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小說細讀筆記

張愛玲小說研究心得

霍聃

一、張愛玲小說《金鎖記》解讀

我們知道,魯迅的童年很不幸,這使他有一顆受傷的靈魂,過早地體驗到了人生的艱難和世情的冷暖,他在《〈吶喊〉自序》 中非常沉痛地說:「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看清了世人真面目的魯迅在創作中無情地揭露造成人性扭曲的舊世界。

與魯迅的童年有相似之處的女作家張愛玲,同樣有著更加不幸的童年,這不幸的童年,使她的靈魂也受到了極大地傷害,也同樣使她過早地看清了人世的真面目。與魯迅不同的是張愛玲不僅是靈魂受到傷害,而且是她健康的人性被壓抑了,俗話說,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張愛玲被壓抑之後,她的反抗精神是很強烈的,這就使得她的創作有一種反抗壓抑的復仇精神。

張愛玲原名叫張瑛,十歲的時候,她的母親主張把她送進學校,她的父親卻堅決反對,最後還是她的母親像拐賣人口一樣硬把她送去了。在填寫入學證的時候,因為「張煐」這兩個字不響亮,母親想給她重取一個名字,一時躊躇著不知填什麼名字好,支著頭想了一會,說「暫且把英文名字胡亂譯兩個字罷」,這個詞描述她當時的心情:ailing,意為煩惱。張愛玲這個普通的名字只是母親煩惱心情的隨意表達,後來卻響徹了整個文壇。母親一直打算替她改而沒有改,再後來,張愛玲不願意改,也沒必要改了。這真是一個可怕的巧合,張愛玲母親的煩惱不是一時的,張愛玲呢,何嘗不是。也許煩惱才造就了一個曠世奇才。

張愛玲有著獨特的家庭文化背景,這種文化背景造成了她的桀驁不馴,在她的心上播下了抗爭的種子。張愛玲的父親是是一個典型的封建遺少式的人物,他出身豪門,是張佩綸之子、李鴻章之外孫,優越的生活條件磨滅了他美好的人性,他像一個寄生蟲躺在大公館裡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在他身上既有紈絝子弟的花天酒地,又有沒落世家的苟延殘喘。他嗜錢如命,既揮霍無度,又吝嗇有加,對妻子陪嫁來的銀子也不放過。張愛玲的父親其實就是一個「世人的真面目」的極好樣本,也是在父親身上,張愛玲最初感受到了人性的真面目。

但人性是複雜的,張愛玲的父親又把女兒作為自己生命的尊嚴倍加呵護。張愛玲的文藝天賦就是他精心培養的結果。在童年的時候,得到父親的賞識,對於張愛玲來說,確實是幸運的,這為她日後靠寫作度日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對父親的依賴也有她生存本能的一面,沒有父親,她的生活就沒有保障,這使得她怕失去父親。

可是張愛玲身上那種不馴服的精神很像她的母親,這是張愛玲的父親不喜歡的。張愛玲對繼母的報復終於激怒了她的父親,於是就有了張愛玲一生最痛苦的記憶,她的父親曾與繼母一道對張愛玲大打出手,甚至將她禁閉在家,患病也不積極治療,以致於險些殞命。這使她鮮活的人性受到極大地壓抑,也使她對人性的殘酷有了切身的體驗。愛這個美好的字眼在她心裡變成了恨,可是受到父親傷害的張愛玲不是痛恨父親,而是痛恨她的繼母,痛恨奪走她愛的女人。

張愛玲身上不馴服的精神,一方面出於被壓抑之後的反抗,一方面也出於母親的榜樣作用。出身於豪門的張愛玲母親,與一個腐朽的男人生活是不幸的,她身上活潑潑的人性被嚴重壓抑了,她不滿丈夫的萎靡不振與種種惡習,產生了不馴服的意志,決心選擇逃避,她幾度出洋留學就是渴望擺脫無愛的人生。母親同樣有一顆受傷的靈魂,她給予女兒的母愛少得可憐。但她卻把一顆反抗的種子植在了女兒的心上。

張愛玲在很小的時候就領教過父親的殘忍和母親的冷漠,這種經歷使她的敏感心靈遭受了深深的創傷,種種可怕的經歷,一方面使她對美好的人性充滿了懷疑、恐懼和絕望,另一方面也使她對人性的陰毒有著痛徹心扉的體驗。

畸形的家庭哺育出的是一顆不正常的心靈,一顆冷冷的心靈。可以說張愛玲這個無愛的家庭給了她一顆受傷的靈魂,她總是用受傷的靈魂來觀察世人的真面目,毫不留情地展示人性的扭曲和人性的陰冷是她創作的總主題。

《金鎖記》這個書名起得恰到好處,這是個極好的意象,一把黃金打造的鎖鏈套在了女主人公的頭上,她的生命活力給窒息了,她的悲劇就這樣註定了。我覺得曹七巧這個人物塑造得令人戰慄,像一團燃燒的火,要燒毀一切,很像曹禺筆下的繁漪,也是一個受傷害的復仇者的形象。

