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的隕落

史紅華　　遼寧對外經貿學院，遼寧，大連，116029　　摘 要:《沉香屑——第一爐香》是張愛玲的成名作，小說通過講述葛薇龍由一位清白、單純的女孩子墮落為一位高級交際花的沉淪故事，向我們展示了現代都市人在慾望的壓力之下是如何一步步清醒地走向毀滅的。張愛玲通過描述葛薇龍的愛情悲劇向讀者深刻地剖析了人性,尤其是人性中的弱點，不動聲色但發人深省。　　關鍵詞：物慾與情慾的重壓；人性的弱點；清醒的隕落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2）11-0105-02　　1943年，《沉香屑——第一爐香》發表在當時上海著名的鴛鴦蝴蝶派刊物《紫羅蘭》上。作品發表以後，張愛玲一舉成名,現收錄於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中。小說描寫了來自上海的純真女生葛薇龍，在金錢的誘惑下心甘情願地陷入姑母梁太太和香港花花公子喬琪共同設下的情網，成為了香港洋場社會的奴隸。　　作品一開始寫上海女學生葛薇龍到香港求學，因家庭經濟拮据不得不投靠她的姑母梁太太。姑母年輕時憑著長相出眾，嫁給香港富豪做了四姨太，葛家人認為其自甘下賤，有辱家門，於是和她斷絕往來。現在姑媽是在上流社會的聲色場里縱情歡樂的人物。老頭子遺囑上給她留下了一大筆遺產，她什麼都不缺，整天就是應酬——辦宴會、打牌、跳舞、打情罵俏，名聲也不好。葛薇龍初見姑母，姑母對她的態度極其冷淡刻薄。「薇龍放膽上前，叫了一聲姑媽，她姑媽梁太太把下巴腮兒一抬，眯著眼望了她一望。薇龍自己報名道：「姑媽，我是葛豫琨的女兒。」梁太太劈頭便問道：「葛豫琨死了么？」薇龍道：「我爸爸托福還在。」梁太太道：「他知道你來找我么？」薇龍一時答不出話來。梁太太道：「你快請罷，給他知道了，又一場大鬧呢！我這裡不是你走動的地方，沒準沾辱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龍陪笑道：「不怪姑媽生氣，我們到了香港這多時，也沒有來給姑媽請安，實在是該死！」梁太太道：「喲！原來你今天是專程來請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當你們無事不登三寶殿，想必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當初說過這話：有一天葛豫琨壽終正寢，我乖乖的拿出錢來替他買棺材。他活著一天，別想我借一個錢！」　　雖然葛薇龍感到很屈辱，但是，為了能完成學業她還是將滿腹委屈收起，低聲下氣向姑媽懇求幫助，最終葛薇龍住進梁家的豪宅。　　葛薇龍第二次到姑媽家，被安排入住房間後，無意發現滿櫃的漂亮新衣。於是葛薇龍忍不住鎖上了房門，偷偷的一件一件試著穿，更讓她意外的是居然每一件都很合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葛薇龍開始想自己這一系列的經歷，突然她明白，原來這都是姑媽特地為她置備的。「一個女學生哪裡用得了這麼多？薇龍在床上坐下了，臉上一陣一陣的發熱，低聲道：「這跟長三堂子里買進一個人，有什麼分別？」梁太太雖然沒有講明，但是葛薇龍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需要充當什麼角色了：姑母想把她當作一個釣餌，用她來吸引男人。　　為了實現自己的願望，葛薇龍還是選擇留下，留下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葛薇龍以為，可以走一步看一步。她以為，自己能夠保持清白：「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閑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決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應該說作為一個涉世不深的女學生她把這個世界想的太簡單了。　　