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溫最美古詩詞》(于丹)
06-05
P.34于丹:重溫最美古詩詞2012年,和于丹一起,重溫最美古詩詞,回歸自在大人生。從解讀儒家經典《論語》到賞析中國傳統文化最源遠流長、普及率最高的古詩詞,于丹回歸古典文學專業,17年大學授課精髓,厚積薄發,讓傳統文化的精髓進一步走近大眾、走近當下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詩歌蘊藏著人類文明中最深刻的秘密,于丹以最具代表性的中國古詩詞為線索,結合當代中國人生存現狀及精神世界,以其獨特的人文風格對中國古詩詞意象、風骨、內涵、感悟進行鑒賞解讀。以「明月」、「清風」等古詩詞常見意象為線索,導向人生大境界的感悟與情懷,通往中國式人生哲學的陰陽平衡、中正平和、天人合一。在全球的現代化語境中,這樣的聲音和其所抵達的深度有可能為世界文明困境提供一種既高貴古典又清新現代的解法。喚醒心中的詩意林語堂先生,他曾經在《吾國與吾民》中說過一段關於詩歌的話平心而論,詩歌對我們生活結構的滲透要比西方深得多,而不是像西方人那樣,似乎普遍認為對它感興趣,卻又無所謂的東西。 如果說宗教對人類的心靈起著一種凈化作用,使人對宇宙、對人生產生出一種神秘感和美感,對自己的同類或其他的生物表示體貼的憐憫,那麼依我所見,詩歌在中國已經代替了宗教的作用。宗教無非是一種靈感,一種活躍著的情緒,中國人在他們的宗教里沒有發現這種靈感和活躍情緒,那些宗教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黑暗生活之上點綴的漂亮補丁,是與疾病和死亡聯繫在一起的。但他們在詩歌中發現了這種靈感和活躍的情緒。詩歌教會了中國人一種生活觀念,通過諺語和詩卷深切地滲入社會,給予他們一種悲天憫人的意識,使他們對大自然寄予無限的深情,並用一種藝術的眼光來看待人生。詩歌通過對大自然的感情,醫治人們心靈的創痛,詩歌通過享受儉樸生活的教育為中國文明保持了聖潔的理想。它時而訴諸浪漫主義,使人們超然在這個辛苦勞作和單調無聊的世界之上,獲得一種感情的升華;時而又訴諸人們的悲傷、屈從、剋制等情感,通過悲愁的藝術反照來凈化人的心靈。它教會人們靜聽雨打芭蕉的聲音,欣賞村舍炊煙裊裊升起,並與流連于山腰的晚霞融為一體的景色;它教人們對鄉間小路上朵朵雪白的百合要親切,要溫柔;它使人們在杜鵑的啼唱中體會到思念遊子之情;它教人們用一種憐愛之心對待採茶女和採桑女、被幽禁被遺棄的戀人、那些兒子遠在天涯海角服役的母親,以及那些飽受戰火創傷的黎民百姓。更重要的是它教會了人們用泛神論的精神和自然融為一體,春則覺醒而歡悅,夏則在小憩中聆聽蟬的歡鳴,感懷時光的有形流逝,秋則悲悼落葉,冬則雪中尋詩。在這個意義上應該把詩歌稱做中國人的宗教。我幾乎認為如果沒有詩歌 生活習慣的詩和可見於文字的詩 中國人就無法倖存至今。不過,要是沒有某些特定的原因,中國詩歌也不會在中國人生命中獲得這麼重要的地位。首先中國人的文學和藝術天才使他們用充滿激情的具體形象思維去進行想像,尤其工於渲染氣氛,非常適合於作詩。他們頗具特色的濃縮、暗示、聯想、升華和專註的天才,不適合於創作具有古典束縛的散文,反而可以輕而易舉創作詩歌。這種詩歌的意義在於詩人將自己的感情投射在自然景物之上,用詩人自己感情的力量,迫使自然與自己生死相依,共享人間的歡樂與悲傷。之所以把林語堂先生這段文字抄寫在這裡,是因為我覺得很少有人可以用如此精練簡約、直指要害的語言,概括出中國人和詩歌之間的關聯。詩意一直都在,只不過我們的忙碌把它遮蔽了;詩意隨時會醒來,但在它醒來的時候,我們要準備好一顆中國人的「詩心」來迎接它。漢代的人曾經說過:「詩者,天地之心。」漢代人眼中的「詩」主要是指《詩經》。天地如此壯闊,長天大地之間,生長著萬物和人,天地山川的巨變,萬物草木的生長,人的命運變遷和人生的細微動靜,共同合力,凝聚成詩。在天地和時間之中,唯獨人是「有靈」的,陸機在《文賦》中說「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壯觀的天地和遼遠的時間,一起湧進人的心靈,此刻,我們的那種感動就是詩意,把它表達出來就是詩歌:「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然而,在詩思澎湃,心靈像春水一樣豐盈、潤澤的時候,我們怎樣做,才能把所思所感說出來、寫出來?我們還是缺少一種表達方式。這時,中國的詩人們像林語堂前面所說的,向自然去「借」:「和自然融為一體,春則覺醒而歡悅,夏則在小憩中聆聽蟬的歡鳴,感懷時光的有形流逝,秋則悲悼落葉,冬則雪中尋詩。」春花,夏蟬,秋葉,冬雪,分別只是一種風景嗎?不,在詩人筆下,它們轉變成為一個個意象,成為詩人感情的寄託。王國維曾經說過:「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一花一葉,一丘一壑,原本是安靜的風景,在詩人眼中、心裡、筆下,活躍起來,流動起來,寄託著人心詩情。有了風景,有了詩情,有了意象,這種美好就足夠了嗎?在中國詩歌里,還有意境。什麼是意境呢?就是林語堂說的,「精神和自然融為一體」。景物與人心,一靜一動,互相映襯、互相呼應乃至融合,主觀情意和客觀物境構成一個流動的空間,這種藝術境界就是意境,讓人品味,讓人沉湎。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說:「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王國維先生特別推崇這個「真」字。這裡的「真」,是一種性情,用林語堂先生的話說就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意識,使他們對大自然寄予無限的深情,並用一種藝術的眼光來看待人生」。我們的眼睛看見風景,我們的心靈產生波動,我們將心靈的感動和天地萬物的活動融為一體,從而更深刻地認識自己,喚醒自己,抵達最真實的自己 勇敢、坦率、真誠、天真,詩歌使我們觸摸到內心不敢作假的人性。林語堂先生說,中國的「詩歌通過對大自然的感情,醫治人們心靈的創痛」。我們誰沒有經過春來秋往的滌盪?我們誰沒有經曆日月交疊的輪轉?我們誰不曾登高看水闊山長?我們誰不曾渴望逃離喧囂,尋訪靜謐的田園?少年飛揚時,我們誰不曾嚮往長劍狂歌的豪俠倜儻?歲月跌宕時,我們誰不曾在詩酒中流連 中國人是敏感的、多情的,雖然我們不都是詩人,可總會在人生的某種時刻,忽然間詩情上涌;總會有那樣一個關節點,我們品味人生,給心靈充電;總會有那麼一個契機,我們想尋找真實的自己。讓我們從尋找中國詩歌的意象開始,從一草一木,從春花秋月開始起程,沿著詩歌的通幽曲徑,抵達我們的心靈深處。一年之計在於春中國人愛說,「沐春風而思飛揚,凌秋雲而思浩蕩。」春風秋雲,春來秋往,思緒翩躚,是春天和秋天,與我們的生命有著特別深刻的呼應嗎?在漢語里,和時間觀念最親密的詞,大概就是春秋了。問老人家的年齡,會問「春秋幾何」,一說到年華流光,也喜歡使用一個詞 「春秋」,連歌里也在追問著「幾度風雨,幾度春秋」。甚至在中國的古代典籍里,我們常說的四書五經中也有一部《春秋》,是由孔子刪訂最後定稿的魯國編年史,也是中國較早的史書之一。後來,叫「春秋」的書更多了,比如秦國呂不韋的《呂氏春秋》、齊國晏嬰的《晏子春秋》。因為孔子編的史書叫《春秋》,那段歷史 從公元前770年到公元前476年,也被我們叫做「春秋」。為什麼我們用「春秋」二字來概括歷史?怎麼從來沒管它叫「冬夏」呢?也許,在中國,特別是在中原文明發軔的黃河流域,相比於酷暑嚴冬,溫暖的春、涼爽的秋,更適於中國人的詩情吧。中國人喜歡用春、秋之間的變化來形容時間的流轉。白居易的《長恨歌》里有名句「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寫的是唐玄宗離宮之前和回宮之後強烈對比的心靈之感。安史之亂之後,人在歸來的時候,物是人非,今昔之感,這種滄桑心理的落差變化,為什麼會用「春風桃李、秋雨梧桐」來形容呢?實際上,春秋更多變化的特徵,冬夏更多穩定的特徵。小樓一夜聽雨聲,第二天滿眼繁花,從聽覺到視覺的轉變,這個情景是春天能看見的;一夜聽風聲,第二天滿地落葉,這個情形是秋天能看見的。在夏和冬,雖然也有雨有雪,有風有雷,可是雨過天晴,變化不大。春與秋,生物的蘇醒和衰殘,都在瞬間完成,來得那麼驀然那麼劇烈,強化了人和風景相遇時猝不及防那一瞬間的感動,深深地激蕩我們的內心。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在春秋之間,我們看見生命的成長和希望,也看見生命的頹敗和老去的感傷 這就是我們為什麼在春秋上寄予了這麼深的詩情的原因。什麼是春天?春天其實是人心中朦朧的一種憧憬,是對生命所有的寄予和希望。「一年之計在於春」,春光中,時間剛剛開始,人們可以一點一點地把夢想種在現實的土地上,看它開花,看它抽穗,看它結果。這個生長與成熟的過程,人還可以企望。對春天的憧憬總是來得格外細膩。中國人的詩情,總是在早春時節活潑潑醒來,從心頭到筆端,舒展開一些美麗的發現。詞人馮延巳的一首小詞《玉樓春》裡面有一句,寫從殘冬進入早春時天空的變化:「雪雲乍變春雲簇,漸覺年華堪縱目。」我在上學時,聽葉嘉瑩先生講過這兩句詞,帶我們溫婉細膩地體會每一個字。「雪雲乍變春雲簇」。我們想一想冬天的雲是什麼樣的?是沉鬱的,堆積的,一塊一塊的,像石頭,層次不分明,光線不明朗。我們眼中的殘冬,還是一片沉沉暮氣。但是早春呢?我們會看見春天的雲像一朵一朵花,忽然爆出來,蓬勃爛漫地綻放著。所以這首詞裡面用了一個字,「簇擁」的「簇」,也是「花簇」的「簇」。不知什麼時候,某一個剎那,沉沉的雪雲「乍變」,一下子變成了春雲擁簇。就在天空雲朵變化的一瞬間,大地上的詞人開始感慨逝水流光,「漸覺年華堪縱目」。在這樣的早春,人眼中、心中的一切,是如此舒展,又帶著些許惆悵。我們從小就讀熟了韓愈寫的《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一首七絕,寥寥四句,每一個字都耐人尋味: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天街小雨潤如酥」。想一想,在我們的記憶中,細膩綿滑奶油的酥潤是什麼味道?酥軟、酥麻的感覺是什麼樣子?今天,我們會覺得雨落下來,落到身上皮膚上,是潮的、濕的。「潤」,我們能理解,但還能觸摸到「如酥」的質地嗎?韓愈的這句詩總讓我想起湯顯祖的《牡丹亭》,杜麗娘在遊園之前看春天,對春天的形容 「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蛛網般的絲線,被微風吹進閑到空曠的院落 在二八年華的少女杜麗娘眼前,春天恰如這些在風中飄浮的遊絲,在陽光下一根一根抽開,在春風中閃閃搖漾 詩人要有什麼樣的心,才能去發現潤如酥的小雨,還有這如絲裊裊襲來的春天呢?韓愈接著說「草色遙看近卻無」。這個感受我們每個人都有過,只是不知道我們是不是還記得。遠遠看,連成片的草地似乎已經滿是蒙蒙綠色,但是近了去看,卻又好像沒有了!在遠方的淡淡的一抹,在眼前卻消失了。這一視覺偏差,對於尋春探春的詩人,是一個「謎」。「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現在真是春天最好的時光了,那種早春幾近透明的綠,是淺淺,淡淡的,朦朦朧朧的,只可遠觀不可褻玩,這一點嬌嫩撩人初初萌動的春色,還真勝過了滿城柳絲的濃春景色呢!形容水面裊裊變化,有一個詞叫「煙波」;柳絲蕩漾,依然如煙。人的心思如煙,世事歲月的變遷如煙。一個「煙」字裡面,裊裊涌盪的那種氣息,那種光影斑駁,打動著我們的心。這才是春天真正的意味啊。再晚一些日子,春光再盛一些的時候,綠意分明,柳條飄蕩。我們小時候都背過賀知章的《詠柳》:「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爸爸就教我背,帶著我去看什麼叫「細葉誰裁出」。等到我的孩子上幼兒園,又在我身邊奶聲奶氣地念這首詩。每個人的年華都曾經從早春經過,都曾經天真地用小手拈著柳葉,用小腦瓜去浪漫地想像什麼叫「二月春風似剪刀」 是春風一縷一縷地,像我們做手工剪綵紙那樣,把柳枝裁成了婀娜的模樣嗎?如今,感到疲憊的時候,我還是喜歡對著一盞春茶,在氤氳的香霧裡淡淡看見這些小時候念熟的景象,在默誦中,心漸漸柔軟鬆弛,被春雨滋潤,被煙柳感動,就輕盈起來,如同被春風托舉。還可以閉上眼睛問問內心,在如今忙得分不出一年四季的生活中,我們還有多少春光可以流連?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恍然望見白居易信馬由韁,迤邐行來,西子湖畔的春天依舊真切: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孤山寺北賈亭西」,這個地方是哪兒呢?「水面初平雲腳低」,顯然這是西湖了。只有春天的水面才可以用「初平」形容。從遠處看,春水緩緩漲起來,天邊的春雲漸漸垂下來,水和天就相連到了一起。再看近處,「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一切都是那麼新鮮、玲瓏、活潑、流利。在描述「早鶯」、「新燕」時,白居易用的是「幾處」、「誰家」,而不是「處處早鶯」、「家家新燕」,那樣的鶯歌燕舞就用不著「爭暖樹」、「啄春泥」了,一個濃郁的春天哪有這零星「幾處」和不知「誰家」的意象,讓人的心中產生驀然相逢的驚喜呢?「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花逐漸開得繁盛了,紛紛擾擾的亂紅之間,人眼開始變得迷離沉醉;花綻放的時候草跟著長,但是草還未深,踏馬游春,萌生的小草將將沒了馬蹄。面對著蓬勃的早春氣象,詩人在細緻的描摹之後,轉換語氣,由對春意的特寫一變而成直抒胸臆,「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我們對比一下他寫過的洛陽春天。洛陽的春天什麼樣呢?《魏王堤》中說「花寒懶發鳥慵啼」,洛陽寒氣尚重,北方的花比南方的花要懶,沒那麼勤快,太早的時候起不來,所以「花寒懶發」。再看懶得叫的鳥,「慵啼」也是一份慵懶。北方的早晨很冷,人伸個懶腰都不願意冒出熱乎乎的被窩,花、鳥隨人,懶懶的,晚晚地再出來,沒有那麼多生命的歡欣啊。白居易同樣踏馬尋春,「信馬閑行到日西」,信馬閑情,到處找春天,一直找到沉沉落日都西斜了。「何處未春先有思,柳條無力魏王堤。」何處可以寄放他對春天的渴求?終於尋得了一個地方:由洛水形成的魏王池邊,魏王堤上有幾株柳樹,「未春先有思」,柳條懸垂,春意已經萌動,姑且可以讓他託付一點思情吧。南方北方的春天,信馬杭州或者信馬洛陽,西湖的白堤或者魏王池的魏王堤,白居易對春意的尋訪和刻畫,在今天讀來讓我們動心動情。我們曾經如此專情地感受過春天嗎?白居易任杭州刺史的時間是穆宗長慶二年(公元822年)七月到長慶四年(公元824年)的五月,後來轉任蘇州刺史,五十五歲時回到了洛陽。面對著洛陽這一片慵懶沉重的春色,他的心中對江南有什麼樣的牽絆呢?遊宦四方,回到北方後,他對江南的思念變得更加彭勃熱烈,魂牽夢縈。他的思念,念的還是春。我們都熟悉白居易在六十七歲的暮年時光寫出的《憶江南》。在他的記憶中,「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江南有多好呢?一片片花團錦簇的顏色 江南的花、江南的水如此明艷,紅得比火還亮,綠得比藍還要濃。這樣燦爛的春光讓我們不禁想起另一位善用色彩的詩人杜甫,他筆下也點染出一個鮮亮的春天:「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江有多麼綠呢?小小的鳥兒盤旋在大片碧水之上,非但沒被色彩「淹沒」,反而襯出鳥羽的潔白。山又有多麼青呢?斑斑點點怒放的鮮花,像燃燒的火焰一樣跳躍。我們更熟悉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黃鸝、翠柳、白鷺、青天 所有顏色如水彩畫般暈染開來,清麗光潤,照亮驀一接觸的眼神。這樣的詩,就是隨物賦形,到處都是蓬勃,到處都是新鮮。大概每個人都看過杜甫、白居易眼中的春色,但是我們既沒有那樣一種細膩明媚的筆觸去點染,也沒有遠離之後魂牽夢繫的那種熱烈蓬勃。我們生命中曾經相逢過的春天,就讓我們從這些古人的詩句里,去一點一點喚醒吧。李山甫在《寒食》裡面說,「有時三點兩點雨,到處十枝五枝花。」這就像「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寫的也是有時,而不是時時;到處,是散落在不同的地方。三點兩點雨,十枝五枝花,就在於它的蓬勃中剛剛透出一點春的消息,還沒有到爛漫,還沒有滿目都是春意。陸遊說得更好,「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一夜枕上無眠,聽著淅淅瀝瀝的春雨,詩人想到明天早晨應該早早地就有賣杏花的人了 一夜春雨,吹開多少早春心事,心事飛花,在春雨中綻放 梅堯臣出去一看,「野鳧眠岸有閑意,老樹著花無丑枝」。就在這樣的春天裡,哪怕是飛來的野鴨子,都在旁邊閑閑地安眠,人心也跟著它悠閑舒展了。「老樹著花無丑枝」,這句話讓我特別感動:人終有年華老去的那一天,「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我們在今天如此害怕衰老,去打扮,去化妝,去用各式各樣的滋補品,想方設法對抗衰老,就是因為覺得人老了不好看。但是樹不怕老,因為樹有春天,只要有花,即使是枯澀盤曲的老樹,也沒有一枝是不漂亮的。其實,詩意就是我們心裡的花朵,不管年華怎樣老去,心中有春意春色,每個年華都可以詩意地綻放,如同年近七旬的白居易,以少年青春的心熱烈蓬勃地「憶江南」。這樣的生命會老得不好看嗎?「老樹著花」那一刻,我們的生命依然蓬勃新鮮。