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行書《琵琶行》賞析
文徵明--行書《琵琶行》賞析
《琵琶行》賞析
琵琶行
——【唐】白居易
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②。明年秋,送客湓浦口③,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④。問其人,本長安倡女⑤,嘗學琵琶於穆、曹二善才⑥,年長色衰,委身賈人婦⑦。遂命酒⑧,使快彈數曲⑨。曲罷憫然⑩。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11,轉徙於江湖間12。予出官二年13,恬然自安14:感斯人言15,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二言16,命曰《琵琶行》17。 潯陽江頭夜送客18,楓葉荻花秋瑟瑟19。 主人下馬客在船20,舉酒欲飲無管弦21。 醉不成歡慘將別, 別時茫茫江浸月22。 忽聞水上琵琶聲, 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23? 琵琶聲停欲語遲24。 移船相近邀相見, 添酒回燈重開宴25。 千呼萬喚始出來, 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弦三兩聲26,末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27,似訴乎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續彈28,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捻抹復挑29, 初為《霓裳》後《綠腰》30。 大弦嘈嘈如急雨31,小弦切切如私語32; 嘈嘈切切錯雜彈, 大珠小珠落玉盤; 問關鶯語花底滑33,幽咽泉流冰下難34。 冰泉冷澀弦凝絕35,凝絕不通聲暫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36,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進37,鐵騎突出刀槍鳴38; 曲終收撥當心畫39,四弦一聲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無言40,唯見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撥插弦中41,整頓衣裳起斂容42。 自言本是京城女, 家在蝦蟆陵下住43。 十三學得琵琶成, 名屬教坊第一部44。 曲罷曾教善才伏45,妝成每被秋娘妒46。 五陵年少爭纏頭47,一曲紅綃不知數48。 鈿頭雲篦擊節碎49,血色羅裙翻酒污50。 今年歡笑復明年, 秋月春風等閑度51。 弟走從軍阿姨死52,暮去朝來顏色故53。 門前冷落鞍馬稀, 老大嫁作商人婦。 商人重利輕別離, 前月浮梁買茶去54。 去來江口守空船55,繞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夢少年事, 夢啼妝淚紅闌干56。 我聞琵琶已嘆息, 又聞此語重唧唧57。 