曹七巧家原是開麻油鋪的,頗有一點姿色,被稱為「麻油西施」時常站站櫃檯,與各色人等打交道,是見過世面的,養成了她潑辣的性格。這是一。二呢,當時的曹七巧總會挽起藍夏布襯衫,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肉店的朝祿,哥哥的結拜兄弟丁玉根,沈裁縫的兒子都會偷偷地看她,當時的曹七巧非常享受這種被欣賞被抬舉的美好感覺,這讓她有了做人的尊嚴。於是她也就此養成了只能被抬舉不能受欺負的脆弱的感覺。可是她沒有了父母的呵護,在兄嫂家只是個寄居者,這個麻油店不管有多麼好,也終究不是她居住的地方,她遲早是要嫁人的,是要找一個安身的所在。這就註定了她人生道路的艱難,她的出身決定了她嫁人的條件不是很理想。在她年輕的時侯,有對她十分中情的肉店夥計,她如果和這個夥計結婚,那麼她的生活和她的哥哥沒什麼兩樣,只能掙扎在死亡線上。後來她的兄嫂把她嫁入了沒落的大族姜家,那其中的目的不言而喻,是因為姜家有錢,他們把妹妹賣給姜家是可以沾光的。本來憑著她低賤的出身她只能做個填房,可是她的丈夫是個自小就卧病在床的廢人,她也就自然撈了個二奶奶的地位,總算是有了一個身份。她以為有了這樣一個身份,自己就可以抬起頭來做人,做一個受尊重的二奶奶。可是她錯了,在那個夫貴才能妻榮的社會,曹七巧的丈夫不僅不貴而且還是個廢人,在這個虎視眈眈的大公館裡根本就沒有半點地位,加上她出身的低賤,在姜公館裡,曹七巧只不過是一個買來服侍二爺的「下人」只能過著「一家人都往我頭上踩」的日子。

這話是曹七巧對來探望她的兄嫂說的。小說是這樣描寫的:

大年問候了姜家闔宅上下,又要參見老太太,七巧道:「不見也罷了,我正跟她慪氣呢。」大年夫婦都吃了一驚,七巧道:「怎麼不淘氣呢?一家子都往我頭上踩,我要是好欺負的,早給作踐死了,饒是這麼著,還氣得我七病八痛的!」她嫂子道:「姑娘近來還抽煙不抽?倒是鴉片煙,平肝導氣,比什麼葯都強,姑娘自己千萬保重,我們又不在跟前,誰是個知疼著熱的人?」

曹七巧原本以為她這個二奶奶的身份是她過上有尊嚴的生活的擋箭牌,可她哪裡知道,進入姜公館,她這個「下人」就等於進入了以踩人為樂趣的地獄,她的二奶奶的身份公館裡上上下下都不承認,不僅不承認,還被作為「下人」而遭到恥笑,她處處遭到排斥和冷眼。她對自己的命運倒是很清楚,就像她自己說的,「不欺負我們,欺負誰。」

小說的開頭通過兩個丫頭的視角把曹七巧這個「下人」被人踩得屈辱很巧妙地襯托出來:

小雙道:「告訴你,你可別告訴你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家裡是開麻油店的。」鳳簫喲了一聲道:「開麻油店!打哪兒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雙道:「這裡頭自然有個緣故。咱們二爺你也見過了,是個殘廢。做官人家的女兒誰肯給他?老太太沒奈何,打算替二爺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給找了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鳳簫道:「哦,是姨奶奶。」小雙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後來老太太想著,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了,二房裡沒個當家的媳婦,也不是事,索性聘了來做正頭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鳳簫把手扶著窗檯,沉吟道:「怪道呢!我雖是初來,也瞧料了兩三分。」小雙道:「龍生龍,鳳生鳳,這話是有的。你還沒聽見她的談吐呢!當著姑娘們,一點忌諱也沒有。虧得我們家一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們什麼都不懂。饒是不懂,還臊得沒處躲!」鳳簫撲嗤一笑道:「真的?她這些村話,又是從哪兒聽來的?就連我們丫頭——」小雙抱著胳膊道: 「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櫃檯,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麼去比人家?」鳳簫道:「你是她陪嫁來的么?」小雙冷笑說:「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爺成天的吃藥,行動都離不了人,屋裡幾個丫頭不夠使,把我撥了過去。怎麼著?你冷哪?」

我們可以看到連比她更低賤的丫頭都瞧不上她,輕賤她,都敢踩她,她在這公館裡過的自然就處處不如人,甚至不如個小小的丫頭。爭取擺脫「下人"的地位,做的如人就成了她最大的心愿。小說中她逼迫女兒進洋學堂,可是女兒讀了幾天就不想讀了,於是就有了她罵女兒的一段,這一段很能說明她的這種人生追求。

第二天她大著膽子告訴她母親:「娘,我不想念下去了。」七巧睜著眼道:「為什麼?」長安道:「功課跟不上,吃的也太苦了,我過不慣。」七巧脫下一隻鞋來,順手將鞋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養下你來又不是個十不全,就不肯替我爭口氣!」長安反剪著一雙手,垂著眼睛,只是不言語。

從這段罵人的話可以看到曹七巧是一個有著爭取做人尊嚴的女人,是因為在姜公館裡她被人踩,失去了做人的尊嚴,才激發了她爭取做人尊嚴的強烈願望。有的評論家認為曹七巧是因為嫁了個廢人,情慾得不到滿足,才發生心理變態的,這當然不錯,但是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我認為還是她在姜公館被當做「下人」被踩得不如人之後的一種困獸猶鬥,她從復仇走向了瘋狂的報復。

小說中曹七巧的出場很講究,她正像很了解她的姜家三少爺季澤說的那樣,「一開口就是滿肚子的牢騷」:

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隻手撐著門,一隻手撐了腰,窄窄的袖口裡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沖著後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麼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凈等著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

曹七巧在姜公館裡過著被人踩得日子,可是她是個站櫃檯的,有著勇敢的一面,有點「雷雨」的性格,她原本活潑的個性被壓抑之後是要爆發的,因此她不斷地採用不可取的方式進行反抗。為了找回做人的尊嚴,她決心掀起波瀾,她變得喜愛說長道短、無事生非起來,這不僅是一種畸形的排遣內心痛苦的方式,也是找回尊嚴的叛逆行為。曹七巧的心理充滿了怨恨和刻毒,她常夾槍帶棒地挖苦別人,以言語上的挑釁獲得暫時的滿足。她嫉恨新婚的三少奶奶蘭仙,又挑唆老太太早點將二小姐雲澤嫁出去,還造出一些謠言,氣得雲澤躲到後房裡大放悲聲。在別人眼中,她惡名昭著。

