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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場民主」下的國家陷阱

「廣場民主」下的國家陷阱

王聯

烏克蘭局勢反映美俄各自的戰略企圖,顯示國際關係進入新階段,同時又帶有明顯的舊時代印記

烏克蘭局勢透析

自去年11月21日烏克蘭政府宣布放棄與歐盟簽署聯繫國協定,從而在邁向歐盟的「西進」道路上突然折返「向東」以來,基輔街頭便陷入了親美歐的反對派與親俄的亞努科維奇政府之間的尖銳對抗。當局與反對派勢同水火,互不相讓;俄羅斯竭盡經濟利誘手段,西方政客則直接披掛上陣,內外政治力量的角力與干預,使得基輔獨立廣場的抗議與鎮壓愈演愈烈。

儘管雙方最終在今年2月21日簽署和解協議,決定恢復2004年憲法,提前舉行總統選舉,組建聯合政府等,但獨立廣場上的激進力量不顧已簽字的和解協議,對亞努科維奇及其政府窮追猛打,迫使後者出走俄羅斯,進而由反對派單方面主導建立臨時政府。

新政府立足未穩、百廢待興之際,卻置全國和解於不顧,即匆忙由議會通過一項決議,宣布廢除2012年頒布的《國家語言政策基本原則法》,使俄語喪失在烏克蘭近半數行政區域(主要是東部、東南部地區)的地區官方語言地位。雖然事後代行烏克蘭總統職責的議長圖爾奇諾夫迫於形勢惡化而表示,他不會在廢除該法的議會相關協議上簽字,但一石激起千層浪,前反對派的一時得逞激發了烏克蘭講俄語地區親俄勢力作為新的反對力量的劇烈反彈,也給了俄羅斯出兵干涉的必要理由,基輔的動亂局面最終演變為烏克蘭國家面臨分裂的嚴峻態勢。

烏克蘭局勢的一波三折,看似為內部兩派政治力量的角力,實則源自美歐、俄羅斯等外部勢力的拉鋸,這是不爭的事實。無論未來會否如俄羅斯《觀點報》3月2日所發文章標題預期的「普京出兵烏克蘭將終結後蘇聯時代和單極世界」那樣,當前的國際政治已然進入一個新階段。縱然烏克蘭局勢看上去令人眼花繚亂,未來如何發展也尚存未定之數,但冷戰後世界政治發展的基本特徵卻大體比較明朗。

大國基於自身利益主導世界政治的做法依舊不變

位於黑海沿岸的克里米亞地區在亞努科維奇政府垮台後烽煙突起,當地俄語居民宣布脫離基輔中央政府,並先後組建克里米亞地方議會,任命政府總理,建立自己的克里米亞海軍,並採取一系列措施為接下來脫烏入俄做準備。這是當前烏克蘭局勢的最新演變,也迫使俄美迅速表態和公開介入。

3月1日,普京總統向俄羅斯聯邦委員會提議在烏克蘭領土動用軍事力量,以保護在烏克蘭的俄羅斯公民及軍人的生命和安全,聯邦委員會迅速批准了這一要求。奧巴馬總統則嚴詞警告俄羅斯為此出兵克里米亞可能帶來的嚴厲後果,並以抵制今夏將於俄羅斯召開的G8峰會以及給予俄羅斯經濟、金融制裁等,試圖迫使俄羅斯打消出兵念頭,確保烏克蘭領土主權完整。然而雙方互不買賬,局勢未見緩和。

3月11日,克里米亞議會通過《獨立宣言》,決定於16日舉行全民公決,以確定該地區與俄羅斯的最終地位。對此,俄羅斯外交部特別發表聲明稱,克里米亞獨立宣言具有合法效力,俄將尊重克里米亞半島全民公投的結果。而美國則一方面派出國務卿克里訪問基輔,另一方面邀請烏克蘭臨時政府總理訪問白宮,以示對新政府的支持;同時美方也表示,16日克里米亞歸屬問題的公投是不合法的。12日,美國更聯合其G7盟國發表由七國領導人共同簽字的聲明,稱在烏克蘭克里米亞自治共和國舉行的全民公投沒有「法律效力」,七國不承認公投結果。至此,烏克蘭內部兩派的政治爭鬥,完全為美歐對俄羅斯的新兩派爭奪所取代。

