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獨立不足以理解張愛玲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知識一開,
初發現他們的自由是件稀罕的東西,
便守不住它了。
就因為自由是可珍貴的,
它彷彿燙手似的——
自由的人到處磕頭禮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張愛玲
張愛玲出生在上海,兩歲時,
全家人搬到天津法租界的一所豪華的大宅院里,
朱漆大門,兩座石獅子,漂亮的噴泉,
還有巨大的花壇……
頗有貴族氣派。
相對於這座華麗的宅院,
張愛玲的童年生活要晦暗得多。
父親是晚清遺少,
雖然承襲了祖上的大筆遺產,
但生活荒淫無度,
他抽鴉片,養姨奶奶,賭錢……
沒有人的樣子。
母親深受五四新思想的影響,
是個新式女性,
自然看不慣丈夫的作派,
他們經常吵架,母親多次出走,
之後兩人離婚。
父親與張愛玲
她一直跟父親張廷重一起生活,
不久之後,父親娶了另外一個女人,
他們對張愛玲一直態度惡劣。
1937年,母親回國,
張愛玲去母親那裡小住。
回來之後,繼母以沒有告知自己為由
打了張愛玲,
她還手未成,反被繼母告了狀,
在《私語》中,張愛玲這樣描述:
我父親蹬著拖鞋,啪嗒啪嗒衝下樓來,
揪住我,拳腳交加,吼道:
「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我就打死你。」
「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
無數次,耳朵也震聾了。
我坐在地上,躺在地上了,
他還揪著我的頭髮一陣踢……」
之後,張愛玲被關了禁閉。
禁閉期間,張愛玲得了嚴重的痢疾,
父親不請醫生,也不買葯,
張愛玲病了半年,差點死掉,
「死了就在園子里埋了,也不會有人知道。」
父親和繼母用這樣的無情的方式對待她。
張愛玲對生活充滿了失望,
只能將自己層層封閉起來,
以避免受到新的傷害。
在凄黑的夜裡,她翻牆逃出了張公館,
無依無靠的她來到母親身邊,
媽媽對她說:「你可要想好了,
跟著你父親起碼是有錢的,
跟著我是沒有錢的。」
張愛玲堅定得跟著母親,
想要過一種有尊嚴的生活。
張愛玲母親
母親教育她做個西式淑女,
送她去聖瑪麗亞女校接受新式教育,
張愛玲飛快顯示才華,
12歲時就寫出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說
《不幸的她》,
在校刊上發表小說《霸王別姬》,
技巧之成熟令人驚嘆,被老師汪宏聲盛讚:
「比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有過之而無不及。」
跟其他同學不一樣,
張愛玲更喜歡看《紅樓夢》、
《廣陵潮》可等古典小說。
張愛玲對五四的一套價值觀感到懷疑,
她從來就覺得《紅樓夢》比西方的或者同時期的任何文學作品都要好。
她性格孤僻,不敢與人打交道,
對現實生活笨拙,屢教不會,
也因為這樣,她常常讓母親感到失望。
張愛玲與姑姑
上大學的時候沒有錢,
張愛玲住在最差的宿舍里,
吃最便宜的伙食,
可是母親卻往來於各種豪華酒店。
母親總是埋怨女兒:
「為了你,我這個月又沒有喝咖啡。」
「為了你,我又沒有買新衣服。」
母親的指責讓張愛玲感到無地自容。
1938年,張愛玲以遠東區第一名的成績
考入英國倫敦大學,
可惜日軍侵華的炮火阻斷了行程,
張愛玲只好轉入香港大學念書。
學費沒有著落,張愛玲給母親寫信請求支援,
母親淡漠不言,一再勸她趕緊結婚,
結婚了就不用為學費煩惱。
戰火連連的三四十年代,
張愛玲像漂泊無依的柳絮,
嘗盡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痛苦的成長經歷為她以後的人生
和創作打上了悲涼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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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嫁人,張愛玲根本沒有考慮過,
她曾經在文章中提到過自己的婚姻觀:
「如果一個女人結婚是為了生計,
那和終生賣淫沒什麼區別。」
她認為愛情是婚姻的基礎,
終其一生她所追求的伴侶一定要滿足一個條件,
那就是懂她。
大學沒辦法念下去了,
她就索性賣文為生。
抱著自己的書稿敲著一家一家雜誌社的門,
沒有人理會她。
吃了很多閉門羹後,
她遇到了《紫羅蘭》雜誌主編周瘦鵑。
周瘦鵑一讀,頓時驚為天人:
「當夜我就在燈下讀起她的《沉香屑》來,
一壁讀、一壁擊節……」
一月後,《紫羅蘭》推出了《沉香屑》。
《沉香屑》一面世,便震驚上海。
接著,張愛玲又撰寫了《傾城之戀》《金鎖記》等小說。
人們既讚嘆不已,同時又好奇這個天才作家是怎樣的一個人?
