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山海經 | 沉默的王者

若有心地翻閱下上個世紀關於「環境保護」的敘述，你會發現「向大自然宣戰」「征服自然」等辭彙已經淹沒了自然中其他生物的聲音，近乎膨脹的存在著。1962年《寂靜的春天》出版，引爆了全世界範圍內的環保理念，書中描述了人類在工業與化學的理性下，可能將面臨一個沒有鳥、蜜蜂和蝴蝶的世界。

每年茶季到來的時候，都要離開城市在福建小住三個月。因要小別一段時間，臨行之前總要與城市中的好友紛紛吃飯道別。某日黃昏後，與平時話不多但性情相投的女友，約在某個不起眼的小館子一起晚餐，就算作別。因為都是敏感纖細的人，也就無需太多言語溝通。我吃得快，吃完看著她藍染衣服上的銀質胸針發獃。那是一朵製作拙美的銀質小花，剛問她是哪兒買的，她就「哦」了一聲，轉身從身後的背包里變出一個小紙盒。打開一看也是一枚胸針，看質感、做工與剛才的那枚應該所出相同，只是形態換成了一隻小蝴蝶。

蝴蝶，這種鱗翅目的昆蟲，在幼蟲的時候不討喜。毛毛蟲似乎能成為所有女生尖叫的必要條件，我雖然並不害怕，但也談不上喜歡。而成蟲姿態翩然，卻成了大多數具有嬌柔氣質女性特愛的一種符號。大概因不喜歡嬌柔的女性氣質，因此也很少在意蝴蝶這種符號，拿在手裡的時候還是覺得不像自己的物件兒。但抬頭看見好友溫和的目光，不好意思表現以往那種直率的嫌棄，只能把它別在上衣的左側。那天穿的恰好是一件深藍色的衣服，銀質感的蝴蝶，掛在藍色深海一樣的上衣上倒有點睛的作用，頗有蝴蝶飛過滄海的味道，也就任由它別在上面，隨著一路到了福建。

大英自然博物館中的蝴蝶

勞累茶季結束的時候，與遠在法國香檳區的好友孟蕾女士策劃在武夷岩茶的原產地玩兒一次岩茶與香檳的風土對話。恰好她的好友胡軒對德國雷司令酒情有獨鍾，這三個兼具理性與浪漫的特殊產區對話起來一定別有意味。於是一拍即合，決定在武夷岩茶製作結束的這天，進行一場風土與靈魂的對話。在討論對話內容的時候，決定由我來選擇主題。因胡軒與孟蕾所選的酒款中都有使用有機或者生物動力法為種植理念的酒庄，而這兩種理念正是我要傳達給武夷岩茶產區茶農來學習借鑒的，於是用「蝴蝶」當做這場對話的一個伏筆。

風土的對話為什麼選擇蝴蝶當做主題？在選擇這次對話主線的時候好友問我。也許無論對於茶或者酒來說，蝴蝶都是過於遙遠的話題。在城市裡可見的鱗翅目昆蟲種類非常有限，而所飲用的茶、酒又何須談蝴蝶呢？

納博科夫的蝴蝶

1940年後隨著化學農業的出現，食品污染、水土流失、生物多樣性受不同程度的破壞，有機農業因此受到了重視。實際上，有機農業並不是什麼新生事物。在化學農業出現以前的一段很長時期里，人們從事的農業就是有機農業或者更確切地叫自然農業。隨著化學農業的出現，在最初的便利後，人們開始反思自己與自然的關係。

英國作為最早進入工業化的國家，很快意識到化學農業的危險。英國在印度的殖民官Albert Howard在20世紀初期提出了化學農業的危險性。1931年他回到了英國，發起了有機農業運動，於二戰前寫出了《農業實證以及土壤和健康》。他在書中警告說，大量施用化肥導致植物體內產生合成不完全的氮素化合物，使植物感染多種病害，最終導致動物和人類也罹患多種疾病。