對春天的描述,要說最細膩,還是來看一位女詞人。李清照在她少女時候寫的《如夢令》中有什麼樣的春天呢?一首小詞、幾句問答而已。「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 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寥寥六句小詞,說的是一個貴族少女,擔心昨天晚上的「雨疏風驟」凋落了院中的海棠,與丫鬟之間發生的一段有趣的對話。按照周汝昌先生的解釋,這裡的「疏」不是疏朗之「疏」,而是雨很狂,夾雜著風,密集地打過來。她聽著聽著,帶著酒意,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天色亮起來,乍醒時酒意尚在,頭疼未消,她想起昨夜的風雨,擔心起院中的海棠,趕快吩咐丫鬟去看看。粗心的小丫頭忙著捲起門帘,隨口應付:「還好啦還好啦,海棠花沒怎麼變。」主人說,你這個傻丫頭,太粗心了,你再去看看,應該紅的少了很多,綠的卻添了不少,這就叫做「綠肥紅瘦」。六句小詞,無數曲折,一步一景,就如同我們去游一座園林。那種惜春之心,就在少女的問答之中盡顯紙上,這不動人嗎?古人和今人隔的只是一段歲月嗎?「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有的時候我想,我們粗疏了多少心情。年年春來,但是我們還有當年人們的那種心事惆悵嗎?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後唐的馮延巳和李璟,一臣一主,在春天的水邊有過一段有趣的問答。馮延巳作一首詞,詞牌叫做《謁金門》,開頭就說「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起筆很突兀,風起,但是春水不是大海,沒有狂風之下的波瀾,只是淡淡地起了皺紋。就這句詞,中主李璟開玩笑問他:「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水起了波紋,你一個大男人,有你什麼事啊?馮延巳一笑說:「未若陛下 小樓吹徹玉笙寒 。」他說我寫得還不算好,不如陛下的「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在細雨中,守候在小樓上,長久的等待,徹夜的吹奏,以至於玉笙的聲音都薄了、涼了,這種「痴」,我又怎樣去比呢?有這樣的心才有這樣的洞察力,才有這樣的筆觸。小的時候寫作文,老師總是說我們觀察得不好,用的意象不足,讓我們去學古人。當時只知道照搬照抄別人用過的意象,長大後才明白,我們遠離的其實是一份精細的心情。每到春來,還感受得到春意在心中的悸動嗎?古人給我們留下這麼多首春天的詩詞,一點一點打開我們的心門,讓我們的心都經歷一次蘇醒,我們才會恍然驚覺生命深處對光陰的柔情。春天意識的蘇醒,其實是一份人心中的春意蕩漾,有時宛如春天那種女兒心情去看自己嬌嫩的青春生命。寫邊塞壯語的王昌齡,曾寫過一首生動的《閨怨》。「閨中少婦不曾愁,春日凝妝上翠樓。」一位閨中少婦,可能剛剛十幾歲,嬌憨貪玩,還不知道憂傷,看見了春天,自己打扮得好好的,上樓頭去看景了。「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她忽然之間看到柳色青青,枝繁葉茂,想著自己的青春,大好年光無人陪伴。柳色今天有她欣賞,但是她的美麗誰來陪伴呢?她的丈夫把最好的時光用去建功立業,去追逐浮名,而我們的情愛呢?生命的歡欣呢?青春澎湃的時光呢?難道我們全都丟掉了嗎?人心裡還是多多少少會有點悔意的。這是什麼呢?這是一種發現。歐陽炯的《清平樂》寫盡了一個少婦的春情。寥寥八句,連用十個「春」字。「春來階砌,春雨如絲細。春地滿飄紅杏蒂,春燕舞隨風勢。春幡細縷春繒,春閨一點春燈。自是春心繚亂,非干春夢無憑。」在詩詞裡面,一個字來回反覆用,這是大忌。但在這裡,八句裡面連用十個「春」,讀者不覺得累贅,也不覺著啰唆,只會覺得滿紙生春,撲面春風。再看這首《清平樂》的下半闋,寫的是春中少婦的心情。「春幡細縷春繒」,春幡是什麼?是那些漂亮的女孩子和少婦去迎春的時候掛在柳樹上或系在自己的簪子上的,用薄薄的漂亮的絲綢做的窄長條的小旗。春繒指做春幡的又薄又細的絲織品。也許這個巧手的少婦自己做了很多小春幡,想要系在簪子上迎接她的丈夫,讓丈夫陪她游春。但是丈夫沒有歸來,她只有懶懶地把這些春幡扔在桌上。「春閨一點春燈」,在春閨不眠之夜陪她的只有一盞燈。夢裡依稀見到愛人歸來,醒來時心裡失落中更添煩亂,於是終於明白,「自是春心繚亂,非干春夢無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夢?惱人繚亂的不是春光,而是自己的一顆春心 心裡有花開,心裡有發現,人的生命才蘊涵春色。《牡丹亭?遊園》一折寫十六歲的少女杜麗娘,一步跨入自己家的庭院,發現原來的大好年華都因為在閨塾中跟腐儒陳最良讀書而浪費了,長嘆一聲,「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人不把自己投入到春色里,春風哪得與人結緣?細細看去,「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這奼紫嫣紅的繁花就算開遍,也只剩下斷井頹垣相伴,無人憐惜,無人讚賞。就算有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原來都在別人的院落別人的生活里發生,一切和自己無關。看著那些「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一道錦繡屏風把她隔在屋裡,大好春光被擋在屏風之外,一切的一切與她是不相關的。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感春傷懷,所以麗娘做了那個驚天動地的大夢,夢見書生柳夢梅,持著柳枝來尋她,深情款款對她說「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這個生命的覺醒突如其來,來得蓬勃難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死相隨,無悔無怨。讀這樣的詩、看這樣的戲,我們會感知到自己的生命中也有從未蘇醒的春天。很多人直至生命老去,他的春天也一直沒有蘇醒,生命在冬眠狀態下走完了全部的歷程。雖然經歷了很多困頓、滄桑,有著很多的憂傷、惶惑、焦慮、悲苦,能對抗這一切的也只有忍辱負重。或者憤世嫉俗,或者指斥命運的不公,但是他從來不知道,還有一種「春光」,可以去抵抗外在的困頓挫折,可以給生命保鮮,讓人在面對沉重時舉重若輕。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小的時候,我們就會背杜牧的《清明》:「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就是這麼寥寥的一首七言絕句,悠悠念出來的時候,你會覺得憂傷嗎?春天的憂傷有時候很深,深到「春恨」的地步,比如他鄉客子春日思歸。「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薛道衡是隋代著名的詩人,歷經北齊、北周,隋朝建立以後任內史侍郎,隋煬帝時曾經出任刺史,後來又任司隸大夫。這首詩寫的是他在江南做官時遇到的早春。詩題《人日思歸》,人日就是每年農曆正月初七,剛好是鴻雁從南方躍躍欲試要回北方的時候。雖然新的一年(「入春」)剛剛七天,但是他離開家鄉已經兩年,他回家的旅程將遠遠遲於鴻雁,但他的「思歸之心」早已經萌發於花開之前。這就是春恨。這首詩里有著鮮明的主題和意象,意象就是鴻雁、春花。所有的春天裡都滿滿生長著意象,先來選一個意象說,就是春草。冬去春來,鶯飛草長。春滿人間的時候,春風染綠了萋萋春草。李白這樣樂觀飛揚的詩仙,在灞陵邊送別的時候也會說:「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西安往東南三十里的地方有一條灞水,漢文帝陵就在這個地方,所以叫做灞陵。唐朝時的送別,人們出長安東門,都在這裡分手。「上有無花之古木,下有傷心之春草」,抬頭遠觀,花還沒開上古木枝頭,但地上的草已經繚亂,李白說這叫「傷心之春草」。再看白居易那首著名的《賦得古原草送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這樣年年生髮、歲歲茂盛的春草,都是萋萋別情。草色萋萋,寄寓了他無窮的心事,尤其是別恨離愁。亡國的後主李煜寫的《清平樂》,短詞小字詠出無限長情,故國故人,都在其中。「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這個場景如果是內心歡愉的人,不失為閑情雅趣。人走在春景之中,梅花似雪,撲簌簌地落在人身上,剛把它扑打掉,一下又落滿了。但是在李後主看來,斷腸人眼中的春天都是斷腸風景,這些花不惹人喜,而惹人煩,一落到身上他就要撣掉,撣掉後立刻又落滿了。「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雁來空空,不銜音信,故國迢迢,歸夢難成。滿眼唯有春草遠遠近近,愁緒如織。「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人走多遠,草就有多遠,愁有多悠長,草就有多綿密所以,春天的「恨」都是漸漸滋長出來的,它不強烈,不洶湧,但是它纏繞在身上,牽絆在心中,久久揮之不去。還是那個「吹皺一池春水」的馮延巳,在《南鄉子》中寫過:「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在雨霧中朦朧的春草,綠得透明,就像飄動的流光,被細細的春雨給打濕了。在江南的早春里雨是那種細得讓你無法察覺的「雨絲」,風是薄薄的「風片」。「細雨濕流光」這五個字,王國維評價「能攝春草之魂」。春草是有魂魄的,誰抓住了它的魂魄?細雨打濕「流光」,簡直把春草的魂魄都吸走了。而流動在蘇東坡筆端的那幅春景呢,「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早春噴薄出的杏花,如今花瓣凋零,花蕊裡面包裹著的小果子漸漸長大,青杏雖小,但春已漸漸老去。「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一個「飛」,一個「繞」,眼前一切風景都在流動,亦幻亦真。「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春風扶搖,殘存的柳絮越來越少,柳條漸密,時在暮春。這一個時刻,放眼四望,芳草萋萋,遍布天邊,「天涯何處無芳草」,已經找不到沒有綠意的地方了。這是生機蓬勃的春天,「春草如愁」,這就是寄托在春草上的時間的流逝感。「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觀,也有他的一片春草。「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剗盡還生。」一上來就說他的恨像茂盛的春草,因為他心藏無法釋懷的憂傷。有的時候我們喝酒,但發現借酒澆愁愁更愁,我們想要了斷,卻發現抽刀斷水水更流。我們以為離恨恰如春草,草可以鏟去,但「萋萋剗盡還生」。你以為忘記了,你以為離開了,但是某一個時刻突然看見它分明又在眼前了。這是什麼樣的「恨」縈懷不去 「念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青青翠柳之外,我在馬上,你在船頭 我的青驄馬映著你的紅衣袖,這一相別再未相逢,我的內心能不愴然悲傷嗎?這是離恨,也是春愁。春愁是什麼?李後主的愁是「離恨恰如春草」,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清照的愁是「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賀鑄的愁呢?他連著給出幾個意象:「若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這三個意象,三幅畫面,非常漂亮 「一川煙草」,你的腳下,都是萋萋芳草;「滿城風絮」,你的天空,滿眼蒙蒙的柳絮飛揚;在天和地之間,還有梅子成熟時絲絲縷縷永不停歇的黃梅雨。這三樣東西加在一起,你還不明白什麼叫春愁嗎?春啼嚦嚦:只道不如歸去春之意象之二)我們為什麼要愛詩歌?我們為什麼關注意象?並不是它能夠讓我們今天不發愁,而是我們的愁能有所託付,可以言說。它不能讓我們今天少掉很多惶惑,但是惶惑之中,我們知道有所陪伴了,這樣就好。這些萋萋芳草,它們越發繁盛,就越能夠反襯出荒涼。李白登上高高的金陵鳳凰台,看見了什麼?「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相傳南北朝的劉宋元嘉年間(公元424年 453年),曾經有鳳凰集於金陵鳳凰山上,鳳凰是中國古代的吉祥鳥,象徵著劉宋王朝的「得天命」,所以才築鳳凰台。李白看到的鳳凰台,鳳凰所象徵的王氣已去,鳳凰台上空曠荒涼,時間流轉繁華凋盡,只有江水浩蕩不理會人間的變遷。頹敗的宮殿下,只剩生生不息的花草,掩住依稀的小路;東晉南朝的鐘鼎之家、文化風流的傳說,變成座座古墳散布在鳳凰台四周 一切繁華雨打風吹去。這首詩是什麼時候寫的呢?一說是李白暮年流放夜郎,半路遇赦,返回的時候寫出來的。還有一說,說是作者在天寶年間(公元742年 756年)被排擠離開長安南遊金陵的時候寫出來的。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他在失意落魄時看到的情形。滿眼芳草之間生長出的就叫做滄桑。杜甫去追覓他敬仰的蜀相諸葛亮,走到丞相祠堂的時候,尋到了什麼?「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腳下有春草,頭上的樹葉里有黃鸝在鳴叫。無論碧草還是黃鸝,都是孤單的,恰似詩人的兀自尋覓。在詠春詩里春草太多了,我們說不完,我只是在想,下一個春天裡,我們能為自己去尋覓一點天涯芳草嗎?如果看得見,這個意象就開在自己的心裡。春天還有許多聲音,我們再來說說「春啼」。春天是誰的季節呢?是杜鵑的季節。我們常說「子規啼血」,傳說蜀帝杜宇死後化為子規,它的口舌都是紅的,一開口啼鳴,就被人誤認為滿口啼血心有不甘。這個鳥恰恰就在春天啼鳴。辛棄疾聽啊聽,「細聽春山杜宇啼,一聲聲是送行詩」,聽的是送別的詩行。晏幾道聽啊聽,「十里樓台倚翠微,百花深處杜鵑啼」,綿延旖旎的十里樓閣緊挨著翠微色的空山,百花叢中,子規們還叫得特別殷勤,「殷勤自與行人語,不似流鶯取次飛」。鳥性也是有分別的,像那些流鶯,它就那麼唱著歌,飛來飛去很隨意,它才不在乎誰是誰;但是子規不一樣,「殷勤自與行人語」,它就盯住了我,它那麼殷勤,一聲一聲,不停地要跟我說話。「驚夢覺,弄晴時,聲聲只道不如歸。」它非得把我從陶醉的好夢裡叫醒,偏偏滿眼裡麗日晴天,這麼一個好時候,我聽見了,我也聽懂了,我知道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無非「聲聲只道不如歸」!人們老說「子規啼血」,叫著的就是「不如歸去,不如歸去」。詩人終於被它叫得心理崩潰,他喃喃告訴子規,你難道覺得我不想回去嗎?我難道不知道該走嗎?「天涯豈是無歸意,爭奈歸期未可期。」人在天涯,我怎麼沒有回去的心?但是「歸期未可期」,身不由己,我還不知道回去的那個日子究竟是什麼時候啊 這就是人在天涯聽到的「子規啼血」。當然,今天是不可能在大都市裡聽見「子規啼」了,連麻雀啼叫都少見。面對我們的孩子,真不知道怎麼跟他們去講這些啼鳥的詩意。我們現在只能聽聽籠子里的鳥叫,只能帶著孩子去動物園的飛禽館,看一看鐵絲網裡的飛翔。今天的都市人,哪裡還聽得出子規血色舌尖婉轉的那一點恨意?范仲淹說:「夜入翠煙啼,晝尋芳樹飛。春山無限好,猶道不如歸。」這樣好的春景你還跟我說「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千年萬代子規啼聲不改,痴痴啼喚「不如歸去」。賀鑄寫道:「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勝凄斷,杜鵑啼血。」沉沉不眠之夜,獨卧孤枕的少婦驀然醒來,看見三更月好,映照著庭院中梨花勝雪。本來明月照著梨花,已然驚心,誰想到還有子規啼血的凄厲,打破寂靜 這樣的啼鳴,讓人內心有掙扎,有蹉跎,有糾結,有困頓,所以人有的時候在躲避,有的時候在沉迷。秦觀寫《踏莎行》:「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人在樓台之上,但「霧失樓台」;遠望渡口,但「月迷津渡」。人所在不知何方,人心之所往不知何處。就在這樣一個「桃源望斷無尋處」,天地茫茫託身無所的時刻,詩人客途羈旅,不勝春寒,驀然聽見「杜鵑聲里斜陽暮」,一天又過去了。此情此景,情何以堪?人有多少情濃,子規啼血就有多少悔意和惆悵。人在天涯的時候,聽到鶯啼燕語子規鳴,都願意托給它一點點使命,讓它為自己去完成一點點心愿。李商隱寫《天涯》,什麼是真的天涯啊?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日暮西斜,人在天涯,我聽見了春鶯啼叫,聲聲啼鳴里隱隱含淚。黃鶯啊,請你幫我做一件事情吧:趁著春花未凋,如果你真的有淚,就替我去打濕春日枝頭最高的那一朵花吧 替我去訴說,去感動遙不可及的那一個人。這樣的話說出來,後人評,「意極悲,語極艷。」內心的意緒如此悲涼,說出來的詞句如此明艷,寥寥二十個字,意味無窮盡。很多人說「玉谿生」李商隱的詩太難懂,都知道他的詩好,「獨恨無人作鄭箋」,所以老有人考據這是哪年寫的,這是什麼路上寫的,這後面有一段什麼樣的故事。