誠如美國前國務卿賴斯3月8日在《華盛頓郵報》發文所稱,「『烏克蘭問題』已在西方和俄羅斯之間醞釀了一段時間」,自從蘇聯解體、冷戰結束以來,美俄在中東歐的爭奪早已是婦孺皆知的事實,雙方也並不諱言各自在當地的利益。從烏克蘭百日以來的局勢發展也可看出,獨立廣場的街頭抗議其實是議會內各黨派角力的外延,而當局與反對派的糾纏則是美俄鬥爭的直接寫照。不僅奧巴馬總統要在維護烏克蘭領土主權完整的問題上向外界表明,美國仍是世界的領導國家,美國沒有放棄對盟國和傾向西方的轉型國家的支持;而普京總統也需要藉此明確告訴西方,烏克蘭事關俄羅斯的國際地位、特別是其在中東歐地區的影響力。基辛格也為此撰文告誡西方,「對俄羅斯來說,烏克蘭絕對不是簡單的另一個國家。俄羅斯歷史的開端是所謂的基輔羅斯公國,那裡是俄羅斯宗教的發祥地。烏克蘭在數百年的時間裡是俄羅斯領土」。

很明顯,烏克蘭局勢是蘇聯解體、冷戰結束以來美俄角力的最新發展,既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徵,反映美俄各自的戰略企圖,顯示國際關係進入新階段,同時又帶有明顯的舊時代印記,凸顯大國爭霸仍是當前國際關係發展的外在表現。美俄雙方都輸不起,如俄退讓,美歐在中東歐的影響進一步上升,俄羅斯將延續其二流國家地位;如俄得逞,美國的國際領導力則大大受挫,西方盟國對美的不信任將加大。基於各自的國家利益,俄美兩國似乎短期內都不能做出妥協,烏克蘭主權與領土完整或將成為大國爭霸的犧牲品。

民族議題引發內部爭鬥和外部干涉的態勢繼續強化

縱觀冷戰結束以來的國際局勢發展不難發現,民族議題引發的內部政治角力、暴力衝突,進而招來外部勢力的捲入與干涉,是當前世界政治發展的突出表現。瑞典烏普薩拉大學的研究報告指出,冷戰結束以來的20多年中,在造成全世界每年數以千計人員死亡的各類武裝衝突中,累計死亡人數超萬人的就有七個之多,其中均離不開民族、宗教因素,而最近十年來新發生的暴力衝突中,地區乃至國際影響較大的仍然首推民族衝突。此外,自2011年以來,世界各地因民族矛盾而引發的內戰並波及鄰國的至少有10起,很多衝突至今沒有結束的跡象,給當地人民帶來極大動亂。

就烏克蘭局勢而言,民族主義藉助以往的領土主權話題而在當前國內外政治力量的爭奪中再度煥發活力,一方面是烏克蘭在西方國家支持下要捍衛自身的主權和領土完整,另一方面則是克里米亞舉行全民公投重返俄羅斯。烏克蘭局勢由基輔的騷亂過渡到克里米亞的獨立公投,顯示出傳統的民族議題仍是當前世界政治發展的主要動力,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

1954年,為慶祝俄羅斯、烏克蘭結盟300周年,蘇聯當局把屬於俄羅斯的克里米亞半島作為友誼象徵送給烏克蘭,這在當時顯示了俄羅斯和烏克蘭兩個兄弟民族的友誼與團結,但誰也沒有料到這會成為後來兩國間的巨大爭議。蘇聯解體後,在克里米亞占人口多數的俄羅斯人不滿該地區成為烏克蘭的一部分,要求回歸俄羅斯的呼聲一直不斷。1996年,在美歐俄等多方協調、施壓下,烏克蘭政府正式承認克里米亞為自治共和國,擁有自己的憲法、地方議會,實際上承認了俄羅斯人占多數的克里米亞的自治。但這樣的做法僅僅維持了烏克蘭主權表面的完整與和平,俄羅斯黑海艦隊繼續駐紮塞瓦斯托波爾則為今天克里米亞決定脫離烏克蘭而獨立埋下了伏筆。

據來自俄《共青團真理報》的統計數據,2013年10月克里米亞的200多萬人口中,俄羅斯人接近60%,烏克蘭族為25%,韃靼人為12%,而講俄語的居民則超過總人口的70%。16日的獨立公投順利通過也屬意料之中,就算西方國家不承認這一結果,但克里米亞人民重回俄羅斯的意願卻得到公開彰顯,這也是國際社會不能否認的政治現實。

