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榮:我不願大家再把我提起,我希望就這樣沉沉睡去。
親愛的朋友:
見信如晤。
我是張國榮,你們都叫我哥哥。
又要到4月1了,愚人節,這個上帝和我們開了一個殘酷玩笑的日子。
從2003年我在香港文華酒店縱身一躍,到今天,整整13年了。今夜的維多利亞港灣,會有無數盞街燈為我點亮,今天,我知道所有喜歡我的人都會以各種方式紀念我。
13年,辛苦你們了。
時隔多年,有些人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現實,以沉默抑或是淚水?我曾經哽咽著問到:你們會不會很快就不再記得我了?
可是今天,我不願大家再把我提起,我希望就這樣沉沉睡去。我已經完全地從時間中獲得赦免。其實應該說,很多年前,我就開始免疫於時間。
2003年以後,每一個4月1號,因為我,變得和愚人節無關,也賦予這一天獨特的含義。其實這只不過是4月最庸常的一天。
我的人生不值得謳歌,更不值得主流媒體這樣歌功頌德。今天,我只是想和你們講講和我有關的事情,可能你未必知道,可能你早已明了。人生幾多風雨,往事如今再提,就當你們陪我聊聊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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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繼續吹 張國榮 - 張國榮告別樂壇演唱會
一
童年與孤獨
我本性低調,一直對自己的家世不欲多談,只講過自己出身中產家庭,而實際上我的家世一度顯赫,爺爺曾是廣東省最大的地主,當時也算是名門望族了。文革後,家道開始中落。我的父親為香港著名洋服店的裁縫兼老闆張活海,曾為好萊塢影星馬龍·白蘭度、加利·格蘭特等人定做衣服。希區柯克、威廉·霍爾登他們也曾專程光顧,因而父親得到外號「Tailor King」(裁縫之王)。
不過對於這個頭銜我並不驕傲,我覺得這是一個好土的名,好像外國人都一樣姓『King』似的。由於不喜歡父親風流的作風,我與父親的關係並不親近。
我家比較多產,有10個兄弟姐們,我排行最末,所以大家都叫我「十仔」。而母親與我和兄弟姐妹們同樣有很大隔閡,互相難以溝通,談起話來如陌生人一般客氣。父親跟母親感情亦不合,一年到頭除了節假日,很少歸家,從小我們幾個姐弟都和父母分開住。我由工人六姐一手帶大。
回首童年,好像沒有什麼值得我去記憶,沒有什麼值得我去留戀。而家人對於我來說,只是那已經過去的孤獨與失落。童年,在我心裡留下很大一塊陰影。
二
比煙火絢爛的電影人生
少年時,我獨身赴英國留學,因為愛好時裝設計,我考入英國里茲大學就讀紡織專業,後因父親病重輟學返港。回到香港後,我不想聽從父親安排去律師行做事,因為興趣愛好,1977年,21歲的我參加了麗都的歌唱比賽,獲得了亞軍,也是從那時起,我正式踏入娛樂圈,在這個圈裡畫地為牢,自此有太多的夜晚讓我困擾。
當時我加入麗的電視,在多部連續劇中擔任過主角與配角,雖以青春偶像之姿小有名氣,卻始終難以綻放奪目光彩。
這期間我拍了很多電影,82年的《烈火青春》,對我而言格外重要,正是這一部電影,讓我首次提名香港金像獎最佳男主角,我很激動,因為我多年來的努力終於獲得演藝界的集體肯定!我仍記得那一晚的無眠,站在酒店,俯瞰整個維多利亞港,那一刻,我覺得屬於我的時代來了。
作為一名演員,外界加給我的光環實在太過亮眼,也太過厚重——「中國電影史最受歡迎男演員」,「史上最偉大的25位亞洲演員之一」。還有無數個第一次。
那些都是塵封在歷史中的星星點點,擯去浮華,我但求無愧於心就好,這都是我作為一個演員的本分。但是,我仍然能記得我參演的每一部電影,每一幀畫面,每一個合作演員,這些,全都豐富了我的戲劇人生。雖然我的人生像煙火般短暫,可讓我欣慰的是我在戲裡已經飽嘗了人情冷暖,擁有了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有過的體驗。
或許你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對於我往日角色的眷戀,我馬上就要把我最喜歡的說給你們聽了。
1987年,我飾演了《倩女幽魂》里的寧采臣。我的搭檔王祖賢有一張絕世的臉,好看的不像人。也是在那部劇里,她開始叫我 「哥哥」。因我是家中最小,一開始總覺不適應,但聽她這麼一叫,反而覺得很貼切。或許因為成長在一個與父母關係疏離的大家庭,渴望愛但被忽視,所以「哥哥」的昵稱令我有「親人的感覺」。
天地這麼大,情愛總是微小,生命的輪迴卻是無限寬廣。好比歌里唱的:人生路,美夢似路長。路里風霜,風霜撲面干。紅塵里,美夢有幾多方向?找痴痴夢幻中心愛,路隨人茫茫...
