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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麗紅      作者:鄧安慶

夏麗紅 作者:鄧安慶她有著一副讓人想跟她吵架的嗓子。她也不想跟人家吵,可是人家總能跟她吵起來。開學第一天就開吵,為的是床鋪的事情。她想睡上鋪,可是上鋪已經被其他早來的室友佔滿了,只有靠門的那個下鋪是空的。她不願意。她把行李放在寢室中間,低頭沉默了半晌,其他室友都在忙著鋪床,支起蚊帳,堆好書本,她突然抬起頭說:「這不公平。」其他室友愣了愣,各自瞟了她了一眼,見她沒說話,又開始了手頭的收拾。沉默了一分鐘,她忽然轉身出門,把門「哐」的一聲摔上,過了十來分鐘,門「哐」的一聲開了,她把宿管員帶了過來,「阿姨,我想睡上鋪。我一來,她們都把上鋪給佔了。」阿姨對那些停住手看過來的女孩們點頭微笑,轉頭對她說:「夏麗紅,這個沒辦法的呀。她們先來的嘛。」她的眼睛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阿姨,這不公平!」阿姨攤手說:「我覺得這沒什麼不公平的。要不你找你們的輔導員去。」她定定地看阿姨,眼眶開始紅起來,眼淚一點點漫了出來。阿姨搖搖頭出門了。當時我們坐在學校東門那片草地上,夏麗紅抱著一堆書從圖書館的台階上從我們面前走過,她沒有向我們打招呼,也許是沒看到,也許是不想,總之她走過去後,黃虹露出了嫌惡的神情,並給我講了床鋪的事情。黃虹把額頭上的劉海往耳根撩了撩,接著說:「她還真去找了輔導員,輔導員說這個沒辦法換的,她還在辦公室里哭了一場。輔導員沒辦法,把我們幾個人叫了過去,問我們誰願意跟她換一下鋪位。我們才不要嘞!夏麗紅像是跟我們有八輩子深仇大恨似的瞪著我們,越是這樣我們越不鬆口。人家葛蘭也睡下鋪,怎麼就好好的?單就你鬧大小姐脾氣,誰欠著你呢!」我點點頭,關於夏麗紅,我已經聽黃虹說過很多事情。黃虹是我的高中同學,又一起考上同一所大學,我一直想追她做我的女朋友。我跟她宿舍其他幾位,單曉寧、葛蘭,都相處得不錯,唯獨夏麗紅,我沒有跟她說過話。我們男生給夏麗紅取了個綽號,叫「黑玫瑰」,說的是她的黑,還有冷艷的那股子范兒。黑是真黑,像是東南亞那邊的人,高顴骨,小眼睛,眉毛單單的一條線,眉梢往上拋。黃虹說她喜歡化妝,她在寢室里的那張桌上放滿了各種化妝品和香水。這我相信。怎麼不信呢?她坐在教室里,離我很遠,我也能聞到那細細的淡淡的香水味。她上課沒有跟黃虹她們坐在一起,她就願意一個人坐在靠窗的那個位置,誰也不找,誰也不搭理,書本攤在桌上也不去看,老師講她也不怎麼聽。她低頭玩弄自己的手機,脖頸上掛著銀白的項鏈。那時候我們都還不大有手機,她已經有了。一下課,她的手機總是會貼在她的耳邊,總有人給她打電話。她不會跟我們男生說話,看都不會看我們一眼。她遊離於我們班級之外,偶爾班長組織我們去春遊,她也不會去的。黃虹說她肯定是當了人家的二奶了。證據就是那些化妝品和香水,都是進口的,一個學生哪裡買得起?「她現在上課還有輛電動車,你沒看到吧?」黃虹忽然問我,我說沒看到。黃虹點點頭,「就這麼幾步路,她還騎個電動車。」那時候,電動車對我們來說也是奢侈品。「要不是學校不允許學生出去住,她恐怕早就租出去了。」我不以為然地說:「也許是人家家裡有錢呢?」黃虹撲哧一聲笑了,「她家裡哪裡有錢?上次她生病,她媽媽來過,就是一個農民嘛,穿得也土,說話也土,她媽媽還給我們幾個人帶了土特產,讓我們多多照應她女兒。那個夏麗紅躺在床上叫她少說話。她媽媽其實挺好的,幫我們把宿舍擦得乾乾淨淨的,連窗帘都幫我們洗了。夏麗紅不讓她洗,他媽媽非要洗,兩個人吵,她們方言聽不大懂,嗚嗚哇哇的。最後,她媽媽給氣走了。夏麗紅就在寢室哭,哭了一晚上,害得我們一晚上都沒法睡覺。」夏麗紅那場病,持續了很久。她在寢室里熬中藥,宿舍其他女生受不了,叫宿管阿姨來看,阿姨把熬中藥的罐子沒收了。那時候我等在女生的宿舍樓下,跟黃虹約好的,去學校南門外吃麻辣燙。我靠在女生宿舍大門處,門外的小黑板寫著「女生宿舍男生禁止入內」的字樣。