後來還是有人很聰明地評道,你看《天涯》這樣的詩,「不必有所指,不必無所指,言外只覺有一種深情。」他有所指,無所謂,你不必知道;他無所指,無所謂,不一定非有寄託。你只要讀完這二十個字,心中感受到那種深情就夠了。這就是湯顯祖說的那種深情,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人生有情,就會被不同的季節喚醒。真能在春日中含情,就能懂得所有春鳥的啼鳴,那是讓你春傷涌動的一個引子。「春啼」,是春天永恆的意象之一。春柳依依:挽一段流光贈別離春之意象之三)春天還有什麼意象?春意蓬勃,一年時光上路時,人們也紛紛上路,所以春天多送別。送別的時候就出現了一個意象,叫做「灞橋折柳」。「柳」字音同「留」,送你柳枝,它渺渺綿綿、絲絲悠長,讓你覺得是人心牽絆,讓你體會它是挽留你的一片心情。所以,離別的那一刻,柳絲間繫上了眷戀。李商隱的《離亭賦得折楊柳》寫了兩首詠柳的詩。一首說「暫憑樽酒送無憀,莫損愁眉與細腰。人世死前惟有別,春風爭擬惜長條」。他充滿憐愛地對柳絲說,「暫憑樽酒送無憀」,我喝著酒,內心的愁悶、煩惱沒法寄託,酒消不了,我就看看你,請你珍重,不要損傷了你的愁眉和細腰 因為過去形容美人,說她柳眉嫵媚,說她柳腰纖細,不要讓憂愁傷了你的眉,不要讓憔悴傷了你的腰,惜柳其實也是在惜美人。接著他忽然說了非常沉痛的一句話,「人世死前惟有別」,人生一世,離世之前,還有無數離別,那些離別瞬間,錐心刻骨地鑲嵌在老去的流光里。所以春風拂動時,讓我們憐惜這些柳絲長條吧,也只有它聊慰我們今生的無數次離別。第二首,「含煙惹霧每依依,萬緒千條拂落暉。為報行人休盡折,半留相送半迎歸。」你看這樣的柳絲,含煙惹霧,依依地戀著人心,萬緒千條都在夕陽落暉中變得朦朧。讓人傷春之心中湧起憐惜,那就不折楊柳了吧,讓它留在這裡,一半的柳絲寄託送別的心緒,一半的柳絲飛舞,迎著旅人的歸來。那一點點歸來的寄託仍然囑託在柳絲之上。有時候我也在想,古代的人看到的春草,我們的都市馬路上看不著了;古人聽見的春啼聲,城市的喧囂里聽不見了;看看柳條吧,都已經在公園了。現在的人們相送時誰還送柳枝?可能都去買一件水晶的首飾或者一支金筆,或者一塊佩玉,沒有人去送不值錢的柳條了吧。芳草、斜陽、柳絲、鶯啼都是無價的,但是在今天都遠離了我們。我們還回得去生命中那些不需要金錢去買來的春天嗎?那些春天也真的隨著這些信物走遠了嗎?花開花落,春去春來,蘊涵著宇宙無窮、人生有限這個永恆的矛盾,蘊涵著多少個體生命價值的思考探索,我們今天難道不想了嗎?人的春愁、人的春思是永無停歇的。《詩經?小雅?採薇》最後句依然驚心動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人在征途之上,當年走的時候是楊柳依依,但現在回來的時候,已經是雨雪霏霏了。在那樣一條遠行的路上,「載飢載渴,莫知我哀」,誰能夠知道我內心的哀傷呢?我們都經歷過楊柳依依,我們都見過雨雪霏霏,要怎麼樣才能夠把人生春秋的變化,在一年四季的流光中串聯起來呢?劉希夷寫下的《代悲白頭翁》說:「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行逢落花長嘆息。今年落花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洛陽城是一座繁華的城市,到了武則天的時候,又建為帝國的東都,一直人來人往,看盡了繁華美景。今天的洛陽還有花卉,但是今天還有多少人在問「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我們今天還有這樣一種面對著蓬勃春意,感慨著時光飛逝的悲傷嗎?中國的詩詞真的是要念的,平白如話,朗朗上口。像《代悲白頭翁》,我們就是念一遍,內心也會有一些春風拂漾,有一些春思涌動,可以濕潤了眼睛。杜甫在《曲江》里說:「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減一片花,春意就凋損了,何況眼前是風飄萬點。歐陽修在《浪淘沙》裡面說:「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想起當年與戀人攜手,在東風裡游遍春花洛城,那個時候洛陽牡丹也曾經映著他們兩個人默契的笑影。但今天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這裡寫了三年的看花人,去年雙雙來見,今年孤單一人,今年的花比去年要好,明年的花會更好,但「知與誰同」,更不知人在何方,不知明年的花讓誰來看。這是詩人看見世間的春意爛漫,油然產生出的珍重之感。春愁中的「恨」,真的只是一種落寞的哀傷嗎?它在我們內心喚起多少由惜春而生髮出的留戀。還是歐陽修,感傷的心留不住三月暮春天。「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暮春時候,春意要走了,所以這裡有一個動作,「門掩黃昏」,趕緊關上門,想要把春天留住,但徒勞無計,春還是關不住。所以唯有淚眼問花能不走嗎,春花無語,靜默之中「亂紅飛過鞦韆去」 最後兩句,王國維先生評價說,這就叫做「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春色歲歲老去,而人心中不舍的眷戀,永遠帶著新鮮的疼痛。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秦觀說:「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這是一個什麼時節?是一個人的少年時光留不住的季節。所以這個時候,飛絮落花,人想要去登樓,然後看見滿眼春江,就算春江都是淚,也流不盡他許多愁。春恨多深啊!我們今天可能會說,春恨無聊。現實的煩惱已經這麼多,為什麼在詩詞里還要給我們添愁增恨呢,詩詞難道不是為了解憂的嗎?有時候我想,今天我們期待那種有品質的快樂,但有品質的憂傷都很難得了。我們有很多的煩惱,因為失業,因為失戀,因為失去身邊有形的擁有。但是,煩惱不是憂愁,憂愁是你骨髓深處悲天憫人的情懷,是人看見自然流光帶走世界上更多有價值的東西時那種深深的悲嘆。真正的憂傷是人生有情,對人世間一切的不公正,對那些更弱勢者的同情和相助。所有這一切,需要人心柔軟,需要自己的心能夠在流光中有一種喚醒,有一種珍惜。古人對春天有多珍惜呢?辛棄疾這樣一個鐵骨錚錚、「試手補天裂」的老將,在春天面前亦有著無數柔情,惜春之心萬般纏綿。「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一番一番的風雨,匆匆間春天又走了。在花開之前,他就跟盼花的別人不一樣,老在祈禱花開晚點兒,晚點兒開它就會晚點兒走。即便他過去有著害怕有著祈禱,一晃還是到了眼前「落紅無數」,更讓他的「惜春」之心無法安放:果然春天是要走了。這一刻,他急急地要留住春天,他對春天斷喝,「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他說春天啊,你站住吧,你回不去了,你已經迷了歸途。李白所謂「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人回頭一看,走過的路已經不在,被青山擋住,找不到了。辛棄疾如此多情,他跟春天說:你也會迷路,春草已經迷了你的歸途,你就留在這兒吧。「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但是春天沒有回答。這時候,詞人惆悵地看到,世間比他更多情的,是在畫檐角上暗暗織出來的那些蜘蛛網,一天到晚想用自己的網子多粘一點柳絮。這也算是另一種挽留,另一種深情吧。說春花紅、春柳碧,這是多情,我們今天都懂得。但是誰會覺得蜘蛛網多情呢?在辛棄疾眼中,蜘蛛網也是多情的。世間萬物皆有情,所以說聽不得杜宇聲聲催歸,因為人在這個時候會感情迸發。為什麼古人會傷春,會惜春?說到底是他們心中有春愁,有深情,最後人間多少風景還是落在自己的心事上。最深的春恨還是家國之悲。投降宋朝的後主李煜,他在春天裡聽見了什麼又看見了什麼?那樣一個不眠深夜,聽見「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在潺潺的雨聲中,一個春天又凋謝了。「羅衾不耐五更寒」,身上的被子耐不住陣陣襲來的春寒。為什麼會感覺到冷呢?驚醒之後才知道,「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剛剛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故國的江山,夢見了當年的勝景樂事,但如今身在北方,北方的暮春的凄冷從肌膚一直透入心底。醒來之後,知道了自己「客居」的身份,於是告誡自己,「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上了樓台就要遠眺,就要想念故國的無限江山。什麼時候再相見?今生還會再相逢嗎?「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這麼快春花都謝盡了嗎?真快啊!「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人生經得起這樣的憂傷嗎?早晨下著寒雨,晚間起了驟風,這樣的風雨消磨,春紅怎麼能留住呢?突然想起當年的離別,留下了多少宮娥,那一刻涕淚相送,「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還能夠回去看她們嗎?還能夠為她們拭去淚花嗎?「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人生長恨,江水長東,這是永恆的規律。年年春來,年年春去,故國江山不可重逢,良辰美景不可再現,這就是李煜的春天。清朝有個評論家叫周濟,說溫庭筠的詞漂亮得像一個盛裝麗人,打扮得很功利,韋莊的詞是淡妝的佳人,李煜的詞簡直粗服亂頭,什麼打扮都沒有,但是不掩天姿國色。王國維先生特別推崇李煜,他對周濟的評價加以引申,「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看似不加雕琢,寫出來的卻是真丈夫語。李煜的傷春不是小女子的閨怨,而是一個失去江山的國君在異國他鄉的古今傷懷之感。一個人走過的春天古今感懷的「傷春」,詩人面對春天,回頭眺望幾百年之前,會看見什麼?柳色又青了,韋莊喟嘆,「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台城是三國時吳國的後宮禁城,東晉成帝的時候改建。從東晉到南朝,這裡一直都是皇宮的所在地,是帝王歌舞昇平的地方。朝代的興廢,時間的變遷,在劉禹錫所處的中唐時候,「萬戶千門成野草」,而到了韋莊所處的唐末,這裡更加破廢不堪了。這個時候再想起前朝往事 「六朝如夢」,當年的繁盛看不見了。江草長起來了,江鳥啼鳴著,台城的柳絲依舊煙籠十里長堤,但有誰記得那些繁華,那些故事?這就是春天的傷情。所以我說感傷的春天也會見證古今。一個人走過一生中不同的春天,你會真正看見不同的心情。我們來跟著一個人走過春天。那就是杜甫。大家都熟悉杜甫的《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這首詩寫在安史之亂爆發的第三年,也就是公元757年,長安已經淪陷了。這樣一個爛漫早春,草木深深,花鳥有情,因為感慨時事的劇烈變化,傷感戰亂中無數的生離死別而「驚心」、「濺淚」。國家雖然破碎,山河猶在,杜甫做了一件勇敢的事。他當時沒什麼官方身份,卻斷然地把妻兒家小安頓在鄜州鄉村,一個人離家去追隨唐肅宗,但是在路上被叛軍抓住,又被押送回來。在亂離之中,他說:「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詩人回到淪陷的長安,覺得自己的頭髮越來越少了,連個簪子都別不住。一心牽掛著自己的家小,卻家書難得。這是一個多麼傷痛的春天。國破了,家散了,自己的君王也追隨不到。杜甫被叛軍所虜押回長安時,很多有身份的官員此時都被囚禁,但杜甫連囚禁的待遇都達不到,因為他太沒身份,都沒有人囚禁他。他只有困頓於長安城中,蹉跎著生命。也是在這個時候,他寫了《哀江頭》。他走到曲江邊,「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看看這三個字「吞聲哭」,不敢悲號,不敢縱聲,他連哭都是忍著,哽咽著,一聲一聲吞著自己的聲音。走在春花爛漫的曲江池邊 曲江池原來有這麼多的曲折,如同人有著宛轉跌宕無窮的心事。「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原來的宮殿已經上了鎖,但是柳條依依。在這樣的萋萋春柳之下,杜甫開始回憶,當年院中的萬物顏色是那麼鮮明,當年昭陽殿里的第一人,那個常伴君王側的楊貴妃,現在又在哪裡?「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遊魂歸不得。」馬嵬坡下,香魂杳去,楊貴妃埋葬地所在的渭水和唐明皇逃亡的四川劍閣相隔遙遠,彼此不通消息。所以杜甫說出了深情的一句話,「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人生如果有情,每到春來就會有深刻的憂傷涌在心頭,淚水常沾胸臆。每年春水起,每年春花開,春水春花是沒有終了的。這就是一個人在生命中走過的春天。走過這樣的傷春,再忍著悲痛往下走,杜甫終於走過他的遙遙八年,盼到了官軍收復河南河北的那一天。這首詩被稱為老杜「平生第一快詩」,一生中他真的很少寫出如此快樂的詩。「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如此流利跌宕!這首詩寫在唐代宗寶應二年(公元763年)的春天,那時候老杜已經年逾五十。就在前一年,唐軍剛剛在洛陽附近的橫水打了一個大勝仗,把洛陽和現在的鄭州、開封幾個重鎮紛紛收復,緊接著的763年正月,叛軍頭領史思明的兒子史朝義因為兵敗自殺,很多叛軍將領紛紛投降。就在這個時候,杜甫忽然聽見了收復失地的消息,「初聞涕淚滿衣裳」。生命經歷了這麼多蹉跎,終於江山收復了,這一句「初聞涕淚滿衣裳」,不必吞聲哭了,可以縱聲號啕,喜極而泣。一個書生的喜悅是什麼呢?「漫卷詩書喜欲狂」。妻兒歡欣,能回老家了,要從遠遠的劍門之外回去了,這個時候五十二歲的杜甫說出「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這個青青的春色對他來講,是伴隨他回鄉的春天。接下來詩中連用四個地名,從巴峽穿巫峽,從襄陽到洛陽,一筆帶過,跑馬千里,這還不是生平第一快事嗎?這也是發生在一個春天。一個一個春天走過去,收復失地的歡喜過去之後,才發現江山的繁華終於不在。這個時候杜甫在江南,暮春時節,遇到了一個老友 著名的宮廷樂師李龜年。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這首詩寫得很淡,淡如塵埃落定之後,不易察覺的一聲嘆息。李龜年,開元盛世時最負盛名的音樂家,也是歌手,相傳《霓裳羽衣曲》就出自他的手筆。最早與李龜年相遇的時候,杜甫是一位「開口詠鳳凰」的倜儻少年。而當年的盛唐社會,「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那時候的王公貴族都愛好文藝,經常有各種聚會。杜甫因為很有才華,岐王李范、秘書監崔滌都很喜歡他,所以岐王宅里,每次聚會他都會去,崔九堂前,就是崔滌那兒,每次集會也少不了他。杜甫與李龜年,一個是詩壇的才子,一個是音樂界的高手,兩個人屢屢相見。那是何等風光,何等盛世,何等的少年意氣,何等的詩意飛揚!幾十年後,他們在江南驀然重逢。大唐經歷了八年安史之亂,從頂峰陡然跌落,「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兩人在江南再相逢的時候,滿腹心事,當時是什麼時節呢?又是暮春落花時。這樣的春色,不像杜甫當年在曲江邊哀聲沉沉時的痛心疾首,也不像杜甫初聞收復失地、漫卷詩書時的欣喜若狂,生命與王朝,終於迎來了凋零時節的片片飛花,一切的悲喜化作了意味悠長的一聲招呼,「落花時節又逢君」。落花老去,暮春老去,年華老去,心意老去,而人又相逢。這麼多的蹉跎心事,一個人走過了春天。我們每個人今生還會走過很多個春天。春天是詩情最好的載體,有春草綿綿,有春柳依依,有春鳥啼鳴,有春思輾轉。就讓我們隨著這些詩章,隨著這些意象,一路走來。不要覺得它們離我們很遠,王維當年曾經給過我們一個誓言,「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就讓我們相信吧,古人的詩情隨著一個一個不朽的春天,江南江北一直相陪相送,只要我們的心中還有這些歌唱和吟誦,每一個春天我們都會有蓬勃的詩情。悵望千秋一灑淚秋天有最濃郁的色彩,最豐碩的果實。秋天之後便是嚴冬,一切都將歸於華美之後的寥落,秋天也有最傷感的況味。我們的生命是可以穿越秋風秋雨去成長的。大地漸近蕭瑟,生命趨於凋敝,但是能不能安頓,這是人在流光中的一段自持。人可以傷春,可以悲秋,但所有的春恨秋愁走過之後,我們的心被春花秋月滌盪得寧靜寬廣。這才是詩詞各種意象拂過心靈留下的真正意味。在中國四季分明的北方,如果說春天用了所有花朵和枝葉招搖舒展,向天空致敬,那麼秋天就是用了它全部的果實和落葉俯下身來,向大地感恩,並且,心甘情願,從有到無,用一次徹底的隕落騰空季節,為下輪春風中的從無到有留出足夠的生命空白。如果說春天的花兒是草本的,嬌嫩,柔弱,讓人憐惜,那麼秋天的花兒就是木本的,燦爛,磅礴,讓人讚歎。秋光照耀在一樹一樹的葉子上,把葉子燃燒成花朵,把花朵沉澱成醇酒,鋪天蓋地,讓人陶醉得有些許震撼。所以,秋天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季節。