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和唐代的詩狂 劉夢溪
李白和唐代的詩狂
劉夢溪
唐朝的開元天寶時期是多元文化達致鼎盛的開放時代,為詩人、作家、知識分子的恣意張狂,提供了適宜的環境和土壤。他們的狂,是多士之狂,是透心透肺的狂,是健康益智的狂,而沒有魏晉之狂的辟戾之氣。精神生產者能夠狂態昂然,是健康社會的燭光。多士能狂是思想自由的彰顯。唐詩所以凌跨百代,後無來者,實得力於當時的文化開放和思想自由。
唐人之狂比之魏晉,發自內心的本性之狂似乎要多一些。李白可謂天字第一號「狂人」。「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被發之叟狂而痴,清晨臨流欲奚為」、「狂客落魄尚如此,何況壯士當群雄」、「今日逢君君不識,豈得不如佯狂人」、「誰人識此寶,竊笑有狂夫」、「鏡湖流水漾清波,狂客歸舟逸興多」、「一州笑我為狂客,少年往往來相譏」、「窺鏡不自識,況乃狂夫還」,這是他自己說的。「狂人」、「狂痴」、「狂客」、「狂夫」、「佯狂」,不一而足。他自喻的帶「狂」字的稱號就有這許多。
李白的友人也直言不諱。杜甫說:「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又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又說:「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後來的詩人孟郊也說:「宋玉逞大句,李白飛狂才。」宋代的朱長文則說:「太白,狂士也。」中國文學史和思想史上,當時後世,無人不知李白是一位世所罕見的狂詩人。李白才高,本性天真,性情中原有狂放的一面。卻又嗜酒,便狂上加狂了。這樣的性格,自然不為世所容。所以杜甫始終擔心他的老友的處境,在《不見》一詩中不得已直抒胸臆:「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李白是因狂而不遇,復又因不遇而更狂。
李白的狂是盛唐的狂,盛唐人物原本都帶有三分狂氣,連謹慎小心不逾雷池的「詩聖」杜甫,也寫過《狂夫》詩,那是在浣花溪畔的成都草堂,舉家衣食無著,小兒子餓得面黃肌瘦,幾乎面臨要「填溝壑」的危險,卻寫出「自笑狂夫老更狂」的詩句。是呵,如果自己一分狂氣也無,怎麼那般欣賞大他十一歲的狂友李白呢?
再看杜甫的《飲中八仙歌》,這是我幾十年來,每憶及此詩,都禁不住要大聲朗誦的詩篇。相信讀者也無人不闇熟此詩,但要不要和我一起再溫習誦念一遍?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車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
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避賢。
宗之瀟洒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綉佛前,
醉中往往愛逃禪。李白一斗詩百篇,
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
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聖傳,
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辨驚四筵。
每次誦念此詩,眼前都彷彿會出現流水歡歡,樹動山迷,酒香馥郁,百花漫舞的景象。是飲中八仙歌,也是八仙狂飲圖,雖未就君飲,已生大歡喜。
知章就是賀知章,亦即初見李白便呼為「謫仙人」的那位「四明狂客」,比李白大四十一歲。汝陽是唐玄宗的侄子汝陽郡王李琎,未及銜杯,路見酒麹已經流口水了。左相指天寶元年代理左丞相的李適之,為奸相李林甫所嫉,在位五年即罷去知政,賦詩自況:「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 杜句「銜杯樂聖稱避賢」,蓋即套用此詩的頭兩句。宗之系被貶金陵的侍御史崔宗之,吏部尚書崔日用的公子,嘗與李白詩酒唱和。蘇晉為開元時的進土,當過吏部侍郎,信佛而不守戒律的狂士。焦遂名不見經傳,長安一布農耳。可知酒黨重情趣,並無貴賤之分。至於張旭,則是書法史上大名鼎鼎的「草聖」,《舊唐書》載:「吳郡張旭善草書,好酒,每醉後,號呼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故其又有「張顛」之稱。
此「八仙」的各種酒狂之態,絕非不懂狂不能狂不欣賞狂的人所能摹寫。恰好我們在杜甫的另一首詩中找到了佐證,這就是作於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年)的《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之一,開頭兩句便寫道:「江上被花腦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說明老杜已經是在以「癲狂」自詡了,而「顛狂」的原因,則是由於「無處告訴」,即無人可訴說,看來是自己尋花自己狂。
唐的開元天寶時期是多元文化達致鼎盛的開放時代,為詩人、作家、知識分子的恣意張狂,提供了適宜的環境和土壤。他們的狂,是多士之狂,是透心透肺的狂,是健康益智的狂,而沒有魏晉之狂的辟戾之氣。遙想張旭在「王公」面前「脫帽露頂」的狂態,賀知章在馬上暈暈乎乎,搖來晃去,而汝陽郡王則以為只有到酒泉去做官才稱心如意,再加上李白的以酒仙自詡,拒不奉詔。我們在因狂會意之餘,不知不覺笑的都樂了。精神生產者能夠狂態昂然,是健康社會的燭光。多士能狂是思想自由的彰顯。唐詩所以凌跨百代,後無來者,實得力於當時的文化開放和思想自由。
中晚唐政治變亂頻仍,黨爭不已,狂士非無有,內涵和格局要拘迂得多。古文運動的領袖韓愈,振衰啟運,以道統自命,固為不世出的文雄,但他的得「狂名」,竟緣於好為人師。柳宗元在給一個欲拜他為師的青年人的信里寫說:「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譁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華版《柳集》頁871)如此得「狂名」,這在韓愈可謂不期而遇,非始料之所及。因此他非常不服氣,特作《釋言》一篇加以解釋:「愈也不狂不愚,不蹈河而入火,病風而妄罵,不當有如讒者之說也。」不過韓愈確有過一次「狂」的經歷。一次與友人登華山,竟攀援至山頂,自己知道返回不能,便寫好遺書,「發狂慟哭」。韓愈不愧氣魄蓋世的豪傑之士,危難之際痛哭也不無忘「發狂」。當然後來還是下來了,華陰縣令不知想出多少辦法,才救了韓愈一命。
本來談不上狂,因為性格倔強,思想獨立,不肯隨順潮流,便被世人目之為狂,唐以後千年以還的中國世風大率如此。我所以說「唐以後」,是由於魏晉之狂和盛唐之狂,幾乎是詩人和士人的常態,人們司空見慣,不以為異。宋的狂客就不那麼常見了。
(載《讀書》2010年第3期,題目作《中國文化的狂者精神及其消退》,此為其中的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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