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講 杜甫詩(十二)
余福智《唐詩底蘊講稿》
第四十五講 杜甫詩(十二)
童稚情親四十年 中間消息兩茫然 更為後會知何地 忽漫相逢是別筵 不分桃花紅勝錦 生憎柳絮白於綿 劍南春色還無賴 觸忤愁人到酒邊 --送路六侍御入朝
762 年杜甫避亂流寓梓州。763年"收薊北"後,小時朋友路六從梓州回長安做官,而且是做能親近君主的侍御。在這樣的別筵上,杜甫心情之惡劣,可想而知。
人生真難料!兒時"情親"之日怎會想到一別四十年才"忽漫相逢"?而一相逢卻又已身在"別筵",後會又何時何地?想來只覺蒼涼。然而,路六現在回朝去了,那麼,後會之地是否會在長安?又不免出現一點希冀。有希冀,就有擔憂,有煩躁。煩躁之極,便遷怒於春色:好風光怎麼好像全為他人而設的?
此詩三四句為"逆挽"寫法。"逆挽"即"倒裝"。杜甫的倒裝不是無端賣弄技巧,而是生命體驗的準確表述。"後會知何地"是個強刺激下的強烈反應,它會自然而然跳到顯豁的位置的。此理請參《美在生命》有關"跟著感覺走"的論述。
五六句麗極,是"以樂景寫哀"的典範。
他鄉復行役 駐馬別孤墳 近淚無干土 低空有斷雲 對棋陪謝傅 把劍覓徐君 但見林花落 鶯啼送客聞 --別房太尉墓
房太尉就是房琯。杜甫雖則因疏救房琯而觸忤肅宗,導致被貶,但一直堅持自己的看法,很有中華文化人的骨氣。讀此詩可知。
輾轉於他鄉,只能略一拜祭匆匆作別:開頭兩句分明是向墓中人道歉。
"孤墳"一座,落寞如斯。卻仍有人來灑滿腔熱淚,乃至雲也為之低徊凝滯獻一片愁,則此人自是知己無疑,墓中人是否也會發"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感嘆呢?想從前,能親近其人而知其雍容優雅;到如今,惟能在墓前獻一片至誠。陰陽睽隔,墓既孤單,人亦孤零零地,誰能為之溝通?放眼,林花散落;傾耳,則鶯聲更如送客了。
此詩情調陰鬱中忽有亮色,慘惻凄愴而不礙於表露一股特殊的英雄氣。前人講究"意在筆先",實即指詩人的生命質量起決定作用。杜甫不是個衰颯之人,杜甫心裡的房琯更非平庸之輩,惺惺相惜卻又命途多舛。此情早已千錘百鍊於胸襟,只待機緣噴礴而出罷了。--"意在筆先"在《美在生命》上編第三章有較詳細的議論,請參閱。
兩個黃鸝鳴翠柳 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 門泊東吳萬里船 --絕句四首(其三)
現代人賞析此詩,很怕"穿鑿",便這樣說:"這時他的心情特別好,面對這生氣勃勃的景象,情不自禁,寫下了這一組即景小詩。"說它是"即景小詩",等於宣布它並無深意。我在《美在生命》下編第三章第三節談過"穿鑿"問題,大意以為,作者並無深意而硬說他有深意,是謂穿鑿。但如作者實有深意而我們刻意迴避,也同樣對不起作者。有無深意,需要捉摸。如何捉摸?有似於破案,須從有關線索入手作綜合判斷。
現在讓我們來判斷這首七絕。
杜甫畢生懷"致君堯舜上"大志,西蜀非其願留之地。但不留,又能往哪裡去?他許多時候會冒出往東吳去的念頭,卻又始終沒有成行,其間恐怕又該有些隱衷。去與留,矛盾得很。這是背景。再看詩中意象,黃鶯在翠柳高唱,白鷺則飛向青天。如果只是隨便撿兩種現象來"寫景",那是不入流的詩人之舉。景語皆情語,詩中之景是帶情之眼看出來的。遠走高飛是杜甫在蜀時的素志。小黃鶯也許滿足於柳影花陰,而大白鷺則必須展翅衝天。人不如鷺,飛不起。那就走吧。然而去東吳的船雖在,卻泊著不動。走不得,便只好天天對著那座沉甸甸而且冷冰冰的西嶺,絕無變化地過了一天又一天。我這意思和浦起龍《讀杜心解》所說相近似。他說:
鸝止鷺飛,何滯與曠之不齊也?今西嶺多故,而東吳可游,其亦可遠舉乎?蓋去蜀乃公素志,而安蜀則嚴公本職也。蜀安則身安,作者有深望焉。上興下賦,意本一串,注家以四景釋之,淺矣。
浦氏以為第三句有贊嚴武"安蜀"之意,我則以為不必如此深解。《絕句四首》這組詩,第一首表示志存棲隱,第二首寫想安放一個魚籠也有許多恐懼,言外有意,第四首感慨僻地根苗不成大器,三首都僅就自身而言,不涉及嚴武,第三首不該節外生枝的。此外,浦氏所言"西嶺多故"云云,我也以為不必理會。
清秋幕府井梧寒 獨宿江城蠟炬殘 永夜角聲悲自語 中天月色好誰看 風塵荏苒音書絕 關塞蕭條行路難 已忍伶俜十年事 強移棲息一枝安 --宿府
嚴武其實很敬重杜甫,杜不能回朝廷,嚴便在自己帳下讓杜做個參謀。杜去做這參謀情緒如何?請大家拿這首《宿府》和第四十講里的《春宿左省》比一比看。這詩要害在"強移"兩字。杜甫關注的全不是蜀事。
《宿府》可謂字字錘鍊。憑著準確的用字製造氛圍情調,到處有呼應而又一氣呵成,抑揚頓挫。
杜甫自謂"晚節漸於詩律細"。如何細法?且再讀他的《倦夜》:
竹涼侵卧內 野月滿庭隅 重露成涓滴 稀星乍有無 暗飛螢自照 水宿鳥相呼 萬事干戈里 空悲清夜徂
浦起龍說,《倦夜》"絕不明言所以,而羈孤老倦之態溢於言表"。此話甚確。這類詩是不宜於把事態和意態之形成原因交代清楚的,著手處只能是寫特殊的生命情態下的體驗。《倦夜》所寫,其實就是作為"羈孤老倦"者的杜甫的生命體驗。"羈"者最有施展的渴望,"孤"者最有被遺忘的敏感,"老"者易恨時光飛逝歲月蹉跎,"倦"者總覺得心靈負擔太重。已"羈"又"孤",難免憤憤不平,依然想找到有所作為的機會;然而既"老"且"倦",便提不起精神,說不出豪言壯語了。憑此理解去讀原詩,可以近似地契合於杜甫的精神世界:
從"卧內"而出"庭隅"看天聽鳥,直至"清夜徂",是不眠之夜。一"竹"一"野",可見居處之曠。滴滴露水,閃閃疏星,秋夜如此荒寒深邃。而"螢自照""鳥相呼",與人毫不相干。--蒼天竟是把人扔在一個角落再也不聞不問了喲!--猛然省悟:一切異常全是戰亂不停之過。而一想到干戈未息,又不免"空悲"。空悲者,徒有其心而報國無門也。
友 好 諍 言
忝為"諍言"人,看了最近幾講後,總有不踏實之感,也許真要"諍一諍",分三個問題來談,謹就正於兄。
一、對幾首選詩的理解與欣賞問題。兄論詩一貫主感覺、重領悟、講性靈,評詩常憑悟性思維,感覺優先,從生命體驗入手。雖主觀色彩重,但由於兄悟性高,才氣縱橫,加上精於詩律,有豐富的創作實踐體驗,懂得詩家三昧,往往慧眼獨具,抓住精髓,一語中的,給人以醍醐灌頂之感,藝術分析更擅勝場。但也正因為主觀性強,思維銳敏,在發人所未發的同時,也常陷於主觀臆斷。主要表現形式有二:一是根據自己理解的詩意去渲染情節,宛如本事詩,如我"諍"過的37講中析《劉九法曹鄭瑕丘石門宴集》、43講中析《賓至》。二是憑詩人所處的時代背景、或當時處境、或人生追求等,去探索、發掘詩中深意,難免有"穿鑿"之嫌,在這兩講中顯得突出。典型的如在《春夜喜雨》中別開生面地去探討"杜甫為什麼喜悅",猜是"可能聽到……回朝做官的好消息",於是"在"野徑雲俱黑"里偏著眼於"江船火獨明""。《水檻遣心》第一首費力探索、杜甫為何"遣心",得出""細雨"兩句是自嘲,不是自喜。""兩個黃鸝……"絕句中的"白鷺"衝天與"黃鸝"駐柳竟成為象喻,是詩人去留矛盾的形象外化。由於時間和篇幅限制,我不能在這封信中就這些問題展開討論,但鄙意認為如此讀詩、析詩,正如兄說"有似破案",讀者得費盡心機去找"有關線索",詩味索然了。