按照中國農耕文明的傳統,一年的辛苦勞作要結束了,可以放下手中的農活去張羅些大大小小的人生儀式。很多人婚嫁選在秋天,經商的旅人歸家選在秋天,考生趕「秋闈」的科考,也是在秋天的十月左右到達京城。當然還有一些煩惱的事情也發生在這個沉甸甸的季節,比如徭役在秋天的時候很繁重,甚至每一年處決犯人也選在秋天。金秋時節,悲喜交集,難免讓人生出很多的感慨。人生逆旅,來來往往,看到這樣一個鮮艷的季節在急劇變化,心靈也跟著激蕩。秋天可以看見什麼呢? 我們從不形容「夏光」或「冬色」,但我們從不吝惜讚歎「秋色」、「秋光」,可見這個季節一直流淌著色彩,閃耀著光芒。在秋天,草木從早春的鮮嫩,經歷了整個酷暑的蓬勃,一直歷練到秋天的豐厚、鮮艷。這個時刻,它把最美的狀態呈現在天地之間。但是,馬上就要跌入寒冬了。秋天的盛景如此短暫,草木凋零得迫不及待 逝水帶走的不只是落葉,還有流光。人生的匆急之感,最容易在秋天激發。這就是中國傳統的「悲秋」。「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千古之前,落葉撲簌而下的那個尋常秋天,宋玉的一聲悲慨讓草木的搖落一直搖到我們肺腑里。關於離別、相思、生命倉促、年華凋零 這樣的感慨從宋玉而下,一路悲歌,蔓延千古。以至於杜甫去尋訪宋玉故宅的時候還續上那聲嘆息:「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每到秋風又起,草木搖落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宋玉的悲傷。他的吟唱如此深諳秋的況味,他如此風流儒雅,是我未曾謀面的先師。我與他相隔千秋,千秋在我的眼前積聚,一眼望斷,落葉迷離,我不禁灑下一掬熱淚。千年前宋玉佇立過的那個秋天,一定也曾見過此情此景,一定也有我此時的悲慨。草木搖落,歲歲年年,從宋玉到杜甫已經千秋,從杜甫到我們又已千秋。悵望千秋,現在的我們,再見秋風,心中還有熱淚隨風搖落嗎?詩歌評論家鍾嶸在《詩品?序》里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天地之間有氣息流轉,這些氣會在世間萬物中流動,比如樹,比如草,比如朝陽和彎月,氣的流動造就了萬物的蓬勃生機;繼而,萬物的生機感染著人心,使人的情感和心靈獲得寄託;人沉浸在萬物生機之中,和萬物交融,就會「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寫成詩詞,歌而詠之。《離騷》稱:「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屈原的生命一直在路上,在政治動蕩的路上,在遷徙流浪的路上,看著春秋輪替,時光在他的眼中跑得比什麼都要匆急。草木的凋零,美人的遲暮,都是夢想在時間中的消逝。崑曲《玉簪記?琴挑》一折,書生潘必正在一個秋分時節,忽然深夜夢斷,出場唱了一支曲子《懶畫眉》。「月明雲淡露華濃,欹枕愁聽四壁蛩。」一個人靠在枕上,聽見四壁蟋蟀的叫聲。「傷秋宋玉賦西風,落葉驚殘夢。」睹秋色,聽秋聲,他也想起了宋玉;殘葉落地,啪嗒一聲,在寂靜的秋夜彷彿驚雷,驚破了他的殘夢,所以他披衣起來,要去白雲樓下「閑步芳塵數落紅」,去細數落紅繽紛。讓這麼多撲簌而下的花瓣,不枉來人間一回。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落紅有情,首先在於愛花人有心。秋葉落,秋花殘,秋情深,秋恨起,在這樣的時節,為什麼人們會如此傷感,如此「悲秋」呢?清代詩人趙翼說得好:「最是秋風管閑事,紅他楓葉白人頭。」這一句詩何等明快!明快中又有著何等驚心!就是這點秋風,它從人間閑閑走過,楓葉在秋風中老去霜紅,黑髮在秋風裡染成白雪。這個時節,看著轉瞬即逝的年華,在眼前越來越美麗,越來越沉鬱,步履匆匆,走得越來越急。詞人吳文英說:「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憂愁」的「愁」字怎麼合起來的?分離的人看秋色,秋色壓在心上,愁緒漸起。人間如果沒有分離,沒有牽掛,單是望著秋色,何來那麼深的感慨呢?只有離人望秋色,心中才有不安,這一點不安就叫做愁。「縱芭蕉不雨也颼颼。」「秋雨芭蕉」,總讓詩人們想起急迫的時光,流逝的年華。但在這個不堪別離的秋天,芭蕉展開它寬大的葉片,即使沒有寒雨,也會覺得秋風颼颼,如此急促,如此清寒。「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別人都說晚秋的天氣多好,但他們都是沒有心事的人。有心事的人在光耀的明月之下,怎麼敢登樓啊?樓頭月色迎著颯颯秋風,人實在擔承不起 今天多少哀愁,乍看是起之無端,其實和季節流光若有若無踩過心上的腳步有關。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在一年深秋重陽,李清照寫了這首著名的《醉花陰》,寄給在外面做官的丈夫趙明誠。「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日子走到九九重陽,薄薄的秋霧已經瀰漫,濃雲壓下來,整個白天不明朗。不明朗的只是天氣嗎?還有她那顆含愁的心。秋風襲人,閨房中百無聊賴地看著香煙裊裊而起,「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一個「又」字,是驚覺時光匆匆,還是想起了去年的重陽?詞意宛轉,只是說天涼了,無論是枕上還是床邊的帷帳,都透著一番寒意。那份輕寒,從肌膚一絲一縷透進心裡。「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一個季節把酒獨酌或者對飲,袖間漾起菊花的清香。只是形銷骨立的美人啊,比秋風裡的憔悴黃菊,還要瘦去幾分。這首詞寄到丈夫手裡,趙明誠讚嘆不已,三分心酸,三分激賞,還有三四分自愧不如。他心有不甘,閉門謝客,廢寢忘食地按照李清照的韻腳填了五十首詞,把李清照這首詞也裹在其中,一併交給自己懂詩詞的好朋友陸德夫品評。陸德夫把玩良久,思量再三,最後說:「只三句絕佳。」趙明誠追問哪三句,陸德夫道:「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是李清照當年的「銷魂」,寫盡了思念的百折千回。在今天,秋風再起的時候,我們會有這樣宛轉的心事嗎?我們能夠體會其中的細膩和曲折嗎?一個人的心中真正有過這樣的感受,再去讀詩詞,就會有所不同。有的時候,你會覺得她寫的那個情景惟妙惟肖,因為你曾經經歷過,就像我們有時候走在路上,隱隱地聽到鄰人唱歌,驀然心驚 他唱的正是我們心裏面哼的那個曲調。在詩詞歌賦中,往往都會有這樣讓我們瞠目結舌的一瞬:這寫的不就是我曾經那一刻的心境嗎?多情哪堪清秋節每一個人的人生都在路上,只不過路上的境況不大相同。南唐降臣柳宜的兒子柳永,縱使才情逼人,卻坎坷落魄,求取功名屢屢不得。自許「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不想狷介狂言惹煩了宋仁宗,果真在科舉中把他黜落了:「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從此,潦倒的柳永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這樣一個多情才子,一生走過多少心上留痕的清秋節,我們隨他一路走過,還能有所體會、獲得共鳴嗎?柳永在仕途失意,離開汴京,跟戀人依依惜別時,寫下了這首著名的《雨霖鈴》: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這首詞的開篇,短短三句,意象密集:「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看他寫的意象:第一句,寫聲音,蟬聲叫得很冷,叫出了一份凄切。第二句寫時間,寫眼前的長亭走到了盡頭,人要離別了,太陽也走到了盡頭,一日將盡了。第三句寫氛圍,驟雨時,兩個人都希望雨再久一些再大一些,分別的時間就可以再晚一些,但雨終於停了,人不得不上路。空氣中到處都是濕潤的,人心也濕漉漉的。雨後的這一個瞬間,最讓人感傷,讓心紛亂。那就再喝一杯酒吧!可是,兩個人的心都想著真的要分別了,無情無緒,「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在兩個人茫然相對、在兩心依戀到最深的時候,船夫在催了:「上船吧,再不走就趕不到下一個地方了。」這一刻的「催發」,催得人肝腸寸斷。「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雙手相握,淚眼相對,兩心相依,還有什麼話能說得出呢?說眷戀嗎?眷戀也要走。說保重嗎?對方又不在自己身邊。說珍惜嗎?為什麼今天還是要遠離?說重逢嗎?重逢又不知歸期。說什麼樣的話其實都不如「無語」,話、淚一切都在「凝噎」二字中,噎在了喉頭,噎在了心頭。在這個分別的時刻,兩個人沒有說話,只有蟬鳴和船夫的催促。其實,我們從詩詞的節奏上來講,讀到「竟無語凝噎」,人真的好像是跟著他們哽咽了,覺得這首詞走到這裡走得很生澀,走得不流暢,跌宕到這裡似乎就動不了了。但再往下念,「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突然之間詞句開闊,境界疏朗了。走吧走吧,縱使前方千里煙波,水闊天高,縱使迷失了自己也要往前走出這一步。接下來他吟出了千古名句:「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在這一筆中,「清秋」的意義被點破。秋天是歸來的季節,果實累累,紅葉沉沉,人心更多眷戀,更渴望溫暖,更希望守在家園。但這個秋天恰恰是分別的季節,讓多情的心如何擔承?一句「更那堪」,時間彷彿裂了個大洞,離別後獨自醉酒,醒來後,置身何處呢?「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自己已在搖搖晃晃的船上,依稀看到了楊柳岸邊,曉風襲來,殘月當空。這一問一答中間的遲疑猶豫,就像一段空白,從離別的長亭到酒醒的楊柳岸,地點忽然變幻了,身邊的人兒已不在眼前,眼前唯有凄寒曉風,凋殘明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心中有情有戀,但是人已遠,即使眼前有美景,與誰共賞?與誰言說?柳永的這首詞千古不朽,寫盡了清秋況味,寫盡了離別一瞬所有的無語。自他之後,每逢離別,多少人會在心中默念這首詞,體味它的凄切和宛轉。《吹劍錄》記載了一個故事:以蘇東坡的身份和才學,心中對「奉旨填詞」的柳三變還有一點點不甘,有一天他問一個真正善歌之人:「我的詞比柳七的如何啊?」回答的人說得真是妙:「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 楊柳岸、曉風殘月 。」你想想這番情景:十七八歲、青春貌美、已解風情、已品味過愛戀和離別的女孩子,拿著紅牙板,纏綿悱惻地唱著最著名的離別詞,倒也醉人。這人又說,學士你的詞「須關西大漢,抱銅琵琶,執鐵綽板,唱 大江東去 。」由此我們就能看到北宋時豪放派和婉約派的區別,這種區別在詞的創作中一直沿襲下來。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干處,正恁凝愁!這是柳永另一首著名的詞《八聲甘州》,還是清秋這等天氣,但不同於《雨霖鈴》的「對長亭晚」,這一次它對的又是什麼呢?「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一個人獨在樓頭,眼前天上是瀟瀟暮雨,整個鋪天蓋地灑下來,沖刷著人間的清秋季節。秋風秋雨愁煞人,秋風緊,秋雨飛,一番洗瀝之後,滿目寥落景象,「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這個「漸」字用得好,漸漸地逼緊了。放眼遠望,是雨停之後的關河冷落,是雨後的斜陽殘照傾灑在樓頭。隨著霜風,遠處的長江,遠處的關河、殘照都凝聚於一點,凝定於柳永所在的樓頭。隨著視線的凝聚,讓眼前的景物看得更仔細了,心也跟著起了震顫,「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這個時候,紅衰了,翠減了,花落了,葉殘了,原本茂盛、蓬勃的草木經歷一場秋雨,就走向了衰敗,何況人心?有些心事也走向了它的結局。就在這一刻,人還能說什麼呢?這一刻,詩人無語,長江無語,所有的心事都付東流水,古今的滄桑都隨江水滔滔流去。長江東流終入海,清秋過後是寒冬,秋天是起程回家的季節,冬天是在家休養的季節。動物會冬眠,人也需要休養生息,北方的老百姓有一個詞叫「貓冬」,冬天已經冷得不能再出去幹活了,就在家裡面貓著一份安頓。但是那些客子呢?「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人在旅途,還在漂泊著,「紅塵猶有未歸人」,在這一刻登樓,人往遠處看能看見家鄉嗎?看不見,故鄉渺邈,但思歸的心卻再也收不回來。「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這句話說得好!其實,今天的人都應該問問自己「何事苦淹留」。有人想做官,就漂泊在宦遊的路上;有人想掙錢,就漂泊在經商的路上。我們每一個人都在路上,都匆匆忙忙,可這些年忙的是什麼?得到了什麼?悟到了什麼?究竟有什麼樣重要的理由,讓我們的心一直留在這段路上,不得回家?「何事苦淹留?」柳永這一句問自己,就看見了那一端等著的人,「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那遠方,在思緒的另一端,佳人坐在妝樓上,也像詩人這樣遠眺著,一次一次地看著天邊歸舟,暗念「這應該是我家良人歸來了吧」。但是船到了,卻是別家的旅人。再一艘歸舟,應該是他了吧?到了,還不是。柳永說:我在這端想著,真不知道你認錯了多少回歸舟。但是你別怪我無情,你難道不知道我此刻也和你一樣,「倚欄干處,正恁凝愁」?這一端樓頭,那一端樓頭,同一個時分遙遙相對,這就是清秋寥落的時節,心上秋風疊成的一個「愁」。曠達的蘇東坡很佩服柳永這首詞,他評價「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三句是「不減唐人高處」。讀柳永這首詞,我們想一想這種悲哉之秋氣,瀰漫於宇宙,積鬱於樓頭,壓在沉沉的一顆心上。雖然柳永是婉約派的代表,但這種悲秋的意境,依舊壯觀遼闊。實際上,在我們的生活中,即使有著分離,有著傷感,有著低落,但我們的心開闊,我們的傷感和低落,就不會變成一味的怨天尤人,而是變成生命中旺盛的一部分力量,讓我們成長,邁過低潮,走向遼闊。綠荷凝恨背西風(秋之意象之一)這樣的清秋一次一次地遠離,又一次一次地走近,歲歲年年。晏殊也曾經站在這樣的清秋里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看看欄干外的菊花啊,它彷彿淡淡地蒙著那麼一點如煙的哀愁;看看蘭草上的露珠,像那麼一點點隱隱含著的淚滴。這些花都在愁什麼?燕子也成雙成對地飛走了,只有明月不解人的心事,整夜整夜地把憂傷照亮。「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人在天涯,夢在天涯,望斷的還有心中那些不肯罷休的心事。孑然一身,獨立高樓,想要把自己的心意託付在信箋之中寄出去,但是水闊山長,又能寄到哪裡去呢?在這樣清秋寥落的時節,一代一代人的心事,真的停歇了嗎?寄不出去,人就不再寫下來嗎?總會有那樣一些不甘的人,一次一次地把心事落在紙上。又在一個清秋時節,晏殊的公子晏幾道接著寫紅葉黃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飛雲過盡,歸鴻無信,何處寄書得???淚彈不盡當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憂傷是代代興起的,不是說老人經歷了告訴孩子得豁達一點,孩子就不再起新愁。天不老,情難絕,只要有青春,就會有愛戀,只要有別離,就會有相思,只要有心意,就一定會有那些寄不出去的情書。「紅葉黃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飛雲過盡,歸鴻無信,何處寄書得?」雲走過,雁歸來,都沒有帶來遠方人的情書。即使無音無信,我也止不住要把心跡落在紙上,哪怕永遠也寄不出。「淚彈不盡當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眼淚一滴一滴地下來,一直都停不住,索性就著這些淚水研磨,寫這寄不出去的情書,慢慢寫下分別後的心事。寫到情深處怎麼樣呢?「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紅色的箋紙, 都被淚水浸透了,沖淡了,變得沒了顏色。這些詞章映著秋色,情深幾許!古人云「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他們心中的那些痴情,那些無法投遞的書信,一點一點地留下來,積累成了萬古詩情。他們要抓住一些意象,落在紅箋之上。哪幾個意象屬於清秋呢?先來說荷葉。宋代的秦少游曾經問荷葉:「綠荷多少夕陽中。知為阿誰凝恨、背西風。」這麼多的荷葉是為誰凝恨,為什麼你要背對西風呢?在他之前,唐代的杜牧也曾經說:「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寫得活靈活現!大家想一想,我們都見過這個畫面:嘩啦啦,一陣西風起,大片的荷葉被翻轉過來,彷彿一下子背過身。僅僅在剛才,它們還帶著安詳的眷戀,廝磨偎依在一起,西風乍起,它們的心中,含著多少隱恨,卻不得不無奈地躲避那不可逃避的秋寒,還有那接下來的殘敗!