而自小癱瘓的丈夫,更使曹七巧陷入了情愛無法滿足的痛苦境地。她愛上了姜家的二少爺季澤,她以為季澤是帶領她擺脫苦海的救命稻草,可是這個醉生夢死的少爺只是拿她填補空虛的心靈,根本就沒有對她產生過愛情,因為這個少爺人性軟弱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在對這個救命稻草失望之後,她對這個地獄般的公館充滿了仇恨,她過著隱忍的生活,她在等待時機,等待復仇的時機。在牢獄般的姜公館她健康的人性不斷地被壓抑、被煎熬,直至人性被扭曲變形。在挑釁無法找回尊嚴之後,在救命稻草抓不住之後,她開始發現金錢的魔力,她用鐵的事實發現,只有金錢才會使她擺脫「下人」的地位,不再被人踩,才能使她找回做人的尊嚴。為了錢,姜公館可以買她;為了錢,她的親哥哥將她賣給了一個殘廢;為了錢,兄嫂一次次登門看她。在被金錢所點燃的慾望驅動之下,她開始瘋狂地聚斂錢財,後來老太太死後,她分得了一份財產,終於熬到可以憑藉手中的錢對別人指手劃腳的那一天,她得意忘形。分銀錢的時候,作者對她大鬧這個場面做了濃墨重彩的描繪。從此她又被黃金枷鎖緊緊套住,只知一味斂財,錢財把她未曾泯滅的親情也摧毀了,沒有親情的曹七巧甚至戕害兒媳,斷送女兒的婚姻,不斷尋求病態的發泄與報復,變得極其自私、乖戾又刻毒、殘忍。

小說中有一段曹七巧與揮霍無度已破產了的三少爺季澤過招的情節,寫得搖曳多姿,很好地刻畫了曹七巧那報複式的變態心理是怎麼形成的。當主動找上門來向曹七巧傾訴「愛情」的季澤出現的時候,當她使出計策覺察出季澤根本對她就沒有絲毫感情,只不過是要算計她的錢的時侯,她終於大怒了,並瘋狂的撕打季澤,以發泄心中的仇恨。是的,她對姜公館充滿了刻骨仇恨,是這個公館毀了她的青春和愛情,讓她戴上了金鎖,過著不如人的「下人」的日子。

這個情節在小說中具有轉折意義,是這個無情地男人徹底毀滅了曹七巧身上僅有的一點人性。有了銀錢的曹七巧是渴望得到三少爺的愛的,得到季澤的愛是她找回做人尊嚴的唯一希望。這個時候只有季澤才能把她從報復的泥潭中拉了回來,於是這個在姜公館裡一向乖戾的曹七巧在這個情節中卻意外地表現得很溫情。但心靈受到姜公館傷害的她,此時變得很敏感,她處處提放著這個風流成性花心少爺,因為曹七巧是了解他的,對他的虛情假意她沒有多大信心。此時的季澤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季澤了,他已經被黃金枷鎖給鎖住了,他的眼裡只有銀錢,沒有感情,成了一個和他的二哥一樣的廢人,一個精神廢人。已經和一個廢人生活了半生的曹七巧,當然不會對眼前這個精神廢人共同生活。就是這個精神廢人把曹七巧最後一點健康的人性火花給熄滅了。如果她是為了單純的情慾,她自然可以和肉體尚健康的季澤廝混在一起,可是與一個精神廢人在一起,曹七巧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做人的尊嚴,與他在一起,她過不上如人的生活。因此,把曹七巧情慾的慾望過於誇大是不符合人物性格的。

小說中有一段曹七巧對人生髮問的描寫。這是在季澤被她打跑之後,她此刻的無限的感慨。

七巧扶著頭站著,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絆絆,不住地撞到那陰暗的綠粉牆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樓上的窗戶里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只這一點,就使他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麼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她到了窗前,揭開了那邊上綴有小絨球的墨綠洋式窗帘,季澤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鑽進他的紡綢褲褂里去,哪兒都鑽到了,飄飄拍著翅子。

七巧眼前彷彿掛了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來了,把那帘子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臉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只是淌著眼淚。玻璃窗的上角隱隱約約反映出弄堂里一個巡警的縮小的影子,晃著膀子踱過去,一輛黃包車靜靜在巡警身上輾過。小孩把袍子掖在褲腰裡,一路踢著球,奔出玻璃的邊緣。綠色的郵差騎著自行車,複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煙掠過。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後的沒投胎的鬼……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這是一個夢醒之後的女人的內心獨白,她對人生徹底失望了,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她徹底不相信了。她對所有的男人都絕望了,因而對人生也絕望了。她得出的結論就是「人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錢。」「這是個瘋狂的世界!」從此她開始變得刻薄冷酷,開始進行瘋狂的報復,當曹七巧哥哥家的侄子春熹扶住從椅子上險些倒栽蔥的表妹長安時,曹七巧便懷疑侄子居心叵測,痛斥道:「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么?你別以為你教壞了我女兒,我就不能不捏著鼻子把她許配給你,你好霸佔我們的家產!我看你這混蛋,也還想不出這等主意來,敢情是你爹娘把著手兒教的!」她還借題發揮教訓了女兒長安一番:「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混帳,你自己要曉得當心,誰不想你的錢?」曹七巧這段話絕對是一個感到人生悲涼的女人的絕望的呼叫。