同是天涯淪落人58,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 謫居卧病潯陽城。 潯陽地僻無音樂, 終歲不聞絲竹聲59。 住近湓江地低濕, 黃蘆苦竹繞宅生。 其問旦暮聞何物? 杜鵑啼血猿哀鳴60。 春江花朝秋月夜, 往往取酒還獨傾61。 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62。 今夜聞君琵琶語, 如聽仙樂耳暫明。 莫辭更坐彈一曲, 為君翻作《琵琶行》63。 感我此言良久立64,卻坐促弦弦轉急65。 凄凄不似向前聲66,滿座重聞皆掩泣67。 座中泣下誰最多? 江州司馬青衫濕68。
拼音:1、湓(pén)2、錚(zhēng)3、賈(gǔ)4、憫(mǐn)5、徙(xǐ)6、謫(zhé)7、荻(dí)8、幽咽(yè)9、蝦蟆(háma)10、綃(xiāo)11、鈿(diàn)12、篦(bì)13、春江花朝(zhāo)14、嘔啞嘲哳(ōuyāzhāozhā)
[注釋] ①行:一樂府古詩的一種體裁,與「歌」略同,常連稱「歌行體」。
②左遷:古代以右為尊,以左為卑,因此將貶官稱為左遷。九江郡隋代郡名,唐改為潯陽郡,治所在今江西九江市。司馬:州刺史的副職,有職無權。
③湓(pén盆)浦口:湓水(今名龍開河,經九江市入長江)的出口處,又名湓口。
④錚錚然:形容聲音鏗鏘清脆。京都聲:京城長安一帶的聲調韻味
⑤倡女:歌妓。倡,通「娼」。
⑥善才:唐人對琵琶藝人或曲師的尊稱。
⑦委身:將自身託付紿別人,即出嫁。賈(gǔ古)人:商人。
⑧命酒:吩咐擺酒。
⑨快彈:盡情地演奏。
⑩憫然:憂傷偽神色。
11漂淪:漂泊淪落。
12轉徒:轉換地方,四處流浪。
13出官:由京城改做地方官。二年:白氏於元和十年八月被貶,十月到達江州,此詩作於元和十一年秋,前後跨兩個年頭。
14恬然:心境平和的樣子。
15斯人:此人,指倡女。
16凡:總共。
17命:取名。
18潯(xún循)陽江:流經九江的一段長江。
19荻(dí笛):蘆葦類植物,秋天開草黃色花。瑟瑟:秋風聲。
20主人:作者自稱。
21管弦:管樂器與弦樂器,指奏樂。
22江浸月:月影映入江中。
23暗問:低聲尋問。
24遲:遲疑不語。
25回燈:添油撥芯,使燈光重又發亮。
26轉軸撥弦:指彈奏前調弦試音等惟備工作。
27思(sì,讀去聲):感情。
28信手:隨手。續續:連續不斷。
29攏、捻(nǐan捻):抹、挑:彈奏琵琶的幾種指法。
30《霓裳》:即《霓裳羽衣曲》,傳說為開元時西涼節度使楊敬述所獻,本名《婆羅門曲》,經玄宗修訂後用此名。《綠腰》:又名「六幺」、「錄要」,是當時流行的琵琶曲。
31嘈(cáo曹)嗜:低音弦聲,沉重雄壯。
32切切:高音弦聲,微細急促。
33間關:鳥鳴聲。花底:花下。滑:形容鳥聲宛轉流暢。
34幽咽:流水聲輕而不暢。冰下難:冰下泉水流動,時受梗阻。一作「水下灘」。
35此句描繪弦聲由艱澀進入凝結停歇的狀態。凝絕:完全凝結。凝一作「疑」。
36別:另。幽情暗恨:埋藏在內心的怨恨。
37乍:突然。進:形容水花四濺。
38鐵騎(jì技):戴盔甲的騎兵。
39撥:狀如鏟,用以撥弦。當心畫:用撥片在四弦中心用力一划,四弦齊鳴。為琵琶彈奏結束時的動作。
40舫(fǎng仿):小船。
41沉吟:沉思默想。
42斂容:莊重而有禮貌的神態。
43蝦蟆陵:在長安東南的曲江附近,是當時著名遊樂區。
44教坊:玄宗時設置左右教坊,用來掌管音樂、雜技,教練歌舞。部:隊。
45伏:敬佩。