之後在姑母的安排下葛薇龍開始參加各種酒會、聚會、文藝沙龍、周末派對，漸漸小有名氣，而且葛薇龍越來越被上流社會的豪華、奢侈的生活所吸引，無力自拔。「三個月的工夫，她對於這裡的生活已經上了癮了。她要離開這兒，只能找一個闊人，嫁了他。一個有錢的，同時又合意的丈夫，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這個時候我們發現她的人生理想和愛情信念完全改變了：由最初的想完成學業找個中意的人到現在的想嫁人最好是合意的有錢人。葛薇龍曾是一個努力追求愛，追求幸福，渴望自食其力的平凡女孩,但最單純的追求與嚮往被酒色財氣淹沒在燈紅酒綠中。　　其實葛薇龍是很排斥物質化愛情的，如姑母梁太太那樣，等於賣了自己嫁個有錢人，她不想做姑媽那樣的物質主義者。因此在梁宅面對富商司徒協圖謀不軌、金錢引誘的時候葛薇龍極力地拒絕，這可以看作是一個純潔女孩對物質化愛情的抵抗。她雖然可以拒絕司徒協，卻無法拒絕喬琪所謂的愛情。　　喬琪是社交界知名的花花公子，父親是鉅賈，養了20個老婆。但是喬琪本人沒錢，因為他母親失寵，父親也不喜歡他。他風流倜儻，瀟洒幽默，和葛薇龍這個交際場上稚嫩的後起之秀相比，喬琪的調情手段高出不止一個層次。葛薇龍雖然知道喬琪是怎樣一個人，除了吃喝玩樂之外，他什麼本事都沒有，還經常拈花惹草，但是仍然愛上了他。「薇龍那天穿著一件磁青薄綢旗袍，給他那雙綠眼睛一看，她覺得她的手臂像熱騰騰的牛奶似的，從青色的壺裡倒了出來，管都管不住，整個的自己全潑出來了。」也許是因為從沒有人像喬琪這樣對她如此溫柔體貼，也許是因為喬琪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夠抗拒梁太太的人，也許是因為她很需要一個依賴來排解被姑母束縛的苦悶，又也許是因為喬琪有時對她的若即若離，勾起了一個女人征服男人的慾望，這就是愛，說也說不清楚。　　葛薇龍對喬琪愛的死心塌地，對這種愛情懷有純潔的夢想。她自信地以為依靠自己愛情的力量，可以使喬琪浪子回頭，她甚至計劃著自己出去賺錢和喬琪結婚，她想在這種紙醉金迷是世界中，能擁有一個美好而浪漫的愛情田園。經過一段相處，葛薇龍和喬琪說到結婚。但是喬琪卻拒絕結婚，他說：「我不能答應你結婚，我也不能答應愛你，只能答應你快樂。」作品中這樣寫道：「這和葛薇龍原來的期望相差太遠了，她彷彿一連向後猛跌了十丈遠，人有些暈。」喬琪帶上墨鏡，「葛薇龍抓住他的外衣的翻領，抬著頭，哀懇似地注視著他的臉。她竭力地在他的墨眼鏡里尋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見眼鏡里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縮小的，而且慘白的。她呆瞪瞪的看了半晌，突然垂下了頭。」她身體顫抖，說：「我……我怕的是我自己！我大約是瘋了！」然後，就大哭起來。說：「我可不是瘋了！你對我說這些無禮的話，我為什麼聽著？」葛薇龍的痛苦在於她愛情希望的破滅。　　葛薇龍對喬琪的「愛情」，實際上更像是一種無法掌控的慾望。愛情應該是有理性的，它源於情慾而又高於情慾。而慾望恰恰相反，它是不可理喻的、非理性的。葛薇龍明知道喬琪無才無德，也沒有豐厚的經濟實力，對自己也只是玩玩罷了，但在情慾的驅動下，薇龍還是心甘情願做了喬琪的情人。可就在成為喬琪情人的同時，薇龍又無意中發現喬琪與姑母的丫環私通，於是她忍無可忍，想到了逃回上海，可是由於下雨、生病，耽擱了行程。她病倒了，留下還是回去，她猶豫著。葛薇龍懷疑生這場病「也許一半是自願的，也許她下意識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著。」回到上海會過什麼樣的生活呢？「念了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有她這樣的美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適當的出路。」