如何能把文字運用得這般老道?
短短兩年里,她便紅透了整個中國。
彼時,正在醫院養病的胡蘭成
看到了張愛玲在《天地》發表的小說《封鎖》,
眼前為之一亮「我坐直了身子,看了一遍又一遍。」
胡蘭成隨機問雜誌社的蘇青要了張愛玲的住址,
蘇青說:「她一向深居簡出,
不太愛搭理人,找她也沒用。」
胡蘭成還是去了,張愛玲不在家,
他就從門縫裡遞了張紙條,
上面寫著他的姓名,電話和住址。
沒想到張愛玲竟然給他回信了,
二人第一次見面,令胡蘭成吃驚的是,
張愛玲竟然是個20出頭的年輕女孩。
37歲的胡蘭成是個情場老手,
在學問上也是有建樹的,
他透徹得了解張愛玲,在他眼裡,
張愛玲就像一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女孩,
故意裝扮得老成,卻難掩稚氣。
他用甜言蜜語誇她:
「讀你的文章,像踩在鋼琴上,每一步都能發出音樂……」
這在張愛玲看來,胡蘭成是個知己,
一個真正懂她的人,於是無法自拔地愛上了他。
張愛玲甚至在知道胡蘭成有家室的情況下,
依然與他保持密切往來,
姑姑好意勸她,她也並不以為然。
1944年,胡蘭成跟妻子離婚,
24歲的張愛玲結婚了,
這場婚禮沒有賓客,沒有酒席,
只有兩根蠟燭,和一紙婚書,
胡蘭成許諾「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這場婚禮對於張愛玲來說是美好的愛情,
對胡蘭成是虛榮心的滿足。
胡蘭成何許人?一個文化漢奸。
汪精衛叛國投敵後,胡被其網羅帳下,
升任汪偽宣傳部政務次長,
併兼汪偽集團機關報《南華日報》總主筆,
在報紙上撰寫了不少賣國社論。
嫁給他,必然會遭萬人唾罵。
但張愛玲卻義無反顧地答應了。
他在送給胡蘭成的照片背面寫到:
「遇見他,她變得很低很低,
一直低到塵埃里去,但她的心是歡喜的,
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張愛玲就是這麼勇敢而決絕,
她不懂政治,也不以塵世的價值觀去品評胡蘭成,
「他懂我,這就足夠。」
胡蘭成提醒張愛玲:
「將來日本戰敗,我必難逃一劫。
只能隱姓埋名,東躲西藏。」
張愛玲卻笑著說:「那時你變姓名,
可叫張牽,或叫張招,
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對於一個從小缺少關愛的女孩子來說,
胡蘭成表現出來的欣賞和關愛讓張愛玲無力抵抗,
這是她命里的浩劫。
抗日戰爭結束,作為漢奸的胡蘭成開始了逃亡,
半年沒有見到愛人的張愛玲,
很牽掛丈夫在外面的境況,
得知胡蘭成在溫州,便千里迢迢趕去找他。
在船上,她為自己將要見到丈夫而滿心喜悅,
想著胡蘭成就住在那座城裡,
覺得整個溫州城都在放光。
可是她見到丈夫時,
丈夫卻顯得不怎麼耐煩,
反而責怪張愛玲突然來找他。
有一天,有一個女客人來做客,
胡蘭成不顧及妻子在旁,
跟這個女客人調情,
張愛玲提議給女客人畫素描,
畫著畫著,她畫不下去了,
張愛玲說:「我畫著畫著,只覺得她的眉,
她的嘴,她的神情,越來越像你,
心裡好不震動……」胡蘭成沉默不語,
等於默認了自己與這個女客人之間的情人關係。
張愛玲本就知道胡蘭成風流成性,
早在他給張愛玲寫信的時候就已經結過三次婚,
但是真的看到了,心裡還是很難受。
那晚,溫州大雨傾盆,
張愛玲蹚著水,一個人走了。
回到上海,張愛玲仍然給胡蘭成寄去生活費,
等到他在某所小學教書,一切都安頓下來之後,
張愛玲給他寫了一封訣別信:
「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長時間考慮的。
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張愛玲這麼決絕得斬斷情絲,