46秋娘:泛指當時長安的美女。
47五陵年少:泛指當時長安的富家子弟。五陵:長安城北漢代五個皇帝的陵墓。是當時貴族豪門聚居之地。纏頭;賞贈給歌舞妓的絲織品。
48紅絹(xiāo消):細薄的紅色綢緞。
49鈿(diàn電)頭:用金玉珠寶鑲嵌成花形的首飾。雲篦(bì必):雲形花紋的梳發工具。
50血色:喻裙色紅艷如血。
51秋月春風:良辰美景,指美好的青春。等閑度:隨便不經意地度過。
52婀姨:教坊中的女頭目。
53顏色故:容顏衰老。
54浮梁:唐縣名,是當時茶葉貿易中心。在今江,西景德鎮北。
55去來:去後。
56夢啼:夢中悲哭。妝淚:脂粉和眼淚混在一起。闌干:淚水縱橫的樣子。
57唧(jì技)唧:嘆息聲。
58淪落:沉淪流落。
59絲竹:泛指樂器。
60杜鵑:又名子規,傳說啼聲凄厲,直到吐血而死。古代詩文常用來描寫旅客思家的心情。
61傾:斟酒,飲酒。
62嘔啞(ōuyǎ謳雅):雜亂的樂器聲。嘲哳(zhāozhā招渣):形容嘈雜細碎難聽的聲音。
63翻:按曲調編寫歌辭。
64良久:好久。
65卻坐:回頭重新坐下。促弦:將弦擰緊。
66向前聲:剛才演奏的曲調。
67掩泣:掩面而泣。
68青衫:唐代八、九品官所穿的官服。按作者時任江州司馬,是五品官,應著淺紅色。說青衫意在表達自己的淪落身份。
寫作背景
唐憲宗元和十年(815)六月,李師道派人刺殺主持平定藩鎮叛亂的宰相武元衡,白居易當時任太子佐贊善大夫,雖然身非諫官,但還是上疏直諫,請求緝辦兇手,結果遭到政敵的讒害,被貶為江州(今江西九江市。詩中的潯陽城,同此)司馬。從頭年秋天算起,至今已整整一年了。在僻遠荒涼的江州,他憤懣不平而無處宣洩,只好將一腔愁悶鬱積心底。直到這年秋天的一個夜晚,當他送客江頭,偶逢琵琶女,從其身世遭遇聯想到自己政治上失意坎坷,頓時觸動了天涯淪落的痛苦心境,創作長詩的靈感油然而生。他以飽蘸淚水的筆墨,盡情地傾訴了悲憤不平的感情,寫下了千古絕唱《琵琶行》。我們從詩人自敘寫作緣由的詩前小序中也可以看到,小序語雖委婉,但序中「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等語,分明蘊含著遭讒被貶的不平之感。其次,白居易根據《琵琶行》的內容,將此詩編人「感傷詩」一類。所謂感傷詩,詩人在《與元九書》中明確指出,這類詩皆為「有事物寄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嘆詠者」的有感而發之作。這首詩正是觸景生情,因事起意,寓自己的身世之感於琵琶女的不幸遭遇中,借琵琶女以抒幽憤。所以,人們常常這樣概括此詩的主題,《琵琶行》描寫了琵琶女演奏琵琶的情景,敘述了琵琶女的不幸遭遇,作者聯繫自己的親身經歷,揭露了封建社會種種不合理的現象,表達了自己對琵琶女的同情以及對黑暗社會的憤慨。
賞析
全詩可分四部分: 第一部分從開頭到「擾抱琵琶半遮面」,寫深秋月夜,送客江邊,偶遇琵琶女。首六句交代時間、地點和環境,重點在環境氣氛的渲染。這是一個充滿了離愁別恨、令人惆悵萬端的環境氣氛。接著用「忽聞」二字,引出江面傳來的琵琶聲。這琵琶聲竟使主客為之動情,於是由尋聲暗問,到移船相見,再到添燈回酒,情節出現了戲劇性的發展。 這一部分描寫,給全詩抒寫「平生不得意」的感慨定下了一個壓抑、低沉、凄婉的基調。同時,「舉酒欲飲無管弦」一句將「管弦」二字輕輕一逗,為下文琵琶女之出場暗伏一筆。第二部分從「轉軸撥弦三兩聲」到「唯見江心秋月白」,寫琵琶女彈奏琵琶的精湛技藝,曲調之感人。