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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簡評

《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簡評

《白蛇傳》是中國四大民間傳說(《牛郎織女》、《孟姜女》、《梁山伯與祝英台》和《白蛇傳》)之一。「白娘娘」的傳說,是一個先流傳在江南、最後走向全國的優美的民間故事。根據這個故事衍生的小說、評彈、戲曲、影視,幾百年來,綿延不斷。故事情節,先是從「白蛇精迷人害人、被代表正義的真人、法師、觀音大士所鎮壓」開始,最後根據「民心所向」,大家都同情蛇精,終於發展成為一個「白蛇精追求美滿幸福的愛情,遭到代表封建邪惡勢力的法海和尚的阻撓和破壞」,變成了悲劇。

關於「白蛇成精」的故事,最早見於文字記載的,恐怕要數宋代李昉﹑扈蒙﹑李穆、徐鉉、趙鄰幾、王克貞、宋白、呂文仲等人奉宋太宗之命編纂的《太平廣記》。該書第四百五十八《李黃》篇中,有如下記載:

元和二年,隴西李黃,鹽鐵使遜之猶子也。因調選次,乘暇於長安東市者,見一犢車,侍婢數人,於車中貨易。李潛目車中,因見白衣之姝,綽約有絕代之色。李子求問侍者,曰:「娘子孀居,袁氏之女,前事李家,今身衣李之服,方外除,所以市此耳。」又詢:「可能再從人乎?」乃笑曰:「不知。」李子乃出與金帛貨諸錦繡。婢輩遂傳言云;「且貸錢買之。請隨到莊嚴寺左側宅中相還,不晚。」李子悅。天己晚,遂逐犢車而行。礙夜,方至所止。犢車入中門,白衣姝一人下車,侍者以帷擁之而入。李下馬,俄見一使者將榻而出,云:「且坐。」坐畢,侍者云:「今夜郎君豈暇領錢乎?不然此有主人否?且歸主人,明晨不晚也。」李子曰:「乃今無交錢之志,然此亦無主人,何見隔之甚也?」待者入,復出曰:「若無主人,此豈不可?但勿以疏漏為誚也。」俄而侍者云:「屈郎君。」李子整衣而入,見青服老女郎立於庭,相見曰:「白衣之姨也。」中庭坐。少頃,白衣方出,素裙粲然,凝質皎若,辭氣閑雅,神仙不殊。略序款曲,飜(fān番)然卻入。姨坐謝曰:「垂情與貨諸彩色,比日來市者皆不如之。然所假如何?深憂愧!」李子曰:「彩帛粗繆,不足以奉佳人服飾,何苦指價乎?」答曰:「渠淺陋,不足侍君子巾櫛。然貧居,有三十千債負,郎君倘不棄,則願待左右矣。」李子悅,乃於侍側俯而圖之。李子有貨易所先在近,遂命所使取錢三十千,須臾而至。堂西間門剨(huò霍)然而開,飯食畢備,皆在西間。姨遂延李子入坐,轉盼炫煥。女郎旋至,命坐,拜姨而坐。六七人具飯,食畢,命酒歡飲。一住三日,飲樂無所不至。第四日,姨云:「李郎君且歸,恐尚書怪遲。後往來亦何難也。」李亦有歸志,承命拜辭而出。上馬,僕人覺李子有腥臊氣異常。遂歸宅。問何處許日不見,以他語對。遂覺身重頭旋,命被而寢。先是婚鄭氏女在側,云:「足下調官已成,昨日過官,覓公不得,其二兄替過官已了。」李答以媿(kuì愧)佩之辭。俄而鄭兄至,責以所往行。李已漸覺恍惚,祗對失次,謂妻曰:「吾不起矣!」口雖語,但覺被底身漸消盡。揭被而視,空注水而已,唯有頭存。家大驚懾,呼從出之仆考之,具言其事。及去尋舊宅所,乃空園,有一皂莢樹,樹上有(錢)十五千,樹下十五千,餘了無所見。問彼處人,云:「往往有巨白蛇在樹,便無別物。」姓袁者,蓋以空園為姓耳。