並不是不愛胡蘭成,而是因為她愛得太深,
不願自己的愛遭到踐踏,
她要為自己保留有完整的尊嚴。
張愛玲在小說中寫:
「也許每一個男人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
至少兩個。
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
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
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
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飯黏子,
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她對男人的了解可謂深入骨髓,
可她在現實生活中卻愛得那麼盲目,
對胡蘭成,她是飛蛾撲火,
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敢,
也許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沒有結果。
離開胡蘭成,張愛玲並沒有消沉,
她是個從骨子裡就很有趣的女人,
她的生活從來不缺乏樂趣,
她喜歡音樂,很小的時候就會彈鋼琴,
還曾經放下豪言:「要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里,彈奏鋼琴。」;
她喜歡時尚,經常給自己設計華美的衣服來穿,
給雜誌設計服裝造型。
有一次朋友去拜訪她,她穿著橙色旗袍,
佩戴華美的金銀首飾,讓朋友很是窘迫,
感覺自己是個野蠻人;
她還是個吃貨,不喜歡周作人平淡的飲食品位,
腔調感官味蕾的極盡享受。
她曾說:「再沒有心肝的女人,
說起她去年那件織錦緞夾袍的時候,
都是一往情深的。」
可見張愛玲在生活上也是個十足的藝術家。
現實雖然全是傷痛,可是精神上卻依然富足。
張愛玲為《中國人的生活和時裝》繪的時裝圖
1950年1月,在上海文化局長夏衍力保下。
張愛玲參加了上海第一次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
進入會場後,張愛玲驀然發現:
「不論男男女女,都著灰藍中山裝,
只有自己穿了一身旗袍,
外面還罩了一件網眼白絨線衫。」
在那個言必稱革命,文必談興邦的時代氣氛下,
張愛玲的文學顯得更具私人性,
也因此惹來諸多非議。
她感到害怕,害怕失去自己。
不久之後,她去了香港,後又輾轉去了美國。
來到美國之後,
一開始她幻想著可以像林語堂一樣中外都受歡迎,
可是她用英語創作的小說,
美國人並不買賬,她遇到了文化上的隔閡,
生活上也遭遇窘境。
張愛玲和賴雅
在麥克道威爾文藝營,
張愛玲認識了比她大30歲的賴雅,
賴雅是個疾病纏身的窮困作家,
張愛玲竟然與他結婚了,
原因還是那兩個字「懂她」。
有一本關於張愛玲的傳記這樣寫道:
「理解來自傾聽,誤解來自意淫……
當你靜默著看向張愛玲,
她才會脫去塵囂和訛謠的外衣,
為你展現她豐盈純粹的美麗。
可惜的是,大部分人對張愛玲的判斷
僅僅來自頭腦中的臆想――
他們從未向她投去安靜而純粹的目光。」
張愛玲,在賴雅那裡遇到了稀罕的懂得。
她們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簡直難捨難分。
賴雅晚年多病,生活只靠50美元的福利金維持,
張愛玲一邊忙著寫作,一邊還要照顧賴雅,
累的眼睛快要出血。
1967年,賴雅去世。
在此後三十年時光里,
張愛玲一直以賴雅為姓,
以賴雅夫人自居,