在沉悶迷茫的江面上,秋風忽然傳來一陣幽怨動人的琵琶聲,把「醉不成歡慘將別」的主、客雙方都深深吸引住了,使得「主人忘歸客不發」。先從側面虛寫琵琶女的高超技藝,正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從「轉軸撥弦三兩聲」至「四弦一聲如裂帛」二十二句,正面描寫琵琶女演奏情況以及曲中所流露的「生不得意」的幽愁暗恨,這是本詩中最為精彩的片段。 但我們同時也就產生了一個疑問:琵琶女為什麼會在曲中流露出如此濃重的「幽愁暗恨」?作者又為什麼會對她的演奏產生如此深切的感受?詩篇的第三段(「沉吟放撥插弦中」至「夢啼妝淚紅闌干」)和第四段(「我聞琵琶已嘆息」至「為君翻作《琵琶行》」)通過琵琶女和作者各自訴說自己的身世遭遇,向讀者回答了這個問題,從而進一步加深了讀者對第二段中音樂描寫的理解。 在這一部分中,詩人按校音定調,信手而彈,曲終收撥的順序,依次描寫,層次井然。琵琶女身懷絕技卻漂泊荒江,而且別有一番幽愁暗恨匯之於指端,發之於弦上。人們自然想知道她的身世,這樣,詩便過渡到第三部分。 第三部分從「沉吟放撥插弦中」到「夢啼妝淚紅闌干」,寫琵琶女自述半生的經歷。先述籍貫、出身以及少年時的生活,再述嫁作商人婦的經過。前者寫來具體形象,後者則寫得概括,簡略。原來,琵琶女曾是「名屬教坊第一部」的京都名妓。超群的才貌使她成了無數貴族子弟爭相獻媚的對象,成了他們尋歡作樂時的玩物,可是如今年老色衰,委身為賈人婦,獨守空船,寂寞凄涼,相伴的唯有一輪冷月、—江寒水。於是,世態炎涼、今昔盛衰的深沉感慨,作了琵琶弦上的串串哀音,在這秋江月夜的蕭瑟寒風中傳播、震顫。 這一部分,由往日的「歡笑」寫到今日的「淪落」,訴盡從少到老,由盛到衰,自歡而悲的不幸。一位技藝出眾的音樂家,只因年長色衰,就受到貴族社會的冷遇和重利寡情的丈夫的拋棄,琵琶女的身世,激起了詩人的深切同情,而且也觸發了他深藏於心的「遷謫意」,他把對這位婦女的同情和由此產生的對自己謫居生活的感慨聯繫在一起,順理成章地引出下面一大段慨嘆。 第四部分從「我聞琵琶已嘆息」到最後,詩人聯繫自身的遭際,傾訴悲慨。琵琶女的這種身世遭遇,恰與作者的經歷有某種相似。作者在仕宦之初,一帆風順。「十年之間,三登科第,名入眾耳,跡升清貴。」可是,由於他直言朝政,大膽譏刺權貴,受到忌恨,遭讒被貶,擔任了一個有名無實的閑官一—司馬。 這一部分中,「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兩句具有點題作用,不僅點明琵琶女的遭遇與詩人的遭遇有著共同之處,而且表明自己與琵琶女同病相憐,已引為知己了。這使得作者對琵琶女的身世寄予了無比深切的同情,對琵琶曲的內涵才會有無比深切的體會,也使得作者能夠借歌女的琵琶聲,抒發自己的政治淪落之情。這就是這首長詩思想內容的核心。有了這兩句直白,詩篇便由敘寫琵琶女過渡到詩人的自述。為了避免與琵琶女敘述的身世重複,詩人沒有再自敘身世,而是以索寞的景物、孤寂的生活,表現他的天涯淪落之感。 詩到結尾處,未嘗不可結束,然而作者意有未盡,欲再借琵琶一抒天涯淪落之恨,於是筆底波瀾頓起。「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如果說第二部分中琵琶女的身世之悲和作者的遷謫之感還只是暗暗地滲透在對樂曲的演奏與感受之中,那麼,在三、四兩部分的自訴身世之後,他們共同的天涯淪落之感則是毫無掩飾地從哀弦上滾滾湧出,從淚眼中潸潸流下,形成了全詩感情上的高潮。詩篇也就在這一片凄切的琵琶聲中黯然收尾,給讀者留下了無限的悵惘、無窮的回味與思索。凄凄樂聲與聽者反映聯繫在一起,在琵琶聲與悲泣聲的交織中,把彼此交融契合的情感推向高潮,全詩也在悲人而又自悲的悲劇氣氛中戛然而止。