秋天讓荷葉無奈到什麼地步?來鵠寫秋天荷葉的殘破,更是刻畫入微:「一夜綠荷霜剪破,賺他秋雨不成珠。」原來在盛夏的時候,有很多人折下荷葉當傘,因為它很大、很圓。露珠一掉在它的茸毛上,就變成圓圓的一顆顆小珍珠,在荷葉上跌宕,跳躍。但是秋風蕭瑟,步步緊逼,短短一夜,荷葉就變得枯萎殘破了。在最深最冷的秋風裡,人們忽然發現早晨的荷葉已經被寒霜剪破了。「賺他秋雨不成珠」,這個時候再落下雨,它還托得住嗎?原來周邦彥寫的那種「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現在看不見了 殘破的荷葉,不再成珠的秋雨,在來鵠筆下,串聯起來,變成新奇的意象。即使秋荷殘破,李商隱仍然對它們深情不減,「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這樣的荷葉顯然已經托不住那些珍珠了,但留下來聽著雨打荷葉也是好的。李商隱是一個多情的人,在「客散酒醒深夜後」,他曾經「更持紅燭賞殘花」;在秋陰沉沉、霜飛已晚的時節,他仍然有心眷戀,聽一段殘荷秋雨的繽紛。春去秋往,人生幾度關情事?我還記得我在很小的時候看到李商隱的《暮秋獨游曲江》,似懂非懂間,眼淚就下來了。他說:「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李商隱是愛荷葉的,當荷葉剛剛生長的時候,他的春恨已經跟著荷葉生髮了。當荷葉枯萎凋零的時候,他的秋恨已經在心中醞釀深沉了。此身常在,深情常在,這樣的苦恨他掙脫不去,只有歲歲年年悵望江頭江水聲。人生有限時光,無限深情,如何擔待得起呢?李商隱過得很苦,但李商隱過得很值。我們今天想起來他那麼多的《無題》,我們今天默默吟誦起他的《錦瑟》,多少心事都在春秋滌盪中傳給了千秋萬代。深情的還有中主李璟,他說「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荷花凋敗了,碧葉跟著也殘破了。就是從這樣的荷塘之中,泛起了一片愁風愁雨。「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韶光中是誰老去?看得見的是秋荷,看不見的是人生。看得見的是秋風凋謝了碧葉,看不見的是年華老去了的心情。在隱隱的韶光深處,傷情者心有不甘,心有眷戀。「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又是一個不眠長夜,只有將心事託付給清寒的笙笛。這一夜,樓頭的笙管,吹給誰聽?「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干。」寒意沉沉,獨自憑欄,放眼秋水秋風,靜對年華默默走遠。就是這樣一片荷葉,從綠荷蔥鬱,到殘荷敗葉,它前世今生的輪迴,能夠寄託多少秋意?找到詩詞中的這種意象,你就會覺得千古秋風還會拂開今天匆忙的日子,千古詩意從來沒有離開過你。萬葉秋聲里,千家落照時(秋之意象之二)還有一種意象是秋聲。張炎說:「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雨打梧桐點點愁,這是一種秋聲。清人王士禛說:「晚趁寒潮渡江去,滿林黃葉雁聲多。」黃葉雁聲,也是一種秋聲。清人宋琬說:「山色淺深隨夕照,江流日夜變秋聲。」江流日夜,江水打出來的聲音會變嗎?如果你用心分辨,四季都有它的表情。四季的聲音表情達意各不相同。溫庭筠說得最好:「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眼前有爐香裊裊升起,有蠟淚滴滴垂下,一處秋思託付在近處的兩個景物上。「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眉上點翠妝薄,鬢雲已亂,不妨睡覺去吧,但是,秋意浸潤,漫漫長夜,枕頭和錦被都是凄寒徹骨的,長夜無眠。「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一葉葉,一聲聲,只有愁深似海的人才能一點一點地聽見,也只有愁深似海的人才能一聲聲地數到天明。所以,元代小令里說:「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後。」這一點梧桐,打出來的秋意就多了一分;那一聲芭蕉,激蕩的心中愁思又多了一點。三更不寐之後,就是因為這樣的秋聲讓人意亂心煩如今的都市,秋聲少了,失眠的人卻多了。失去理由的神經衰弱,讓我們的煩惱失去了詩意。秋天裡還有什麼意象呢?再去看一看秋風落照。秋日裡,很少有人寫到朝霞,但是千古風流,太多詩人詠嘆斜照。杜甫寫《秋野》:「遠岸秋沙白,連山晚照紅。」秋山晚照,壯闊遼遠而又明艷驚心。錢起說:「萬葉秋聲里,千家落照時。」家家的門裡都有故事,人人寧靜的表情背後,都隱匿著不為人知的心情。秋風晚照,把千家故事,萬般心情都帶出來了。「蕭蕭遠樹疏林外,一半秋山帶夕陽。」心事無語,託付給秋山夕陽。「梅妻鶴子」的林逋寫過「秋景有時飛獨鳥,夕陽無事起寒煙」,這樣的寂寥秋景,一隻孤單的鳥在浩蕩長天中飛過,何等蕭瑟,何等寂寞?夕陽殘照,光影氤氳,如寒煙裊裊升起 夕陽下的這一刻繚亂,不是勾起人無限心事嗎?多少懷古傷情,撫今追昔,故國之悲、黍離之痛,都和秋意的夕陽殘照、空山寂寂融合在一起。印證人生,喟嘆歷史,所有這一切的感受,都借著這些蕭瑟的意象,一一地流露出來。天妒英才,詩人王勃只活了二十七歲。他曾經寫過一首五絕《山中》,寥寥二十字,寫盡了「悲秋」。這首詩起筆就很凝重,「長江悲已滯」,五個字力道千鈞。長江水萬古東流,但在王勃眼前,長江水流已經幾近凝滯了。為什麼呢?一個字道出了全部理由:「悲」。因為他的悲傷,原本浩蕩壯闊的長江水似乎托不動了,步履緩慢。為什麼會「悲」?因為「萬里念將歸」。這句的「萬里」,有著雙重意味。一重指萬里遊子,一重指萬里長江。一般的詩詞起筆柔和,漸漸地一層一層暈染,到了結尾的時候才見濃墨重彩。這首詩起筆的兩句,少年意氣,恣肆磅礴,一首五絕二十個字,前面十個字如此壯觀,後一半怎麼樣才接得住?接下來的兩句卻極為輕盈:「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詩人再放眼望出去,高山晚秋,撲撲簌簌,黃葉紛飛,漫山遍野。這是多麼鮮明的對比!長江水本身是流動的,因為思情而阻滯,樹木本身是靜默的,因為思情而黃葉紛飛。這個秋深時節,只有在王勃的筆下,才能呼應成這樣奇特的情景。在秋風中思歸的還有老杜。客居夔州,九月九日登高的日子,杜甫寫下這樣的句子:「重陽獨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這已是杜甫的晚年,已經快要到「潦倒新停濁酒杯」的時候了,但重陽節是登高飲酒賞菊的節日,他仍然勉強地喝了一杯,抱病強起去登台。「竹葉於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這裡的「竹葉」指的是好酒竹葉青。杜甫的身體不好,實際上已經不能再喝了,酒必須得停下來。消愁之物都沒了!竹葉青既然與他的生命沒了緣分,那麼菊花也不須再開了。他的日子裡不再有酒,他的眼前不再有花,一切寥落了。「殊方日落玄猿哭,舊國霜前白雁來。」玄猿是黑猿,白雁又似雪,一黑一白形成鮮明的對比。詩人身在遠方,聽見猿聲哀哀啼鳴;如此冷落的深秋,北方的雁都飛往南邊了,似曾相識雁歸來,那隻飛來的白雁是從故鄉來的嗎?可曾帶來了家鄉親人的音信?重陽本來是親人團聚的日子,但現在自己流落在異鄉,弟弟妹妹們又都在何方?「弟妹蕭條各何在,干戈衰謝兩相催!」不知道親人何在,戰爭催老了年華,秋意逼老了生命。這種「兩相催」,這樣的寂寞晚境,讓一個老病之軀何以擔當?讀這首詩,我們想一想,杜甫的心是何等的百轉千回。還是在夔州,杜甫寫過著名的《秋興八首》。第一首一開始就很傷感,「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凋傷」二字,用意極重,起筆寫得氣冷蕭瑟。寒露晶瑩剔透,但是它的冷氣一點一點地把成片的紅楓樹林都傷殘了;整個的巫山巫峽,秋氣蕭森。前一句極小,相當於今天的特寫,眼前儘是傷殘的楓葉;後一句極大,相當於今天的全景,從楓葉到巫山巫峽,視線的轉換何等跌宕。再看「江間波浪兼天涌」,波浪隨著江水的翻滾,一點一點地升上去,涌到了天邊,再從天邊一點一點落回來;「塞上風雲接地陰」,天上的寒風連接著陰冷的地氣,天地一體。前一句,從眼前推到了遠方,後一句從地上看到了天邊,再從天邊回到了地上。波浪滔天,風雲匝地,蕭瑟秋光充塞巫山巫峽。千錘百鍊始成老杜詩,只有杜甫的詩,才有這麼大的氣勢,使秋景之悲,悲得遼闊,悲得蒼茫。「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他在這個地方已經羈留了兩年,眼裡看著那些菊花開了兩度,伴隨他度過流浪歲月的,只有一葉孤舟,他身在此際,心在遠方,穿過距離的隔絕,一直系在故鄉那兒。「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秋意真的是太深了,家家都開始準備寒衣,拿出尺子剪子裁剪更厚的衣服。搗衣砧上洗衣服的聲音,如此多,如此密,隔著江面,從對岸的白帝城中傳過來。年光就在漂泊中這樣老去。杜甫曾經寫過「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到了秋已深,冬已近的時候,人就會覺得陰陽交疊,白天越來越短,夜晚越來越長,這叫「催短景」。而人在天涯,心在天涯,時在歲末,天涯、霜雪、寒宵,世界的冷、距離的冷、時間的冷,重重疊疊,直逼心上。《秋興八首》寫在大曆元年(公元766年)的秋天,杜甫滯留在夔州。這個時候,老杜五十五歲,蜀地戰亂不息,他自己晚年多病,知交零落,壯志難酬。在心境最寂寞、最抑鬱的時候,他在那個不朽的秋天,寫出了八首七律。這八首詩是一個完整的樂章,纏綿連屬,又各自成篇。凄清的秋色秋聲,映襯了暮年抱病漂泊的境況,還有不忘社稷江山的衷情,這一切編織出獨屬於老杜的《秋興》,成為中國詩歌史上律詩的巔峰之作。秋色天涯:寂寂江山搖落處走過了杜甫的秋天,我們再來看看劉長卿的秋天。秋景秋思,總是寄寓在某些載體上。比如看到江山勝跡,想到千載以前也有類似的生命,詩心怦然,油然產生惺惺相惜之感。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劉長卿的一生也不順利,不斷地經歷貶謫。第一次,唐肅宗至德三年(公元758年),從蘇州貶到現在的廣東茂名。第二次,唐代宗大曆八年(公元773年)至大曆十二年(公元777年)間,從淮西被貶到睦州做司馬。這首詩寫在他第一次被貶之後,從貶謫地返回長安,路過長沙。那是秋冬之交的時候,劉長卿尋訪賈誼的故宅,想到了賈誼為終生不得大用,抑鬱而終。類似的經歷讓他傷今悼古,感慨萬千,寫下了這首詩。賈誼才高八斗,也有濟世之心,但壯志和才華一直不得施展,在長沙做了三年長沙王的太傅,是他一生最傷情的時候。「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賈誼住在長沙僅有三年,住的時間不長,但是到了今天,大家還在說著那段往事,說著賈誼的悲傷。「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在長沙尋訪賈誼的蹤跡,人已遠去千古,只剩下秋草茂密,寒林暮日。當年,賈誼也是懷才不遇,但他遇上的還是明君賢主 西漢歷史上以「文景之治」著名的漢文帝,「漢文有道恩猶薄」,他生逢明君,生逢盛世,又能如何呢?不是君無道,而是「恩猶薄」,明君不把他的賞識給賈誼。李商隱曾經悲嘆「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漢文帝曾經欣賞過賈誼,把賈誼召進宮,促膝暢談,但問的不是國家大事、天下民生,而是鬼神之事,虛無縹緲,讓賈誼的滿腹治國之策無法言說,不得施展。劉長卿也一樣悲嘆,「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今天他在這裡憑弔賈誼,賈誼就能知道嗎?湘水凄寒,遠隔千載,能把他這份心意真正地傳給賈誼嗎?古人不見今人悲,今人多情弔古人,只因為相同的身世不斷重複上演,相似的悲慨迴響在一個又一個秋天。「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寂寂江山,清秋搖落,如果賈生地下有知,一定要問我:你為什麼要到長沙這個荒涼的地方來呢?最後這句話,托賈生之口,對自己發問,一個「憐」字,道盡憂傷。有的時候,江山千古,甚至不需要想起哪個人的名字。劉禹錫有一首《西塞山懷古》,寫的也是秋色秋景。當時,劉禹錫從夔州刺史調任和州刺史,乘船沿江東下,面對浩蕩長江,透過歷史的烽煙,想起興衰往事。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當年,晉武帝令他手下大將王濬,帶著高高的戰船,從四川益州直下東吳。東吳的將領把一個個大鐵鎚沉到江底,用鐵鏈連接,企圖鎖斷長江,不料王濬一把大火燒斷了所有鐵鏈,直下東吳,輕取金陵。樓船遠遠撲來,東南興盛之地、曾經的金陵古都,王氣黯然沉默;千尋鐵鎖沉到了江底,一片降幡在石頭城上飄蕩。這樣驚心動魄的故事,長江看得太多了。幾度秋風,又到了今天。「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人生多少悲傷,多少朝代更迭,只有西塞山依舊伴著長江水。人心之中多少興慨,千迴百轉,山形不動聲色,寒流浩渺。「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人在旅途,千古縱目,往日沙場的堡壘如今已荒廢在秋風蘆荻之中。從這荒涼的景象中,他看見的是江山千古,一如詩人包佶路過金陵時的感慨:「江山不管興亡事,一任斜陽伴客愁。」這不是個人身世的感傷,而是歷史的感傷,境界大了不少。清秋時節,我們讀到一些詩人的作品,了解一些意象,生命中就多了一些朋友。無論是春花滿眼,還是秋葉遍地,我們都可以在某一個時分和它們相遇。千古之間,總會有一些錯不過的相遇,經歷著相同的故事,相同的心情。我們會覺得,冥冥中有一個人懂得自己,雖然他遠隔千年。劉長卿覺得,賈誼會跟他說「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而今我們離劉長卿也已經千年,我們又懂得他的心嗎?以秋風的名義,我們走進這些人的身世。我們去觸摸他們心靈上那些深深淺淺的紋路,和紋路背後隱匿的歡喜憂傷。如今這個資訊發達的時代,我們有了心事,會找朋友,會寫博客,希望更多人明白自己,其實還有一種可能 懂得我們的人,就藏在詩詞中,你一旦翻開,一旦全身心浸入其中,體味到詩的美,體味到詩人之心,那種與古人交流的「懂得」,永不誤讀,點滴在心。我們的生命,也許因此而不再孤單。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清秋不光含著惆悵悲嘆,清秋也會有安頓心靈的理由。王維這樣的「詩佛」,少年得意,一生起伏跌宕,最後當到了尚書右丞這樣的高官。他經歷了安史之亂,經歷了太多的風雨滄桑,「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他的心事不需要提起,只需要安頓。在清秋時節,他寫給朋友裴迪一首詩,《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山是寒山,在別人眼中是青翠開始凋零,而他看見的是蒼翠轉深;水是秋水,在別人眼中是凝滯,他看見的是潺湲和從容。人已老去,所以要倚杖在自己的柴門外 「臨風聽暮蟬」,天已暮,秋已晚,一片山水暮景、寒蟬凄切,王維的心情怎麼樣?「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他說他不孤單,看見渡口的落日,看見墟里有孤煙裊裊升起。他的心中有古人相伴,是誰呢?「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楚狂接輿是孔子時代的隱士,「五柳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陶淵明:「先生不知何許人,不詳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王維心儀陶淵明風範已久,所以對裴迪說,你就是那楚狂接輿,你的家是五柳村,在這個秋風蕭瑟的晚上,我來和你飲酒同醉,和你放聲縱歌。有好友共醉,有好友同歌,還有翠山秋水,落日孤煙,這樣的心境還不足以安頓嗎?再看王維更小的短章 《山中》。年少的王勃,在山中看見的是「長江悲已滯」,心中念的是「萬里念將歸」;而已經老去的王維就不同於這番少年遊子的壯懷激烈,同題的《山中》,他眼中的景象很小,顏色鮮亮。「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這就是他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以一個畫家的眼光去觀察:秋天的水一點一點低下去,水下去了,白色的石頭就露了出來;天氣冷了,樹葉一點點凋零,紅葉變得稀落。人走在紅葉白石邊,覺得「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本來沒有落雨,衣服怎麼濕了?秋天的點點寒露,青青霧氣,一點一點將人的衣服浸得濕漉漉的。如同我們的生活經驗中,在南方晾衣服比北方幹得慢,為什麼呢?南方空氣潮濕,含著水分。我們今天只會去抱怨潮濕,誰會有興趣知道山路無雨,那空空的翠色含煙,也可以打濕人衣呢?為什麼要說身心安頓呢?安頓的時候,人才會覺得生命是有趣的,在倉皇中,什麼樣的趣味都和生命無緣。王維有一份安頓,他常在山中,山不再是空曠,不再是寂寞,而是一種欣賞,一種閑適。看看他寫的《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心是怎麼閑?