我懷念固執認真,內心純凈,眼神清澈的寧采臣。
1990年,我接了《阿飛正傳》,跟我的好朋友們劉德華、張曼玉、劉嘉玲、張學友、梁朝偉合作,讓我體會到難得的快樂。
感謝王家衛貢獻了許多令你們喜歡的台詞。
「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裡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我懷念那個渴望高飛,卻只做著風流浪子旭仔,還有他跳的曼波舞。
1991年,我接演《英雄本色》,距今已過去整整25年。有人說《英雄本色》第一遍看周潤發,第二遍看狄龍,第三遍看李子雄,最後才是來看張國榮。我就笑笑不說話。我愛極了這個電影,故事裡有江湖意氣,有家族恩怨,男兒尊嚴,也有世俗生活。
回頭看,真想不到當時香港的夜景原來那麼美,那真是一個美好的年代。
我懷念那個內心充滿正義感和敬業精神的年輕警官宋子傑。
1993年,我接拍《霸王別姬》,那段時間京劇幾乎佔據了我所有的時間,我也把所有的交際應酬一併推掉了。為了飾演好程蝶衣,我全身心投入,不瘋魔不成活!不舍晝夜的追求極致,所以我想,你們或許也是在我身上看到那個死磕倔強的自己吧。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說好了一輩子,少一年、一天、一個時辰,都不是一輩子。
我懷念那個美得像夢一樣的程蝶衣。
1994年,《東邪西毒》開拍,裡面所有的人物里我最羨慕的只有洪七,因為他夠簡單,丟了一截手指,卻悟出道理,做回簡單的自己,帶著鄉下老婆闖江湖。個個痴男怨女都是形單影隻,唯獨洪七兩口子,樂天知命地離開了那片乾涸沙漠。
哪有一種酒,可以醉生夢死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病灶,非誠懇面對不能療治。在我最美好的時間,我最喜歡的人不在我身邊,如果時間可以重新開始該多好。
我懷念那個玩世不恭,深情桀驁的西毒歐陽鋒。
好吧,不得不提到1997年的這部《春光乍泄》,我認為這部電影已經達到了美學的極致。它似乎有一種魔力,它能讓人慢慢地淪陷於那兩個被放逐在異國蒼穹下的男人的隱秘憂傷和黯然心事之中,並且久久不能自拔……
黎耀輝與何寶榮之所以愛得如此痛苦和絕望,也許是因為他們此前在香港總是感到自己是被身邊的人所排斥的「畸零人」,於是他們選擇了逃避,但就像導演王家衛所說的那樣,他們「想離開香港,來到世界另一頭的阿根廷逃避現實,卻發現越想逃避,現實越發如影隨形的跟著自己,無論到哪兒,香港都存在……」
這部電影有種宿命,以至於拍完後我久久沉迷在角色里,不能自拔。愛情是一個人的特權,給你一個專屬的機會。可是,你卻逃開了。
我懷念那個去世界的盡頭說愛你的何寶榮。
我一直覺得香港電影最好的時光是在1986-1996這十年的時間裡,在這十年中,有吳宇森的英雄本色、縱橫四海,也有王家衛的阿飛正傳、重慶森林、春光乍泄,還有徐克的青蛇、新龍門客棧等等。
貓有九條命,而做電影演員可以超過九條生命,每一部電影都是一條生命。這樣看來,足矣。
三
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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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張國榮 - Forever