在小說的後半段,曹七巧就開始瘋狂地報復對她不公的命運,她本來不健康的人性開始變態了,她製造自己的親人的更大的不幸來獲得精神上的快感,以此來證明自己的存在,以此來變相地實現她做人的尊嚴。在她與兒女媳婦的衝突中。他的兒子長白跟季澤學會了墮落,激起了她瘋狂的報復欲,她以給長白這個男人娶媳婦為由來報復這個男人,她報復這個男人的方式是不讓兒子與她的媳婦有正常的生活。她處處親近長白,要長白給她燒煙泡,陪她通宵聊天,要長白講他們小夫妻的性生活藉以發泄她的不滿。曹七巧沒有得到女人的快樂,她也不能讓任何別的女人快樂。這是何等變態的母親啊。  曹七巧的報復心自然也不會放過女兒長安。這個被母親折磨的沒有生命氣息的女子,三十歲時與留洋歸國的童世舫戀愛,這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人性的閃光。可是在她那個陰鷙的母親瘋狂的報復中,很快就被撲滅了。當她發現童世舫與長安藕斷絲連之後,便設計請童世舫到她家中,將本來戒煙已經見效的女兒說成是還沒有戒掉鴉片癮,徹底割斷了女兒最後一點希望的情緣。曹七巧變態的瘋狂使她成了報復一切的魔鬼,她身上的人性力量早已泯滅殆盡。

《金鎖記》是張愛玲的代表作,以解剖人性的變態見長,展示了美好的人性被踐踏、受殘害,最終變態的歷程。小說寫於1943年,同樣是探討「女性與金錢」的關係,她擅長描寫女性的命運。她把批判的目光投向那些為了生存而把婚姻作為人生目標,卻失卻自尊的女性。但這部作品卻寫出了一個畸形的沒落的大公館怎樣造就了一個畸形的女人。作品的深度在於寫出了畸形的女人形成的社會原因,是這個不把人當人看,處處踩踏健康人性,讓人過得不如人的大公館把她迫害成了畸形的女人。作者突出描寫了曹七巧在大公館裡被踩的悲苦心理。作品寫她的幾次流淚向來為人稱道。第一個流淚是向來打秋風的兄嫂訴說被大公館踩得苦痛,把她心裡的委屈和被踩得可悲命運描寫出來。第二個次是在分家的時刻,面對居心叵測的所謂公證人,她據理力爭,可是究竟還是又一次被踩了,她面對主持分割家產的九老太爺和眾人嗚咽,當人們走光了,她還坐在那裡捶著胸脯嚎啕大哭。這是她對被踩的不幸命運的又一次控訴。分家後,季澤又來假意撩撥,實則是要打她的田地的主意,是明白的又來踩她的,對於這次曾經的舊情人的踩,她是傷透了心的,她的眼淚告訴我們,被踩是她心中抹不去的傷痛。作品對冷酷的封建社會戕害人性的罪惡做了最決絕的控訴。

許多評論家都認為這是史上最好的中篇小說。客觀的看,這部小說確實是極富於藝術感染力的。在現代文學史上,表現女性不幸遭遇的小說很多,魯迅揭示女性的靈魂被扭曲的小說《祝福》歷來都是公認的藝術傑作,祥林嫂的靈魂是被那個冷酷的社會毒害的,曹七巧又何嘗不是,應該說,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被毒害的更慘烈,更觸目驚心。但是由於作者在作品中對曹七巧所受的被踩得情節和細節設計的相對比較少,特別是震撼力極強的細節寥寥無幾,這就不能把曹七巧畸形人性形成的社會原因很好地揭示出來,也就影響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  

  

  二、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談片

奧斯丁的小說《傲慢與偏見》中有一個配角夏綠蒂,這個角色在作品中佔有很重要的地位,沒有這個配角,伊麗莎白這個主角也就失去了人性的光芒。夏綠蒂在小說中是個既無錢又無貌,27歲仍待字閨中的「老姑娘」。為了能有個「可靠地儲藏室」,她閃電般地嫁給了繼承了家族產業的牧師柯林斯。夏綠蒂這種「儲藏室」情結,小說是這樣描寫的:「結婚到底是她一貫的目標:大凡家境不好而有受過相當教育的青年女子,總是把結婚當做僅有的一條體面的道路。儘管結婚並不一定會叫人幸福,但總算給自己安排了一個可靠地儲藏室,日後可以不致挨凍受飢,她現在就獲得這樣一個儲藏室了。她今年二十七歲,人長得又不標緻,這個儲藏室當然會使她覺得無限幸運。」 儘管夏綠蒂婚後不幸福,她倒能十分坦然地咽下這苦澀的果子。

小時候讀這部小說,我對夏綠蒂這個人物很是不滿,不滿的是因為她在無愛的婚姻中還可以安然入眠。我埋怨夏綠蒂的傻,氣憤她的愚昧。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開始理解了夏綠蒂,也才開始理解奧斯丁塑造這個人物的藝術匠心。夏綠蒂明明知道自己不喜歡柯林斯,可是她尋求一個「儲藏室」的目的達到了,於是她很滿足。在那個過去的年代,像夏綠蒂這樣的女子,她們對幸福的追求也是強烈的,可是憑她們自己的力量根本辦不到。因為她們沒有獨立的生存能力,在當時的英國社會,沒有財產而又受過教育的女性,除了結婚,沒有別的出路。

夏綠蒂就是這樣一個只能靠「儲藏室」才能生存下去的女性。她沒有財產,就意味著她是個寄居者,寄居者的悲哀將伴隨她一生,想要擺脫都不可能。在沒有結婚之前,她寄居在父母家中,靠父母生存;結婚之後,她又寄居在丈夫家中,靠丈夫生存。夏綠蒂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是因為她那個社會沒有給她提供獨立生存的能力,她只能依附,只能寄居,她像一個無根的浮萍,一生都要品味飄零的苦痛。

