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答基辛格

　　曹可凡

　　看到習近平主席與奧巴馬總統漫步於加州安納伯格莊園，不由地想起中美四十年前那次破冰之旅。1972年隆冬的一個上午，當美國「空軍一號」徐徐降落首都機場，尼克松總統走下舷梯，與周恩來總理握手的瞬間頓時凝固成一幅永恆的歷史畫面，從此開啟了中美兩國關係的新紀元。如果說，尼克松是打開中國之路的構想者，亨利·基辛格博士則是為此戰略構想搭建美國、俄羅斯和中國的「大三角政策框架」，並成功付諸實踐的「總工程師」。

　　基辛格被譽為政壇常青樹，雖遠離政府公職多年，卻從未淡出公眾視線。去年，一本《論中國》再度將這位老牌政治家與我們這個古老國度聯繫起來。他在書中試圖用筆墨書寫他所理解的中國和中國人，「如同幾百年來前往中國的眾多訪客一樣，我日益欽佩他們的堅韌不拔，含蓄縝密，家庭意識和他們展示的中華文化。與此同時，我終生都在從一個美國人的視角反思如何締造和平。」

　　在春和景明、奼紫嫣紅的時節，終於在北京見到了這位心儀已久的國際政治家。當基辛格拄著手杖從電梯走出來，看不出絲毫旅途疲憊。雖然身材不如想像中高大，臉上也布滿老年斑，卻仍氣宇軒昂。特別有趣的是，他突然意識到有鏡頭正在拍攝，便毫不遲疑地將手杖甩給了助手，自己則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其速度之迅疾很難想像他已是九十高齡的老人了。

　　剛落座，基辛格博士便一眼瞥見我隨身所帶他的幾本著作《大外交》《越戰回憶錄》和《論中國》，發出會心一笑，隨即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有什麼問題可隨便提，只是時間控制在15分鐘。」原本準備好的問題估摸著可聊一小時左右，聽他這麼一說，頓時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見我一臉窘態，基辛格語氣緩和了許多，建議不妨從《論中國》開始談起。關於《論中國》，他期待傳遞這樣的信息，「中美兩國正處於關鍵時期，彼此必須合作。所謂發展中國家被發達國家抑制和反對的陳腐觀念早已過時。我想通過這本書告訴美國讀者，中國是美國的盟友，而非敵人。」所以，2012年美國總統選舉期間，他曾嚴厲批評兩位候選人攻擊中國，炒作中國威脅論。

　　中美穿梭外交堪稱基辛格一生最豐厚的政治財富。當被問到尼克松當年出於何種思考，決定打開與中國接觸大門；對於美國利益來講，中國牌又意味著什麼時，老人的眼睛裡頓時顯出一種光亮，「尼克松總統和我都相信，國家政策必然建立於國家利益基礎之上。中國因某些觀念長期被排斥在國際市場之外。尼克松總統認為像中國那樣有著悠久歷史的民族一旦進入國際市場不僅對中國有利，更對美國有利。這在當時並不是普遍觀念，但我們仍然堅持並引以自豪」。

　　說到那次從巴基斯坦飛往中國的神秘之旅，基辛格博士顯得饒有興味：「飛機從伊斯蘭堡起飛時，發現有四位身著中山裝的中國外交官早已在那兒恭候我們。隨行的兩名美國特工頓時緊張起來，因為在他們固有思維中，中山裝是敵方制服。好在那幾位外交官舉止高雅，言談自如，大家很快變得輕鬆了起來。」

　　到了北京，基辛格主要談判對手是周恩來總理。在他看來，周總理「個子不高，風度翩翩，目光炯炯，表情豐富。他能以超人的智慧和能力壓倒談判對手，能憑直覺猜到對方的心理活動……他含蓄、敏感的風格幫我們克服了曾互為仇敵的兩個大國轉型關係中的很多隱患。」隨手翻開《論中國》，指著和周總理的一張合影，基辛格說：「有人講，周恩來和我是朋友，這是事實。我們各自處理本國外交事務，相互難免會有歧見，但彼此更多的卻是精神上的尊重與欣賞，更有思想交流的樂趣。」

　　當然，基辛格對毛澤東主席更是推崇備至。相對於周恩來的鞭辟入裡，基辛格覺得，毛主席話語要尖銳犀利得多，「是個氣場逼人的角色。」毛主席那句「讓我退一步等於退一萬年」振聾發聵。四十年過去了，基辛格仍清楚地記得那段對話。「這是非常重大的對話，毛主席與尼克松總統就領土主權問題達成了共識。」

　　已近期頤之年，照理完全可以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但基辛格卻仍奔波於世界各地，並埋首著書。「我從不理解人們為什麼覺得退休是件好事。很多人渴望退休，但我樂意工作。我付出自己的時間與精力，但這不是犧牲，而是一種徹徹底底的享受。」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