坦率說,這種憑主觀臆斷從字裡行間尋找微言大義,是《詩·大序》的傳統(浦起龍評杜詩,藝術上有獨到見解,但受"詩·大序"影響深)。"一切景語皆情語",不錯!"情"必須是崇高理想、志士情懷嗎?從審美角度看,"黃鸝"、"翠柳"、"白鷺"、"青天"的色彩絢麗;"兩個"、"一行"的線條明晰;"窗含"、"門泊"的有限視野寓著"千秋雪"、"萬里船"的遼迥時空,作為"即景小詩"有什麼不好?坡翁《惠崇春江晚景》之一,不是題畫的即景小詩嗎?如要從中求深意,聯繫坡翁一生坎坷遭遇,"春江水暖"句大可馳騁想像,但真要從中去尋找微言大義,恐怕會貽笑大方。杜牧《清明》詩,膾灸人口至今,也不是因它"很有寄託",無非是"在煙雨凄迷,行人腸斷處"想到"酒家"時,閃現出遠處"杏花村"一點亮色而已(附帶說:"杏花村"只是"酒家"所在處,自然會有杏花。我家有過杏樹,一般在農曆四月間著花,所謂"一村杏花紅紅白白,如火如荼",不合時令)。
二、所選杜詩問題。這兩講所選十首杜詩,時、地特別集中。761年成都作四首:《春夜喜雨》、《江亭》、《水檻遣心》二首。763年梓州二首:《聞官軍收復河南河北》、《送路六侍御入朝》;閬州一首:《別房太尉墓》。765年成都三首:《絕句》(三)、《宿府》、《倦夜》。全是近體,內容主要是表現詩人這幾年間閑居、在幕時的鬱悶情懷。倘講座安排者能慷慨讓兄將杜詩講遍,這樣集中評品,細細推敲,自然是大好事,但恐難遇這樣大方的東道主。李白九百多首詩,兄講評其中40首用了十一講;杜詩1400多首,兄在講過的十二講中選析了54首(有的只錄原詩,如"三吏"、"三別"),按選成都詩的比例,杜在夔州未滿兩年,成詩四百餘首,且神品、精品集中(杜詩絕頂在後期),得用多少講?我擔心兄草草收場,虎頭蛇尾,滄海遺珠會太多。從兄這兩講的分析看,似意在闡釋杜"致君堯舜上"遠大理想噴盪心胸,所以不樂居蜀,鬱悶難安。但詩人飄泊西南時期不忘蒼生社稷的名篇佳作不少,為何兄選這類"閑居"詩偏多(包括前幾講的《賓至》、《客至》等)?按這路子選下去,《底蘊》中的少陵會與傳統少陵形象有別。且杜甫真是每飯不忘君嗎?這牽涉到對杜的文化思想、人格根基總評價問題,容後再述。
三、對《底蘊》水平發展趨勢的看法。《底蘊》從前年三月開講,至今兩周年整,尚未結束盛唐,還有中、晚唐的一批名家,代表作者,要講完全唐,恐怕還需一年。講座能維持這樣久,正是它有生命力的表現(謹祝它能成為貴地的一個"文化品牌"),各講內容和水平上不平衡是必然的、正常的。但從整體上看,12講杜詩,不如11講李詩,特別是今年幾講,內容大都平平,可圈可點處不多,給人的感覺是後續力不強,似有點"乏"。講稿闡述性語言也顯得拖沓、累贅、散漫(這與受網上語言影響有關),有時幽默過當,譏刺話語中隱隱顯得有點自負,易引起錯覺。我擔心這樣寫下去用筆會趨於油滑,於著述有害。且兄似立意不落旁人窠臼,因此對一些流傳千載,耳熟能詳的名篇,或不選、或略略帶過,或照錄。倘這由個人審美觀點決定,酸咸任性,無可指責,也完全可以編纂一本與傳統選本不同的李、杜選集或講評集,重塑太白、少陵形象;倘兄是為標新立異,為避免雷同而別出心裁,專趨冷徑,或迎合某種時尚(似與兄個性不合),恐怕路子偏了(我理解兄出主講座,不是純粹為稻粱謀,有傳播中華文化用意,否則,何必以"底蘊"命名)。
弟 文斌 2002.3.23-24春雨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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