細密的結構與曲折的情節 《琵琶行》全詩六百—十六字,篇幅雖長,但結構細密,層次清晰,情節也曲折動人。古人在探討長篇歌行體詩歌創作時,講究「變化」、「布置」,要求「波瀾開闔,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出入變化,不可紀極,而法度不可亂」;「作大篇尤當布置,首尾勻停,腰腹肥滿」,勿使「前面有餘,後面不足;前面板工,後面草草。」(見姜夔《白石道人詩說》)這些說法,大抵指詩的情節結構而言。從這一角度來欣賞,《琵琶行》在生動曲折的情節描寫中,可謂波瀾起伏,結構嚴謹;從容鋪敘,層次分明;開合得當,首尾照應。 詩一開始,寫秋夜江頭送客。在黯然神傷的時刻,「忽聞水上琵琶聲」的契機,給情節發展帶來了柳暗花明的前景。長詩旋即以琵琶音樂作為貫穿情節發展的線索。正是江上飄來的感人韻樂曲聲,振作了主與客的精神,引起了他們的興趣,以至「主人忘歸客不發」!這樣,追尋彈者,移船相邀,琵琶女出場以及她的即席彈奏,就成為情節發展的必然。把琵琶女的身世與自己的謫居生活有機組合,層層鋪展,是這首詩的結構特點。 詩中,琵琶演奏是貫穿全詩的線索。先寫送客江頭而偶聞琵琶聲,由琵琶聲引出琵琶女,繼寫聆聽琵琶演奏而詢及身世,因了解身世而抒發感慨,最後再以琵琶女重彈一曲而戞然作收。全詩各部分緊密關聯,環環相扣,逐層推進,寫來極有層次。 詩中情節安排也頗具匠心。琵琶女的出場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有著先聲奪人之妙;琵琶女的「幽愁暗恨」是先於曲中,曲曲傳出,再直言訴說,詩人被貶失意的瞞腹悲憤是經琵琶女盛衰劇變的身世的鋪墊,再傾吐而出,這樣層層夾寫,處處烘托,又巧設懸念,情節的展開如波瀾起伏,曲折而又動人。
形象的音樂描寫 音樂本是無形之物,很難用語言文字直接描寫的,很難描畫。因為它那飄忽即逝的音響、旋律,是很不容易捕捉和表現的。而曲中所含的「幽愁暗恨」更是十分抽象、難於言傳的。音樂又是最無法作假的藝術語言,彈者的感情直接從音響、旋律中傳達出來,不像語言文字有時可以表現出虛假和掩飾。怎樣寫好琵琶女聲情並茂的彈奏及其所創造的美妙境界?詩人白居易平日高度的音樂修養,和駕馭語言藝術的厚實功力,使他筆下生花,成功地寫出了琵琶演奏的精彩片斷。在白居易筆下,那複雜多變的琵琶聲,卻被描繪得層次豐富,音色分明。詩人描繪音樂的手法: 一是多方設喻,以表現琵琶曲中複雜、細微的音響變化。用許多形象、新鮮、貼切的比喻來描寫這極難用語言摹寫的美妙樂聲,給了讀者十分深刻和具體的印象。如以人們在生活中可以接觸到的聲音作比,以驟降的「急雨」比喻粗弦的繁音促節;以小女兒般的輕柔「私語」比喻細弦細碎綿密的聲調;以大珠小珠灑落玉盤比喻樂聲的高低音調和與清脆悅耳;以「花底」的「鶯語」、「冰下」的「泉流」比喻樂聲的流動和宛轉與幽咽若凝;以銀瓶乍破水漿迸濺、鐵騎突出刀槍齊鳴比喻樂聲暫時休止後又驟然響起;以「裂帛」比喻四弦齊撥時樂聲的清脆短促,響亮非凡。在妙喻聯翩中賦予抽象的音樂以有聲有色、具體可感的形象,使人如聞其聲,如臨其境。這些形象貼切的比喻,把美妙的旋律、變化的節奏表現得淋漓描盡致。 二是以聲傳情,聲情交融。把音樂與演奏者的身世之悲、聽者(作者)的主觀感受結合在一起來寫,更大大加深了讀者對樂曲內容及其內在情韻的體驗。