張愛玲是一位女作家,她對女性命運是很敏感的,家庭的不幸和在家庭里享受不到應有的愛憐,使她對女性的依附和寄居的命運感受刻骨銘心。《傾城之戀》是張愛玲的小說中最能體現她那種命運飄零感的小說。這是一個老掉牙的關於「調情」的故事,但是張愛玲卻把自己對女性命運的悲涼之情傾注在作品中,使整個作品瀰漫著濃重的感傷情調,讀來令人落淚,是張愛玲最膾炙人口的短篇小說之一。故事的場景主要發生在上海香港。上海來的白家小姐白流蘇,經歷了一次失敗的婚姻之後,被迫回到娘家來寄居,在她的錢被揮霍殆盡後,她的寄居者的地位也就岌岌可危,在受盡冷嘲熱諷,看盡世態炎涼之後,為了擺脫這種可怕的寄居者的地位,她做著全力的掙扎,她偶然認識了多金瀟洒的單身漢范柳原,便拿自己的愛情當做賭注,遠赴香江,博取范柳原的愛情,目的是要爭取一個寄居者的地位。

小說費盡心機描寫的重點是范柳原與白流蘇的調情表演。這是通俗小說慣用的套路,可是在這故事的後面卻吟唱著作者對女人可悲命運的慨嘆,慨嘆掌握不了自己命運的女人是如何為了活著而逢場作戲的悲哀和飄零的苦痛。

大文豪傅雷對這部小說不大滿意,說小說是華彩勝過了骨幹,他認為:「一個破落戶家的一個離婚女兒,被窮酸兄嫂的冷嘲熱諷攆出母家,跟一個飽經世故,狡猾精刮的老留學生談戀愛。正要陷在泥沼里時,一件突然震動世界的變故把她救了出來,得到一個平凡的歸宿--整篇故事可以用這一兩行包括。因為是傳奇,沒有悲劇的嚴肅、崇高,和宿命性;光暗的對照也不強烈。因為是傳奇,情慾沒有驚心動魄的表現。幾乎佔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調情,儘是些玩世不恭的享樂主義者的精神遊戲;儘管那麼機巧,文雅,風趣,終究是精練到近乎病態的社會的產物。好似六朝的駢體,雖然珠光寶氣,內里卻空空洞洞,既沒有真正的歡暢,也沒有刻骨的悲哀。」。依我看小說的立意其實是對女人不可把握的命運的一曲輓歌。白流蘇是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在那樣曖昧的時代和同樣曖昧的舊上海,離婚恐怕還是舊道德所不允許的。白公館又是那樣的守舊,他們「用的是老鍾。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白公館有這麼一點像神仙的洞府:這裡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過了一千年。可是這裡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離了婚的白流蘇,回到娘家已經是個寄居者,少不了受家人的指戳。當他從婆家帶回的錢財被兩個唯利是圖的哥哥盤剝凈盡之後,她在家裡的存在無疑成了拖累和多餘。她的出路,就是找一個儲藏室,因此她的命運和夏綠蒂的命運是一樣的,除了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以外,再無其他的路可走。可是范柳原這個男人的懷抱也是冷酷的、無情的,「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范柳原看上白流蘇,內心有著醜惡的慾望,就是為了求歡,就是找一個具有東方氣質的女性來滿足他的情感慾望。白流蘇明明知道這場遊戲的罪惡,可偏偏要逢場作戲,目的其實很簡單,就是為了求生,就是找一個寄居的地方,這是那個年代女性的悲哀,自己的命運自己把握不了,非得過寄生蟲的生活, 非得把自己乾淨的心靈毀壞了,才可以有一碗飯吃。白流蘇的自覺自愿,高高興興地調情和被調情的背後,是女人生存的苦痛和無奈。雖然她有自尊、有掙扎、她也想獨立,可是無論她如何不屈不撓都逃不脫命運之手的擺布,她違心地屈從了命運的安排,這就是無事的悲劇。

張愛玲深受《紅樓夢》的影響,藝術造詣頗深,她可以把日常的人生描繪得扣人心弦。她有點像奧斯丁,是個很有人生蒼涼感的作家,她也同樣看透了女人的命運,可是又為她們找不到出路,這是夢醒之後無路可走的悲涼。她小說的心理描寫堪稱一絕,她可以把女性命運被捉弄的種種痛苦描寫得驚心動魄:「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無論如何,她給了他們一點顏色看看。他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已經完了么?早哩!她微笑著。寶絡心裡一定也在罵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一點賤。」這是白流蘇的一段內心獨白,是一個在感覺到命運無法把握的女人的無言抗爭。再比如「范柳原真心喜歡她么?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這一段心理描寫,把白流蘇的心思非常清晰地表露出來。她明明知道前面是一個大坑,可是她沒有辦法,為了自己寄居成功,她非得跳下去。她那可憐的自尊是鬥不過生存危機的。

作品的結尾張力是明顯的,白流蘇在經過千辛萬苦的自我拯救和搏殺之後,終於找到了儲藏室,她寄居的夢想實現了,她可以不再飄零,她知足了,滿意了。然而,作品的不凡之處在於,寫出了這種不再飄零隻是暫時的。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的不再飄零之夢,她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婚姻,可是這只是一場絲毫沒有愛情的婚姻,是靠不住的,是經不起風浪的,戰爭結束就意味著婚姻的結束,就意味著新的飄零的開始,命運使她永遠在飄零的路上。她開始第一場婚姻的時候,就以為自己找到了儲藏室,可以不再飄零,可是那場沒有愛情的包辦的婚姻的夭折卻沒有給她麻木的心靈留下絲毫警醒,她不知道愛情才是不再飄零的保證,於是她又重蹈覆轍地開始了第二場沒有愛情的婚姻。她的悲哀不在命運里而是在她的心理。