閑到枝頭桂花那一丁點撲簌的聲音,他居然也能察覺,這心還不閑嗎?現在,不要說細小的桂花,就是大塊的石頭墜地,我們的心往往也沒有感應。生活把我們的心磨粗糙了,怎麼才能在生活的忙碌間隙里,養起那份閑心閑情,去聽見桂花落地的聲音?「夜靜春山空」,夜可以有多靜?夜安靜得讓人覺得整個山都空了。真空了嗎?鳥兒很敏感,明月出來的時候,居然把它們驚醒了。「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一聲、兩聲,泠泠的鳥鳴聲響起來,才知道什麼叫「山空」,什麼叫「夜靜」。民間做菜有個說法,「要想甜,加點鹽」,其實說的就是一丁點反差,就像為了歌曲的流暢,加上半拍休止符。沒有鳥鳴的一聲兩聲作對比,空和靜還不那麼明顯,不那麼讓人陶醉。而這種「空」和「靜」,也只有王維才能發現,才能欣賞。因為王維的身心安頓。人心如果不悠閑,不纖細,不從容,他怎麼可能看見、聽見、體會、欣賞,沉醉在這一切中?都說王維的詩有深深禪意,其實,這份禪意就是他晚年的心。我們從小就熟悉王維的《山居秋暝》,以前讀,最欣賞的是詩中描摹的美景,如今在安頓的意義上重新讀,角度又有不同。還是那座空山,還是那個秋天,還有他的明月,還有他的清泉。空山新雨,晚來秋色,明月松峰,清泉白石。這一切千古不改,人在其中,卻不孤單。他不光有畫家的眼睛,還有音樂家的耳朵,他能聽見別人聽不到的動靜。「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還沒有看見人,他就聽見竹林里女孩子打鬧的嘻嘻哈哈聲,就知道那些浣紗的姑娘要回來了。遠遠地望去,蓮葉為什麼嘩啦啦地動起來了呢?蓮葉動,漁舟就要回來了。這樣的風情,這樣的動與靜,在眼前,在身邊。「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春天走遠就走遠吧!怎麼那麼多人傷春?非得念念不忘停留在春天裡,才有蓬勃的生機和希望嗎?四季流光滌盪,春天走遠,人還可以留在清秋,留在內心的安寧中。這是秋天真正的安頓。再往前走,就是一個嚴冬了,大地如此蕭瑟,生命如此易逝,年華不可阻滯地又老了一歲。無論秋與冬,最關鍵的是人心能不能安頓,人在流光中能不能把持住自己的心,不讓心跟著流光漂泊。人可以傷春,可以悲秋,在所有的春恨秋愁走過之後,我們的心能夠獲得安頓,能夠被春花秋月滌盪得寧靜寬廣,這才是詩詞在心靈中留下的真正況味。秋風之約:便引詩情到碧霄我們的生命可以穿越秋光去成長。我們再來跟著一個人走過秋天,這個人就是劉禹錫 疏狂不羈的劉郎。他筆下的《秋風引》說:「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一首五絕,寫出了那個風雨飄搖時節的悲秋。孤客之心,不等秋風搖落,自己敏感的心已自悲情,所以他說,這樣的秋風秋葉響起了動靜,他比誰都先聽見。這顆敏感的心,可以用一份輕盈在清秋中欣賞美景,他的《望洞庭》寫得流利清恬,天真寧靜。「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浩蕩的洞庭,為什麼在他眼中如此風平浪靜呢?心靜了,才看得見「潭面無風鏡未磨」,像一片明鏡。如此寧靜的地方,「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裡一青螺。」遠遠看過去,湖面如白銀盤,小小的山包,就像小小的青螺。其實,人心和世相永遠是一種相對的關係,人心小了就會覺得世界紛擾龐大,壓在心上不堪重負;人心大了,賞世上的山水,不過就是一個精緻的小小景觀而已。秋風滌盪中,心終於走到了真正自我的境界,這就是劉禹錫最廣為傳唱的《秋詞二首》。第一首,他說:「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自古而今,一提到秋天,大家都覺得寂寞蕭瑟,可他就是要說秋天比春天還好。「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你沒有看見眼前的仙鶴嗎?它引著你的詩情一路排雲直上,直指碧空雲霄啊!我們形容秋天,都會說秋高氣爽、天高雲淡,你不覺得秋天的天特別高嗎?這樣的高空,如果沒有詩情,人心怎麼能夠得著?而有了這樣的詩心,人又怎能不愛秋天?第二首他還要說:「山明水凈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夜來風霜,對太多人來講是不堪承受的,但在他看來,山明水凈,有秋霜,又何妨?遠遠地看,那幾棵不同的樹上,深紅淺黃的樹葉夾雜在一起,跌宕起伏,參差鋪展出一層層趣味,釀就一片次第老去的秋光。「試上高樓清入骨,豈如春色嗾人狂。」秋天多好啊,他甚至有點不喜歡春天。春天有時候撩動得人春心亂動,人心中有多少感傷、多少慾望,都被春天招惹出來,這不是讓人發狂嗎?秋天多好,清風入懷,滌盪了喧囂,他感到詩情離他更近了。從古至今,那麼多人在清秋時節,不堪上樓,但是劉禹錫走上去,獨愛清秋入骨,甚至覺得春色不敵秋風,這是因為他心中對清秋的寥落之美有一份真正的懂得。人在老病之時,如果再聽秋風,沒有幾個人心情能夠舒暢開闊。但是劉禹錫真是了不起,他甚至和秋風成了相約的老朋友。儘管病了,老了,但是聽見秋風來,他還是深情款款,專門寫了一首詩,叫《始聞秋風》。「昔看黃菊與君別,今聽玄蟬我卻回。」去年黃菊凋敗,初冬漸近的時候,我依依不捨地和你告別了;現在你聽,深秋蟬鳴,我知道你又回來了,我的生命跟你有約呀!「五夜颼飀枕前覺,一年顏狀鏡中來」,詩人喃喃向老友感慨:夜半驚動我的風聲,依舊那麼勁疾爽利,而我的衰老鏡中自知啊。然而秋風不能吹老的還有壯心,頸聯筆鋒陡然一轉:「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雲睡眼開。」思念邊塞秋草的駿馬抖動開拳曲的毛,鷙雕也睜開睡眼,盼顧萬里青雲。這一「動」一「開」,詩人豪氣躍然紙上。在這首詩的最後,劉禹錫對秋風說:「天地肅清堪四望,為君扶病上高台。」天地之間,一片清澈,他願意抱病為秋風登上高台,翹首四望,不負秋風之約。這就是一個人在秋風中所經歷的生命成長。劉禹錫也有脆弱的心,也易傷易感,從秋風中的一己之悲,漸漸走到千古興亡之嘆,走到可以玩賞安頓清秋景緻,乃至於到盛讚清秋,最後自己年華老去,仍與秋風有約,扶病而上高台。我們可以看一看,秋風也是一種歷練,可以讓一個人變得多麼疏朗。劉禹錫不僅是唐代中晚期才名很盛的大詩人,有「詩豪」之稱,還是王叔文政治改革集團的中堅力量之一。從永貞元年(公元805年)到寶曆二年(公元826年),二十多年中,他政治上一直不得意,因為他為人太耿介,太豪放,總是直言,不懂得遮掩,因此一次一次被貶謫,流放到遠方。王叔文政治改革失敗,柳宗元、白居易、劉禹錫等人被趕出長安,流散到荒涼偏僻的州府,身世飄零,這就是著名的「八司馬事件」。今天,我們看看這些大名鼎鼎的詩人,經歷了政治坎坷,再相逢時,如何感嘆身世,如何傾訴情感。劉禹錫見到白居易時說:「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經歷了巴山蜀水的凄涼,二十三年來空度歲月,身心被棄置一邊,居遠身閑,怎麼心甘啊?從他被貶為朗州司馬算起,到他與白居易再次相遇,整整二十三年的歲月,這期間他一次一次回到長安,又一次次被趕出長安。每次回長安,他都到玄都觀里看桃花。「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喧喧嚷嚷的通衢大道上,車水馬龍,大家都說桃花好,大家都看桃花回來了。劉禹錫說什麼呢?「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玄都觀里桃花再繁盛,也都是我走後才栽起的啊!那些投機取巧的新權貴,不也都是我們這些人被排擠之後才出人頭地的嗎?當再次獲准回來,再去玄都觀,再看桃花,傲骨錚錚的詩人還是不無譏諷地說:「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現在大家到玄都觀里,你以為還看得見桃花嗎?能看到的不過是荒地上的青苔和菜花而已。你以為那些人也能夠擔綱朝政嗎?不過是像菜花一樣濫竽充數而已。「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別說桃花已經沒了,就是種桃道士現在又在哪裡呢?當年打擊革新運動的當權者也所剩無幾了,而我前度劉郎,今又重來。讀這樣的詩,讀這樣一個人的心,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麼秋風秋雨凋零不了他的生命。他在秋光蹉跎中完成成長,年華老去,而劉郎氣概仍然名垂千古。天涼好個秋春與秋,節序如流。走過春天,走過秋季,心情跌宕,怎麼能不跟著季節更改?我們來看看李白、杜甫,盛唐天空上璀璨的雙子星座。「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這是韓愈讚賞他們的話。兩個人年齡相差十一歲,是生死至交。杜甫寫過很多給李白的贈詩。我們來對比春天和秋天,他給李白寫的兩首詩,看看況味是多麼不同。杜甫的《春日憶李白》中說:「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他說李白詩歌天下無敵,風度翩翩,卓爾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詩風的清新宛如庾信,詩句的俊朗宛如鮑照。庾信、鮑照是南北朝著名的兩位詩人,他們的風韻都流傳在李白的筆端。更可愛的是,杜甫又用了一個比喻,「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他說,我真是說不清李白的好處,我真是描摹不出李白的風度,在我眼中,這個人就如同渭北春天的花樹,如同江東日暮遼闊的雲彩。多漂亮的句子啊!只有心裡愛極了一個人,才捨得分一段如此春色給他增光。他在這樣一個早春想起李白,他遠遠地對空商量,「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你何時再回來,咱們兩個人再在一起,喝著酒,聊著詩篇。這是春天的懷念,春天裡,丰神瀟洒的李太白翩翩來到我們的眼前。在一個濃濃的深秋,杜甫又寫下《天末懷李白》。「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秋風蕭瑟了,我在遙遠的甘肅天水,想起被流放到遠方 偏僻的夜郎的你,你怎麼樣了?「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不再說渭北春天樹,眼前看到的是孤鴻斷雁、江湖秋水,沒有李白的音信。「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文章這個東西,從來都不垂青於那些命好的人,歷經坎坷的人才能寫出好文章,魑魅魍魎才最喜犯錯誤的人。「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詩人想像屈原永存,而屈原和李白遭遇相似,所以斗酒詩百篇的李白,一定會作詩相贈以寄情。在懷念同一位朋友時,一個春,一個秋,遣詞造句、意象選擇,竟有天壤之別。那種「渭北春天樹」,曾帶著怎樣的蓬勃和歡欣,眼前的秋風斷雁、江湖風波,又帶著何等無奈、寥落 春風、秋雨,滌盪生命,身世飄零,只在一句之中。黃庭堅寄給朋友的詩說:「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我想給你寫封信寫不了,那我就告訴你一句話吧,我們分別後的故事可以用這句話概括:「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往昔同學少年,我跟你在一起,那是「桃李春風一杯酒」的時光;如今,分別十年,卻是江湖夜雨、十年孤燈。這兩句,十四個字,概括了黃庭堅人生十年的漂泊,十年的流光。今生苦短,我們要怎麼樣概括時光改變的生命呢?蔣捷在《虞美人?聽雨》中,用一個意象 雨,概括出了自己人生的三個片段。「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少年孟浪,在歌樓上點著紅燭,一片歡洽,歌舞風流,能聽到雨聲中的什麼真意?無非是心不在焉,有雨無雨都不影響眼前的歡情。「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六個意象密密地排在一起,一葉小船中,遠觀是江闊,抬頭見雲低,耳聽斷雁在西風中聲聲哀鳴,再夾雜著秋雨淅瀝,這是中年顛沛的心情。人至中年,漂泊客途,只有在大江的遼闊背景中,才能感覺到雲彩低低地垂落下來;只有經歷過風雨波折,才能體味到雨聲中的悲涼,雨中有情,雨中含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而今到了暮年,鬢已星星,在僧廬下聽雨。人間的悲歡離合,都已經歷,一任階前雨,點點滴滴到了天明。少年時候聽雨,不關於心,聽不進去,耳中眼中都是鶯歌燕舞;壯年時候聽雨,深明於情,才會看到江闊雲低。老年時候聽雨,連那樣的深情都已經遠去,一任它秋雨自在滴了。這不僅是在秋風中的成長,這也是在秋雨中的徹悟。所以,人在秋風中,不僅可以悲秋,還可以穿越悲秋,走到豁達的境界。黃庭堅曾經寫過這樣自我調侃的詞:「催酒莫遲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白髮簪花不解愁。」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可別遲疑啊,「酒味今秋似去秋」,酒是年年有,秋風是年年來,酒不變,秋不變,人已老去。老人還能簪花嗎?「白髮簪花不解愁。」這裡用了蘇軾的一個典故,蘇軾說「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但黃庭堅把這句化用,成了一句調侃,自我解嘲,白首簪花,對酒對秋,不解憂愁。無論今天是喜是悲,是失是得,明天必將來臨,這樣的春風,這樣的秋月,從我們生命中走過,一直都在,無論我們在不在乎。人生苦短,有了豁達的心,就會更加從容,穿越春秋。陸機說得好:「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這些春花,這些秋葉,我們的悲,我們的喜,都關乎生命成長與徹悟。漫漫人生,如果含情,如果有心,我們會看到很多意象;如果我們去尋找,去理解,去品味,就可以把意象釀成詩篇。我們的一生,寫在歷史上的功業,是一種記載;留在心中的詩意,是一種永恆。引子:江月何年初照人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一輪明月,每個輪迴都有自己的陰晴圓缺。歐陽修說得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人生多情,風月只是轉移了我們的情思,給了我們一種寄託。明月這個意象高懸在詩壇上空,中國人從古至今保持著對它溫柔的狂熱,因為它對我們每個人都很公平,入心入懷,成為我們生命中恆久相伴的詩意。說起中國詩歌中的意象,如果讓我們只選取一個最典型的,我們一定會想起頭頂上的那一輪明月。李太白問:「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他在唐朝停下的這隻酒杯,被蘇東坡在宋朝遙遙接起,「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一停一接之間,何止兩次追問。我們的古人,對頭頂的那輪明月,有著無窮追問,寄託無限情懷。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中追問,相比人生的短暫,江與月都是長久的、不變的,人與世界最初的相遇,發生在什麼情景之下?究竟是誰,哪一位遠古的先人,發現了江月的美?究竟是什麼時候,在生命最初的美麗狀態下,江月發現了人?流光在生命中悄悄逝去,我們的心在明月照耀下,不停地探尋 有迷茫,有歡喜,有憂傷,一切都被明月照亮,從人與月的最初相遇,一直到張若虛的發問,直到明月照耀我們的今天。張若虛的問題有答案嗎?其實,發問本身就是它的意義。聞一多先生在《宮體詩的自贖》一文里說:「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讚歎是饒舌,幾乎是瀆褻。」作為一位現代詩人,聞一多先生用詩一樣的語言,表達了自己對千年之前的張若虛的深刻理解:「更敻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恆前面,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 有限 與 無限 , 有情 與 無情 詩人與 永恆 猝然相遇,一見如故,於是談開了。」《春江花月夜》之所以讓人如此讚歎,是因為它道出了我們少年時心中都有的疑惑。但是這一生到老,我們都沒有答案,我們也不需要答案。還是在這篇文章里,聞一多先生說:「對每一問題,他得到的彷彿是一個更神秘的更淵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滿足了。於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傾吐給那緘默的對方 」有時候,只有在明月之下,我們才會有這種奇妙的感受:一方面,我們感到了生命的迷茫;另一方面,我們在迷茫中感到了心靈的陶醉。人生有著無數無解的困惑,但是在月光之下,現實與審美的邊界、人生與夢幻的邊界,還有其他區隔著我們和世界交流的邊界,都變得模糊了。我們就在這流光之中,看世界,看歷史,更洞悉內心。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這是李白在《把酒問月》中,停杯一問的答案嗎?