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研究系列之五《素琴辯》
顏氏一言不敵四書,於是陶氏「不解音律」似成定論。蘇軾謂「淵明非達者也。五音六律,不害為達;苟為不然,無琴可也,何獨弦乎」(蘇軾《劉陶說》)?可笑東坡未達道,寄意言者,總得有物載托以傳情達意。按坡公之見,則「曉夢迷胡蝶」的莊周,也許還不夠「達」,以其「迷」也。宇宙一切都在冥思神會之中了,甚者連思會都是「有」,是多此一舉的。他自己不也說過「偶得酒中趣,空杯亦常持」(陶詩《和飲酒二十首》之一)嗎?空杯也不需要持了,僅靠意會足得酒趣矣;意會仍尚欠「達」,恐怕只有上溯到老子的「無」境界方才夠得上「達」吧?《莊子·天地》:「無聲之中,獨聞和焉。」弦的有無已無所謂,則淵明「撫弄以寄」的,正是那妙不可言的「弦外之音」、「弦外之趣」,身心與自然和諧融合的美的意境。鍾優民先生認為蘇軾《琴詩》同陶氏彈弄無弦琴「對於自然的默契」,「也是表現類似情趣的」[v],似非,蘇軾《琴詩》表達的是事物間的相輔相成的辯證關係。
李治認為陶氏讀書不求甚解、無弦素琴「此二事正是此老得處」,「謂當時弦索偶不具,因之以為得趣,則初不在聲,亦如孔子論樂於鐘鼓之外耳」,「若俗子輩,又烏知此老之所自得者哉」![vi]則確知蘇軾即是這「俗子輩」中一員了。「琴之樂於眾人者,以其音耳,淵明並其弦而忘之,此豈玩於物而待於外者哉,蓋必如是而後可以為善用物。」[vii]物物而超於物外、不物於物,可見,方氏乃無愧達道之人!
回到陶氏究竟是否「解音」一題,筆者認為,當事人自己的筆跡該較具說服力,請看陶氏自述:「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陶詩《與子儼等疏》),「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陶詩《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知我故來意,取琴為我彈。上弦驚別鶴,下弦操孤鸞」(陶詩《擬古》),「清琴橫床,濁酒半壺」(陶詩《時運》),「樂琴書以消憂」(陶文《歸去來兮辭》),「有琴有書,載彈載詠」(陶詩《答龐參軍》),「息交遊閑業,卧起弄書琴」(陶詩《和郭主簿》),「欣以素牘,和以七弦」(陶文《自祭文》)。根據陶氏上述詩句,自少年、出仕、辭歸直至臨終自祭遺筆,處處都留下了彈琴的印跡,做出他「性不解音」的結論顯然蒼白乏力,很難令人信服。其它提及琴的詩句還有「榮叟老帶索,欣然方彈琴」(陶詩《詠貧士》),「泛清瑟以自欣」,「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陶文《閑情賦》),「曰琴曰書,顧盼有儔」(陶文《扇上畫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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