白流蘇非常得意自己逃出了狼窩,可是前面等待她的是虎口,而這卻是她看不到的更大的悲哀。一個女人沒有自尊無論怎樣拼殺都逃不脫命運的手掌,這件事張愛玲告訴我們的。

三、讀張愛玲的小說《第一爐香》

湯哲聲先生認為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寫愛情小說最深刻的是張愛玲,這個判斷是大塊人心的。《第一爐香》是張愛玲的處女作,此作一發表,張愛玲便名聲大噪。這部小說發表在《紫羅蘭》雜誌,這是鴛鴦蝴蝶派辦的文學刊物,鴛鴦蝴蝶派是通俗文學的一個流派,是專寫言情小說的。從《第一爐香》這部小說的情節看,它就是一部言情小說,寫了一個女大學生和一個花花公子的愛情故事。就是這個原因,這個流派的帶頭大哥周瘦鵑看了這部小說拍案叫絕。這說明張愛玲寫小說一開始就是走言情路線的。然而張愛玲的文化背景決定了她的言情小說中根本沒有真誠的愛情,有的只是男人對女人的利用和女人對男人的依附。她的言情小說由於加進了她的人生苦痛,揭示了女性依附性存在的悲劇,因此使得她的小說更具有現代意義,小說中剩下的只有對愛情的悲涼,對人生的悲涼。

小說中微龍的悲劇是在原始生存慾望和原始情慾的雙重壓力下必然要發生的悲劇。這使我想起了英國作家奧斯丁的《傲慢與偏見》,這部小說也是一部言情小說,書中寫了四對青年男女的愛情故事。其中韋翰和莉迪亞的愛情與微龍的愛情故事頗有點類似。韋翰這個男人特點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是浪蕩公子,尋歡作樂,揮霍錢財是他的拿手好戲。他對女性的追求主要出於兩方面的目的:一是為了獲取錢財,滿足其貪慾;二是為了獲取性感,滿足其原始情慾。韋翰並不愛莉迪亞,但若有這樣一個細皮白肉的女人一路陪陪他,他當然不會錯過機會。莉迪亞對穿「紅制服」的軍官具有無可抗拒的情愛力量,她對於人生的最高要求定位於對情慾的滿足,在她的情感里也就不可能發生對真誠愛情的追求。於是,她嫁給了韋翰,得到的只是一個四處尋歡作樂的丈夫和毫無幸福可言的婚姻牢籠。我們可以發現韋翰和莉迪亞是慾望衝動的結合。奧斯丁通過寫這對愛情,襯託了伊麗莎白與達西的真愛的美好,譏諷了無愛的婚姻。

張愛玲是個在感情上受過傷的女性,她對真愛已經死了心。因此她不會去描寫伊麗莎白與達西這樣的真愛故事,從這部作品的描寫重心來看,這是一個女人墮落的故事。正應了那句話,女人變壞就有錢。這是個女人變壞就有錢的故事。自從《第一爐香》出爐後,文學界就一直褒貶難定。很多讀者對這個因為貪圖享樂,自甘墮落,逐漸變壞的女人的故事難以接受,文學史上也找不到它的位置。比較在張愛玲之前問世的《日出》,我們可以發現,同樣是寫女人變壞的故事,《日出》帶有傾向性,陳白露在那個燈紅酒綠中掙扎,她的身體在墮落,可她的精神世界卻沒有完全墮落,她對美好的人性是嚮往的,她最後自殺是一種抗議,是對自己墮落的痛悔,是對可怕命運的抗議,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曹禺對造成陳白露墮落的外部世界是決絕的態度。可是張愛玲的這部小說只是在慨嘆人性的不堪一擊。她對葛微龍是同情的,葛微龍的尷尬人生說明,在很多情況下,一個人是難以掌控自己命運的,特別是在香港這個物慾縱流的世界裡,揮霍人生太過容易,你很難保持不被誘惑。

故事開始,葛薇龍,一個出身在沒落大家庭的上海女學生,因為上海傳說要有戰事便和家人一起到香港避難。可哪知香港這個花花世界,根本上就是為富人準備的,飛漲的物價,使她們家中的積蓄一天比一天減少,於是在接到上海時局已緩的消息後,父親做了回上海的決定。但薇龍卻不想因為這個而耽誤自己念書,打算留在香港完成學業,可是一個人留在香港定該怎麼生存呢?我們看到張愛玲給她的女主人公設置了一個重大生存難題,就是因為拖欠學費,她面臨著失學的重壓,對知識很渴望的她,怎麼能甘心呢。為錢所困,這是微龍這個追求美好生活的女學生必須克服的最大難題。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她背著父母跑到香港山頭華貴的梁家大宅里來請求幫助,這裡住著她的姑母。她來找姑母,動機很明確,就是想借點錢以便繼續完成學業,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可是她的姑母是個被視為玷辱葛家門風的有罪的女人。早年與薇龍父親鬧翻,是因為在微龍的父母眼裡,她的姑母身上有著可鄙的人性惡,當年她不顧家庭反對,為了弄到一筆錢,而甘心情願地給一個行將就墓的男人做了姨太太,丟盡了葛家的顏面。找這樣的姑母借錢是與父母作對,就是向人性惡低頭。

故事中的太太的昨天其實就是微龍的今天,她也不是一個天生下賤的女人,她當年頂住壓力給香港一個年老的大款做姨太太,也是為錢所困這個生存難題折磨著她的緣故,在為情所困和為錢所困的雙重打擊下,二者又不可兼得,她只能把解決為錢所困放在首位。這裡我們看她對微龍說的一段話:

「我是你家什麼人?——自甘下賤,敗壞門風,兄弟們給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給姓梁的做小,丟盡了我娘家那破落戶的臉。嚇!越是破落戶,越是茅廁里磚頭,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沒趕上熱鬧,沒聽得你爸爸當初罵我的話哩!」