復一說:元和中,鳳翔節度使李聽從(zònɡ粽)子琯,任金吾參軍。自永寧里出遊,及安化門外,乃遇一車子,通以銀裝,頗極鮮麗,駕以白牛。從二女奴,皆乘白馬,衣服皆素,而姿容婉媚。琯貴家子,不知檢束,即隨之。將暮焉,二女奴曰:「郎君貴人,所見莫非麗質,某皆賤質,又粗陋,不敢當公子厚意。然車中幸有姝麗,誠可留意也。」琯遂求女奴,乃馳馬傍車,笑而迴曰:「郎君但隨行,勿捨去。某適已言矣。」琯既隨之,聞其異香盈路。日暮,及奉誠園。二女奴曰:「娘子住此之東,今先去矣。郎君且此迴翔,某即出奉迎耳。」車子既入,琯乃駐馬於路側。良久,見一婢出門招手。琯乃下馬,入座於廳中,但聞名香入鼻,似非人世所有。琯遂令人馬入安邑里寄宿。黃昏後,方見一女子,素衣,年十六七,姿艷若神仙。琯自喜之心,所不能諭,因留止宿。及明而出,已見人馬在門外,遂別而歸。才及家,便覺腦疼,斯須益甚,至辰巳間,腦裂而卒。其家詢問奴僕,昨夜所歷之處,從者具述其事,云:「郎君頗聞異香,某輩所聞,但蛇臊不可近。」舉家冤駭,遽命僕人於昨夜所止之處覆驗之,但見枯槐樹中,有大蛇蟠屈之跡。乃伐其樹,發掘,已失大蛇,但有小蛇數條,盡白,皆殺之而歸。——出《博異記》

《太平廣記》是搜羅許多零散著作編輯在一起的「類書」,每篇的末尾,大都註明來源。例如本篇,就註明是來自《博異記》。《博異記》一卷,唐人穀神子纂。那麼「白蛇迷人」的故事,至少在唐代就已經有所流傳了。但是現行本《博異記》卻沒有這一篇。我們不能因此認為《太平廣記》的編輯者抄錯,更不可能造假,只能認為宋代的《博異記》和後來翻刻的《博異記》是不同的版本。《李黃》這篇文章,明人陸楫編緝的《古今說海》也有收錄,題作《白蛇記》(已經接近近現代的《白蛇傳》了),文中的「李黃」都改作「李璜」。《古今說海》也是搜集編輯前人的著作分類編輯的「小說集」,但是此篇沒有說明所根據的版本是什麼。陸楫是明代嘉靖年間的人,生活的年代比馮夢龍早。

《李黃》或《白蛇記》,說的都是元和(漢章帝或唐憲宗的年號)年間的兩個與蛇有關的故事。一個紈絝子弟李黃,在長安城郊市場上遇見一個買衣服的美女,主動借錢給她買了錦繡衣裝,隨她到家取錢,又給她還了三十貫錢的債,在她那裡住了三個夜晚,回家之後,身子全化沒了,只剩一個腦袋,卻還能說話。去找那美女家,原來是一個廢棄的花園。據鄰居說:園裡常常看見一條大白蛇。另一個故事則說:有個節度使的侄兒李琯,在長安城南安化門外遇見一輛裝飾華麗的車子,裡面坐著一個美女,就跟蹤而去。通過婢女的拉縴,終於和那美女成就了「好事」。第二天回家,竟腦裂而死。家人尋找昨夜李琯住宿的地方,發現枯槐樹中,有大蛇盤過的痕迹。砍了樹往下發掘,沒見大蛇,只見有幾條小白蛇,就都殺死了。

兩個故事,說的都是「白蛇精」害人,分明是為了告誡少年子弟不要貪色而編造的,僅僅提到蛇的顏色是白的而已,和今天的《白蛇傳》故事內容毫無共同之處,不能視為是《白蛇傳》的濫觴。

另一個和「白蛇」有關的故事,是南宋人洪邁(1123-1202)所編的志怪小說集《夷堅支志》戊卷第二的《孫知縣妻》,全文如下:

丹陽縣外十裡間士人孫知縣,娶同邑某氏女。女兄弟三人,孫妻居少,其顏色絕艷,性好梅妝,不以寒暑,著素衣衫、紅直系,容儀意態,全如圖畫中人。但每澡浴時,必施重幃蔽障,不許婢妾輒至,雖揩背亦不假手。孫數扣其故,笑而不答。歷十年,年且三十矣。孫一日因微醉,伺其入浴,戲鑽隙窺之。正見大白蛇堆盤於盆內,轉盼可怖。急奔詣書室中,別設床睡,自是與之異處。妻蓋己知覺,才出浴,即往就之,謂曰:「我固不是,汝亦錯了,切勿生他疑。今夜歸房共寢,無傷也。」孫雖甚懼而無詞可卻,竟復與同衾,綢繆燕昵如初。然中心疑憚,若負芒刺,展轉不能安席,怏怏成疾,未踰歲而亡。時淳熙丁未歲也。張思順監鎮江江口,府命攝邑事,實聞之。此婦至慶元三年,年恰四十,猶存。

這個故事和《白蛇傳》有了比較接近的地方:第一,時代背景為南宋淳熙(1174-1189)年間,淳熙丁未即淳熙十四年(1189);第二地點為丹陽,和杭州比較接近了;第三是白蛇精洗澡的時候被丈夫發現,和《白蛇傳》端午節白蛇喝雄黃酒而現形的情節有些近似;而最大的一個共同點,是白蛇精「不害人」。——只是故事本身無頭無尾,沒有編圓,例如孫知縣已經發現妻子是蛇精,居然沒有聲張,後來還繼續和蛇精共寢,以及蛇精的來歷和結局都沒有交代等等。

《清平山堂話本》,是明代人洪楩(pián駢)編印的宋元話本集﹐原名《六十家小說》,分為《雨窗》﹑《長燈》﹑《隨航》﹑《欹枕》﹑《解閑》﹑《醒夢》六集﹐每集十篇。大約刻印於嘉靖二十年至三十年間。現存《雨窗》、《欹枕》兩集的殘本﹐僅十二篇﹔又殘本三冊。其中的《西湖三塔記》,大約產生於宋末元初。故事敘述杭州有三個女妖精,專門迷惑男子,迷倒一個,又換一個,傷害了許多人的性命。後來被奚真人所擒,顯出了原形:卯奴是一隻烏雞,婆子是個水獺,白衣娘子是一條白蛇,被鎮壓在三座石塔的下面。

到了晚明,馮夢龍才根據已經比較完整的民間傳說和以上資料,改寫了《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編進他的短篇小說集《警世通言》中。「白娘子」的故事,才算初步定型。

清嘉慶十四年??????,又出現了陳遇乾的長篇彈詞《繡像義妖傳》,強調了白娘娘「義」和「情」的一面,蛇精的故事就由單純迷惑人的妖精變成有情有義的多情女性形象了。此外,鄭振鐸還曾得到一種《白蛇傳》彈詞, 據稱是崇禎年間抄本(見《中國俗文學史》)。

在清代的筆記小說中,有人認為鈕琇(玉樵)所著《觚剩》卷二《觚吳中》的《蛟橋幻遇》,和《白蛇傳》故事比較接近:

宜興許郎行二,農家子也。康熙二十年間,偶入城,至蛟橋,遇一女絕艷。許將與目成(眉目傳情),已失所在。是日薄暮抵舍,則所遇女先在室內,迎謂許曰:「來從絳闕(天宮),暫寄紅塵,三生夙契,今當與君償之。幸無疑懼。」問其姓名,曰:「何淑貞。」從婢年可十三四,曰秋鴻。是時許婦適歸寧,許因詭言:「我婦美不遜汝。」何曰:「邑中金閨之艷,幽谷之姝,遍數止某三人,差不慚巾幗,我猶勝之。若君婦,則裂齒蓬頭,既疥且痔,直登徒所愛者耳。又何足言!」婦聞甚恚(huì惠),率其諸姑姊坌(bèn笨)集哄觀,僅聞語聲出戶,並不見形。乃共指而詈(lì利)之。何曰:「我與許君締未斷之緣,命自真宰。汝輩某與某私,某為某事,此豈貞靜者,而亦毀我乎?」所刺幽隱皆實,眾遂嘿然散去。何善談論,其言皆古宮闈事,於漢時尤詳。遠近好異之士,履滿其門,或與稽往牘,或與晰奧理。酬答泉流,雖贍博者莫能難之。如是月余,頗厭囂煩,挈婢辭許,不知所往。逾旬,瞥見前婢持衣履來貽(饋贈),且招許。許叩以所在,婢言但閉目行,少頃可達。許如言,覺兩足冉冉若乘煙霧,經丘穿壑,恍入仙源,曲欄重閣,花木幽深。何薄鬟約袖,躬自紡績。許至,潔卮而進,山餚芳腆。酒闌,起曰:「我姊妹五人,各有所適。北堂老母,往河南訪我第二姊矣,君留信宿,無害也。」因相與繾綣。逾夕,惝恍出門,遙見曉村舊徑,忽然抵家。

