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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錯了時空的人:禰衡

走錯了時空的人:禰衡

——讀《後漢書》雜記(8)

拜小說《三國演義》和戲曲《擊鼓罵曹》所賜,禰衡成為一個知名度極高,不朽的歷史人物。禰衡可以說是一罵成名,甚至是一脫成名。作為藝術形象,不朽的禰衡不難理解。對於「寧讓我負天下人,不讓天下人負我」的千古奸雄,不但敢罵,還敢脫光了戲弄,實在是替窩窩囊囊活著的草民們出了一口鳥氣。

然而,小說和戲曲不是歷史,不能作為評價一個歷史人物的憑據。——雖然,小說、戲曲所表現禰衡的生活經歷與史料記載基本一樣,但畢竟有選擇,有誇張,有想像、有渲染。更重要的是,小說里和舞台上禰衡的英雄形象是以塗成大白臉的曹操為反襯完成的。如客觀評價曹操,禰的「英雄行為」就會貶值,就會被質疑,況且,曹操並沒有殺禰衡。

在《後漢書》中,禰衡在《文苑列傳》,與二十多人擠在一起,比蔡邕的地位相差很遠。范曄把禰衡入「文苑」是對的,禰非官非吏,是「處士,」雖以罵和裸出名,但不能以這兩樣入史。

《後漢書》說,禰衡「少有才辯,而尚氣剛傲,好矯時慢物」,很準確。禰並不是個甘於寂寞的人,建安初,他到當時的政治中心許昌尋找機會,「陰懷一刺」(懷裡悄悄揣著一張名片),可是找不到他看得上眼的人物,名片上的字跡都快磨沒了。最後,總算遇到孔融和楊修,交了朋友。禰、孔、揚三人共同的優點是聰明,共同的缺點是不知道自己並不聰明。三人被殺都很冤。可是,身在虎穴,就算躲不開,也沒必要去捋虎鬚。他們想進官場,又不打算遵守官場的遊戲規則,潛規則,甚至明規則,客觀上屬於找死。其實,哪朝哪代都有大老虎,小老虎,就三人的情況看,並非沒有躲開老虎,至少不去摸老虎鬍子的機會,本來是可以「苟全性命於亂世」的。

孔融對禰衡佩服得五體投地,其實也是拙於知人。他推薦禰衡,不吝讚美之詞,說禰衡「淑質貞亮,英才卓礫。初涉藝文,升堂睹奧。目所一見,輒誦於口;耳所瞥聞,不忘於心。性與道合,思若有神。弘羊潛計,安世默識,以衡准之,誠不足怪。忠果正直,志懷霜雪。見善若驚,疾惡若仇。」認為朝廷如用禰衡「必有可觀」。其實我估計禰衡震驚禰衡的很可能是此人非凡的記憶力,傑出的口才,和迅捷的反應能力。孔融不知道,這三樣並非從政的必要條件,而從政的基本素質禰衡卻並不具備。至於「見善若驚,疾惡若仇」更是不沾邊。禰衡幾乎罵遍天下士人,莫非這些人全都是「惡」?一個時時處處都在樹敵的人,如何在官場立足?

「擊鼓罵曹」是小說情節。在史書中,罵曹是在擊鼓之前和之後,擊鼓時,是「先解衵衣,次釋余服,裸身而立,徐取岑牟、單絞而著之,畢,復參撾而去,顏色不怍。」曹操笑曰:「本欲辱衡,衡反辱孤。」禰衡是以自辱的方式辱人,所以曹操會「笑」。曹操知道,如果「怒」,就掉進了禰衡的圈套,強化了「辱」的效果。曹操是真聰明。

禰衡瞧不起曹操,可以理解,但孔融傳話後,他到曹操營門「以杖捶地大罵」,則實在是不近情理,其實是把朋友送進了坑裡。至於眾人送行,「以不起」羞辱他,禰衡「坐而大號。眾問其故,衡曰:『坐者為冢,卧者為屍。屍冢之間,能不悲乎!』」看似聰明,其實得罪了所有的人,有志從政者肯定不會這麼做。

就史書記載看,曹操實在沒有對不起禰衡的地方。他說「禰衡豎子,孤殺之猶雀鼠耳。顧此人素有虛名,遠近將謂孤不能容之。」都是實話。曹操不是仁慈心軟的人,但是作為政治家,他很懂得權衡利弊。禰衡對自己毫無威脅,殺了只能落下不容人的惡名。曹操從政治家的眼光評價禰衡是「素有虛名」,也是準確的。至於把禰衡送到劉表處,很難說是借刀殺人,因為劉表並不是一個狹隘殘忍的人。

無論如何,禰衡是一個智商和情商很不相稱,性格極端,甚至有些病態的人。易中天說:

禰衡之死,第一,是他自己有不檢點的地方;第二,是劉表借刀殺人;第三,歸根結底是社會黑暗。因為禰衡再怎麼說,他沒有死罪。一個江廈太守,就因為人家罵了自己就把人家隨隨便便殺了,這是什麼社會?這是專制社會、黑暗社會、沒有人權的社會,還不經審判,也沒有找律師來辯護。所以歸根結底,禰衡死於不講人權和不講法制。但是我們可以肯定,即便是在講人權、講法制的時代,這個人也不討人喜歡。他說話從來不給對方留面子,也從來不給自己留餘地,他硬是要把對方和自己都逼到牆角上去,這是何苦呢?所以我的結論是,禰衡不該死,也不值得學習,更不能當作英雄來歌頌。

我基本同意。可是,易中天的解釋無法解釋:「不值得學習,更不能當作英雄來歌頌」的禰衡為什麼會成為受人尊重的歷史人物,活在小說里,活在戲曲舞台上?甚至「漢處士禰衡墓」現在還坐落在武漢龜山上,還有人憑弔?幸虧有《鸚鵡賦》。

《後漢書》:

射(註:黃祖的兒子黃射,與禰衡關係很好)時大會賓客,人有獻鸚鵡者,射舉卮于衡曰:「願先生賦之,以娛嘉賓。」衡攬筆而作,文無加點,辭采甚麗。

其創作過程有傳奇性,後世王勃寫《滕王閣序》與之相似。其實,也都未必就真實。

《鸚鵡賦》寫一隻來自西域的「性辯慧而能言兮,才聰明以識機」的鸚鵡。這隻鸚鵡行止高雅:「故其嬉遊高峻,棲跱幽深。飛不妄集,翔必擇林。」容貌美麗:「紺趾丹觜,綠衣翠衿。」因為「羨芳聲之遠暢,偉靈表之可嘉」,被人撲捉送到遠方。有論者分析說:

鸚鵡是被遠道送來的,並非出於它的自願;而他(禰衡)也是被送到荊州、江夏來的,同樣不是出於自願。雖然在與黃祖發生衝突而被殺以前,黃祖父子都待他不錯,但就他的個性而言,那也不過是「閉以雕籠,翦其翅羽」而已。所以賦中所寫的鸚鵡的痛苦,也正是他自己的痛苦的隱喻。「順籠檻以俯仰,窺戶牖以踟躕。想崑山之高岳,思鄧林之扶疏。顧六翮之殘毀,雖奮迅其焉如?心懷歸而弗果,徒怨毒於一隅」,則是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的對自由的空間的渴望,以及由於願望不能實現而產生的痛苦。(章培恆駱玉明主編《中國文學史新著》)

所言大體不錯,但尚覺淺。所謂「雕籠」,是禰衡自願進入的。從史料看,在劉表和黃祖處,禰衡並沒有失去自由,他也沒有表現出要離開的願望。當初到許昌「陰懷一刺」,是主動想進入「雕籠」的。

禰衡的悲劇在於,在精神上他是分裂的:一方面,他竭盡全力想擺脫儒家「溫良恭儉讓」的「禮」的約束,追求個性自由和人格尊嚴,另一方面,卻無法擺脫儒家「入世」在官場建功立業,實現生命價值的人生觀念。其實,這也是孔融、楊修等人共同面對的尷尬:明知是「雕籠」,卻又沒有義無反顧飛出去的勇氣和決心。陶淵明就徹底解決了這個尷尬: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陶在大自然和田園生活中找到了生命的棲息地,也就徹底擺脫了困居「雕籠」之苦。

禰衡的出現,是以東漢末年儒家經學獨霸天下的局面被打破為背景的。有這一背景,產生了「文的自覺和人的覺醒」的魏晉時代。這一時代最傑出的代表人物有三曹父子、王弼、阮籍、嵇康、陶潛等。其實禰衡、孔融、楊修也是個中人。曹操對禰衡的「裸」報之「笑」,未必沒有欣賞的意味。

從史傳看,禰衡並不是一個無法和人相處的人,與孔融、楊修交好,到劉表處,得到劉表的尊敬,到黃祖處,也受到信任,與黃祖的兒子甚至非常親密。從《鸚鵡賦》看,禰衡很清楚「順從以遠害,不違迕以喪生」的道理;也知道自己的毛病:「豈言語以階亂,將不密以致危?」也有顧忌家屬命運的思考:「匪余年之足惜,愍眾雛之無知。」然而,內心的高傲,特別是對於自尊的極度敏感,往往會衝破自己的約束而爆發。

請注意,禰衡的發作往往是在大眾場合,有些「人來瘋」,因為,在這樣的場合,達官顯貴們的傲慢很容易對「處士」禰衡的自尊帶來傷害。

禰衡是個專碰石頭的雞蛋。雞蛋碎了,石頭也會被「污面」,曹操,劉表都懂得這個道理。黃祖也懂,「祖亦悔之,乃厚加棺斂」,可惜晚了。後世人知道黃祖其人,僅僅是因為他殺了禰衡。

在雞蛋和石頭之間,多數人在感情上會站在雞蛋一邊。後世人未必會學習禰衡的生活方式,但禰衡敢於向權貴挑戰,「頭顱一擲」的勇氣還是會在他們心裡激起一絲詩意的波瀾。

禰衡已經成了一種精神的極端化的符號。

禰衡英魂不散,不過直到今天,他還沒有等到適合他重新投胎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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