如果說,琵琶女在校音定調時,已流露出感情色彩,那麼,隨著正式彈奏的開始,感情的流露漸趨明朗。在千變萬化的曲調旋律中,詩人仍然意在表現人物的感情。整個演奏過程,或低徊掩抑,如泣如訴;或圓潤流美,鶯歌玉轉;或高昂明快,鐵騎交鋒,無不生動地傳達出彈者內心深處浪濤般起伏不平的感情,交織著她對人生諸般滋味的深切感受。在時而歡快流轉,時而高昂激越,時而暫時休止,時而低沉幽咽的音調中,含蘊著琵琶女或歡快,或憂愁,或沉痛,或悲哀的情感。從「似訴平生不得意」到「說盡心中無限事」,聲聲琵琶,曲曲傳出的正是琵琶女內心的複雜感情。另外,聲聲琵琶又是演奏者和聽者構成感情交流的媒介,演奏者曲中傳情,聽者聞曲動情,聲情交融,不僅使所描繪的音樂更具藝術魅力,而且也有助於詩歌主題的深化。至於聽者深受感染的情狀,詩人只以畫龍點睛之筆,寫出了「東船西舫悄無言,惟見江心秋月白」的情景。主客沉默無言,江心月白風平,有力地烘托出聽者如醉如痴,如夢初醒的恍惚情伏。通過琵琶音樂,進一步聯繫了彈者與聽者的感情,使兩個出身、教養、社會地位截然不同的藝術家有可能成為萍水相逢的知音。他們互訴悲懷,披露出平日不輕易向他人訴說的內心深處的不平感情。長詩就這樣在人物回首往事之中深化了「天涯淪落」的主題。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這是寫音樂,還是寫人?是樂曲引起了作者這樣的感受,抑或本來就是琵琶女在向作者傾吐她的暗恨幽愁?或者乾脆就是作者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之塊壘,在訴說自己心中的悲憤?水乳交融,誰能分別!「曲終收撥當心劃,四弦一聲如裂帛」,這猛烈的動作,這尖銳強烈的聲響,固然是一曲終了的標誌,但我們又何嘗不可以把它看作是琵琶女對社會現實的抗爭,是她鬱積心頭的憤激情緒的發泄!通過這二十二句對音樂的描寫,我們不但欣賞了琵琶女精湛卓絕的演奏技巧,同時也體會到了樂曲聲中所傳出的琵琶女內心的凄涼哀怨、憤激悲傷。 不僅如此,音樂又將人物的往事與現實聯繫起來,推動故事情節向縱深發展。琵琶女身世漂淪的命運,白居易政治上遭受打擊,貶謫天涯的不幸,都不是偶然的。他們都是封建專制社會的犧牲品。他們的命運在日趨沒落的中唐社會中有一定的典型意義,在客觀上暴露出當時社會政治的黑暗腐朽。又由於命運的相似,兩個萍水相逢的藝術家才可能在「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共鳴中,一個重彈,一個重聽。詩末六句:「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真是以哭當歌,寫出了悲凄的樂曲聲聲扣人心扉,滿座皆泣,尤以詩人最是心潮澎湃,以至淚濕青衫,難以自己的一幕。聲聲樂曲、滴滴淚水,將兩位藝術家對人生、社會的一腔激憤不平的感情盡情地宣洩,長詩就在這濃重的感傷氣氛中推向高潮,戛然收束。 這個結尾,饒有深味地照應了篇首:詩人懷著惆悵的心情乘月而來,又將帶回更加慘然的人生痛苦,乘月孤獨而歸。《琵琶行》深刻的現實意義,正是從首尾照應的情節發展中得到不斷的深化和豐富。三是運用準確的動詞,表現演奏者純熟的指法。詩中「撥」、「攏」、「捻」、「抹」、「挑」等動詞,準確反映出琵琶女演奏動作的變化有度,這些動詞,把多變的指法化為視覺形象,加深了讀者對豐富多變的琵琶聲和琵琶女嫻熟的彈奏技藝的印象。