《觚剩》成書於康熙三十九年(1700),影響雖然不如《聊齋志異》,但刊刻比《聊齋志異》要早。作者鈕琇,字玉樵,江蘇吳江人。生年不詳,卒於康熙四十三年(1704)。他出身於一個極不得志的讀書人家庭,「家酷貧」,以至於「無以菽水之歡」。其父寄厚望於子,親自課讀,後送至名士吳南村門下求學。終於在康熙十一年舉拔貢,先知河南項城,後為廣東高明縣令,卒於任上。鈕琇「博雅,工詩文,簿書之閑,不廢筆墨」。他的文筆「幽艷悽切」,其小說也頗有唐人傳奇的文風。《觚剩》中的故事所反映的社會生活面極廣,官場、科場、青樓、市井、戰亂、災荒、文字獄、風俗民情、方物特產、扶乩勘地及詩文書藝幾乎無所不包。康熙年間,馮夢龍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早已經出版,鈕琇能夠不拘泥於「已經定型」的「白蛇故事」,把自己所聽見的另一個版本記錄下來,而且通篇不提一個「蛇」字,也很突出。正因為此篇與「蛇」似乎無緣,因此其情節故事對後世的小說、戲曲、評彈,影響都不是很大。除了男主角姓「許」,女主角帶一丫環這兩點稍有近似之外,其餘情節,根本就是「另一個故事」。

前面所說的「白娘子」故事,都沒有提到「白蛇被鎮雷峰塔」這一關鍵情節。是不是馮夢龍第一個提出《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呢?也不一定。清代錢塘人寫的《清波小志》卷下引《小窗日記》(作者的年代及生平不詳),就有這樣的記載:「宋時法師缽貯白蛇,覆於雷峰塔下。」說明在清代的杭州民間,已經有「宋代」的「法師」用一個什麼「缽」「裝」了「白蛇」,鎮在「雷峰塔下」的傳說。

那麼,雷峰塔究竟是哪朝哪代修建的呢?同是清代人陸次雲寫的《湖壖(ruán)雜記·雷峰塔》中說:

雷峰塔,五代時所建。塔下舊有雷峰寺,廢久矣。嘉靖時,東倭入寇,疑塔中有伏,縱火焚塔,故其檐級皆去,赤立童然,反成異致。俗傳湖中有青魚、白蛇之妖,建塔相鎮,大士囑之曰:「塔倒湖乾,方許出世。」崇禎辛巳(崇禎十四年,公元1641年),旱魍久虐,水澤皆枯,湖底泥作龜(jūn軍)裂,塔頂煙焰薰天,居民驚相告曰:「白蛇出矣!」互相驚懼,遂有假怪以惑人者。後得雨,湖水重波,塔姻頓息,人心始定。

這裡說明三點:第一,雷峰塔建於五代,不是宋代;第二,雷峰塔原來有木質的重檐和和迴廊,在明代嘉靖年間被倭寇焚燒,災後古塔僅剩磚砌塔身,通體赤紅,一派蒼涼,成了一座光禿禿的「磚塔」;第三,「俗傳」塔內鎮壓的是青魚和白蛇二妖,而且似乎是「觀音大士』把她們鎮在這裡的 ,和「法海」和尚無關。