忽然從樓梯口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和喧嘩聲,宿管阿姨手上拿著酒精爐和黑色陶罐,說:「不行不行!你不能害我丟了工作!寢室是不準這樣的呀!」後面跟著夏麗紅,好久沒見她來上課了,她看起來瘦多了,長發胡亂地搭在肩頭,身上穿著粉紅色碎花睡衣,她的聲音尖促急迫,話語中是哀求的,聽起來卻像是在嚷嚷:「求你了!求你了!」她細瘦的手臂去拉阿姨的胳膊,阿姨趕緊避開,「你好好說話!嚷嚷什麼啊?」她立定,站在最後兩級台階上,攤開手說:「我沒有嚷嚷!我哪裡嚷嚷了?」阿姨把酒精爐和陶罐放在值班室的桌子上,「你一個大學生,沖我嚷,你還懂不懂禮貌?」夏麗紅眼睛氣得紅紅的,樓梯上上上下下不斷有女生經過,她依舊不動,她向值班室瞪著,阿姨不管她。黃虹下來了,她穿了那件我給她買的波點連衣裙,看起來美極了。我招呼黃虹時,夏麗紅注意到了我。她眉頭鎖了鎖,轉身上樓,此時黃虹跟她擦肩而過。夏麗紅忽然一把拉住黃虹的手臂,「是不是你們告的狀?」黃虹愣了愣,白凈的臉立馬紅了起來,她甩掉夏麗紅的手,往下走,「神經病。」夏麗紅猛地衝下來,搧了黃虹一耳光。宿管阿姨和我都見到了這一幕,我們分別從自己的位置沖了過去。黃虹被那一耳光給打懵了,我把她抱過來的時候,她都還沒反應過來。宿管阿姨跑過去拉住夏麗紅,「你怎麼隨便打人吶?」夏麗紅一邊掙脫一邊喊:「告狀的賤逼!都給我他媽的去死!」阿姨死扣住她的手腕不放:「是我自己發現的,跟她有什麼關係?你這個大學生,怎麼這麼沒素質?」黃虹的眼淚落了我一手,她的胸在我的懷裡一起一伏,她的嘴唇直哆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是安慰黃虹還是去責罵夏麗紅,我一時間手足無措。夏麗紅甩掉阿姨的手,往樓上走,阿姨跟上去說:「夏麗紅,你要給人家道歉。你這樣做太不對了。」夏麗紅幾乎是跺著腳上樓梯的,「我就不!我就不!她們一直想害我!你都不管!」事情鬧到了輔導員那裡。知道黃虹被打的事情,單曉寧、葛蘭都氣不過,她們拉著黃虹去輔導員那裡,我也跟了過去。黃虹坐在辦公室的長椅上,仍舊不時地抽噎,臉上被打過的地方紅印漸漸消退了,留下淡淡的痕迹。單曉寧和葛蘭兩人說了事情的經過,輔導員臉色凝重,她的手指一下一下叩著光滑的桌面。我跟黃虹還沒有確定戀愛關係,所以也不大敢在眾人面前抱著她,只好訕訕地站在門口。輔導員拿起桌上的座機,給夏麗紅打電話。夏麗紅倒是接了電話,輔導員讓她立馬來辦公室一趟,就掛了電話。等她來的時候,單曉寧、葛蘭,一邊一個坐在黃虹的身邊。單曉寧胖胖的手摸著黃虹的臉,很心疼地說:「打得真狠。趙老師,」她轉頭對輔導員說,「我懷疑她上次投毒。我一直沒有找到證據,所以沒說。」輔導員神色一變,「怎麼回事?」單曉寧說:「五月份,有一段時間我一直拉肚子,總是拉,沒有停過。我懷疑是她投了毒。」輔導員搖搖手說:「沒有根據的事情還是不要亂說。」單曉寧突然站起來,往輔導員那裡走了一小步,「我沒有亂說。我拉肚子是因為我喝的水有問題,寢室里,我們幾個天天去上課,就她在寢室養病,肯定是她搞的鬼。還有葛蘭五百塊錢不見了,也肯定是她拿的。」葛蘭說是的。輔導員沒有開口再說什麼。辦公室陷入到一種寂靜之中,窗外籃球場上砰砰地響起球擊地面的聲音。夏麗紅來的時候,換了件衣服,雖然是初夏,她卻罩著針織毛衣,下身一件半舊的牛仔褲。她走路走得很吃力,乾瘦黃黑的手扶著欄杆,抬頭見是我,臉上呈現出倦怠的神情。我讓開了,她走了進來。辦公室里有一瞬間是沉默的。每個人的臉都是綳著的。輔導員終於開口說話了:「夏麗紅。」夏麗紅聽到聲音,身子一下子弓起來,像是肚子疼,又立馬直挺挺地戳起,她沒等輔導員說完,「是我錯了。」又轉身沖著黃虹鞠了一躬,「對不起。」把三百塊錢迅速往黃虹手上一塞,就轉身走出辦公室。我們一時間都愣住了。單曉寧首先沖了出來,大聲地吼道:「你以為你有幾個錢就了不起啊!」輔導員叫住了單曉寧,又對黃虹說:「這個事情我會處理的。你們室友之間還是要處理好關係。」黃虹把那三百塊錢團在手中,沒有說話。夏麗紅的事情也沒有繼續追究下去,因為她住進了醫院。