而最近風靡葡萄酒界的生物動力法，則是由奧地利哲學家魯道夫·斯坦納發起的，他同時也是華德福教育的始創人。生物動力(Biodynamic)一詞是指「與創造和維持生命的能量一同進行農事工作」。第一群受益者是受到魯道夫·斯坦納啟發的農夫們，他們將新方法用於農田，並且進行試驗，他們決定稱這些方法為「生物動力」。這個詞源自兩個希臘辭彙「bio」（生命）和「dynamics」（能量）。稱其為一種農法，代表著它不僅僅是使用另外一種肥料（或說另一種有機肥料）來生產而已，而是包含一些原則，讓實際的農耕操作時能夠確保土壤與植物的健康，從而為人類和動物生產健康的食物。魯道夫·斯坦納生於1861年，那年是清咸豐十一年。彼時我國的農業已經走過了漫長的道路，積累了寶貴的農業經驗與農業著作。而生物動力法中有關月曆星象的概念，就是我們農業講究的節氣。魯道夫·斯坦納關於生物動力法的理念，就來自於古老的東方農耕文明。無論是有機農業還是生物動力法，其根源都是在人類工業化進程中，人與自然之間的思考與平衡，有著殊途同歸的本質。

而蝴蝶這種庇護物種的數量與種類，恰好可以反映茶葉所生長環境的生命力與生物多樣性。在與德國雷司令酒的對話中，搭配了兩款出自武夷山自然保護區紅茶，而產茶的海拔正好是金斑喙鳳蝶的活動範圍。如果說武夷山脈的岩茶產區有追求有機種植願望，桐木紅茶的產區因在武夷山自然保護區範圍內，則是天然無須人為干預的生物動力法。因保護區內複雜的生物多樣性，茶樹本身也攝取更多的天然營養，而茶樹生境中動植物、昆蟲之間的互相平衡制約使保護區內的茶樹風味更加複雜內斂。在與雷司令對話中的一款老樅紅茶，就是產自武夷山自然保護區一千米以上海拔的山場，山場中的桂南木蘭就是金斑喙鳳蝶的寄生植物。

金斑喙鳳蝶

金斑喙鳳蝶，屬鳳蝶科喙鳳蝶屬，是唯一列為國家一級保護的蝶類，國際自然保護聯盟瀕危物種名錄把其列為近危級物種，為中國特有種。這麼珍貴的物種，最先採集到它作為模式標本並首次為它分類命名的卻是德國人。1922年德國昆蟲研究者麥爾，在江西贛南與廣東接壤的南嶺山脈原始森林中，採集了三隻雄性金斑喙鳳蝶，作為新種模式標本。時至今日還能在金斑喙鳳蝶的種屬名稱後看到命名人Mell的名字。1961年郵電部要發行一套中國珍貴蝴蝶郵票的時候，才發現國內竟然找不到一隻金斑喙鳳蝶標本。郵票設計者只能藉助英國倫敦皇家自然博物館的昆蟲標本珍藏室的標本圖片來製作郵票。直到1984年8月20日，中國東方標本公司採集隊成員，經過幾年的連續野外採集，在武夷山自然保護區範圍內成功捕獲了一隻雄性金斑喙鳳蝶標本，填補了我國對於金斑喙鳳蝶模式標本的空白。為什麼捕獲的金斑喙鳳蝶都為雄蝶？因為金斑喙鳳蝶的雌雄比例懸殊，雌蝶很少出現，雌雄比例超過1:50～200。這也是造成金斑喙鳳蝶瀕危的原因之一。

1960年名蝶郵票

隨著全球環保意識的逐步增強，武夷山自然保護區內金斑喙鳳蝶的數量有所增加，可知與金斑喙鳳蝶伴生的山場生態環境也優於從前。也許偶然的某天，在高山的溝壑間，你驀然發現兩隻金斑喙鳳蝶在自己生存環境里翩飛於那些具有某種魔力的植物與礦物質當中。正是這些植物與礦物質賦予了此處蝴蝶的珍稀特性，而那片風景中的茶葉也因這天賜的風土獲得了第二次生命。

桐木自然保護區的蝴蝶

「蝴蝶」這個似乎與茶並無相關的伏筆，就是以沉默王者的姿態存在於自然當中。真正的王者並非是咆哮於生物鏈頂端，來抉擇眾多物種生死的人類、猛虎、雄獅，而是翩飛於森林中鮮為人知的嬌柔蝴蝶，它近乎於神般的沉默，存在於茶樹的生境里，因你幾乎看不見它的存在，更難嗅到它的氣息。隨著武夷山脈夏季高山區某種特殊木蘭植物的怒放，它總會隨之翩飛于山林霧靄中自得其樂。每每在水泥森林的城市中沖泡開那杯桐木的紅茶，似乎茶湯中總融合著自然蓬勃的生機，而我則如庄生小夢般啜飲著杯中香甜複雜的茶湯。

戊戌年年初夏於武夷山自然保護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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