再查明代錢塘人田汝成輯著的《西湖遊覽志》第三卷《南山勝跡》:

雷峰塔者,南屏山之支脈也。穹窿迴映,舊名中峰,亦曰迴峰。宋有道士徐立之居此,號迴峰先生;或雲有(名)「雷就」者居之,故又名雷峰。吳越王妃於此建塔,始以千尺十三層為率,尋以財力未充,姑建七級;後復以風水家言,止存五級。俗稱「王妃塔」。以地產黃皮木,遂訛「黃皮塔』。俗傳湖中有白蛇、青魚兩怪,鎮壓塔下。其旁舊有顯顏院、雷峰庵、通玄亭、望湖樓,並廢。林逋(bū)詩:「中峰一逕分,盤折上幽雲。夕照前村見,秋濤隔岸聞。長訟標古翠,疎竹動微薰。自愛蘇門嘯,懷賢事不群。」

《西湖遊覽志》屬於地方志,不是筆記小說,具有更高的可信度與權威性。

關於馮夢龍主要參考哪一本筆記或話本改寫了《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趙景深先生在《中國小說叢考》卷下中有這樣一段敘述:

《雙魚扇墜》,書已失傅,其事迹猶載於《西湖志餘》之終卷,觀之頗與今人所唱《白蛇傳》初回相彷彿,姑錄於後,以資參考。

弘治(明孝宗朱祐樘的年號,1488年至1505年)間,旬宣街有少年子徐景春者,春日游湖山。至斷橋時,日迨暮矣,路逢一美人,與一小鬟同行。景春悅之,前揖而問曰:「娘子何故至此?」答曰:「妾頃與親戚同游玉泉,士子雜遝(tà,通沓),遂失群,惘惘索途耳。」景春曰:「娘子貴宅何所?」答曰:「湖墅宦族孔氏二姊也。」景春遂送之以往。及門,強景春入,曰:「家無至親,郎君不棄,暫寄一宿何如?」景春大喜,遂入宿焉,備極繾綣,以雙魚扇墮為贈。明日,鄰人張世傑者,見景春卧冢間,扶之歸。其父訪之,乃孔氏女淑芳之墓也。告於官,發之,其祟絕焉。

事與許仙之游湖、借傘相類。蓋小說窠臼,大都如此也。

這裡所引的文字,見《西湖志餘》卷二十六。趙景深先生所說「《雙魚扇墜》,書已失傳」,其實有明代的熊龍峰刊本《孔淑芳雙魚扇墜傳》(小說)流傳,前半部故事大致和上述引文近似,後半部寫徐景春在幾個月後在武林門外再次遇見女鬼孔淑芳。

根據學者的研究,早在南宋宮廷說書人的話本里,就有《雙魚扇墜》的故事,其中提到白蛇與青魚修鍊成精,與許宣相戀,盜官銀、開藥鋪等情節,都與後來馮夢龍編輯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類似。因此,大概可能肯定:馮夢龍是根據宋人話本改寫的,也可以說是這個故事的最早文字記錄。這部宋人「宮廷話本」《雙魚扇墜》,我們今天雖然看不到了,但是不排斥明代的馮夢龍曾經看見,並且作為再創作的藍本。

凡是民間故事,都是經過眾人千口百舌的集體創作,逐漸完善的。因此民間故事無所謂「定本」,只有早期版本和後期版本的區別。馮夢龍的這一篇,當然是早期版本之一。因為明人陳六龍就寫有《雷鋒記》傳奇,但是沒有流傳下來,無法知道誰早誰晚。——馮夢龍是明末清初人,生於明萬曆二年(1574),死於清順治三年(1646)。因此可以推斷:陳六龍不是早於馮夢龍,就是和馮夢龍同時代。