濃重的氣氛烘托、傳神的細節描寫與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用精鍊的筆墨刻畫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是白居易在敘事詩創作中獨特的造詣,他筆下的人物,如「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長恨歌》);「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翁》)。無論是楊貴妃生前的嬌媚,死後的孤獨,還是賣炭老人辛苦蒼老的形象,雖只三言兩語,然其神貌特徵無不生動準確地打上了各自的階級地位、生活條件。社會經歷的印記,絕非其它階級、階層的人物所能代替。
《琵琶行》作為一首優秀的抒情詩,詩中穿插的景物描寫對於烘托氣氖、渲染感情也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如詩一開頭,詩人就以富於季節特徵的景物構成蕭索的秋景,江水之濱,楓葉蘆葦搖動於瑟瑟的秋風之中,秋江之中,茫茫江水起伏於皎潔的明月之下。美麗而又凄清的景色,與全詩傷感悲苦的情調和諧一致,為詩歌情節的展開和人物感情的抒發創造了濃烈的氣氛。再如,寫琵琶女演奏結束,在樂聲戛然而止後,詩人用「東船西舫悄無聲,唯見江心秋月白」兩句,渲染出沉寂、清冷的環境氣氛,藉以烘託人們因沉浸於樂曲旋律而心神凝聚的情態,映襯樂曲餘音繞梁,曲終猶在的動人魅力。詩人陳述謫居生活的苦悶,同樣穿插以景物描寫,如對潯陽貶所的描寫(「潯陽地僻無音樂」到「往往取酒還獨傾」)。「黃蘆苦竹繞宅生」、「杜鵑啼血猿哀鳴」的自然環境大大加深了作者對天涯淪落之感的表現,悲涼的景境構成凄苦的氛圍,襯託了悲涼的心境。上述描摹環境的詩句在詩中雖然不多,但對於醞釀氣氛,增添情韻,烘託人物,深化意境都是不可或缺的。 詩中細節描寫,也頗傳神,不少細節取自人物富有典型意義的動作、神態,來展示人物的內心,表達人物的感情,具有形神兼備,含意深邃的特點。對人物動作的描寫十分準確傳神,頗能使全詩增輝。如琵琶女的出場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的細節描寫,都是文字省凈的傳神筆墨。前兩句寫琵琶女在陌生人面前登場,把她自慚身世的心理、含羞的神態、穩重的性格和盤托出。一個飽經世態炎涼,自卑而略帶自負的女藝人的形象,浮雕般地矗立在讀者面前。後兩句寫她熟諳技巧,信手揮弦,「目中無人」,身心沉浸在意境創造和感情抒發的忘我情狀之中,惟妙惟肖,給人以浮想聯翩的藝術享受。特別是琵琶女自敘身世—段。僅二十二句—百餘字,為一個身世不凡的女藝人譜寫了一份言約意豐的小傳。她的出身、學歷、才華、容貌,青春時代的恣意歡謔,年長色衰後的寂寞凄涼,昔盛今衰的變化,在鮮明的對比之中一一寫出,從容不迫,不枝不蔓,充分發揮了現實主義藝術概括的力量。其中,琵琶女自敘年輕時的歡樂生活,更藉助於細節描寫,「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少年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這些細節都是出自實際生活的典型事件,表現的是琵琶女少年時的貌美、藝高、生活豪華,紅極—時。「銅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的細節描寫,活生生地刻畫出一個青年女樂伎在逢場作戲中得意一時的情狀。