勢,卻是海洋的作用越來越大:海洋從提供「魚鹽之利,舟楫之便」,發展到今天的「海洋世紀」,海洋成為未來能源與資源的寶庫,和各國權益之爭的焦點;世界各國也從「自給自足」發展到「全球經濟」,海洋是進入全球經濟的必由之路。說到底,人類雖然在陸地上生活,而現代地球上的幾片大陸相互間遠隔重洋,人類社會越是全球化,海洋的作用也越大。這與兩、三億年前,全球只有一個「聯合大陸(Pangaea)」的時期大不相同:如果那時候產生人類文明,顯然大陸文明會比海洋文明更具優勢。 應當承認,中國長期以來對海洋的忽視,有其深刻的歷史根源:古代史的根源,因為起源在河域而不是海岸和海島;近代史的根源,在於幾百年的主動「海禁」;現代史的根源,則是上世紀中以來遭受封鎖,幾十年的被動「海禁」。我國歷史上長期忽視海洋,直到洋炮從軍艦上把我們轟醒,仍然沒有改變「以農立國」的大陸性內向性質。由於長期重陸輕海的習慣,導致我們缺乏對海上權益的敏感,總以為「讓他三尺又何妨」;我們至今缺乏海洋國策,缺乏國家層面的海上定位,總以為說到海洋也無非是近岸,「家門口還弄不好,跑老遠去幹嗎」,習慣性地把大洋留給別人。海洋觀念的薄弱,同樣影響著文教戰線,在地球科學的「海(海洋科學)陸(固體地球科學)空(大氣科學)」三軍中,我國以「海軍」為最弱。連中學地理教材,近年來也出現海洋部分越來越弱的偏向。 東西文化差異,是中國知識界的百年話題。當我們將兩者進行比較時,驚人地發現海洋文化是其中最大的差異之一。本文從海洋文化的比較著眼討論東西方文化的異同,重點在於探索我國長期忽視海洋的深層次原因,因此談到負面的內容比正面的多,但決沒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意思。更不想把我們今天的缺陷推到祖先頭上,如魯迅先生嘲笑的,爛掉了鼻子還說是祖傳老病。而是相信,只有找到病因才能對症下藥,相信高爾基的話:意識到自己是傻瓜的人,就不再是傻瓜了。海上落後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甘心落後,或者不承認落後,能夠發展的時候也不去發展。由於對海洋的漠視,六百年前我們曾自毀水師,將海上優勢拱手讓人,直到今天還在嘗其苦果;六百年後的今天,如果我們諱疾忌醫、依然故我,會不會重蹈覆轍,再一次喪失歷史的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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