馮夢龍的「白娘子」故事,雖然是「集眾家之大成」的第一個「定本」,但是不論人物還是故事,終究比較粗糙。例如寫白娘子,雖然不是太惡,卻沒有脫盡「妖氣」,甚至還有幾分「霸氣」,動不動就威脅說:「你要是和我好,佛眼相看;要是不好,帶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於非命!」而且這個妖精來到人間似乎時間不長,對人類社會的生活、風俗等等,似乎都還很陌生,因此不免處處碰釘子、鬧笑話。例如初到杭州,沒有銀子用,她哪裡不能「攝」幾百兩銀子來?何苦非要去盜「國庫」?這不是自找麻煩么?後來雖然不盜國庫了,卻去盜人家的衣帽飾物。她難道不知道:只要有銀子,什麼樣的漂亮衣帽買不來?諸如此類一個民間婦女都能擺平的事務,她卻經常鬧笑話。這隻能說明她這個妖精,對人類社會的生活還不了解,還不熟悉。

許仙這個人物,現在的「定型」,是個沒有主心骨的人,誰的話他都聽。這種性格,在現代戲曲舞台上,已經表現得淋漓盡致,但是這也不能不感謝馮夢龍開了一個好頭,不然,後世的戲曲改編者,就要重新塑造人物了。——相應而言,小青這個人物,馮夢龍就沒有塑造好,完全是後世的編劇充實了故事情節,這才賦予她「女二號」的定局的。

值得一提的,是法海這個人物的逐漸變化。起初,「白蛇」故事的中心思想是「蛇精」害人,是為了有意引起少年子弟「莫為女色所迷」而編寫的「勸世」、「警世」、「醒世」小說。所以法海或者別的什麼有法力的人,從「擒妖除害」的願望出發,把蛇精降伏,所代表的,當然是正義和正氣。隨著白娘子對許仙的愛情感動了讀者和觀眾,紛紛要求把白娘子這個人物改得善良些再善良些。於是白娘子的「痴心真情」逐漸上升,先是委屈許仙當一回「傻瓜」,以烘托白娘子的「純真」,最後不得不把代表正義和正氣的法海醜化,讓他去演一個出於妒忌之心、專門破壞人家美滿婚姻的惡人,也就是封建惡勢力的代表人物。——這一轉變,是在清代以後,方才逐漸完成並「定格」的。

因此,我們可以說:近現代版的白娘娘故事,逐漸豐富、完善於清代。清代的大戲曲家黃圖珌(bì必)和方成培,都寫有戲曲版的《雷峰塔》傳奇,後來又發展成蘇州長篇評彈《義妖傳》、戲曲《白蛇傳》。最完善的一部小說,叫做《雷峰塔奇傳》(又名《白蛇精記雷峰塔》、《雷峰夢史》、《雷峰塔全傳》、《義妖全傳》、《白娘子出世》等)。此書五卷十三回四冊,清嘉慶十一年(1806)刊刻,內封題《新本白蛇精記雷峰塔》,目錄題《新編雷峰塔奇傳》,題「玉花堂主人校訂」,「依姑蘇原本寫刻」,可見是根據別人的版本翻印,不是自己的創作或改編。序言稱:「余友玉山主人」著《雷峰夢史》,則可能「玉山主人」才是原著者。

拿《雷峰塔奇傳》和《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對比,《雷》的故事就比《白》的故事完善多了。舉例來說:

《白》文的歷史背景在宋朝,《雷》文的歷史背景在元朝。

《白》文白娘子沒有名字,《雷》文有了名字,叫「珍娘」。大概就是現代戲曲中的「白素貞」的來源。

《白》文的男主角叫許宣,《雷》文叫許仙,和今天流行的故事相同。

《白》文中小青是是青魚成精,是個無關緊要的配角,在《雷》文中,已經改為青蛇精,而且有了情節(到了現代戲曲中,小青的戲份很重,已經上升為第二主角)。

《白》文中沒有端午節吃雄黃酒現原形嚇死丈夫白娘子盜仙草救夫一節,《雷》文中有。這就大大充實了白娘子為了解救丈夫而不惜犧牲自己、冒險去南極仙翁那裡盜仙草的情節,也更加完善了白娘子這個人物的善良性。