1982年我加入華星唱片,隨後認識了後來的經理人,也是我一生的朋友陳淑芬女士。很快我推出唱片《風繼續吹》,與唱片同名的粵語主打歌成為我歷來最受歡迎的歌曲之一,從這張唱片開始,我的歌唱事業平步青雲。
1984年,我在個人專輯《Leslie》中翻唱了一首改編自日本的舞曲《莫妮卡》(Monica),這首曲子一經推出,就街知巷聞,也使得Disco舞曲首次登上公眾舞台。
記憶中那一整年,全香港的街頭巷尾都激蕩著「Monica」的熱烈歌聲,伴著特別設計的舞步和手勢。
從此我好像被命運推著走一樣,連續包攬各類大獎。
1985年,首次在紅館連開十場個人演唱會,隔年,再次在紅館連連開12場「86濃情」演唱會。
在連續兩年奪得「最受歡迎男歌星」和「叱咤樂壇男歌手金獎」後,我感覺身心俱疲,無形的壓力壓得我好累。我做出了一個讓你們震驚的舉動——告別歌壇。
1990年,我正式退出歌壇,和唐生一起飛往加拿大開始我的隱居生活。
四
紅塵有幸應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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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是金 張國榮 - Hot Summer
李安曾說:你沒遇上讓你心動的人之前,你是很難發現自己是喜歡男人還是女人。
在20歲時我遇到了17歲的毛舜筠,我覺得她好美,我向她求婚。或許是年少的衝動嚇跑了她,她拒絕了我。假如當年她願意嫁給我,我的一生可能就此改變。
年輕的時候,我有過幾段戀情,但都無疾而終。直到遇見唐鶴德,我才知道這是上天給我的最好禮物。
唐生相貌英俊, 但長得並不張揚,他多數時候沉默寡言,性格沉默穩重,紳士有禮,冷靜睿智,人緣極好。
我們兩家世交不錯,彼此亦有一些了解,在還是調皮孩子的時候,就經常互相打鬧。小時候我比較健壯有力,打架的話是常贏的,所以對唐生的印象就是揍的很順手的小弟。從我13歲去英國留學後,我們便斷了聯繫。
1982年12月9日,在乾媽譚愛蓮的宴會上,我們再相識,那年我26歲,唐生24歲,兩人相遇,雖不是初次見面,但孩提時代的一點面緣,並不足以使我們立即成為朋友。
1983年1月2日,我和唐生在某個聚會上由朋友正式介紹認識。這天的會面,意外地成為我們飽歷風吹雨打的起點,由此開展了一段長達20年的感情。
有一段時間,我被經紀人剋扣工資拿去賭博,賣車賣房和對方打官司,又不肯低頭向家裡人借錢,其時不可謂不困窘。唐生知道之後,設法拿出了一筆數目不少的錢供我渡過難關。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候唐生只是一個剛工作幾個月的新人,收入也不可觀,他把好幾個月的薪水都借給我,而他自己反倒吃了好幾個月的泡麵...這個恩情我永世難忘。那些歲月里,我們相濡以沫、互相依靠。那樣的感情無關乎身份、地位與性別。苦日子慢慢挨過去了,我的事業開始起步,我們也迎來了富足豐實的生活。
1989年,我選擇在事業最巔峰的時期毅然告別歌壇,當然有很多原因,包括歌迷爭鬥等等,但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我與唐生有心離開華人社會,到較為開放的西方社會尋求生活空間。