在這一輪中國的明月前,無論是張若虛,還是李白,還是聞一多,無論是今人還是古人,中國人心中所有的珍惜,都被明亮地照射出來。中國人之所以對月亮情有獨鍾,也許是因為月亮那種特殊的質感、獨到的美麗。它是柔和的,它是清澈的,它是圓潤的,更重要的是,它是不斷變化的。我們想想看:在初一,古人稱為「朔」的日子裡,我們幾乎看不見月亮;初二以後,細細的一點點月痕露出它的內芽,然後逐漸豐滿圓潤;直到十五,古人稱為「望」的時候,它如同冰輪,如同瑤台的鏡子,變得那麼豐滿,那麼圓潤。月亮周而復始地變化著。從「朔」,經過「望」,再抵達「朔」,完成一個循環,就是一個月。這就是中國的陰曆。月亮的這個周期,是一種循環,隱喻著一種不死的精神。大家最常聽到的關於月亮的神話,就是「嫦娥奔月」 因為吃了長生不死之葯,嫦娥飛到天上,居住在月宮;在月亮上有一棵婆娑的桂樹,吳剛一斧接一斧地砍著這棵樹,樹砍而複合,合而復砍。所以,月亮代表著一種流轉循環的永恆與輪迴。在中國的哲學裡,月亮的這種變化是一個主題,甚至可以說,認識明月是中國哲學的一個命題:大地之上的天空,黑夜的月亮和白晝的太陽形成平衡,它們的形象被遠古的中國人提煉為「陰」與「陽」。中國人講究陰陽平衡,《周易》說:「一陰一陽之謂道。」世界上的一切匹配都在平衡之中,「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陰陽之義配日月。」太陽是什麼樣子?我們每天迎著東升旭日去上班去工作,看見的一輪太陽永遠是穩定的,熱烈的,圓滿的。它永遠給予你光和熱,給予能量,促使人們發奮進取。中國人從太陽那裡學到了一種進取心。但是在月亮之下,我們總是在休息,在獨處,或者沉沉睡去,忽略了這一輪萬古明月。就在一片寧靜之中,我們發現月亮高懸在空中,它的陰晴圓缺,有著諸多面目,和太陽的永恆形狀不一樣。在它的周期性變化里,在它的陰晴圓缺中,我們品味著時光的承轉流變,命運的悲歡離合,我們學到了平常心。人向太陽學會了進取,在這個世界上可以奮發,可以超越;人向明月學會了沉靜,可以以一種淡泊的心情看待世間的是非坎坷,達到自己生命的一種真正的逍遙。月亮的這種陰晴圓缺,折射到世界萬物和人生百態上,就是老子說的:「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有的東西殘缺了,實際上它獲得了另外一種「圓滿」 月亮只有一彎月牙的時候,是一種「損」,一種缺失,但它已經蓄滿了生命,正在邁向圓滿,這就是「損之而益」。有的東西圓滿了,完成了,實際上卻逐漸走向殘缺 圓月當空,流光瀉地,是一種璀璨,一種「益」,但它的力量已經達到巔峰,無力再更圓一些、更亮一些,只能慢慢消瘦下去,這就是「益之而損」了。用一種辯證與變化的心情去看明月,再把這樣的目光移到世間,我們就知道怎樣完成內心困惑的消解和平衡了。正是因為這樣的滿而損、損而滿,盼望了很久之後,最圓滿的日子 十五的月圓,就成了中國人心靈的寄託。尤其是中秋,一年中最美、最大的月亮高懸夜空,總是引得人們思緒飛揚,感慨萬千萬里清光不可思,添愁益恨繞天涯。誰人隴外久征戍?何處庭前新別離?失寵故姬歸院夜,沒蕃老將上樓時。照他幾許人腸斷,玉兔銀蟾遠不知。這就是白居易眼中的《中秋月》。明月皎皎,清輝萬里,到底它藏了什麼樣的秘密,徒增一段段憂傷離恨,人在天涯,月在天涯,到底它把清光灑在了誰的心上?「誰人隴外久征戍?」 是那些遠遠戍邊久久未歸的人。「何處庭前新別離?」是誰在月光下道別?是誰又新添一段眷戀相思被明月照亮?「失寵故姬歸院夜」,如花的美人年老色衰,失寵之際回到深深院落,只有明月岑寂相伴。「沒蕃老將上樓時」,那些流落在異邦他鄉的戍邊將士,此時在異鄉獨上高樓,他們望見的可是照著故鄉的月光這都是一些人生失意之人。也許,人得意的時候更多是在太陽下花團錦簇、前呼後擁,而在失意的時候,才知道明月入心。「照他幾許人腸斷,玉兔銀蟾遠不知。」月宮的玉兔銀蟾真知道人間的心事嗎?其實,只是人生有恨,在中秋月夜都被明月勾出來了而已。沉沉靜夜,我們的心事更容易被月亮勾勒出來。平日里忙忙碌碌,忙的都是眼前的衣食住行,我們的心事被忽略了多久呢?那些讓我們真正成為自己的夢想、心愿、遺憾、悵惘,它們還在嗎?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不圓滿的人生,我們隱藏的心事,才會探出頭來,被明月照耀得纖毫畢現。蘇東坡也有一首《中秋月》:「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以一種忐忑的憧憬,從暮雲沉沉的時候就在企盼,雲彩漸漸消歇下去,清寒之光流溢出來,終於,皎皎的月輪,彷彿潔白玉盤,在靜謐的天空緩緩轉動。面對這樣的美景,詩人的心居然有一絲隱隱的疼痛,隱隱的不甘,「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這美麗的夜晚終將會過去,相比起顛簸的人生,這種美麗是何等短暫,多麼希望人生像今夜一樣「長好」啊!而在明年,再見明月的時候,我已不知身在何方。為什麼人人都說中秋月好?就是因為它太難得,太美麗,太短暫,而為了這一刻皎潔圓滿,人心又要經過多少不同形態的殘缺?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明月照出了一些歡喜,也照出了人生的種種困頓。明月的和諧、寧靜、婉約、朦朧、淡泊,所有的這些特質不僅僅是審美,更重要的,它也是人的心靈映像。世間的紛擾萬物,充滿耳目,嘈雜喧囂,但只有茫茫靜夜中的皎皎明月,可以直指人心。人對明月的愛憐,一方面,是對自然之美的珍惜,另一方面,也是對自己的人生和靈魂的映照。所以,中國的歷代詩人們,才會在明月上寄託了那麼多的情思。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這是張九齡的《望月懷遠》。漫漫長夜裡,積鬱在心中的滿滿相思,如月影般搖漾不定,把蠟燭吹熄,你才會覺得盈盈的月光照得滿窗滿室,你的身邊包圍的都是滋潤的月華;在月光中,披起衣服,或者靜坐,或者獨行,涼意漸起,原來白露已經沾上衣襟。都說「明月千里寄相思」,但相思怎麼寄?明月怎麼付郵?「不堪盈手贈」,我想伸手捧住明月,想把手中的月光送給心中牽掛的愛人,但月光似水,不能在手心留存片刻,那我還能怎麼辦呢?不如回去,帶著月光入夢吧。也許你在夢中,可以掬起一捧月光,交在她的手心。也許夢裡月色,真切映照出那位盈盈如月的佳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在所有的明月中,中秋的明月是天心的圖騰。所有的牽掛,所有的懷念,都在同一個時刻抒發、寄託。千古中秋月夜,不變的是中國人的心靈。白居易寫《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獨直,對月憶元九》:「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朋友的心隨明月照進了自己的生命。戴復古在中秋夜對明月祈禱:「故人心似中秋月,肯為狂夫照白頭。」人間逝水流光,一個又一個當下變成了往事,換來滿鬢寒霜,還有沒有老朋友能夠理解我、憐惜我,像這如水的月光,肯照亮我蒼蒼的白髮和滿滿的心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只有這一個時刻,只有在深夜這一個時分,明月如此圓滿,如此皎潔,美得觸目驚心,讓你不忍錯過,而又可以安然欣賞。這一種美,如同彩雲易散、琉璃易碎,唯其短暫,在它到來的那一刻,才格外鮮艷,格外滋潤人的靈魂。《苕溪漁隱叢話》裡面講了一個小故事。李賀曾經有詩:「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天若有情天亦老」,這麼絕妙的詩句,誰能對上來呢?到了北宋,有個叫石曼卿的詩人,石破天驚地寫出了一句「月如無恨月長圓」,不期然間竟成絕對。「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如果蒼天有情,看盡人間愛恨離別,恩怨情仇,大概也會漸漸老去。而明月它真的懷恨嗎?如同蘇東坡的揣測,「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為什麼在人間離別的時刻,天上的你卻如此圓滿?你難道也懷情抱恨嗎?石曼卿說,是的,明月一定是有心事的,「月如無恨月長圓」,如果心中沒有深情,沒有自己隱隱的幽怨,它為什麼不夜夜都是圓滿的呢?轉瞬即逝的圓滿讓人懷念,盈虧之間的變化也讓人詠嘆。另一位南宋詩人呂本中,有一首著名的《採桑子》:「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以一個女孩子的口吻,嗔怪她的情人:你怎麼不像月亮一樣?月亮對我多好,我走到南北東西,任何地方都能看見它,它對我只有相隨,從來沒有別離。但是詞人緊接著又說,「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語鋒一轉,這回卻是怨恨,恨你又如同樓頭的明月一樣,一瞬圓滿,轉盈為虧,短暫的團聚之後你立刻就要離去。漫漫等待,悠悠相思,等待下一輪的圓滿,還需要多久?什麼時候才能只有團圓,沒有分離呢?一輪江樓明月,流轉之間,包含了我們所有的心事。你覺得明月吝嗇嗎?它真的吝嗇。因為每月最圓只有一天,一年十二月中只有中秋最滿。但是你再想想,月亮慷慨嗎?月亮也真的慷慨。它夜夜相隨,不管你能不能意識到它的存在,不管你是不是願意向它矚目,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向它寄託情感。《五燈會元》上說:「萬古長空,一朝風月。」「萬古長空」,說的是一種永恆的狀態,不論世界如何動蕩,人生如何變幻,天空永遠不變,一直都在。這裡的天空,在《五燈會元》里的,原意是佛法,我們可以把它當做我們生命的本真。「一朝風月」,在《五燈會元》里是當下的佛法,個人體悟、修行到的佛法,我們可以把它當做我們現在的生活,現在的感情、牽掛、夢想,此一刻的美麗與哀愁。對於生活在塵世凡俗中的我們來說,「萬古」與「一朝」,浩瀚、清澈的天空與璀璨明亮的月色緊密相連。看清了月相盈虧,我們的心可以洞悉的可是一份從容永恆。蘇東坡在《前赤壁賦》中說:「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 」有清風明月無價,是大自然的賜予,隨時供你取用,一生相伴相隨。那些懷情抱恨的人,總怨天空滿月難得。其實如果願意把心放開,那些如鉤的月牙,未嘗不能寄託情思。「心」字是怎麼寫的?是「天邊一鉤新月帶三星」。這個比喻多麼美!三星伴月如有心,這樣的如鉤新月,一剎那勾連住我們的目光,勾連住我們的詩情。正因為有著月牙的「殘缺」,才讓你體悟到月圓的美好;月映人心,未必只在圓滿一刻,如果願意矚目月亮的每一個表情,我們百味雜陳的心也就在不同時刻擁有了見證。生生之證:秦時明月漢時關還是蘇東坡說得好:「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如果願意跟明月一起流轉在盈虧之間,那你也可以和明月一起見證古今,見證我們的魂魄。因為有情,明月不僅見證了個體生命的缺憾、心事的宛轉,它還真正照見了江山千古、滄海桑田。我們小時候都會背王昌齡的《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今天,念起「秦時明月漢時關」這七個字,那種萬古長風撲面而來的呼嘯之氣,還能隱約感受得到。明月就在這樣的輪迴里,千年萬載不離不棄,照見人世的坎坷、戰爭的起始與終結。而今,我們在太陽底下工作的時候多,在月亮底下流連的時候少。當月亮掛在天空時,我們在做什麼呢?有人可能在家發獃,有人可能在飯局應酬,也有人可能在虛擬空間中跟網友聊著自己的心情,更多的人可能在悠閑地看著電視。究竟還有多少人,還願意透過城市水泥叢林的間隙,追尋一輪明月,遙想它如何靜默地見證古今?究竟是明月捨棄了我們,還是我們忘卻了明月?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因為我們不看它了,它才離我們越來越遠,那些千古心事也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每個夜晚,城市在喧囂,人心在痴纏,只有月光,悄悄地探訪這個無常的人間。月光去過的地方,於歷史上或者繁華,或者冷清,在今天幾乎都已經改變了容顏,只有月光不變,只有詩意還在流連。劉禹錫寫的月光,依依不捨,探訪了多麼寂寞的一座空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曾專門到南京尋訪過石頭城這個地方。當地的朋友帶著我,七拐八繞,到了一片特別大的垃圾場前,說:「過不去了,你就站在這裡看吧,前面就是石頭城。」那一刻,我驀然心驚,這座金粉古都的石頭傳奇,居然如此荒敗,如此殘破!我只能在心裡回味,體會著潮水拍擊過石頭城城壁時空空蕩蕩的迴響,那份兀自多情的寂寥是不是也會悵然若失 時光悄悄遠逝,城池依舊,供人憑弔,供人緬懷。明月多情,江水多情,它們摩挲逡巡著六朝繁華的勝地,悄悄地來,默默地走,夜深人靜,沒有人注意到月亮,但月亮留心著人世,見證著古今。讀著這樣的詩詞,有時候我會想:為什麼詩意好像離我們的生活遠了呢?不是明月變了,不是詩意變了,變化的只是我們的心,只是那份悲天憫人的情懷遠了而已。在今天,現代化的生活方式,高速運轉的生活節奏,讓我們的心變粗糙了,沒有了如絲如縷的牽絆,缺少了細膩的戰慄與顫抖,我們不會惦記明月,不會品味詩意 多情的明月悄悄越過女牆,探望了一座靜默的石頭城。劉禹錫寫南京石頭城的明月,「淮水東邊舊時月」,這輪明月不僅是歷史的明月,也是地理的明月。在「淮水東邊」,不僅有著六朝繁華的南京城,還有著盛唐繁華的揚州府。唐朝的徐凝在《憶揚州》中說:「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這句詩,一下子讓揚州如此奢侈地壟斷了天下明月三分之二的美。明月與揚州,是唐朝詩人心中最美的月色與最美的城池的相遇 才子杜牧如此詠嘆:「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那是什麼樣的時節?秋風未冷,月色如煙,情思浪漫,簫聲裊裊。明月在揚州停駐千年,見證了不同的滄桑變化,也引發中國的一代代詩人們的詩情。一路明月揚州走到南宋,姜白石寫下《揚州慢》,想起了當年的「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多情杜牧到了今天的揚州,也是要驚嘆的,他還能接受今天的凋敝嗎?「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都已經找不到了;「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水月猶在,但月已經是冷月,水已經是寒波。冷月、寒波的波紋底下隱匿了當年的繁盛。「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嫣紅的芍藥花也還燦爛地開在老地方,這樣的繁花明月,堅守著一份為誰的痴情?晚唐的許渾有詩:「今來故國遙相憶,月照千山半夜鍾。」一個個不眠之夜,聽著夜半沉沉鐘聲,望著天空滿滿月色,你會將一切家國之思注到心頭。穿行在歷史的流光中,抬頭仰望夜空清輝,你就會知道,為什麼這一輪明月高懸在中國詩壇的上空,千古不肯隕落。它有太多太多的記憶,它也有太多太多的憧憬。在明月那裡,不管古往今來有多少激情澎湃,有多少豪情夢想,最終都會「一樽還酹江月」,所有的心情,所有的故事,都會在月色中,被記錄,被化解,被消融。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在明月所有的見證中,有一位愛月的詩人,尤其需要單獨來說。並不是李白,而是李煜。李後主短短的一生,從南唐到北宋,從皇帝到囚徒,「做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做君王。」李後主的詞,千古傳誦,清朝的周濟稱讚他的詞如天生麗質的鄉野之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王國維先生喜歡他的詞,稱「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從少年風流的才子,貴至九五之尊的皇帝,賤到亡國的階下囚徒,李煜的一生,見過多少明月滋味?最初,從父親李璟手中接過江山,倜儻的後主也曾意興飛揚: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吹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欄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那些剛剛上好晚妝的嬪妃,個個貌美如花,肌膚若雪,衣袂飄飄,魚貫而列,吹笙鳴簫,《霓裳》恰舞。這首詞的上闋,李後主採用了「旁觀者」的視角,一方面,投入樂舞的陶醉之中,另一方面,卻有著一種遊離觀看的冷靜。在詞的下闋,詩人之心漸漸萌動:在風中,誰的香粉味裊裊地灑落下來?夜宴繁華,歌聲婉轉,伴著薄薄的醉意,拍打著欄干,此刻情味之切,難以言表。而曲終人散,剛剛沉醉於繁華的人,該怎樣從繁華中解脫?回去的路上,不要高燒紅燭,不要燃著明燈,就讓我的馬蹄散漫地踏過去,走在一片皎潔的月色里吧。清冽的明月,更映出剛才的濃艷,耳目聲色的歡娛之後,人需要一種孤獨,一點冷靜,需要那一片清淡的月色,宛如一盞酒後的茶,讓自己去玩味和回憶,去沉醉其中,去超越其外,融融月色,一切盡在不言之中。好景不長。南唐風雨飄搖,北方的大宋步步緊逼,在南唐最後幾年捉襟見肘的時光里,李後主的明月再也不像當年那樣晴美,不僅月色開始變得清閑,月下砧聲竟也擾亂了他的心神。