烏克蘭局勢發展到今天顯示,儘管人類社會已經進入21世紀,但圍繞領土主權的爭奪還是國際關係中的重中之重,民族身份的差異在激烈的政治鬥爭面前依然是區隔不同政治力量的天然符號與象徵,成為政治動員、區分敵我的重要工具。烏克蘭臨時政府倉促廢除俄語在東部和東南部地區官方語言地位的做法,正好給普京出手干預克里米亞局勢以充足的理由,也加劇了烏克蘭境內俄羅斯人對可能遭遇的不公正對待的擔憂,進而尋求俄羅斯祖國的支持。正如王毅外長3月8日在記者會上所言,烏克蘭局勢發展到今天「事出有因」。有關各方應從維護烏克蘭民族的根本利益以及地區和國際和平的大局出發,爭取早日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避免危機進一步升級。

顯然,當今國際社會很難迴避法國政治學者多米尼克·莫瓦希四年前提出的問題:「世界是否瀕於一個秩序重建的新時期,就像20年前所經歷的那樣?」在《新一波民族主義》一文中,作者認為,「在1990年代,蘇聯的崩潰及南斯拉夫的血腥分裂,造就了一大批新生國家。……隨著經濟危機進一步持續——甚至惡化——我們可能會看到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的進一步爆發,並演化成新一輪的分裂主義浪潮」。照目前局勢發展來看,烏克蘭危機也許正不幸被言中而成為上述疑問的最新註腳。

「廣場民主」改得了政治生態卻推動不了經濟發展

2014年3月1日出版的《經濟學人》雜誌刊發六頁長文,討論「西方民主病在哪兒?」,其中有一段涉及烏克蘭過去10年的民主轉型。作者寫道:「最近基輔等地的歡呼聲背後夾雜著焦慮,因為好幾個國家都上演了同一種令人不安的運動模式。民主聚集在重要廣場。……2004年,亞努科維奇被街頭抗議趕下台,2010年又被選上總統,然後反對派再度上台,結果國家狀況還是一樣糟糕。」作者雖沒看到烏克蘭3月以來的新局勢,但對「廣場民主」推動的「顏色革命」可能給烏克蘭帶來的前景,顯然沒給更高評價。

一而再的街頭抗議,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雖然可以推翻政府於一時,卻不能帶來可持續的經濟發展與社會穩定。結果,政治惡鬥、經濟低迷、社會動蕩,國家始終走不出這樣的陷阱,這成了2004年烏克蘭橙色革命以來的真實寫照,它也是冷戰結束以來許多發展中國家政治轉型中的突出表現。十年來,亞努科維奇從總理位子上下台到再度當選總統,中飽了私囊,培育了龐大的貪腐集團,烏克蘭經濟卻變得日益糟糕,連續五個季度經濟持續衰退,外匯儲備降到國際警戒線以下。亞努科維奇雖曾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求援,但對方開出的苛刻條件,既不能為烏克蘭當局所承受,也顯示西方國家並不願無條件為烏克蘭經濟背書。早已對政府不滿、對經濟社會現狀失望的人民再次走上街頭,先是學生和中產階層的溫和抗議,在遭致政府鎮壓後,激進勢力「右區」乘勢主導了獨立廣場的抗爭。由於得到了外界的支持,反對派中的激進勢力有恃無恐,議會內的反對派則對街頭革命失去了話語權。激烈的民意對抗與街頭暴力泛濫,雖催生了新的政治生態,卻不能挽救低迷衰退的經濟,更不要說社會穩定與民生改善及發展了。

亞努科維奇雖再次被街頭民意趕下台,但未來烏克蘭政治如何從習慣性的「廣場民主」過渡到真正的議會民主,或許是接下來國內政治建設的主要議題。如何加速各對立政治力量間的對話,避免東西部不同族群社會的再分裂,以及國家陷入街頭革命的惡性循環,是今後烏克蘭政治過渡的重要任務。人民當然是決定國家發展的主要力量,但民意不能為民粹所劫持,更不應被極右勢力所綁架,民主不能演化為多數的暴政以及無序的街頭抗爭,這都是烏克蘭各界應該汲取的經驗教訓。

在當前錯綜複雜的國際形勢面前,包括中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仍然面臨來自外部勢力的干涉與挑戰,在維護國家主權與領土完整的問題上,我們一方面要堅決反對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另一方面也要做好應對周邊鄰國挑戰的準備,這些無不任重而道遠。在因應處理敏感的民族宗教問題時,更應慎之又慎,避免落入敵對勢力和別有用心分子的挑撥離間和外力操控中。「打鐵還得自身硬」,只有發展經濟、確保民生,政治才能穩步推進,社會才能長治久安,人民才能安居樂業。

(作者為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博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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