我們移民到加拿大後深居簡出,閑來一起打打球,偶爾招呼朋友來拜會、打牌,看著小鹿在花園裡埋首吃花……日子過得愜意、安穩。然而,我卻是一個喜歡藝術的工作狂,不時為了拍電影而穿梭數地。我隱約知道自己並不適合過那種悠閑得發悶的日子,我應當回歸到那個屬於我的世界。因此,幾年之後,我們又重新回到那個狹小的城市定居。但兩個人的相處一如以往地低調,我們不需要對外間說明任何事……但是,這個城市裡卻有太多人想方設法要把標籤貼在我們身上,上面寫滿了與世俗標準不相符合的字句,用以識別我們的不同之處,然後加以扭曲、貶低。那些好事之徒把一段真摯的感情像發現珍禽異獸般地展覽人前,迫不及待地用固定好的規尺去量度只屬於兩個人的親密關係。
我覺得自己對不起唐生。因為媒體的興風作浪,害這位一生的知己受盡騷擾,被迫放棄事業、失去個人生活。
有一個晚上,我們在深夜裡逛街。相機就等在黑暗裡捕風捉影,有人想用筆墨把不利名聲的標題加諸在我們身上。我分明發現了鏡頭,也清楚那些人的意圖。我卻執意牽起了唐生的手。不就是拍照嗎?不過不要偷偷摸摸,我又不是見不得人,我光明磊落,見不得人的從來不是我!
五
風繼續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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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再起時 張國榮 - 狂戀
2002年3月,我因為大腦化合物不平衡被確診為抑鬱症。我自己也無法相信自己會得這個病,我本是一個樂觀積極的人,經歷了無數風風雨雨,方得到今天的功成名就,我什麼都有了,愛情美滿家庭幸福事業有成,那麼多人愛我寵我!但是,病魔卻沒有停止侵襲的腳步,抑鬱症導致嚴重胃酸倒流和手顫,幻覺,精神痛。
意識到黑暗隨時會降臨,我自己偷偷把後事都安排妥當了,包括把部分財產捐給慈善機構,司機等人如何安頓,給家裡的傭人多打幾個月的工資,把唐生託付給經紀人,還飛到大陸和世界各地見我多年來結交的朋友。
2003年4月1日,香港,小雨。我凌晨和朋友們打麻將,親自把朋友送回去,眼含淚光。上午和唐生道別,約好晚上一起打球。中午和朋友吃飯,打電話安慰恐懼非典的朋友。下午獨自開車去天星碼頭,1977年我就是從這裡出發參加歌唱比賽。
傍晚我來到文華酒店,面對維多利亞港灣,一瞬間恍如隔世。我記得清清楚楚當年我是如何擁抱這座城市,這座城市又是如何回報我的。這些年我輝煌過,迷失過,驕傲過,自省過。我拿起電話,和陳太說了最後一句話,「想借這個機會把香港看清楚」…
為了愛我和我愛的人,我已經堅持了很久了,只是最終抵抗不了這個病。香港這個見證了我從一個少年成長為一代巨星的城市,今夜,希望你不要為我哭泣。
我知道,大眾傳媒又會用一個時代的終結,一顆巨星的隕落這樣的字眼來形容這件事。
雖然時光匆匆,轉眼已過十餘載,可是一年也就這麼一次,談不上審美疲勞,而且估計也還是會年復一年地做下去。現在已經不知道為什麼每年總要紀念我了,但大家都在做,你不做就總覺得少了點什麼,這就是一個紀念儀式而已。如果你們愛我,不必刻意,更不必悲傷,平時看看電影聽聽歌,讓生活繼續!
那個年代的記憶,歲月山河。有這麼一個人,世故又天真。從歌唱到演繹,從愛情到人生,皆傾盡世間所有桀驁不馴,有如帶刺的薔薇般,旁若無人地綻放。
歲月盡頭,風吹起的都是時間的灰燼,那就讓風繼續吹。封帝金身已是隔世風塵。又何必再提絕代芳華,做回凡世人,台上是你是你,台下我是我。
我很好,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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