這種生活不可避免地打上封建性商業都市生活的烙印,今天的讀者自然不必對之加以欣賞仿效。但當五陵年少在顛狂中揮霍其家族從下層人民身上榨取的財富,從一個樂伎身上尋歡作樂時,作為一個被污辱與被損害者,在她的靈魂還沒有戰慄和覺醒時,擊碎銀篦,酒潑羅裙的一系列任性戲謔,正如一出蘊含悲劇意味的鬧劇,令人深思。當琵琶女結束彈奏,欲述身世時,詩人又設置了這樣一個細節:「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沉吟、整衣、斂容、久立這些動作神態,既與琵琶女這一飽經人事滄桑的歌女身份、性格相符,也與全詩壓抑、低沉的抒情氣氛相一致,同時又準確地傳達出了人物的內心活動。欲語不語,恭敬嚴肅的神情,先整衣再站起的動作,都反映出這位琵琶女內心的難言的痛楚和穩重、端莊的性格。如果把這段生活和後來的孤獨、凄涼境況相比,就可看出詩人所要表現的又不僅僅是昔盛今衰的變化,更在於揭示女主人公由不理解自己的悲劇命運到意識自己悲劇命運的心理過程。這些細節,著墨不多,但卻給人以如臨其境,如感其事,如見其人的感受,並由人物的外貌動作而窺見其內心。它不用抽象的概念,也無抽象的議論,只由細節表現,均收到窺一斑而知全豹,舉一木而知森林的藝術效果。通俗性和抒情性是白居易在長篇敘事詩創作中探索創新的成果。他自己說過:「詩到元和體制新」。(《重寄微之》)所謂「新」,大抵包括兩方面: 一是詩歌語言的通俗優美,平易淺切,具有琅琅上口易於傳唱的特色; 二是在敘事中包涵更多的抒情成分。二者的結合,形成當時號稱「元和體」新型詩歌的風格特色。在《琵琶行》中,詩人以抒情的筆調敘事狀物,力求在明白如話的語言中將詩的韻味與音樂的節奏和諧結合。貫穿全詩的景物描寫:大江、明月、楓葉、荻花、黃蘆、苦竹、杜鵑的悲啼,猿猴的哀鳴,其凄清的色調,無不浸染著詩人遭貶爽直的感情色彩。當我們吟誦著「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這些詩句,很難說它們是單純地寫景,客觀地敘事。再如詩人精心安排的琵琶演奏場景:月華如水的太空是天幕,空闊茫茫的大江是場地,一個地位卑微而造詣精湛的女藝人,當她被社會冷落,遺忘之後,只能在大自然的舞台上再次向人間獻出她的藝術。聽者固然心蕩神移,連大自然也停止了一切喧鬧,莊嚴、肅穆地傾聽著她的演奏。一曲傾訴天涯淪落、人間不平的悲歌,與大自然渾然融合,迴響在茫茫水天之間,從而獲得了永恆的存在。金代王若虛稱白居易詩「情致曲盡,入人肝脾。」(《滹南遺老集》)同書還引鄭厚評白詩「如柳陰春鶯,深得造化之妙」的贊語。這兩段話,前者是對白詩濃郁婉轉的抒情韻致的描述,肯定其感人至深的藝術魅力;後者是對白詩悅耳和諧的語言風格的形象比喻。這種通俗性與抒情性相結合的風格,便於人們的理解和傳唱,因而在當時就得到廣泛的流傳:「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唐宣宗在白居易去世後曾作《吊白居易》悼詩)直到令天,這兩首詩仍是國內外膾炙人口、有著旺盛的藝術生命力的名篇。清人劉熙載稱道白居易「詩能於易處見工,便覺親切有味。」(《詩概》)可謂公允而有見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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