辛苦賺錢努力工作也不過能滿足溫飽。而此時梁太太的適時出現，耐心開導也讓葛薇龍很糾結：「你來的時候是一個人。你現在又是一個人。你變了，你的家也得跟著變。要想回到原來的環境里，只怕回不去了。」而當她從她姑母那裡得知喬琪不是沒能力娶她，只是不甘心娶她這樣沒錢的人做妻子時，薇龍不假思索地對姑母說：「我沒有錢．但是……我可以賺錢。」進而又辯道：「怎麼不見得我不能賺錢?我並沒有向司徒協開口什麼，他就給了我那隻手鐲。」至此，葛薇龍決定要將自己的色相作為掙錢的資本了。這是小說關鍵性之處，薇龍為了長久地得到喬琪所謂的愛，為了能繼續過這種舒服自在的豪奢生活，向姑母妥協，做了梁宅的高級交際花。從此之後，薇龍這個人就等於賣給了梁太太與喬琪，整天忙著，不是替喬琪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文章最後選擇讓喬琪陪葛薇龍過年30，在喧鬧中配上喬琪的調情，製造出虛假的溫暖。當葛薇龍被英國水兵誤認為路邊妓女後，葛薇龍道：「本來嗎，我跟她們有什麼分別？」在喬琪阻止中，薇龍笑著告饒道：「好了好了！我承認我說錯了話。怎麼沒有分別呢？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冷淡的語調，不敢帶上怒氣，因為這本就是現實。　　葛薇龍由一個單純、自信、希望保持自己完整人格的少女到幻想的貶值，自信的破滅，終致人格的喪失，不管她如何掙扎，終究是別人棋盤中的一枚棋子。純潔的青年就這祥自甘墮落，最終為污濁的環境所吞沒，陷入那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生活中。　　在作品中，張愛玲把探尋女性不幸的目光轉到自身，從女性本體出發，從人性墮落的角度挖掘女性不幸的根源。葛薇龍的這種卑微和鄙俗的悲劇婚姻和生存方式一方面是資本主義文化和封建文化在滬港兩地媾合的產物，但作者更著意揭露的是她們作為人的意識的迷失和女性意志的滑落。　　造成葛薇龍的悲劇原因有多方面的：姑母陰險、冷酷、狡詐，給她設圈套，逼良為娼。遇人不淑：本想投靠姑母，不料姑母把薇龍當成滿足自己私慾的一個工具；本想找一個可以寄託終生的男子，卻碰上了喬琪這樣浮華放浪的花花公子。天不作美：葛薇龍曾一度想離開魔窟一般的姑母的寓所，不巧天降大雨，自已又生了病，耽擱了行程。以上是造成葛薇龍悲劇的客觀原因，也是她悲劇的次要原因，真正起決定作用的是她自身人性上的弱點，主要體現在她對物慾、情慾的痴迷上。姑母逼良為娼的陷井從一開始就已明確擺在葛薇龍面前，是葛薇龍自己清醒地一步步身陷其中無法自拔，可以說物慾是走向人生深淵的動力；對一個熱衷聲色犬馬的花花公子，葛薇龍從一開始就知道，但葛薇龍卻願意犧牲自己來供養他,愛到迷失了自我，她為自己選擇了絕路。　　其實張愛玲並不讚賞拒接物慾的愛情，並承認對「華服美食」的追求是人的本性，但張愛玲也認識到人往往會因此付出慘重的代價，甚至走到自己目標的對立面，回首一望，滿目蒼涼。　　在張愛玲看來，葛薇龍只是一個普通人，正如作品開篇所說：「葛薇龍，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她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慾，她不過按照世俗的要求，按照自己的常識處世行事。正因為葛薇龍是普通人，所以才更具有代表性，她身上的弱點，是人類共同的弱點，發生在她身上的悲劇，也可能發生在其他人身上。張愛玲以非理性的情慾和物慾來解釋了葛薇龍這個上海小女子的悲劇，道出了人與人之間在物慾、情慾、性慾的傾軋下，人性變得恐怖不堪，令人不寒而慄的骯髒、複雜、不可理喻的現實。《沉香屑·第一爐香》留給人們的思考是無限的，讀者由葛薇龍的弱點及不幸來聯繫自己、反思自己，是這部作品非凡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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