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伐林:天上有個太陽,水中有個月亮——宣傳張海迪始末(8)

高伐林:天上有個太陽,水中有個月亮——宣傳張海迪始末(8)發布時間:2011-08-10 13:25 作者:高伐林 字型大小:大 中 小 點擊: 6150次

  輪椅的對比——宣傳張海迪始末

  第四章 清水何以匯聚成狂瀾

  (四)

  張海迪離京回山東的日子定在5月24日。她是2月24日到京的,在北京整整呆了3個月。

  行前,她和父母、團中央工作人員一起清點了天南海北寄來、送來的紀念品,大多數她要分贈給中國兒童少年活動中心和北京殘疾青年俱樂部。

  張海迪要親自去——這也是向孩子們、向殘疾青年朋友告別。安排了一輛大客車,裝上捆紮好的各種紀念品,我們工作人員和記者也去了不少。

  兩處都組織了歡迎,氣氛卻不一樣。中國兒童少年活動中心裡情緒熱烈,負責人和孩子們致感謝辭,激昂、高亢、嘹亮;殘疾青年俱樂部氣氛真摯,又帶有幾分凄惋、壓抑。俱樂部在西四附近一條衚衕內一個大雜院里,大客車駛不進去,我們把轉贈的禮品抬下來,曲里拐彎好一會兒才找到。俱樂部實際上就是殘疾女青年孫恂的家,本來不算寬敞,辟出了十來平方米的一間房作活動室,擺著掛著殘疾青年朋友的畫、書法條幅和工藝品。院子里本來沒多少空地,十來位殘疾青年在這裡迎接已經顯得壅塞,我們一來更是擠得水泄不通。

  我不知道讀者諸君有沒有這樣的經歷、這樣的體驗:當你置身於一群缺胳膊少腿、盲聾啞癱的殘疾人當中,是否覺得很不自在,甚至會為自己五官齊全、四肢完好、活蹦亂跳而愧疚——儘管愧疚得毫無道理。你很想為他們干點什麼又小心翼翼地不敢動手,怕你的同情傷害他們本已十分敏感的自尊心。我倏爾冒出一個念頭:我們這些健全人——記者啊,幹部啊都應該被趕出去。在這裡我們完全是外人,是干擾。如果我們不在,海迪與這些殘疾青年,一定能更傾心地交談……

  張海迪與俱樂部負責人孫恂的手緊緊相握,輪椅緊緊相挨。這卻是一個不那麼令人愉快的對比:張海迪看上去氣色紅潤舒泰,說話流利響亮;而孫恂則憔悴、贏弱,聲音嘶啞無力,眼皮總是沉重地耷拉著,費很大的勁兒才睜大一霎那,臉部隔一會兒便不由自主的掠過一陣痙攣,看上去真令人難受。她倆的輪椅也顯出了差別:一部嶄新、寬大,明光鋥亮;另一部又破舊又狹窄,噴漆脫落了,色彩晦黯……

  這種差異自然絕不能怪罪海迪。我也不能說命運有什麼不公。可我的心確實被這幅對比強烈的景象刺疼了,很疼很疼……機遇是多麼重要!孫恂也是與不幸的命運抗爭的強者,她艱難的歲月中也充滿了驚心動魄的搏鬥,她也與張海迪一樣渴望生活、不懈地追求進取和樂於施予。我聽說過她的事情:她比海迪大15歲,19歲時患上「重症肌無力」的不治之症,全身所有的運動肌肉都鬆弛了。正是這可怕的病,使她甚至無力睜大眼瞼,放開嗓門,更別說舉手投足轉頭翻身了。22年來她一直倔強地與病魔搏鬥。別的不說,就說她執拗地搬到這個大雜院里獨立生活,就得克服多少困難!她又創辦這個俱樂部,用一腔真誠溫暖著、鼓舞著其他許許多多殘疾青年朋友……

  然而,畢竟還是張海迪、而不是孫恂被樹為全國聞名的典型……畢竟任何一個組織或一部宣傳機器都不可能把所有人的事迹普查一遍,再輸入電腦來權衡、挑選。

  即便挑選為典型,是喜劇還是悲劇呢?轟轟烈烈、風風火火的人生與平靜而充實的生活,孰幸孰不幸?

  我盡顧胡思亂想,沒注意海迪與孫恂都說了些什麼,一行人簇擁著張海迪的輪椅出了大雜院,殘疾青年朋友們沉默著送我們上了大客車……

  (五)

  張海迪離京了,團中央宣傳部長魏久明對我們幾個疲憊不堪的幹部動了惻隱之心,說:「你們休整一下吧。各人自己選點,下去調查基層青年學習張海迪的思想反映。」

  我選了武漢。那是我的家鄉,母校在那兒,朋友多,聽到真心話比較容易。

  團省委宣傳部、團市委宣傳部,這兩座土地廟是必去不可的。他們介紹的是:舉行了巡迴報告多少場,組織了海迪精神宣傳隊多少支,舉辦了海迪事迹報告員培訓班多少期……黑板報比賽、小論文比賽、專題討論會……呀呀,我是回到了楚國,「楚王好細腰,國中多餓人」,古賢哲早說過!