她媽媽又一次過來照顧她。這些我都是聽說的,打人這個事情讓全班人都對她產生了惡感,沒有一個人去探望她。她的電動車停在教學樓下面的車棚里,車座上積滿了灰塵。過了幾天,電動車跟著其他幾輛自行車一起被偷了。三百塊錢怎麼處置?黃虹很犯難。她想把錢擱在夏麗紅的桌子上,又覺得心有不甘。單曉寧和葛蘭主張去吃一頓好的,這錢不花太冤,黃虹也捨不得,結果她給自己買了個手機。夏麗紅再次回來,輔導員想讓她轉到其他宿舍去,遭到其他宿舍的女生一致反對。她還是住在她原來的那個下鋪。單曉寧、葛蘭拉著黃虹,幾次去輔導員那裡交涉,輔導員表示沒有辦法。我請她們幾個在南門外的餐館吃飯,她們三個女生說起這個事情,越說越氣。單曉寧嚴肅地對我說:「你幫我轉告我們班上的男生,不要理她。不要跟她講話。這樣的女人太可怕了。現在我們喝水都怕她投毒,晚上睡覺怕她掐死我們。」我點點頭說好,其實不用我說,她們已經跟班上每個男生都說過了。上課的時候很明顯,她還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那一排座位上就她一個人,而我們坐在中間和靠走廊這邊。任課老師有時候覺得很詫異,往我們看看,又向夏麗紅看看。夏麗紅沉默得像是一塊鐵似的,她根本不看黑板,只看自己的手機。有一次,老師講到莎士比亞的《李爾王》,我們忙著抄寫筆記。一陣暗暗的哭聲傳來,老師疑惑地轉身看我們,我們也是面面相覷——哭聲來自夏麗紅那頭。她身子聳動,長發遮著臉,哭聲卻是很明顯的。她把手機摜到地上,撲在桌子上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老師走了過去,問她怎麼了,她也不理會,只是哭自己的。老師尷尬地看看她,又看看我們,手無措地搓著,「哪個女生去勸勸她?」沒有人動,每個人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老師沒有辦法,叫了一聲:「班長呢?」班長是個男生,極不情願地站了起來,「要不我去叫輔導員?」見老師點頭,他便去找輔導員了。教室里靜寂無聲,只有夏麗紅的哭聲,哭了哭,打了幾個嗝,又哭起來。一兩分鐘後,她忽然立起身,臉上的妝容都花了,面頰上沾著頭髮,走到老師身邊,鞠了一躬:「對不起!」又急匆匆地往教室門外跑,跑到走廊上,有同學叫起來:「她要跳樓了!」她半截腿已經伸到走廊欄杆的外面了,正巧被趕過來的班長和輔導員給拉了回來。班上亂成一團,黃虹悄悄坐到我身邊來,捏著我的手,身子微微發抖。夏麗紅被學校勸退的事情,讓我們都鬆了一口氣。女生們都說她做了一個老闆的二奶,結果搞懷孕了,說是病了休養,其實是做了人流。最後,人家老闆不要她了。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問了這個傳聞是不是真的,葛蘭點點頭,「肯定是真的。我看見有寶馬車來接過她,經常有晚上沒見她回來。你以為那些香水啊化妝品啊都是白撿的啊?後來她肚子有點兒大了,她故意穿著寬鬆的衣服。還以為我們看不出來。她要不是做了人流,後來身體不會這麼差的。」我咂咂舌,不知道說什麼好。吃完飯,我跟黃虹一起在校園裡散步。我應該感謝夏麗紅,她跳樓的事情,間接地讓我和黃虹確定了關係。「真是摸不透這個人,有時候覺得她其實還挺好的,有時候又覺得她挺可惡的。」黃虹跟我說,「夏麗紅退學後,我有時候看看她的床鋪空著,心裡會有點兒愧疚感。我想我們是不是對她太壞了?」我摸摸黃虹的頭:「那要不跟她道歉?」黃虹白了我一眼:「你忘了她打我一耳光的事情了?我媽媽都沒打過我!」我點頭說是,黃虹又說:「她走的時候,我們都在上課。一回來,寢室里被打掃得乾乾淨淨的。我們每個人桌子上都放了水果,應該是她媽媽買的吧,她床上的東西也都搬光了。不過,單曉寧把水果都扔了。」我們沿著學校的林蔭道慢慢走,黃虹沉默了一會兒,想了想,又搖搖頭說,「水果其實挺貴的,扔了真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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