在一首名叫《搗練子》的小詞里,李煜寫道:「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一點一點的寒砧搗衣聲,伴著月色,斷斷續續傳到枕上。枕上焦慮無眠的人,不禁抱怨著夜晚過長,砧聲太吵,抱怨月色侵入簾櫳,而一片真實的心事又無可言說,一如他在《相見歡》里無言的一刻:「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這個時候家國人生中的圓滿一去不返,眼前夜空所見也只是如鉤的新月。在「寂寞、梧桐、深院」後面,用了一個動詞「鎖」。一個寂寞冷清的院子,分割開李煜和不屬於他的世界,被「鎖」住的,唯有寒意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無法釋然的是往事,無法把握的是今天,此情此景,明月依舊,難言滋味只在心頭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終於,從少年時的愛月,到中年寂寞時的月色相隨,一直到情殤恨月怨月,李煜以一首絕命詞完成了自己對月亮的詠嘆。這首詞一開頭,他就責難「春花秋月」,什麼時候才是個完啊?想想當年春風,他遍拍欄干、情味切切的時候,多麼希望清風常在、明月常圓,而在今天,身為異地囚徒,面對良辰美景,他已經沒有欣賞的心情,只有無法承受的不耐煩,劈空發問 「春花秋月何時了」?一個人的心要被亡國之恨折磨到何等程度,才會問出這樣無理的一句話?「往事知多少?」春花秋月,自顧自隨著季節燦爛著、美麗著,怎麼會知道我那些錦繡年華的往事?不堪往事的時候驀然觀明月,知道不堪回首月明之中,偏偏明月照徹故國江山!異地的明月,照耀著故國的江山。同沐一片月色,當年的那些亭台樓閣,離開不久,顏色應該還鮮艷吧?它也隨著江山容顏的更改一點一點地老去了嗎?頹敗了嗎?這番浩蕩愁思,除非一江洶湧春水,再無可比擬!據說,宋太宗因為看了這首詞,才給李後主下了牽機葯,使李後主四十二歲的生命斷送在異國他鄉。不管這個傳說是真是假,王國維先生讚歎李煜的詞是「所謂以血書者也」,這一首詞就是他的「血詞」的代表。這不是用筆尖蘸墨寫出來的閑情小品,這是用自己的血淚伴著明月春花傳遞出的愁思。人間繚亂,許多心事,更何況,他告別的是李唐盛世的家國江山。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還是回到《春江花月夜》。在這樣一個滿月之夜,太多漂泊江湖的遊子身後,都有一處「相思明月樓」在默默地等待。這樣的月圓時刻,月光不是喜人,反而是惱人的。「相思明月樓」上,那個在閨中無眠的人,要用怎樣的心情去熬過這明月長夜呢?「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月光徘徊不去,久久停留,偏偏照射在梳妝台上,像是故意繚亂離人的哀愁。所謂「女為悅己者容」,愛人遠行時,無情無緒的思婦鏡台必然是冷落的,明月偏要雪亮亮地映照在上面,怎一個「惱」字了得!她想把明月遮住 先把窗帘放下來,哪知「玉戶簾中卷不去」,不管用。那就用衣袖把它拂走,「搗衣砧上拂還來」,它還是不去啊!這句詩使我們想起李白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不論是李白還是張若虛的詩中,思念遠人的女子們,月色清亮時,只有藉助勞動忙碌,才能緩解思念。但思念實際上是驅逐不去的。月亮既然不願意走,那就跟它商量一下,把自己的心事託付給它吧:「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在今夜的月色下,我和我心愛的人,一定在互相思念,互相遙望對方,但我們看不見對方的影,聽不見對方的聲,那就把我的心託付給月光,流照在他的身上,可以嗎?可是,月光終究也讓她失望了 距離如此遙遠,不僅送信的鴻雁早就南歸,連月光也無法傳遞相思;送信的魚兒乾脆躲了起來不見我,只有那水面的波紋,寫滿了我的心事。詩歌中,這樣的別情如此哀怨,又如此美麗。其實,我們的生命中有很多美麗的憂傷,可堪品味,可堪沉溺。人的一生,總要經歷很多風雨,落得一身傷痛,與其躲避風雨和怨恨傷痛,不如讓這傷痛醞釀成自己心中的一份美麗,起碼它可以真實印證我們沒有虛度光陰。明月是這種美麗憂傷的最好伴侶。當分離在物理時空上變成不可改變的事實時,明月在心理的時空上完成了一種交流和寄託。誰說明月不能對人生作出補償?還是那句話,你信任它,它就接受你的託付。依然是在《把酒問月》中,李太白說得好:「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對這個心有明月的詩人來說,明月從未遠離。送王昌齡走的時候,李白殷殷託付:「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心如明月,逐天涯,隨海角,一生流照。每個人都有自己願意看見的那一片月色,對每個具體的人來說,月光的溫度、月亮的形狀、月色的表情,都不一樣。《古詩十九首》說:「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詩的主人公,是一個沉浸在思念中的女子,明月在她心裡是細膩的。而對於李白這個愛月亮的人,你能想像月亮在他那裡是何等遼闊嗎?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這是李白《關山月》中的浩瀚明月。而在杜甫的眼裡,明月又和李白眼中的不同。就是這種「不同」,才使千古明月,照耀了萬般詩情: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這是杜甫晚年滯留蜀中時,在《宿府》一詩中描述的明月。深夜裡聽著凄涼的號角,詩人觸起心事,喃喃自語。月色那麼靜美,但是這樣的月色,有誰在欣賞?有誰是他的知音,懂得他的心事,與他心心相印?「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他流落在外已經多年,與故鄉早已不通音信,回家的路很難走,向前的路同樣很難走,此地只是一個暫時的託身之地,他的未來又在何方?月光無語,靜穆相伴。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杜甫在月色下獨自言語,蘇東坡在月色下獨自往來。一生浮沉於新舊黨爭的東坡居士,被貶官為黃州團練副使,局促在一個小地方蹉跎歲月,心事輾轉,也曾經在缺月之夜,夜不能寐,看見「缺月掛疏桐」,聽見「漏斷人初靜」,感念自己孤單一人,就像失群的落雁,苦苦尋覓著安身立命之所。這樣的夜晚,月華縱有殘缺,清輝猶在;生命縱有遺憾,不改堅持。那一份揀盡寒枝的傲岸與冷月相映,沙洲寂寞,名士無悔。當然,月光也有一份壯懷激烈!岳飛在《滿江紅》里回首一生,留下千古名句:「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雲和月見證了一個英雄的生平,照亮了一個英雄的心愿。在社稷江山天翻地覆的動蕩中,將軍征戰沙場,陪伴他怒髮衝冠、憑欄寄傲,陪伴他飢餐胡虜肉、渴飲匈奴血的,就是這「八千里路雲和月」。明月照徹英雄生前的擔當,明月也洗刷了豪傑身後的清譽。拂去嫦娥的婀娜,桂影的婆娑,我們還是不禁發問,到底什麼才是一輪明月的真面目?「思苦自看明月苦,人愁不是月華愁。」是月亮真的含愁帶恨嗎?風花雪月,本不是有情人生的點綴,也不是茶餘飯後的談資,它們是穿越年光時不可缺少的情感元素,一個人真想與明月交談,明月就會不離不棄。李白那麼愛明月,他在明月之中到底能夠完成什麼樣的交流呢?我們看看從小就熟悉的《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豪放飛揚的李白,不是沒有他自己的憂思和孤單,他也有過「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的時候,但是他了不起的地方在於:在孤獨的那一瞬,他可以天真地舉杯,向明月發出邀約。而為了回應他這份天真的邀約,明月愈發明亮,清輝流光,潑灑在地上,勾勒出他翩躚的影子,人、月、光影,交相輝映。李白不是獨自一人了。當然,李白不是不明白:月亮原來真的不會喝酒啊,徒然造個影子陪伴著我。但是,那又何妨呢!姑且就這樣吧!既然已經有明月和身影的陪伴,我就真的不再孤單,就讓我在這個春天裡痛快地暢飲吧!你看,我歌,月亮跟著歌聲的節拍躍動;我舞,影子努力跟上我舞姿的跌宕;我醉了,影子也是一派陶然天真的凌亂。醒的時候,我、月亮和影子在歡喜地舉杯。而現在醉了,我們就分手吧,去浪跡天涯,去雲遊四方 我們約定,永不離棄,終有一天,相會於浩渺雲波之端。天真的李白對明月的信任比別人要強很多,所以明月也特別鍾情這位詩仙。所有的交流、所有的信任都是相互的,人與人相約如此,人與明月相約也是如此。這輪明月從大唐的李白,一直流轉到南宋的張孝祥。張孝祥在嶺南做了一年的知府,受讒言挑撥,被貶官北還,途經洞庭湖,恰逢中秋。「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張孝祥眼中的洞庭湖,水波不興,平淡靜謐。其實中秋的時候,洞庭湖面一定是那麼清澈,更無一點風痕嗎?孟浩然寫洞庭湖:「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寫的也是八月份。為什麼是「波撼岳陽城」呢?絕非了無風痕。究竟是風在動,幡在動,還是心在動呢?如果一個人心靜,眼前的湖水就可以「更無一點風色」。以這樣的坦蕩,在浩瀚洞庭湖面上,一葉扁舟不覺孤單,只覺一片與天地交融時令人沉醉的壯闊。「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青碧的湖水如同玉做的鏡子,三萬頃遼闊,就我這一葉扁舟,我是何等自由啊。這一片自由天地,這一片自由心胸,可以看見「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水天交融的洞庭湖是這般明凈清澈 天上的銀河素月、地上的洞庭湖水,詩人的心又何嘗不是?在這一瞬,朗月銀河,流光普照,映出坦蕩人心,表裡一派澄澈。這份融合默契的歡喜,「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一個人在貶官的路上恰逢中秋,沒有捶胸頓足的號哭,沒有怨天尤人的悲嘆,只有與天地合而為一的喜悅,只有對明月入心的悠然領悟。此番曼妙,難以用語言傳達。千載之後,他的詩詞輝映月華,我們也能夠悠然心會嗎?再回頭看一看當年的張孝祥是多麼不容易。「應念嶺表經年」,在嶺南這個偏僻的地方待了一年,雖然被讒言離間,但是我很清楚自己的內心:「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明月,照徹我的心靈,肺腑肝膽,冰清玉潔。這讓我們想起另一句詩:「一片冰心在玉壺」。一個人坦坦蕩蕩,行為朗朗,秉性高潔,當然就會清澈自在。所以張孝祥說:「短髮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我一個人在這裡,雖然秋涼浸膚,但我依舊穩穩地在湖上泛舟,在空闊的湖面與天地融而為一,了無尤怨。中秋是中國人的團圓節,每逢佳節倍思親,貶官回朝的張孝祥,誰又是他的親人,誰與他在節日共飲?他抬頭看到北斗七星的形狀宛如一把大勺子,低頭看見了西江水,他說「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那麼我就用這把大勺子,舀盡西江水,遍宴山川,自然萬物都是我座上的賓客。此一刻,「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這樣一個時刻,天清月朗,生命浩蕩,在青天碧水之間,我叩擊船舷,仰天長嘯,與天地一體,和萬物同歡,此樂何極,「不知今夕何夕」。我之所以特別喜歡這首詞,因為它寫出了在我們生命中,懂得明月與自我的關聯,你可以擁有一種什麼樣的境界。人生活在這個世間,與人有緣,與山水有緣,與日月同樣有緣。一個真正懂明月、愛明月的人,明月會變成信念的支撐。即使工作中的上司、同事貶損你,即使外人不理解你,「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明月永不背叛,可以照出你一顆心的遼闊與坦然。即使其他人都離你而去,孤單的你,也可以在花間邀約明月,且歌且舞,「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明月是你的知音,也是你的舞伴。當你願意把自己交付給明月,明月一定會接受。人與人的期許,有時候會辜負,但是明月常在,不棄不離。所以,學會與明月相逢,與明月相知,讓月光照徹生命,這是一種成長。《五燈會元》中有一句話說得好:「滿船空載月明歸」。如果說我們劃著一隻船,船看著是空空的,但同時又是滿滿的,這就叫「滿船空載」。滿船空載的是什麼?你只能載動一樣東西,那就是明月。這首詩的題目叫《頌釣者》,釣魚的人沒有載著魚回家,卻把月光載入船艙,你看不見,但知道它的圓滿。有的時候,我們生命中的成長也是如此。走過了許多歲月,我們會在名片上累積很多頭銜,在工資卡里累積很多財富,在人情交往中積累很多朋友,還有身邊相伴的親人。所有這一切成就,都是看得見的。但是看不見的財富,我們累積了多少?過於豐盈飽滿的生命,留白也是一份輕靈,那明月清輝的滿船空載,也許更美。如果能夠懂得明月的這一切,也就真像詩僧寒山說的那樣:「圓滿光華不磨瑩,掛在青天是我心。」那一輪光華圓滿、沒有絲毫磨損地掛在天空的,你管它叫明月嗎?不是。我告訴你,那是我的心靈。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一輪明月,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陰晴圓缺。明月照出了我們的離愁別恨,但歐陽修說得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人生多情,無關風月,風月只是轉移了我們的情思、我們的離恨,給了我們一份安頓,給了我們一種寄託。明月這個意象高懸在詩壇上空,中國人從古至今保持著對它溫柔的狂熱,因為它對我們每個人都很公平,入心入懷,成為我們生命中恆久相伴的詩意。引子:吟到夕陽山外山一天之中最意味深長的時候,莫過於夕陽西下。這個時刻,光影迷濛,熟透了的溫暖中隱隱含著一絲感傷,夕照把影子映得細長細長,人心中的眷戀也如絲如縷,綿長悠遠 龔自珍說:「吟到夕陽山外山,古今誰免余情繞?」只需要念到、想到「夕陽山外山」這幾個字,千古以來的詩人騷客們,就都被重重疊疊的情思纏繞住,無法逃避。這裡的情,可以是男女的愛情,可以是親朋的感情,還可以是人感時傷懷的一種情愫。「夕陽山外山」,到底牽絆著我們多少歌唱呢?中國有著農耕文明的傳統,農耕文明遵循的秩序就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跟著太陽出門去勞作,跟著太陽回家去休息。太陽回家的時候人也應該歸來了。夕陽時分,很多人雖然帶著一身的疲憊,帶著未了的遺憾,但畢竟也帶著對明天的希冀,準備回家,可以期待安寧的晚餐和安心的休憩。而對於在路上的客子來說,這是一個多麼惆悵的思歸時刻啊。夕陽西下,一天流光走到了邊界,馬上就要墜入茫茫黑夜。這一瞬間,人心百轉千回。李白說:「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為什麼暝色使人愁呢?就是因為,有歸來就有未歸,有未歸就有思念,有思念就有哀愁。當歸不歸,一天的流光和心愿,都無法安頓。其實,歸來是人的永恆心愿。我們一次次地出發,就是為了一次次地歸來。《詩經?王風》里,看著茫茫暮景,一個思婦想念她在遠方的愛人,「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我的良人出去服役,走的時候也沒告訴我歸期,這個時候你在哪兒呢?什麼時候你才能歸來呢?接著,她細數眼前風景:「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太陽西斜了,雞上架了,羊啊牛啊全都回家了,我的良人啊,你叫我怎麼能不想你呢?這是中國人對日暮晚歸的最早歌唱,平白如話。「歸來」的心愿在中國詩歌中,曾經如此樸素啊!就是這樣的樸素情懷,喚醒了人心中掩埋的情感,開啟了詩歌史中的「閨怨詩」題材。清代許瑤光評價《君子於役》這首詩:「雞棲於桀下牛羊,饑渴縈懷對夕陽。已啟唐人閨怨句,最難消遣是昏黃。」看到雞上架、牛羊回家,就開始想到遠方的人,想到自己的等待沒有盡頭,內心纏繞著百折千回的思念,怎堪面對夕陽?一天之中,最難面對的時光,最難排遣的情緒,就在黃昏時分。所以錢鍾書在《管錐編》里說:「蓋死生別離,傷逝懷遠,皆於黃昏時分,觸緒紛來,所謂最難消遣。」人心中所有的懷遠、離別,在這個時刻,都裹在了一起,紛至沓來,湧上心頭。它有美好,有眷戀,它有失落,有感傷。著名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千古絕唱,短短十個字,蘊涵著遼闊的意象和豐富的回味。「夕陽無限好」講的是空間,籠罩著天地景象的溫馨、歡愉;「只是近黃昏」講的是時間,黑暗漸漸逼近,留下的是悲傷,是蒼涼。空間的迷茫和溫馨,時間的蒼涼和短促,組合成了荒煙落日、斜陽晚照,組成了中國人千古以來的日暮情思、不舍歌唱。每每讀到「近黃昏」三字,生命匆急之感撲面而來,倉促與疲憊,感傷與哀愁,面對時間流逝,人心中的那一點點不甘,都在這三個字中泛起,讓人不由得渴望傾情投入這一刻,抓住黃昏時分這最後一點點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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