  我再往下面跑。武漢大學,毛麻絲公司,武漢商場,省圖書館……直接找團員、青年。他們的調子明顯不同了:青年對張海迪的熱情已經急劇冷卻!一支本來深摯奮發的女聲獨唱的旋律,加上小號長號定音鼓,一變為雄壯的進行曲,齊奏合奏變奏了無數次之後,青年們的心弦難以引起共鳴了。

  他們依舊錶示崇敬張海迪,但是敬而遠之……

  我翻開當時的記錄本,座談會和個別交談時他們那直率、尖刻話語又迴響在我耳邊:

  「張海迪上得高了,離得遠了。本來以為張海迪是我們的人,看到後來才『醒了黃』(武漢方言,恍然大悟之意),她還是官方的人!」(江漢絲織廠團幹部轉述某青年的看法)

  「打個比方,我覺得3月份的宣傳是火上架著鍋燒水,上面的宣傳熱得開鍋,是因為下南的青年情緒火力旺;到5月份,上面成了火,宣傳的火頭子三丈高,下面倒成了水,你那火挨不著他,一點一點涼下去……」(《武漢青年報》某編輯)

  「有人說後期宣傳過了『度』,本來可以把握好的。我不同意這種說法。過『度』是必然的——我們這種社會機制、民族心理決定的嘛:上面下面都需要神,沒有神就去找神、造神,拜了半天才發現不是神。『度』在哪裡過的?不是在裝扮神過了頭露出了破綻之際,而是把好好一個人裝扮成神之際!」(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某青年研究人員)

  「什麼時候學先進不搞成『活動』就好了!一搞成『活動』,不管什麼事都把張海迪掛上,黑板報是她,廣播稿是她,開電視是她,看節目是她,廠里搞衛生、抓質量、叫安全都說『學張海迪』『學張海迪』,煩不煩人,乏不乏味?」(武漢青山麻紡廠某團幹部)

  「張海迪的道路是中國當代青年的唯一道路嗎?我們的時代正走向多元化,青年面前出現了多種選擇的機會,張海迪是典型『之一』,不是讓我們無所選擇的『唯一』。由『之一』變成『唯一』,我對她就由欽佩變成了抵觸。哦,這說得不太準確,應該這樣說:我欽佩典型之一的張海迪,我反感把她吹成唯一典型的宣傳!」(某圖書館青年管理人員)

  「整個社會的大趨勢是呼喚改革,促進改革,農村動了好幾年,商業戰線最近也已經開始邁步。歷史的進步往往要以道德的部分淪喪為代價。在這種大趨勢中,你們一個勁地宣揚張海迪的高尚品質,是不是會以歷史的停滯為代價呢?」(武漢大學哲學系某研究生)

  「……」

  聽到青年們七嘴八舌地發言,我常常引起不著邊際的聯想。我想起三個月前我在調查張海迪事迹期間,為了解張海迪的丈夫王佐良的經歷、表現,與山東省委調查組成員、《大眾日報》老記者李遵偉從濟南到安徽巢湖去。中途在兗州中轉時有半天空閑,於是我提議到曲阜去看看孔廟,兗州到曲阜,坐汽車才半小時路程。

  孔廟,那是怎樣一組巍峨恢弘的建築群呵!金碧輝煌的雕樑畫棟,蔥鬱虯勁的蒼松古柏,這些且不說,我在大成殿的龍柱下深深感到了震懾。28根巨形龍柱,中間10根尤其壯觀:下面翻湧山海波濤。上面飄揚連翩浮雲,中間一律是深浮雕雙龍戲珠。那龍,盤旋而下,張牙舞爪;又戛然而止,瞠目結舌,渾身都是逼人的動感氣勢,又渾身都是墜心的靜態份量。它就是儒家聖教的全部奧義,就是歷史車轍的神秘顯示。轉過身來再繞杏壇漫步一周,遙想當年的情景,「孔子游乎緇帷之林,休坐於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莊子?漁父篇》)

  其時杏花已經綻苞,三三兩兩綴於枝頭。可我心裡卻想:崇垣厚壁之內的新花,裝點的也只能是崇垣厚壁呀!

  也巧,我們從安徽回到濟南集中時,聽到從北京傳來的消息:某位領導同志最近講話說:山東是出聖人的地方,孔子是聖人,張海迪是新時代的新聖人!(當時雜誌的編輯沒有同意我披露這位領導的名字,現在可以說了:他就是萬里。萬里也是山東人。當時我們這些幹部雖然非常尊敬改革派大將萬里,但對他這番話卻覺得不以為然。團中央領導也擔心副作用,決定不予公開披露和宣傳。——高2006年9月3日注)

  聽著青年發言,我又想起前不久,我剛脫稿交給中國青年出版社的《早春交響曲》。從張海迪寫到一代青年的這部長詩中有這樣一段:「一個殘廢姑娘」代表中國青年發出宣言:「靈魂在思想與社會的汪洋上/各個港口間漂泊流浪的日子/結束了!/我們沒有觸礁沉沒/或者被颱風裹脅而去/正校準我們的航線/全速——向前!」

  唉……這調子是不是太高,高到縹緲雲端去了?

  (1989年3月完成。未完待續)

  【下篇預告】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後來在北京見過海迪兩次,還看過一些關於她的內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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