這是何等的懷念與痴愛。
張愛玲有一句名言:「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賴雅看懂了張愛玲的高貴,
這就等於獲得了通往張愛玲內心的通行證。
他們之間的感情就像張愛玲那篇著名的散文
《愛》中所說的那樣:
「與千萬人之中遇到你所要遇到的人,
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中,
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晚一步,
剛巧趕上了。」
賴雅去世之後,張愛玲在創作上始終沒能打開自己的新天地,
倒是在大洋彼岸的港台文學界掀起了一股張愛玲熱,
皇冠出版社老闆平鑫濤(著名作家瓊瑤的丈夫)
在張愛玲的家中採訪了她,
他形容:張愛玲的起居室有如雪洞一般,
牆上沒有一絲裝飾和照片,
迎面一排落地玻璃長窗。
張愛玲的晚年因為逐漸漲起來的名氣而收入寬裕,
皇冠出版社每月會給她穩定的版稅,
她死後也留下了近35萬美元遺產,
而當時房租僅僅才500美金一月。
她把能刪減的都刪減了,
在寫給林式同的信中說:
「身外之物還是丟得不夠徹底。」
她不再與任何人往來,包括一生摯友炎櫻,
她用這種方式躲開紅塵紛擾,將自己隱進半部紅樓,
晚年的主要精力都用來研究《紅樓夢》,
寫出了學術著作《紅樓夢魘》。
她說:「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
「真正的世外桃源不在任何地理位置,它只在你心裡。」
1994年,台灣要給她頒一個獎。
張愛玲不願去領獎,
只拍了一張照片發過去。
照片上她拿著一張報紙,
報紙上有一個醒目標題:朝鮮主席金日成昨猝逝。
張愛玲為什麼會拿著這樣一張報紙,
拍下最後一張公開照片?
看得懂的人把她的這一舉動當成是一場越獄,
人生是一座看不見的牢籠,
從一出生就註定了要在這個牢籠里被奴役,
不管是做宗族血親的奴隸也好,
家庭的奴隸也好,還是做感情的奴隸也好……
總歸是不得自由的,
人類叫囂了幾千年的獨立和自由也收效甚微,
歷史總是要捲土重來的。
張愛玲自導自演了這一場越獄,
她預感到自己大限將至,
然而不大呼小叫,也不拚命扳住門框不放,
要在你們都不知道的時候,突然消失,越獄成功。
張愛玲逝世前早已整理好了各種稿件和書信,
整齊地裝進手提包,放在桌上,並留下了簡短的遺囑:
一、所有私人物品留給宋淇夫婦處置;
二、不舉行葬禮,立刻將遺體火化,
不要讓人看見,將骨灰撒到空曠處。
她要像一株自生自滅的野花那樣,
恣意開後,悄然萎去,不給世人一點嘆息的機會。
這樣的死法在別人看來太過凄慘,
但在張愛玲自己看來是非常得意的吧。
著名作家葉兆言這樣評價張愛玲:
「張愛玲的一生,就是一個蒼涼的手勢,一聲重重的嘆息。」
這樣的評價更符合大眾對張愛玲的映象。
但我覺得張愛玲留給這個世界的
最偉大的精神遺產是她的獨立意識。
在我心裡,她是那個為了個人尊嚴
勇於逃離腐朽舊式家族的張愛玲;
她是那個可以為了愛情飛蛾撲火,
捧出一顆赤誠的心來問愛人要「現世安穩」的張愛玲;
她是那個高傲獨立,才華橫溢,
敢於運用自己的自由意志,
追求自己嚮往生活的張愛玲;
她是那個忠於自我,強調個性價值,
走異地,逃異鄉,絕不隨波逐流的張愛玲。
張愛玲的一生也許有侮辱,卻沒有低頭
也許有背叛,但沒有狗血;
也許有困窘,但沒有媚俗;
也許有悲苦,但沒有消沉;
在洞穿了人生的悲劇真相之後,
仍然憤力反抗的那份勇氣才是張愛玲最動人心魄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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