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靜美和愛的真切 ——紀念辛波絲卡之死
曾經有位女詩人被一個「神秘黑影」從背後逮住,她以為是死神,但銀鈴般的迴音告訴她:「不是死,是愛!」英國女詩人勃朗寧夫人的這首詩(《葡萄牙十四行詩》第一首)告訴我們:愛與死的體驗有酷似的一面,歷來是文學中兩個密切相關的主題。我們在抒情詩中不難發現死與愛共有的美。
2012年2月1日,當類似的「神秘黑影」抓住了波蘭著名女詩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這位88歲高齡的詩人在睡夢中安詳離世。她筆下死的靜美和愛的真切,再次縈繞在我心頭。在《我設計世界》一詩中,辛波絲卡寫道:
當你睡著了——
死亡降臨。
你夢見
再也不需要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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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蘭最受歡迎女詩人辛波絲卡(1923-2012),是第三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96)的女詩人,第四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波蘭作家。(網路照片) |
窒息的寧靜
是你美妙的音樂,
你——小如一閃
在旋律里燃盡。
辛波絲卡之死恰如她自己設計的那樣。詩人在她的詩歌的旋律里燃盡了。以藏傳佛教的觀念來看,詩人正走在中陰路上,處在兩個情境之間的中間地帶。辛波絲卡的某些詩,完全可以用中陰概念來闡釋。例如她的《洞》:
在路上,虛無。
只有滴落的濕氣。
黑暗和寒冷。
但黑暗和寒冷
在一陣大火燃盡過後,
虛無——只不過
在一頭以赭色描畫的野牛背後。
虛無——即使某物尚未完成,
在持續的掉轉頭的
抵抗過後。
因此,「美麗的虛無」——
值得大寫字母。
反對空虛的日常生活的異端,
未改宗的信仰和超越差異的驕傲。
虛無——依舊在我們身後
彷彿在那兒
噬咬我們的心
吸吮我們的血。
虛無——這就是我們的舞蹈,
從未跳出來的舞蹈。
在火炬的光焰中閃現著
你的臀部、脖頸、雙手和臉頰……
虛無,在西方是存在主義的一個概念。在海德格爾眼裡,虛無即死亡,是本體論的要素,與存在幾乎沒有什麼差異;在薩特眼裡,虛無起於人對現實的不滿,對現實的否定與超越,其根子在於自由,也就是說,是我們在為了自由而進行選擇時所遇到凶吉未卜這一事實——當然也包含死亡的可能性。因此,虛無的概念接近於佛教所說的空性,虛無之路接近中陰。
與存在主義者面對虛無的基本法式不同,辛波絲卡將虛無美化為最富於詩意的藝術形式。雖然,詩人首先以沉重的濕氣、黑暗、寒冷、燃盡的火焰等陰森的意象渲染出一種恐懼的氛圍,但詩人筆鋒一轉,便把我們帶到虛無的音樂和舞蹈的美妙中。這也許有點荒誕。按照加繆的觀點,荒誕就是人的慾望與慾望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深淵。殘酷的人類歷史和現實告訴我們,不但人對世界和社會提出的過高的慾望無法滿足,而且連人的某些最基本的生存慾望,最起碼的權利,也往往得不到滿足,也是我們的「從未跳出的舞蹈」。而這種未能滿足的慾望,有時屬於一種理想美。對辛波絲卡頗有影響的希臘現代詩人卡華菲(C.P.Cavafy),在他的《慾望》一詩中,未能滿足的慾望
像美麗的死屍,它再也不能長大
躺在那裡,含著眼淚,在輝煌的陵墓中,
頭上薔薇繚繞,腳跟茉莉芬芳。
在卡華菲筆下,這種美是一種存在的美,也是一種理想美。而在辛波絲卡的詩中的這類似的比喻中,這種美是虛無的美,死亡的靜美。
但是,辛波絲卡在這首詩中的虛無之美,來自人類對智慧的追求,是品嘗禁果的甜蜜,是「來於塵土,歸於塵土」的必然結局;作為「未改宗的」的「異端」,是與空虛的存在相對立的有價值的死亡,作為「超越差異的驕傲」,便是在死亡中的永恆。
愛情和愛情的升華可以使人臻於永恆。辛波絲卡第一次婚戀並不成功,兩人沒多久就離異了。如果可以以辛波絲卡的《在孤獨的小星下》(1976)一詩作為內證的話,詩人的第二次婚戀更帶有玫瑰色彩。詩人寫道:「我向舊日的戀人道歉,因為我對新人如同初戀。」令詩人傾慕的菲利波伊茲是一位自然科學家,後來成了小有名氣的小說家,同時,他也是釣魚專家和愛養貓的男人。伉儷情深,他們經常一起垂釣於湖濱。辛波絲卡也同樣喜歡寵物。1990年,詩人不幸失去了她的這位生活伴侶。那是一個漆黑的冬夜,年屆77歲的菲利波伊茲在廣場散步時突然滑倒在地,不久便去世了。詩人的兩次婚戀都沒有生育子女,菲利波伊茲逝世的挫折,給詩人留下了終生孤獨,思念之情既朦朧又清晰地不斷反映在她的好些詩里。在《空樓里的貓》(1993)一詩里,詩人借一隻貓的眼睛,悲哀地詠嘆道:
死——不要這樣對待一隻貓。
那貓將要到那裡去
在這空空的樓層里。
同年,詩人還寫了悼亡詩《告別一片風景》,對失去的親人表達了深切的懷念:當春風重臨大地,一片新綠之時,詩人漫步在湖濱,想到人的生命的脆弱……
岸柳成行
不會使我痛苦,
是什麼又在嘆息。
感到
——彷彿你依舊活著——
湖畔可愛如昔。
接著,詩人以那些在湖畔親昵的情侶來反襯自己的孤獨。甚至對人生感到厭倦:
與君相比,我活夠了,
因為漫長的生命,
我凝思遠處。
詩人由此陷入生死問題的沉思之中,可見詩人與菲利波伊茲的感情之深。
勃朗寧夫人當年被「愛」逮住,那個愛的身影,是詩人羅伯特·勃朗寧。伉儷情深15年之後,勃朗寧夫人倒在她夫君的懷中安詳離世。勃朗寧在《展望》一詩的靈視中,看到自己與亡妻一起安息在天堂。
但願這一幕,成為辛波絲卡與她的亡夫菲利波伊茲在天國團聚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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