《白》文中沒有白娘子和法海鬥法,水漫金山的情節,《雷》文中有。

《白》文中白娘娘沒有生孩子,《雷》文中白娘子生一兒子夢蛟,後來中了狀元。

《白》文中白娘娘永鎮雷峰塔,《雷》文中許夢蛟中狀元後奉旨祭塔,法海也奉旨放出白娘娘,升空而去。

此外,《白》文中的白娘娘不脫「妖精」形象,《雷》文中的白娘娘更加接近人性,有了「為愛情可以犧牲自己一切」的境界;而許仙的懦弱無主見的性格,也更加完善並發揮得淋漓盡致。

總之,有關鬼神的故事是最好編的,因為它不受任何客觀條件限制,更無法驗證,想怎麼編就怎麼編,最自由不過的了。

關於舞台戲曲方面,清朝乾隆年間,方成培改編了三十四齣的《雷峰塔》傳奇,不但把「白蛇傳」故事豐滿化、完整化,還可以說是後來「連台好戲」的濫觴。

方成培是清代著名的戲曲作家,字仰松,號岫雲詞逸,徽州(今安徽歙縣)人。約生於雍正年間,卒年不詳。幼年多病,未能應科舉,布衣終生。

方成培善詞曲,著有《聽奕軒小稿》、《香研居詞麈》、《香研居談咫》、《方仰松詞榘存》等。戲曲作品有傳奇《雙泉記》和《雷峰塔》兩種,前者在清代被列為「違礙書籍」,今不傳,後者今存。《雷峰塔》傳奇是方成培的代表作。黃圖珌的《雷峰塔》問世之後,曾被梨園改編。據《清稗類鈔》記載:乾隆三十年(1765)乾隆南巡,兩淮鹽商「延名流數十輩,使撰《雷峰塔》傳奇」。但是本子寫出來以後,方成培認為這種本子「辭鄙調偽」,於是重新改作。據他在《雷峰塔傳奇·自序》中說:「遣詞命意,頗極經營,務使有裨世道,以歸於雅正。」修改後的本子,在場次結構上有所調整,改寫了曲詞賓白並補入每出的下場詩,但在戲劇衝突和人物形象方面沒有多大更動。方成培的版本,稱為「水竹居本」,共分四卷,第一卷從《出山》、《收青》到《舟遇》、《訂盟》,第二卷是《端陽》、《求草》,第三卷有《謁禪》、《水門》,第四卷從《斷橋》到《祭塔》收尾。現在流行的《白蛇傳》故事,應該說其主線和構架都是以此為根據的,並從此成為定局。其實,黃圖珌的《雷峰塔》和方成培的修改本都新增了「求草」、「水斗」、「斷橋」等重要場次,故事情節更加完善,白蛇形象更加完美,劇中的法海本來是「正義」的化身,改編後成為破壞他人幸福的惡勢力代表人物。

最主要的一條,是這次演出的本子,正好在乾隆南巡的時候獻上,有了「乾隆皇帝御覽」的金字招牌,因此在舞台上廣泛演出,經久不衰,使當時社會各個階層的人,無人不知《白蛇傳》的故事。

有一個比較「另類」的說法是:《白蛇傳》的故事起源於北宋時期,故事背景不是杭州,而是在河南鶴壁黑山之麓、淇河之濱的許家溝。當地民間有「白蛇鬧許仙」的傳說故事:相傳當地有一條白蛇精,早年曾被許家溝一位許姓老人從猛禽黑鷹口中救出。白蛇為報答許家的救命之恩,變化成女子,嫁給了許家後人牧童許仙。婚後,她經常用草藥為村民治病,使得附近「金山寺」(不是鎮江的金山寺)的香火逐漸冷落。黑鷹轉世的金山寺長老法海和尚十分惱火,決心破壞許仙的婚姻,置白娘子於死地,於是引出了人們熟悉的「盜仙草」、「水漫金山寺」等情節。

這個「河南版」《白蛇傳》的改編者以「恩仇」作為故事的主線,讓所有情節都有了比較合理的依據,特別是法海和尚,比單純的從「正義」出發除妖或從「邪惡」出發破壞美滿婚姻,都更加合情合理,能為多數人所接受。

由於沒有考證出當地的傳說最早是什麼年代,所以也不排斥是當地人從外地聽來白娘娘的故事,結合當地地理環境進行了再創作,從此流傳於民間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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