可見她對破落戶的所謂氣節是瞧不上的。後來微龍真正認識了姑媽才發現,她其實是要關起門來做慈禧太后。這話就是太太人生追求的最好註解。她前半生的意義就是專等這個大款死掉,大款死了之後的梁太太后半生所有價值就是使用和享受這個大款留下的金錢。有了金錢之後,她就是慈禧太后,她就可以回過頭來再解決為情所困的難題。我們看到,太太軟弱的人性在她佔有金錢之後突然變得強硬起來。書中有段描寫是關於她和一個人的爭吵場景,在這個場景裡面,太太說:「我有的是錢!」,因為婚姻所獲得的生活底氣也就那麼張揚地顯了出來。就這一句「我有的是錢」,就把她傲視群雄的佔有慾望活脫脫地表現出來。我們來看她的出場:

扶了鐵門望下去,汽車門開了,一個嬌小個子的西裝少婦跨出車來,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綠色的面網,面網上扣著一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蜘蛛,在日光中閃閃爍爍,正爬在她腮幫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時候像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暗的時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網足有兩三碼長,像圍巾似的兜在肩上,飄飄拂拂。

這段外貌描寫歷來被人稱道,黑色是她硬氣起來的佐證,珠寶像淚珠,其寓意不言自明,網的描寫更絕,說明她活在網裡。我們再看下面的細節:

開車的看不清楚,似乎是個青年男子,伸出頭來和她道別,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台階來了。睨兒早滿面春風迎了上去問道:「喬家十三少爺怎麼不上來喝杯啤酒?」那婦人道:「誰有空跟他歪纏?」 睨兒聽她聲氣不對,連忙收起笑容,接過她手裡的小藤箱,低聲道:「可該累著了!回來得倒早!」那婦人回頭看汽車已經駛開了,便向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罵道:「去便去了,你可別再回來!我們是完了!」睨兒看她是真動了大氣,便不敢再插嘴。

這很像《紅樓夢》中王熙鳳的出場,對侍候她不周的喬琪不滿和侍女對她的反應,把一個有錢的寡婦頤指氣使的做派活龍活現地表現出來。

太太在丈夫死後成了寡婦,但卻如願以償地繼承了一筆巨額財產,面對過去看不上自己的死對頭的女兒前來打秋風,頗具人生智慧的太太知道,她的對頭現在已經是被金錢逼得無路可走,成了為錢所困的人,這正是她報復的好機會,然而事情並非如此,太太不僅沒有復仇,還盡釋前嫌,答應幫助微龍。微龍很感謝姑母,可她不知道,她已然落入了太太布下的陷阱。因為太太在年輕貌美的侄女身上發現了投資的價值。這個價值比復仇重要的多。情慾缺失的姑媽要讓微龍做勾住男人的色餌。微龍出生富貴,自有一股貴氣,也算沒落的淑女,又進過洋學堂,會鋼琴、網球,說一口流利的英文,參加酒會和派對自然是最為合適。太太像一個張網捕魚的釣者,找來一個便宜的釣餌,那是划算的。後來按照太太的意思,薇龍要搬入梁家。這一點她解釋說:「你跟著我住,我身邊多個人,陪著說說話也好。橫豎家裡有汽車,每天送你上學,也沒有什麼不便。」

這樣我們就可以看到這部小說是一個純潔的女學生和一個佔有慾極強的少婦鬥智故事。這也是小說的矛盾主線。

我們先看微龍,看看她是如何在為錢所困的逼迫下又走上了她姑媽當年的路子。當薇龍站在梁太太在香港半山的豪宅後,驚羨之餘又有一絲恐懼慢慢的湧上心頭:

薇龍站住了歇了一會兒腳,倒有點惘然。再回頭看姑媽的家,依稀還見那黃地紅邊的窗欞,綠玻璃窗里映著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蓋著綠色的琉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薇龍自己覺得是《聊齋志異》里的書生,上山去探親出來之後,轉眼間那貴家宅第已經化成一座大墳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變了墳,她也許並不驚奇。她看她姑母是個有本領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時代的巨輪,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后。

在微龍眼裡,姑媽是個有本領的女強人,不是她父親眼中那個敗壞門風的女人。這個情感的轉變是她在為錢所困從而尋找化解之道時產生的,這與她剛來之時認為姑媽名聲不幹凈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她意識到太太的路就是她的路,這是她走向墮落的第一步。作品中的故事就發生在梁宅,太太人生力量就被體現在這宅子里,這是她用青春換來的,這裡寄託著她的人生理想,見證著她的悲情命運。這個宅子在作品中賦予了意象的味道,是一個揮霍人生的地方,是一個佔有慾得到滿足的地方。作品的一開始就對這個宅子做了細膩的描繪,以後也多次描繪。

山腰裡這座白房子是流線型的,幾何圖案式的構造,類似最摩登的電影院。然而屋頂上卻蓋了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綠的,配上雞油黃嵌一道窄紅邊的框。窗上安著雕花鐵柵欄,噴上雞油黃的漆。屋子四周繞著寬綽的走廊,當地鋪著紅磚,支著巍峨的兩三丈高一排白石圓柱,那卻是美國南部早期建築的遺風。從走廊上的玻璃門裡進去是客室,裡面是立體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爐台上陳列著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前圍著斑竹小屏風,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在外國朋友們的面上。英國人老遠的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但是這裡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

為錢所困的微龍進入這個宅子,就再也沒有走出來。但是此時的薇龍還是個純潔的女學生,出污泥而不染的思想還是有的:「至於我,我既然睜著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可是我們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閑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決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然而享樂的慾望把這僅有的自尊給擠兌得所剩無幾。這就是梁宅這個揮霍人生的所在厲害的地方。薇龍住進梁家的當晚,她就在卧室里發現了滿衣櫥「金碧輝煌」的衣服:

薇龍打開了皮箱,預備把衣服騰到抽屜里,開了壁櫥一看,裡面卻掛滿了衣服,金翠輝煌;不覺咦了一聲道:「這是誰的?想必是姑媽忘了把這櫥騰空出來。」她到底不脫孩子氣,忍不住鎖上了房門,偷偷的一件一件試穿著,卻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來這都是姑媽特地為她置備的。家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個女學生哪裡用得了這麼多?薇龍連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剝了下來,向床上一拋,人也就膝蓋一軟,在床上坐下了,臉上一陣一陣的發熱,低聲道:「這跟長三堂子里買進一個人,有什麼分別?」坐了一會,又站起身來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掛在衣架上,衣服的下原先掛著白緞子小荷包,裝滿了丁香花末子,薰得滿櫥香噴噴的。

一整晚,梁太太都在宴請賓客,薇龍在音樂聲中入睡。可是那夜,她還是昏沉沉的,夢中也有音樂伴著自己試衣:「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於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鬱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歌;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在睡前,兩次對自己說:「看看也好」。她的理智就一點點在享樂慾望面前投降了。薇龍「看看也好」的自我放鬆,導致了她生活方式徹底被納入了梁宅揮霍人生的軌道:從一個女學生漸漸的轉變為交際花。作品有一個細節很有意思,姑媽的老相好汕頭搪瓷業巨頭司徒協在一個暴風雨之夜,給薇龍套上了一隻金剛石鐲子,「過程的迅疾便和偵探出其不意地給犯人套上手銬一般」。微龍非常清楚這個的意義:「一晃就是三個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際場中,也小小的有了些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們所憧憬著的一切,都嘗試到了。天下有這麼便宜的事么?如此看來,像今天的這一類事,是不可避免的。梁太太犧牲年輕的女孩子來籠絡司徒協,不見得是第一次。她需要薇龍作同樣的犧牲,也不見得限於這一次。唯一的推卻的方法是離開了這兒。」

在這個鐲子的逼迫下,微龍慾望不斷膨脹:「三個月的工夫,她對這裡的生活已經上了癮了。她要離開這兒,只能找一個闊人,嫁了他。」她看著太太的顏色在應酬男人,卻為此抵擋不住情慾的誘惑,走入了「為情所困」的陷阱,她對喬琪的單相思是個一廂情願的愛情的付出,是佔有喬琪感情慾望在起作用,是對姑媽佔有慾得反抗,這種為婚姻的結合註定是沒有希望的。到處揮霍人生的喬琪,豈肯被婚姻套上枷鎖,他無情地摧毀了薇龍對婚姻的夢想:「我不能答應你結婚,我也不能答應愛你,我只能答你快樂。」他答應給薇龍的快樂,不過把微龍當做揮霍人生的道具罷了。這就是梁宅這個宅子的毀滅性,醉生夢死的快樂腐蝕了純潔的人性。

薇龍當初投奔姑媽是為了擺脫為錢所困的境遇,可只短短几月的時間,佔有金錢和情慾的慈禧太后似地姑媽已經成為了她的人生榜樣,她失卻了投奔姑媽時的初衷和原則,變成了一個和姑媽一樣的依附性存在。與花花公子喬琪結婚後,她不是替喬琪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小說末尾寫到:當一群水兵喝得爛醉,不約而同地把薇龍當做了妓女,嚇得她撒腿便跑後,喬琪笑道:「那些醉泥鰍,把你當做什麼人了?」薇龍卻說:「本來嗎,我跟她們有什麼分別?……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這一筆非常令人觸目驚心。在梁太太布下的陷阱里,微龍為了反抗姑媽的佔有慾佔有了與喬琪的婚姻,但在這個無愛的婚姻中,最後還是以姑媽得勝畫上了句號。

「你要錢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錢做什麼?當然,過了七八年,薇龍的收入想必大為減色。等她不能掙錢養家了,你盡可以離婚。在英國的法律上,離婚是相當困難的,唯一的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對方犯奸的證據,那還不容易?」

這是梁太太開導喬琪的一段話,原來她是一箭雙鵰,一是可以牢牢套住了向來不受羈絆的喬琪,讓她束手就擒;二是可以使薇龍成為任他擺布的高級交際花。這是活脫脫地佔有,可怕的佔有。

微龍的姑母梁太太是這個作品中真正的主角,這個人物塑造得非常成功,這是一個依附性存在,被慾望俘虜之後,她開始了漫長的依附,通過她依附的悲情,顯示了張愛玲對女性命運的深入思考。似乎薇龍從一個涉世未深的單純的女學生墮落為情慾和物慾的雙重俘虜是梁太太一手導演和操縱的。但是我們看到梁太太的今天,其實就是微龍的明天,因為薇龍在看清了梁太太的動機和用心的情況下,仍然像飛蛾一樣歡歡喜喜地撲向了這慾望的火坑。梁太太當年為錢所困,違心地走進梁宅這個豪門做姨太太,她的動機是出於對金錢的佔有慾,可是這種佔有慾的滿足是以她的情感被佔有為代價的。長期被佔有的痛苦使她對情感的佔有慾被激發出來,在她取得對金錢的佔有之後,她開始瘋狂地佔有男人的情感,這其實是一種對被佔有的復仇。所以她不是為情所困才揮霍情慾的,她是在被壓抑之後才奮起反抗。這個人物的審美意義正在這裡,人類的佔有慾把人類拖向了慾望的火坑,這種佔有慾只能導致情慾的揮霍而不能帶了真愛。這就是張愛玲這個女性作家的高明之處,在看似女人變壞的故事中卻寫出了女性生命的悲情力量。

張愛玲因為戀父和缺少父愛,所以她的兩次婚姻都是找的比她大了許多歲數的老男人,這與其說是尋找愛情不如說是在尋找心靈的慰藉,她為那些老男人付出了許多,可是她依舊生活在無愛的世界中。

小說中有一句話頗有韻味,梁太太見微龍對喬琪動了真情,就說:你怎麼就動了真情呢。這話好像是張愛玲說給自己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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